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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關鍵人物:西奧多·羅斯?;蚴俏榈铝_·威爾遜

美國不情愿地涉入了世界局勢的旋渦

在20世紀初之前,美國的外交政策始終傾向于孤立主義。當時有兩項因素促使美國走向國際事務:一是國力日漸強大,一是以歐洲為重心的國際秩序逐漸瓦解。在此過程中,老羅斯福總統(Theodore Roosevelt)與威爾遜(Woodrow Wilson)總統是兩位關鍵人物。在他們主政期間,美國不情愿地涉入了世界局勢的旋渦。兩人均認識到美國在世局中應扮演重要角色,但他們卻是以相反的理念解釋美國走出孤立的原因。

老羅斯??偨y是分析均勢的老手,他堅持美國參與國際事務是基于國家利益需要,而且沒有美國參與的全球均勢對他而言簡直無法想象。在威爾遜看來,美國是基于彌賽亞式的理由扮演國際角色;美國的義務不是維持均勢,而是向全世界傳播美國的原則。威爾遜執政時期,美國成為世界事務中的重要角色,他所宣揚的原則雖反映出美國思想中的真理,對舊世界外交官卻代表革命性的轉變。這些原則主張,和平有賴于民主的傳播,國家應以與個人相同的倫理標準來評斷,國家利益應包括遵守一套普遍的法律。

在歐洲均勢外交的沙場老將看來,威爾遜這種外交政策的根本是道德的觀點,令人詫異,甚至顯得虛偽。但歷史無視當時人們對其所持的保留意見,讓威爾遜主義得以流傳下來。威爾遜率先倡議成立世界性組織國際聯盟,通過集體安全而非結盟來維持和平。雖然他未能說服美國民眾接納此議,但這個構想仍未夭折。最重要的是,自威爾遜關鍵性的任期之后,美國外交政策一直是遵循著他的理想主義方向前進,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美國對國際事務獨到的應對之道并非于一夕之間形成,亦非受單獨一人之感召而形成。美國建國初期的外交政策其實頗貼切地反映了美國的國家利益,即僅在于強化新國家的獨立地位。

由于只要歐洲各國相互爭斗便不致真正威脅到美國,因此開國元老顯得很樂意在需要時運用人們嗤之以鼻的權力政治;他們的確特別擅長在英法之間玩弄這些手腕,不僅保住了美國的獨立,更得以開疆辟土。在法國革命戰爭中,他們實在不希望任何一方獲得決定性的勝利,因而宣布中立。拿破侖戰爭在杰斐遜眼中,是陸上暴君(法國)與海上暴君(英國)的爭斗。換句話說,歐洲交戰的各方在道德上是一丘之貉。剛獨立不久的美國實行著較原始的不結盟策略,由此領悟到以中立作談判籌碼的好處,此后的許多新興國家也頗懂得個中之道。

但美國反對舊世界的傳統尚未到達肯放棄領土擴張的程度;相反地自一開始,美國便專心致志在美洲開拓領土。1794年后,美國簽訂了一系列對美國較有利的條約,解決了與加拿大及佛羅里達的邊界問題,使密西西比河對美國開放貿易,并開始在英屬西印度群島建立美國的商業利益。其中最大的收獲,是在1803年自法國購得路易斯安那(the Louisiana Purchase),帶來密西西比河以西一片龐大的界線未定地,還連帶西班牙在佛羅里達及德克薩斯境內的領土,由此奠定成為一大強國的基礎。

決定出售這片土地的法國領袖拿破侖,對此種一面倒的交易有其舊世界的說法:

“進入這片領土可使美國的地位永遠屹立不搖,而我則為英國創造了一個遲早會挫其鋒芒的海上對手。”

美國政治領袖不在乎法國是基于什么理由出售國家的財產,在他們眼里,譴責舊世界的權力政治似乎與美國在北美大肆擴張的作為毫不矛盾,因為他們不把向西開拓當做外交事務,而是視為美國的內政。

在這種情形下,詹姆士·麥迪遜(James Madison)譴責戰爭是所有罪惡的淵藪,是創造稅捐、軍隊及其他一切“使多數人受少數人宰制的工具”的罪魁禍首。他的繼任者詹姆士·門羅(James Monroe)卻認為,從美國必須成為強國的角度替美國的西進政策辯護,就沒有任何矛盾之處:

“大家必然看得出來,領土拓展得愈遠,只要不超出合理的限度,則兩級(聯邦及州)政府行動的自由便愈大;它們在安全上及其他各方面愈完善,對全體美國人民愈有利。領土的范圍,不論大小,均賦予一個國家許多特點。它決定國家的資源、人口、自然環境的優劣。簡言之,便是決定國力的強與弱?!?/p>

雖然美國立國初期的領袖偶爾會用歐洲權力政治的手法,但他們依然信守使美國獨樹一幟的那些原則。歐洲各國為防止可能獨霸一方的強權興起,打過無數的戰爭。在美國,實力加上地理上的距離使它自信,只要美國展現自己,任何挑戰都會被克服。歐洲國家生存的空間小得太多,因此結盟共同對抗可能發生的變局;美國則因為距離遙遠,其政策是著眼于抗拒真正發生的變局。

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告誡美國不得因任何理由締結“永久性”聯盟,便是基于如此的地緣政治因素。他說:

“以人為的關系使我們涉入歐洲政治常見的變動中,或盟國與敵對國之間的分分合合‘非明智之舉’。美國距歐洲遙遠,采取不介入的態度,使我們得以走不同的方向?!?/p>

當時的美國不把華盛頓的這項忠告看做是務實的地緣政治判斷,而當做是道德原則。以自由原則守護者自居的美國覺得,把海洋所帶來的安全解釋為上帝的旨意,把自身的行為歸之于更高超的道德體認,而非其他國家所欠缺的安全屏障,是再自然不過了。

美國早期外交政策的主要論點之一是認為,歐洲戰事不斷乃源于其外交運作的爾虞我詐。歐洲領袖相信自私的利益相互競逐,最后會得出和諧,并據此建構他們的國際體系。美國領袖卻預期世界會由彼此合作的伙伴組成,而不是互相猜忌的敵人。他們否定歐洲領袖的觀念,認為國家的道德應根據不同于個人的標準來評斷。杰斐遜主張:個人及國家只存在著一套倫理制度,要感恩,要在任何情形下信守一切的承諾,要開放慷慨,最終要促進兩方面的利益。

美國如此之理直氣壯,有時令外國人深感刺耳,但反映出一個事實,即美國革命所對抗的不僅是與母國之間法律上的連屬,也是歐洲的體制及價值觀。美國把歐洲戰亂頻仍歸咎于否定自由及人性尊嚴的政治體制當道。托馬斯·潘恩(Thomas Paine)曾寫道:

“正如戰爭是舊世界的政治規則,各國之間所懷的敵意也不過是政府政策所激起的,目的在維持這個體制的精神。雖然人類不是彼此的敵人,但在錯誤的政治體制媒介下卻成為如此?!?/p>

直到今天,和平有賴于民主體制推廣這個觀念,仍是美國思想的要義之一。美國傳統思想始終認為,民主國家不會相互爭戰。不過有一個人,即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他對共和國基本上要比其他政體更愛好和平頗不以為然:

“斯巴達、雅典、羅馬、迦太基全都是共和國,其中雅典及迦太基還是商業國,但它們打仗的頻率,不論是侵略或防御,決不亞于同一時代的君主政體鄰國。英國政體中有平民代表組成國會中的一院,商業也是英國數百年來最主要的目標,然而少有其他國家像它一樣如此作戰頻繁的……”

但漢密爾頓只代表極少數人。絕大多數的美國領袖在當年跟現在一樣,都深信美國負有傳播其價值觀以促進世界和平的特殊使命。當時也如現在一般,有歧見的僅在于用什么方法。美國應將傳播自由體制當做外交政策主要目標加以積極推動,還是應仰賴以本身為榜樣所產生的效果?

建國初期的主流看法是,新締建的美國在國內實踐民主最有利于民主政治的發展。以杰斐遜的話來說,美國有“公正且鞏固的共和政府”,對全世界所有人民將是“活生生的標桿及模范”。一年后他再次談及此一主題時說,美國事實上是“為全人類而從事新的政治實驗,別人無法享有我們擁有的得天獨厚的條件,我們有責任證明,一個社會允許其個體成員享有自由與自治可以達到何種程度”。

美國領袖強調美國行為的道德基礎及美國作為自由象征的重要使命,造成歐洲公認的外交理念遭到排斥:均勢可將自私自利的競爭導向最終的和諧;安全考慮超越法律原則。換言之,即國家為達到目的采取任何手段都屬正當。

推行這些前所未有的觀念的美國,在整個19世紀繁榮昌盛,其體制運作良好,其價值觀獲得證明。美國不知道崇高的原則與必要的生存手段之間會有沖突。久而久之,訴諸道德以解決國際爭端的做法,產生了獨特的進退維谷之感及純美國式的煩惱。如果美國人對外交政策也必須像對個人生活一樣講究誠信,則國家安全應置于何地?的確,此一觀念推至極致是否意味著道德比生存更重要?又或者以美國對自由體制如此之熱衷,是否自然而然便使其最自私自利的行為也披上一層道德外衣?果真如此,那與歐洲的政治理由觀念,即一國行動的得失唯有以成敗論英雄,又有何不同?羅伯特·塔克(Robert Tucker)與戴維·亨德里克森(David Hendrickson)教授對此美國思想中的矛盾之處有精辟的分析:杰斐遜治國方略的兩難在于,他明顯否定各國素來賴以確保國家安全及滿足野心的終極手段,但同時又不愿放棄導致國家使用這些手段的野心。換句話說,他希望美國魚與熊掌兼得。既可享受權力的果實,又不致染患權力競爭通常會造成的后遺癥。

迄今為止,這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始終是美國外交政策的主題之一。至1820年,美國找到折中之道而得以兼顧兩方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在此期間,她不斷譴責兩大洋對岸的局勢是均勢政治造成的惡果,但對其本身在北美的擴張卻美其名曰:“天定命運”(manifest destiny)。

在進入20世紀前,美國的外交政策基本上十分單純:實現國家的天定命運,避免海外事務的糾葛。只要情況許可,美國一定偏向民主政府,但拒絕采取行動來支持這些政府。當時的國務卿約翰·昆西·亞當斯(John Quincy Adams)于1821年說出了這種態度的要點:凡自由獨立的標準得以施展或應該推行之處,美國會寄予關注、祝福及祈禱,但它不致向海外去尋找毒蛇猛獸加以摧毀。它衷心期盼全世界得享獨立自由,但它僅擁護自己,只為自身奮斗。

美國如此獨善其身的另一面,便是決定將歐洲權力政治排除于西半球之外,但必要時還要使用一些歐洲外交的手法。宣示這個政策的《門羅宣言》(Monroe Doctrine),起源于19世紀20年代以普魯士、俄羅斯、奧地利為主的神圣聯盟(Holy Alliance),她們意圖壓制西班牙的革命。英國原則上反對干預內政,因此也不愿支持神圣聯盟介入西半球。

英國外相喬治·坎寧(George Canning)向美國提議共同采取行動,以阻止神圣聯盟插手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地。他的目標是不論西班牙的局勢如何,切不可讓某個歐洲強權控制了拉丁美洲??矊幍南敕ㄊ?,沒有了殖民地的西班牙就不會成為眾矢之的,這會使他國打消干預之意或使干預失去意義。

亞當斯明白英國的論點,但不放心英國的動機。當時距1812年英國占領首都華盛頓還不久,很難讓美國肯與過去的母國站在同一陣線上。于是他敦促門羅總統作出美國片面的決定,將歐洲殖民主義摒棄于美洲之外。

1823年宣布的《門羅宣言》,將隔開美國與歐洲的大西洋當做明確的界線。在此之前,美國外交政策的至上原則即美國不涉入歐洲的權力斗爭。《門羅宣言》更進一步宣稱,歐洲也不得涉入美國事務。而門羅總統對美國事務的定義涵蓋整個西半球,的確夠廣泛了。

《門羅宣言》并不僅限于原則性的宣示,它更大膽地警告了歐洲各強權國家,新崛起的美國為維護西半球不可侵犯的地位將不惜一戰。它指出,美國認為任何歐洲勢力伸向“此一半球的任一部分,均對我們的和平安全構成危險?!?/p>

再有一點,不如兩年前國務卿亞當斯所說的那么漂亮,門羅總統更為明白地指出不介入歐洲的爭端:“我們從不參與歐洲強權為本身事務而起的戰爭,參戰也不符合我們的政策?!?/p>

美國在同一時間,既拒斥了歐洲,又解除了在西半球擴張的束縛。在門羅主義的護衛之下,美國得以推行與任何歐洲君主美夢沒有多大區別的政策:擴張商業及影響力,并吞領土。簡言之,即在不必玩弄權力政治的情形下,讓國家躋身強國之林。美國對外擴張的欲望,與自詡比歐洲任何一國更純潔更有原則的想法,從未有過沖突。美國不把擴張看成是外交政策,因此可運用本身的力量征服印第安人、在德克薩斯州打敗墨西哥,而且覺得問心無愧。簡單說,美國的外交政策就是不要有外交政策。

坎寧跟拿破侖在路易斯安那購地案中的地位一樣,有權自詡是他一手扶植起新大陸以抗衡舊大陸的均勢,因為英國表示會以皇家海軍為《門羅宣言》的后盾。但美國抗衡歐洲只肯做到使神圣聯盟不得進入西半球的地步。除此之外,歐洲各國必須自行維持其權力均衡,美國不會介入。

從此直到19世紀末,美國外交政策的主軸便是擴大門羅主義的應用范圍。1823年的《門羅宣言》警告歐洲強權,不要插手西半球事務。到《門羅宣言》屆滿百年時,其含意已逐漸擴大為美國在西半球掌握領導權的理論基礎。1845年波爾克(Polk)總統把美國并吞德州解釋為,為防止某獨立國成為“比其更強大的國家之盟友或屬國”,以致威脅到美國的安全而不得不如此。換言之,門羅主義不僅是美國對已存在的威脅進行干預的依據,也使對可能的威脅采取行動變得合理化,這正是歐洲均勢在美國的再現。

南北戰爭暫時打斷了美國對領土擴張的注意力。此時華盛頓主要的外交政策考慮是如何防止南方聯邦(Confederacy)獲得歐洲國家承認,以免在北美土地上出現多國體系,連帶帶來歐洲外交的權力政治。但至1868年,安德魯·約翰遜(Andrew Johnson)總統又回到以門羅主義為依據向外擴張的舊立場。這次是購買阿拉斯加:外國擁有或控制那些社群迄今一直阻礙美國的成長,削弱美國的影響力。當地長期的革命及無政府狀態同樣會傷及美國。

此期間在美洲大陸發生了比領土擴張更重要的變化,但所謂的大國幾乎不曾注意到這一點,此即有新成員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美國已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的工業生產總值在1885年超越當時公認的世界工業強國英國。19、20世紀交替時,美國消耗的能源超出德、法、奧匈、俄、日、意的總和。自南北戰爭至20世紀初,美國煤產量增加8倍、鋼條增加5.23倍、鐵軌總長度增加5.67倍、小麥產量增長2.56倍。移民使美國人口增長一倍。而且這個成長過程很可能愈來愈快。

任何國家的實力一旦如此大增,沒有不想化實力為全球影響力的,美國的領袖也不免心動。約翰遜總統的國務卿西華德(Seward),夢想建立包括加拿大及大部分墨西哥在內的深入太平洋的帝國。格蘭特(Grant)總統的政府曾打算侵入多米尼加共和國,也想過并吞古巴。這些企圖在當時的歐洲領袖如迪斯累里或俾斯麥看來,必能夠諒解且贊同。

但美國參議院仍專注于內政,否定所有擴張領土的計劃。參院僅維持小規模陸軍(25000人),海軍也很弱。直至1890年,美國陸軍在世界排名14,次于保加利亞;美國海軍規模也比意大利小,雖然美國的工業力量是意大利的13倍。當時美國不出席國際會議,并被當做二流國家看待。1880年土耳其縮減駐外單位,把駐瑞士、比利時、荷蘭及美國的大使館關閉。同時德國一位駐馬德里的外交官,寧愿減薪也不愿被派往華盛頓。

可是當一國的國力到達南北戰爭后的美國水準,便無法永久抗拒借此在國際舞臺上謀求一席之地的誘惑。19世紀80年代末美國開始擴增海軍,而直到1880年美國海軍的規模仍比不上智利、巴西或阿根廷。到1889年,海軍部長本杰明·特雷西(Benjamin Tracy)說服國會購置戰艦,當時的海軍史家艾爾弗雷德·塞耶·馬漢(Alfred Thayer Mahan)還為此舉提供理論基礎。

雖然事實上是英國皇家海軍保護美國免于歐洲強權的侵擾,但美國領袖并不把英國看成是美國的保護者。19世紀從頭到尾,英國均被視為對美國利益最大的挑戰,皇家海軍則被視為最嚴重的戰略威脅。無怪乎美國一開始奮發圖強,便動用素來受英國大力支持的門羅主義,設法把英國勢力趕出西半球。

美國對此毫不留情。1895年國務卿理查德·奧爾尼(Richard Olney)以門羅主義向英國提出警告。他寫道:“如今美國在本大陸已是最高主權,其命令對其勢力范圍內的臣屬等于法律?!泵绹盁o盡的資源加上隔絕的地理位置使其能掌控大局,且幾乎不可能受其他強國個別或集體的侵害?!泵绹鴮嗔φ蔚呐懦怙@然不適用于西半球。至1902年英國已放棄在中美洲尋求重要地位。

在西半球居于至高無上地位的美國,開始走向更廣大的國際舞臺。美國幾乎是違反本身意愿地成為世界強國。在美洲擴張勢力時,她已在四周海岸建立起強大無比的地位,卻又堅持無意于施行大國的外交政策。等領土擴張大功告成后,美國發現不論本身的意愿為何,其所掌握的力量使她必然成為國際事務的要角。美國領袖或許仍執意主張,美國的基本外交政策是要做全人類的“標桿”,但不可否認,有些人已感覺到美國的實力使她有權對當代的問題發表意見,也不必等全世界都變成民主社會以后再參與國際體系。

老羅斯福,首位堅持美國有義務讓世界感受其影響力的總統

對個中道理闡述最透徹的當屬老羅斯福總統。他是首位堅持美國有義務讓全世界感受其影響力,且應基于國家利益讓美國與世界產生關聯的總統。他跟以往的美國總統一樣,對美國應造福世界的觀念深信不疑。但他與前人不同的是,他認為除去不介入的利益之外,美國還有真正的外交政策利益存在。老羅斯福的前提是,美國跟其他強國沒有兩樣,她不是獨一無二的道德化身。若美國的利益與他國相抵觸,她有義務憑借本身的實力取得優勢。

老羅斯福的第一步是對門羅主義作最具干預意義的詮釋,使之附和當時的大國主義理論。1904年12月6日,在他自稱為門羅主義的“必然結論”中,老羅斯福宣示一種在西半球只有美國可以行使的“文明國家”一般干預權:“……在西半球,美國堅守的門羅主義,可能迫使美國不論多么不情愿,仍不得不對惡名昭彰的惡行或無能,行使其國際警察權?!?/p>

老羅斯福在提出理論前已先有行動。1902年美國迫使海地解決與歐洲各銀行的貸款問題。1903年她煽動巴拿馬動亂,使之成為全面性的叛亂。當地居民在美國的協助之下向哥倫比亞爭取獨立,但直到美國在現今的巴拿馬運河兩岸建立起主權屬于美國的運河區后其獨立才得以實現。1905年多米尼加成為美國的財政保護國。1906年美國軍隊占領了古巴。

對老羅斯福而言,在西半球推行強力外交是美國扮演新的世界角色的手段,兩大洋已不再足以使美國與世界隔絕。美國必須成為國際舞臺上的演員,老羅斯福在1902年某次對國會發言時說得好:

“國際政治與經濟關系日益復雜且互相依賴,使所有文明軌道上的強國愈來愈有義務堅持對世界作適當的警察行為?!?/p>

在處理美國國際關系的做法上,老羅斯福居于特殊的歷史地位。沒有其他總統能如此完整地依國家利益界定美國的世界角色,或把國家利益與國際均勢結合得如此天衣無縫。他同意全國人民的看法,即美國是全世界最理想的期望。但他與大多數美國人不同的是,他不相信僅靠實踐公民道德,美國便能夠維護和平或實現其命運。他對世界秩序本質的認識,更接近于帕麥斯頓(Palmerston)或迪斯累里而非杰斐遜。

偉大的總統必須是教育家,在人民的經驗與前景之間發揮橋梁的作用。對于始終相信國與國之間和平是常態,個人道德與公共道德沒有區別,而且相信對于影響世界其他地區的動亂,美國可以置身事外的美國人,老羅斯福總統可謂上了嚴肅一課。他一一駁斥這些基本假設,認為國際活動就是斗爭,達爾文的適者生存論用在歷史上比用在個人生活上更恰當。在他看來,溫馴的民族必須強大才能繼承地球的傳承。美國不是一個榜樣,而是一個強權,且有可能是最強大的。他希望在他的領導下把國家帶進國際社會,使美國能像英國掌握著19世紀一樣塑造20世紀,借龐大無比的國力,循明智溫和的方式,以穩定、和平與進步為己任。

老羅斯福對美國外交政策思想中的許多主流信條感到不耐煩,他否定國際法的效力——國家若不能靠本身的力量保護自己,也不可能由國際社會加以護衛。他反對當時在國際上逐漸成為熱門話題的裁軍說:“迄今尚無可能建立足以有效制止不當行為的任何一種國際力量。在此種情形下,強大且自由的國家若不能憑實力保護自身的權利,甚至在特殊情況下為他國的權利挺身而出,則不但愚昧,而且還是罪惡。最助長不公平的莫過于自由而開明的民族故意造成自己無能為力,卻坐視專制及野蠻者武裝自己。”

在談到國際政治時,羅斯福的批評更為尖銳:“對于威爾遜及布賴恩(Wilson-Bryan)那樣信任流于空談的和約、不能實現的諾言、各種紙上談兵的文件,卻沒有有效的武力作后盾,我感到十分厭惡。在外交政策上有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與俾斯麥的傳統,比以布賴恩或威爾遜的態度作為國家永久的方針,對國家或世界都要好得太多。缺乏武力支持的軟弱無能的正義,百分之百與偏離正義的武力一樣不道德,甚至更不可取?!?/p>

在實力決定一切的世界里,老羅斯福相信“勢力范圍”這個觀念便代表世事的自然法則。勢力范圍指個別強國得以在廣大的區域內享有壓倒性的影響力,如美國之于西半球,英國之于印度次大陸。1908年他默認了日本占領朝鮮之舉,因為在他的觀念里,認為雙方關系必須由兩國相對的實力來決定,而非取決于條約或國際法的規定:“朝鮮絕對是日本的。雖然條約明文規定朝鮮應保有獨立,但她本身無力于執行此一條約,若以為有其他國家會為朝鮮完成其本身力有未逮的目標,是絕無此可能的。”

由于老羅斯福持有此種歐式觀點,難怪他對全球的權力均勢眼光獨到。這是其他美國總統所難以企及的,唯有尼克松(Richard Nixon)總統接近他的水準。最初他認為歐洲均勢的大局多少有其本身的規律,美國沒有必要介入。不過他曾明白表示,如果這個判斷錯誤,他會力促美國干預其事以恢復歐洲的平衡。老羅斯福漸漸認為德國對歐洲均勢是個威脅,開始使美國的國家利益向英、法的國家利益傾斜。

此舉見于1906年的阿爾赫西拉斯會議(Algeciras Conference),會議的主旨是解決摩洛哥的未來。德國為阻撓法國在摩洛哥的獨霸地位,因此堅持“門戶開放”,并主張美國也派一位代表與會,因為德國認為美國在當地有相當大的商業利益。結果美國派駐意大利大使出席,但此人的表現令德國人大失所望。老羅斯福為地緣政治的考慮放棄了商業利益,反正那些利益也不大。在摩洛哥危機最嚴重時,亨利·卡伯特·洛奇(Henry Cabot Lodge)給老羅斯福的信中寫得很清楚。他說:“法國應該跟我們及英國在一起,加入我們的區域及組合。這不論在經濟上、政治上均是最穩當的安排?!?/p>

在歐洲,老羅斯??偨y認為德國是威脅;在亞洲,他則擔憂俄羅斯的野心,因此看好俄羅斯的主要對手日本。他表示:“世上沒有其他國家比俄羅斯更掌握著未來的命運。”1904年日本在英日同盟的保護下向俄國發動攻擊。老羅斯福雖宣布美國保持中立,卻偏向日本,他認為俄羅斯若贏得勝利,將是“對文明的一大打擊”。日本擊潰俄國艦隊時,他高興地說:“我對日本的勝利極為興奮,因為日本遵從我們的規則。”

他希望俄國勢力被削弱而非完全被排除于均勢之外,因為根據均勢外交的法則,俄國過于積弱只會使日本取而代之。他認為最符合美國利益的結果是,讓俄國“與日本對抗,相互節制彼此的行動”?;诘鼐壵蔚默F實而非崇高的利他主義,老羅斯??偨y邀請這兩個交戰國派代表,到他位于牡蠣灣(Oyster Bay)的宅邸談和。最后的和約是在新罕布什爾州樸次茅斯(Portsmouth New Hampshire)完成的。此約使日本獲得了有限的勝利,維持了遠東的均衡。這使他成為首位榮獲諾貝爾和平獎的美國人。他是因依均勢及勢力范圍等原則謀和成功而得獎。在經過后一任總統威爾遜執政以后,老羅斯福此種做法顯得實在不像美國的作風。

1914年德國入侵比利時和盧森堡,此舉雖大為違反確立這兩國中立的條約,但他最初是持相當中立的看法:“對于違反或不尊重這些條約的行為,我不會偏袒任何一方。當大國做殊死戰斗而四處轉戰之際,必會踐踏到擋住龐大、緊張的交戰國的去路者,除非這么做有危險。”

歐戰爆發數月后,他改變了原先對違反比利時中立問題的判斷,但可想而知,令他擔心的不是德國違法侵略,而是這么做會威脅到歐洲的均勢:“各位相不相信,若德國戰勝、擊潰英國艦隊,摧毀大英帝國,那一兩年之內德國就會堅持要控制中南美洲?”他呼吁大規模重整軍備,好讓美國為協約國(Triple Entente)作后盾。他認為德國有可能獲勝,這會對美國構成威脅。同盟國(Central Powers)若戰勝,美國將失去英國皇家海軍的保護,德國軍國主義便得以長驅直入西半球。

老羅斯福之所以認為由英國海軍控制大西洋比德國獨霸要安全,是基于文化相近及歷史經驗等無形的非權力政治因素考慮。英美之間的確有很強的文化關聯,是美德關系所無法比擬的。更何況美國已習慣于由英國統治海洋,對此覺得很心安,也不再懷疑英國有在美洲擴張的企圖,但美國對德國卻不能放心。1914年10月3日,老羅斯福致函英國駐美大使表示(有意避而不談他早先對德國不尊重比利時中立的判斷):如果是我當總統,我在7月30日或31日早已“對德”采取行動。

一個月后他在致魯雅·吉卜林(Rydyard Kipling)的信中承認,很難根據他的理念把美國的力量投入歐戰之中。美國人不愿走如此嚴格遵守權力政治原則的路線:“倘若我堅守個人所有的信念,就不能領導我的同胞,因為他們不會追隨我。我的同胞比較短視,而且不理解國際事務。貴國人民也是短視,但在這方面比美國人好一點。由于海洋的阻隔,我國人民相信他們對目前的戰爭不必恐懼,也沒有任何責任?!?/p>

如果說老羅斯福的理念代表美國外交政策思想的極致,則它可說是由歐洲傳統政治原則配合美國本身情形演變而來。他應被視為這樣一位總統:在位期間正值美國奠定了美洲的盟主地位后,開始讓全世界意識到其實力之時。但美國外交政策思潮并未就此停止,也不可能如此。附和民眾的經驗而畫地自限的領導人注定會停滯不前;超越民眾經驗的領導人又有不被諒解的風險。美國人的經驗或價值觀,均不足以讓美國承擔起老羅斯福賦予她的角色。

這又是一個遭歷史嘲弄的例子,美國后來是實現了扮演老羅斯福期待她扮演的領導者角色,而且是在他有生之年,但卻是根據他所嘲笑的原則,而且是在為他所看不起的總統領導之下達成的。威爾遜是美國獨樹一幟的傳統代表人物,他開創了美國外交政策思想的主流學派,而這一派的主張在老羅斯??磥?,最多只能說是無關緊要,弄得不好反而有害美國的長期利益。

根據所有公認的外交原則來評斷,這兩位偉大的美國總統當中,老羅斯福的主張要高明不少。然而占優勢的卻是威爾遜:在100年后老羅斯??偨y的成就固然受到肯定,但左右美國思潮的仍是威爾遜。老羅斯福了解在當年主導世界局勢的國家之間,國際政治是如何運作的,對國際體系運作最有見地的美國總統非他莫屬。但威爾遜真正掌握住了美國外交動機的主要脈絡,其中最根本的一點便是,美國完全不把自己當一般的國家看待。美國既缺乏歐式外交的理論基礎,也欠缺實務經驗。歐式外交旨在使變動不已的各國勢力保持均衡,為了這個目標就必須在道德上采取中立,并根據權力的微妙變化不斷進行調整。不論權力政治的理論及教訓為何,美國人民始終不變的信念是,實踐及發揚民主自由是美國與眾不同的根源。

只有以符合這種美國不同凡響的觀念為號召,才能促使美國人采取偉大的行動。無論老羅斯福的主張在理智上如何吻合強國之間實際的外交往來,但他的理念并未能說服美國人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戰。反而是威爾遜用充滿道德意味的言論感動了美國大眾,雖然這在外國領袖看來相當令人費解。

威爾遜開創了美國外交政策思想的主流學派

威爾遜的成就令人驚詫。他排斥權力政治,卻知道如何感動美國人。學者出身的威爾遜相當晚才進入政壇,他能當選是拜共和黨內老羅斯福與塔夫脫(Taft)分裂所賜。他領悟出美國孤立主義的習性,唯有訴諸對本身理想自命不凡的國民性才能克服。他先是以積極擁護中立證明他的政府有維持和平的決心,后來卻一步步地把走孤立主義的國家帶向戰爭。號召美國參戰時他不提自私的國家利益,而是表明美國別無所求,只是為維護原則而戰。

1913年12月2日威爾遜首次發表國情咨文時,宣示了個人外交理念的要點,即后世所稱的威爾遜主義。在他看來,國際秩序的基石在于國際法及國與國之間的信任,而不是均勢或各國鉤心斗角。他建議國會批準數個仲裁條約,理由是解決國際爭端應仰賴具有約束力的仲裁而非武力:

“判斷美國與他國之間的糾紛只有一個可能的標準,而此標準涉及兩項因素:即我們本身的榮譽及我們對世界和平的義務。在承諾新條約義務及解釋既有條約義務時,均須通過如此組合的標準的考驗。”

老羅斯福最看不慣的便是沒有實力或執行意愿為后盾的高調。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寫道:“如果要我在鐵血政策與弱勢政策之間作抉擇,我會選鐵血政策,原因是,它不僅較有利于美國,最后也會較有利于全世界?!?/p>

同樣的,老羅斯福建議增加國防支出以因應歐洲的戰事,威爾遜也不以為然。他1914年12月8日第二次發表國情咨文時,歐戰已開戰了四個月。他在咨文中反對加強軍備,因為這會讓人以為這場戰爭使“我們失去冷靜”,但戰爭的“起因與我們無關,且其存在使我們有機會建立友誼且提供中立的服務”。

他認為美國的影響力取決于她是否公正無私;美國必須站穩立場,日后才能挺身而出成為能取信于交戰雙方的仲裁者。老羅斯福曾認為,歐戰(尤其如果德國獲勝)最后勢必威脅到美國。威爾遜卻認為美國基本上與這場戰爭無關,因此應該扮演調停人的角色。由于美國所相信的價值高于權力均衡,因此歐戰正是讓國際事務轉向更好的新方式的絕佳機會。

老羅斯福覺得這種想法實在荒謬,并指責威爾遜是想利用孤立主義論調助其在1916年的競選中連任。其實威爾遜政策的動機與孤立主義恰恰相反。他所宣示的不是美國要撤出世界舞臺,而是美國的價值觀放諸四海而皆準,且時機一到美國便矢志要將這些價值發揚光大。他把自杰斐遜以來所形成的美國傳統思想加以闡述,但目的在宣揚拯救世界的意識形態:

——使美國特殊的使命高于外交常態并使它有義務擔任人類自由的模范。

——民主國家的對外政策在道德上高人一等,因為其人民天生便愛好和平。

——對外政策應反映與個人道德相同的標準。

——國家無權主張不同的道德標準。

威爾遜把這些美國道德高人一等的想法賦予了世界性涵義:“我們無懼于任何其他國家的力量。我們在商業領域或其他和平領域的成就上不會妒忌對手。我們矢志照自己的意愿走自己的路;但也尊重他國的生存權。我們確實是世上所有國家真正的盟友,因為我們不威脅任何一國,不垂涎任何一國的財產,也不打算推翻任何一國。”

從未有其他國家是為了別國的利益而想領導世界。其他國家所在意的都是本國利益是否能與他國利益相配合。但自威爾遜以來到布什(George Bush),美國歷任總統均以美國的大公無私為美國領導世界的主要號召。包括威爾遜及他后世的徒子徒孫,一直到現在,誰也不愿意面對一個事實,即對道德意識沒那么重的外國領袖而言,美國的利他主義精神令人感到有些難以捉摸,因為國家利益可以計算,但利他主義的內涵就全看執行者如何定義了。

不過在威爾遜看來,美國社會的利他本質是上蒼恩典的證明:仿佛是上帝的眷顧,有一片大陸被保留未開發,等待一群和平且愛好自由、人權高于一切的人們來此建立一個有福同享的國度。

這種美國的目標乃上天授意的說法,導致美國扮演的全球角色遠超出老羅斯福所能想象的范圍。因為他想要的不過是改善均勢,并依美國國力的增長決定投入均勢的程度。在老羅斯福的構想里,美國只是眾多國家中的一員,實力強過大多數國家,屬于強國,但仍脫離不了均勢的基本歷史法則。

威爾遜把美國推向完全偏離這種想法的層次。他鄙視均勢,堅持美國的角色“不在于證明我們的自私,而在于證明我們的偉大”。果真如此則美國便不該獨善其身。早在1915年,他即已提出史無前例的主張:美國的安全與全人類的安全密不可分。這意味著今后美國有責任對抗任何地區的侵略行為:“由于我們要求依據我們所信奉的權利和自由原則,不受干擾地發展和管理自己的生活,因此我們厭惡本身不屑于為的侵略行為,不論它來自何方。我們堅持保有安全以執行自己所選擇的國家發展路線。還不止于此,我們也要求他人得享同樣的待遇。我們對個人自由及國家自由發展的熱衷,不限于與切身有關的事件及范圍。只要有某個民族想要走獨立及民權這條艱苦的道路,我們都會有相同的熱忱?!?/p>

如此把美國當成四處行善的世界警察,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形成的遏制政策的先聲。

老羅斯??偨y再怎么樣也想不到,會有如此一面倒的倡議全球干預的想法。但當年他是一位身經百戰的政治家;而威爾遜是一位具宗教熱忱的先知。政治家即使是沙場老將,所重視的是本身所生存的世界;但在先知的眼里,“現實”世界卻是他們想要實現的境界。

原本是為要美國嚴守中立而提出的主張,經威爾遜解釋后卻成為扮演全球十字軍的理論基礎。在威爾遜看來,美國自由與世界自由沒有太大的差別。他把喬治·華盛頓對介入外國事務提出告誡的本意作了極不尋常的詮釋,充分證明在崇尚吹毛求疵的學術殿堂中的時間沒有白費。他賦予“外國”的新定義,華盛頓若地下有知必會大感詫異。據威爾遜主張,華盛頓的本意是指美國必須避免介入他人的“目的”(purposes)。但有關人道之事沒有一件“對我們而言是外國事務或無關緊要的”。

自開國元勛反對對外介入的訓示中,推衍出全球干預的根據,把中立哲學引申為參與戰爭勢不可免,這是多么的牽強附會!威爾遜不厭其煩地闡述他對美好世界的憧憬,借此把美國帶向世界大戰的邊緣,他所喚起的理想主義及活力,似乎證明了美國蟄伏一個世紀正是為現在加入國際競技場做準備,而美國的活力與天真是經驗老到的盟國所沒有的。歐洲外交在歷史嚴酷的考驗中變得冷酷、謙卑;歐洲政治領袖是透過美夢破碎、希望落空、理想因人類難以洞悉未來而失敗這一面歷史鏡子來看事情。美國不知道有這種限制,因此即使不是大膽地宣稱歷史已到盡頭,也必然會高唱歷史無用論,同時把素來被視為美國獨有的價值觀轉換成對全人類一體適用的普遍原則。于是威爾遜得以克服安全與孤立這兩種思想之間的緊張對立,至少是暫時的克服。唯有為全世界人民而不僅只為自己,并且是以全人類自由的斗士角色自居,美國才有理由走入第一次世界大戰。

德國擊沉盧西塔尼亞號(the Lusitania),尤其是恢復無限制潛艇政策,成為美國對德宣戰的近因。但威爾遜不是針對某些惡行而參戰。此事無涉國家利益,也與破壞比利時中立或均勢外交無關。參戰是基于道德的理由,這場戰爭的主要目標是建立更公正的國際新秩序。威爾遜在要求宣戰的演說中說:“這是一件可怕之事,將這個愛好和平的偉大民族帶入戰爭,帶入最恐怖最慘痛的戰事中,而文明本身似乎正處于平衡狀態。但權利比和平重要,我們應為自己素來最關切之事,為民主,為受制于權威者對政府的發言權,為小國的自由及權利,為全體自由民族結合在一起而戰,以致所有國家均可享有和平安全,終至為世界自由而戰?!?/p>

因這些原則而戰便不可能妥協,追求全面勝利是唯一能成立的目標。老羅斯福幾乎必然會從政治及戰略的角度來宣示美國參戰的目標;威爾遜卻標榜美國的公正無私,把參戰目標完全訴諸道德。對威爾遜來說,戰爭不是無節制地追求國家利益引發沖突所導致的結果,而是德國無緣無故地打擊國際秩序。更確切地說,就是真正的罪人不是德國而是德皇。威爾遜呼吁宣戰時強調:“我們與德國人民沒有爭執。我們對他們唯有同情及友情。他們的政府投入這場戰爭不是出于民間的沖動,也未事先讓人民知情或征得其同意。這場戰爭的決定權與過去統治者從不聽取人民意見,且戰端總是為王朝的利益而啟的那令人難過的時代沒有兩樣?!?/p>

雖然德皇威廉二世(William Ⅱ)在歐洲早已被視為難以駕馭,但從未有歐洲領袖贊成罷黜他。沒有人認為歐洲和平的關鍵在于推翻他或他的王朝??墒且坏┥婕暗聡鴥炔康慕Y構問題,戰爭便無法借平衡相沖突的利益而得以妥協收場,一如十年前老羅斯福在日俄之間所達成的。1917年1月22日尚未參戰前,威爾遜宣稱美國的目標是“不求勝利只求和平”,然而實際走上戰場后,威爾遜所提出的卻是唯有全面勝利才能獲得和平。

他的這些宣言不久即成為大眾公認的真理。即使經驗老到如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等人也開始指責德國的統治階級心懷惡念,對“其他民族的命脈”虎視眈眈。對當時的氣氛,康奈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校長雅各布·舒曼(Jacob Schurman)表達得頗傳神,他認為這場戰爭是“天堂之國”與“恐怖武力的地獄之國”之間的斗爭。

然而僅為了推翻一個王朝,不足以產生威爾遜言論中所隱含的全部含意。他把他的道德理念推向全世界,不僅德國,必須使所有其他國家均不得危害民主,因為和平需要“民主國家的合作”。威爾遜在另一次演說中更進一步表示,除非美國在全球傳播自由,否則美國的實力便會萎縮:

“我們締造這個國家是為使世人獲得自由,這個觀念與目的并不限于美國,現在我們便是要解放世人。如果不這么做,美國將失去聲譽,實力也會消散。”

威爾遜對參戰目標說明得最詳細的當屬十四點原則,這留待第九章討論。他的歷史成就在于他認識到,若在道德信仰上無法令美國人信服,他們便無法長久支持重大的國際介入行動。

他的失敗則在于把歷史的悲劇看作反?,F象,或歸咎于個別領袖人物的短視或罪惡,以及除民意力量或民主體制普及全世界以外,他否認還有其他客觀的和平基礎。在追求和平的過程中,他要求歐洲國家在思想上或歷史上均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它們剛打完仗已國疲民窮之際,從事他所理想的事。

300年來,歐洲各國始終是以尋求國家利益的均衡來維持世界秩序,其外交政策以追求安全為目標,任何額外的好處則視為意外之財。威爾遜卻要這些國家以道德原則為外交政策的基礎,而安全最多只當做附帶的結果。但歐洲對這種無所求的政策缺乏思想架構,更何況剛結束一個世紀孤立主義的美國,是否能持續如威爾遜的理論所主張的永久介入國際事務,尚有待觀察。

威爾遜的出現是美國歷史上的一個轉折點,是罕見的領導人徹底改變本國歷史方向的一個例子。若老羅斯福或他的理念得以持續到1912年,則參戰目標的問題當是考慮美國國家利益的本質。他會把美國參戰的理由放在,除非美國加入協約國,否則同盟國會得勝,并遲早會對美國安全構成威脅,事實上他也曾如此主張。

若如此看待美國的國家利益,久而久之美國必會采取類似于英國對歐陸政策的全球政策。三個世紀來,英國領袖的基本假設是,歐洲的資源若為獨大的強權所掌握,則此強權便有能力挑戰英國在海上的霸主地位,因而可威脅到英國的獨立。自地緣政治的觀點來看,美國也是歐亞大陸海岸外的一座孤島,基于同樣的理由也應覺得有必要反抗由單一強國主宰歐洲或亞洲,甚至由“同一”強權控制“兩大”洲。基于這些推理,美國參戰的主要緣由應該是壓制德國的地緣政治勢力范圍,而非德國在道德上的出軌。

不過此種舊世界式的論調與被威爾遜激起的美國大眾情緒相抵觸,且至今仍是如此。即使老羅斯福也難以駕馭他所擁護的權力政治,雖然他至死都相信自己辦得到。無論如何,他已不再是總統,而威爾遜甚至在美國參戰之前即已明確表示,反對依據國際政治的既定原則來建構戰后世界秩序。

威爾遜認為戰爭的原因不止于德國領導階級的惡行,歐洲的均勢體系也是罪魁禍首。1917年1月22日他抨擊戰前的國際秩序為一“有組織的敵對”體系:

“未來一切的世界和平及政策均取決于這個問題:目前的戰爭是為正義且安全的和平而戰,抑或僅是為新的均勢而戰?世界必須是權力的共同體,而非權力的均衡;它必須是有組織的共同和平,而非有組織的敵對?!?/p>

他所謂的“權力共同體”是個全新的觀念——雖然英國的威廉·格萊斯頓(William Gladstone)在1880年即已提出類似但未受重視的說法——后世稱之為“集體安全”。

威爾遜深信世界各國對和平均享有同樣的利益,因此會聯合起來懲罰破壞和平者,于是他提議由愛好和平者的道德共識來保衛國際秩序:這個時代是拒絕一度支配各國意圖的唯本國利益是問的標準,而要求各國接納新秩序的時代,我們唯一要問的是:“事情對不對?”“公不公平?”“合不合全人類的利益?”為使這個共識制度化,威爾遜倡議設立國際聯盟——一個美國主導的機構。在此一世界組織的監督之下,權力將臣服于道德之下,武力將受民意指揮。他不斷強調,如果大眾能獲知正確的信息,戰爭根本不會發生,他顯然忽略了戰事初起時在各國首都,包括民主的英法兩國,所表現出的歡欣鼓舞與激昂慷慨。威爾遜認為,若要這個新理論發揮效用,國際政治至少須作兩項改變:一是將民主政府向全世界普及,二是根據“與我們對個人所要求的同樣高的榮譽標準”,努力經營“新的更健全的外交”。

1918年威爾遜提到一個前所未聞的和平要件,也是一個野心奇大的目標,即“摧毀任何地方的每一個可能個別、秘密及獨斷獨行地擾亂世界和平的專制強權;如果目前無法加以摧毀,至少也要將它壓制到近乎無能為力的地步?!痹诖朔N態度之下建構的國際聯盟不必訴諸戰爭便可解決危機。威爾遜在1919年2月14日的巴黎和會上說:整個條約(《國際聯盟盟約》)主要依恃的是一股偉大的力量,即全世界輿論的道德力量——眾目睽睽所產生的清除、澄清及強制等影響力……好讓見不得陽光的事物,可經由世人普遍加以譴責的萬丈光芒予以適當的摧毀。

維護和平將有賴于舉世的共識并以具有警察功能的機制為后盾,而不再來自傳統式強國弱國的實力計算。由民主程度高的國家集體擔任“和平的信托人”,取代老式的均勢及同盟體系。

過去從未有國家表現過如此崇高的情操,更勿論付諸實踐了。但在美國理想主義的熏陶之下,這種情操便成為國家外交政策的一貫思想。自威爾遜以后每位美國總統均提出過大同小異的主張,但都不曾脫離威爾遜的主題。美國國內的議論主要是針對未能實現威爾遜的理想而發(不久他的理想已深入人心以致大家不再指明這是威爾遜的主張),反而不是辯論這些理想是否確實能對動蕩的世局偶爾會出現的殘酷的挑戰,提供適當的指引。近百年來批評者對威爾遜的分析及結論大肆抨擊,然而在此期間他的原則始終是美國外交政策思想的基石。

不過他將權力與原則如此混為一談,也導致這幾十年來設法使原則與現實需要取得妥協時,美國良心所面臨的掙扎。集體安全的基本前提是,每個國家對任何的安全威脅均有一致的看法,“而且”愿意冒同樣的風險共同抵御此一威脅。類似的情況當時不僅不曾實際發生過,而且注定在國際聯盟或聯合國的整個歷史當中也不會發生。唯有威脅的確大到令人難以承受的地步,也真正會影響到全體或大多數的社會時,才有可能出現此種共識,例如兩次世界大戰及區域性的冷戰。但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以及幾乎所有棘手的情況中,各國對威脅的性質或面對威脅愿作何種犧牲,往往各持己見。這早在1935年意大利侵略阿比西尼亞(Abyssinia,即今天的埃塞俄比亞),直至1992年的波斯尼亞危機,一直都是如此。至于要達成正面的目標或糾正被認為不公平的事件,想取得全球共識更是難上加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后冷戰的世界里,沒有強烈的意識形態或軍事威脅,對民主言惠而實不至的程度也超出以往任何時期,但達成共識的困難度不減反增。

威爾遜主義還凸顯了美國國際事務思想中另一個隱而未現的分歧。美國是否有一種不論遭到何種方式的挑戰均必須加以維護的國家利益?還是美國只應對抗(公道地說是一種)非法手段的挑戰?美國在乎的是改變國際情勢的事實抑或方法?美國是否一概排斥地緣政治的原則?還是需要透過美國的價值觀重新詮釋這些原則?倘若這些原則相互抵觸,又應當如何取舍?

威爾遜主義的含義是,美國尤其應該反抗非法的改變方法,若是受到顯然合法的方法所威脅,則美國沒有值得維護的戰略利益。直至海灣戰爭,布什總統仍堅持他是為反侵略而出兵,維護石油供給還在其次。冷戰期間美國國內的一些辯論,便是有關美國有沒有組織對抗莫斯科威脅的反抗力量的道德權利。

老羅斯福對以上這些問題的答案會非??隙?。主張國家對所有威脅一視同仁或打算以同一種方式回應一切的威脅,等于否定了他全部的理念。他也難以想象會有受害者與侵略者可以共同加入且處之泰然的世界組織。1918年11月他寫過一封信稱:“我贊同這樣一個聯盟,只要我們的期望不要太高。我不愿扮演連《伊索寓言》都視為笑柄的角色,在這則寓言中羊與狼同意解除戒備,而羊群為表現誠意,請牧羊犬離去,結果它們卻成了狼群的晚餐?!?/p>

到12月他又致函賓夕法尼亞州參議員諾克斯(Knox)稱:“國際聯盟作用有限,但它越是自大,越是好高騖遠,真正能成就的就越少。談到它不免引起有趣但殘酷的聯想,令人想起一百年前以維持永久和平為宗旨的神圣同盟。沙皇亞歷山大(Czar Alexander)便相當于在100年前推動和平的威爾遜總統?!?/p>

以老羅斯福的估計,只有神秘主義者、夢想家及知識分子會認為和平是人類自然的狀況,而且可以由無私的共識來維持。他本人則以為,和平天生便很脆弱,唯有永遠的保持警戒,以強者的武力及透過志同道合者的結盟,始能加以維護。

但他不是晚生了100年,就是早生了一個世紀。他對待國際事務的做法在1919年隨著他一起辭世,從此之后沒有重要的美國外交政策思想學派曾提起過他。相反的是,雖然尼克松的外交政策實際上容納了許多老羅斯福的觀念,他卻主要以威爾遜的國際思想傳人自居,還在白宮會議室中懸掛著一幅戰時的威爾遜像,這真正證明了威爾遜在外交思想上大獲全勝。

國際聯盟未能在美國立足,因為美國尚未準備好承擔如此全球化的角色。無論如何,威爾遜在思想上的勝利比任何其他的政治成就更根深蒂固。因為每當美國面臨建立世界新秩序的任務之際,她總是殊途同歸地回到威爾遜的觀念上。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美國協助成立與國際聯盟原則相同的聯合國,希望能在戰勝國的協議之下找到和平。當這個期望落空后,美國開啟冷戰戰端,但不是訴諸兩大超強國家之間的沖突,而是以民主的道德圣戰為號召。

共產主義陣營劇變以后,威爾遜有關和平之道在于集體安全和民主體制普及全世界的構想,又同時為美國兩大政黨的政府所容納。

美國在世界舞臺上的主要夢想具體表現在威爾遜思想中:美國的意識形態從某個角度而言,一直相當具有革命性,雖然在內政上美國人也一直自認為滿足于現狀。美國人傾向于把外交問題看成是善與惡之間的交戰,因此通常對妥協或是對局部或無結論的結果不是很能接受。但美國又避免讓地緣政治產生大規模的改變,常使人覺得美國是想維護領土現狀,有時更是政治現狀。美國相信法治,卻發現其本身對和平演變的信念,與歷史上幾乎所有重大改變均涉及暴力和動亂這個歷史事實之間,很難找到和諧。

美國發現必須在先天條件不及美國優厚的世界中,與生存空間狹隘、目標有限且極缺乏自信的國家合作,以實現美國的理想。對此美國始終鍥而不舍。戰后的世界多半為美國所創造,以致美國終于扮演起威爾遜當年所設想的角色,做舉世的模范供人效法,做舉世的希望供世人去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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