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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外交(修訂版)
  • (美)亨利·基辛格
  • 8058字
  • 2023-03-30 22:40:56

第一章 世界新秩序

最能左右國際關系,作風也最矛盾的國家

幾乎是某種自然定律,每一世紀似乎總會出現(xiàn)一個有實力、有意志且有知識與道德動力,希望據(jù)其本身的價值觀來塑造整個國際體系的國家。17世紀的法國在黎塞留(Richelieu)樞機主教的領導下,引進了以民族國家為基礎,以追求國家利益為終極目標的近代國際關系的作風。18世紀的大英帝國將“均勢觀念”(balance of power)發(fā)揚光大,使這個觀念主宰了后兩個世紀的歐洲外交。19世紀梅特涅領導的奧地利重新建構了“歐洲協(xié)調(diào)”(Concert of Europe),而俾斯麥主政下的德國又使歐洲協(xié)調(diào)瓦解,使歐洲外交成為冷酷無情的政治權力斗爭。

20世紀最能左右國際關系的,作風卻也最矛盾的國家則非美國莫屬。再沒有其他國家像美國一樣,既絕對堅持決不容許外國干預美國內(nèi)政,又如此一廂情愿地認定美國的價值觀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在日常的外交活動中沒有比美國更務實的,但在追求其歷史傳承的道德信念上,也沒有比美國更具理想主義的國家。沒有任何國家比美國更不愿意介入海外事務,即使美國在海外的結盟與承諾均達到空前的范圍與規(guī)模,這個立場仍然沒有改變。

美國自開國以來始終自詡與眾不同,在外交上形成兩種相互矛盾的態(tài)度:一是美國在國內(nèi)使民主政治更趨于完美,為其他國家的人民做榜樣,以此作為證明美國價值觀優(yōu)越性的最佳方法;二是美國的價值觀使美國人自認為有義務向全世界推廣這些價值。美國的思想就這樣徘徊于懷念純樸的過去與渴望完美的未來之間。雖然自“二戰(zhàn)”結束后,國際現(xiàn)實使各國相互依賴的程度日深,但美國卻仍在孤立主義與信守承諾之間搖擺。

認為美國只要做楷模及認為美國應主動出擊的這兩派學說都把以民主、自由商業(yè)活動及國際法為基礎的全球國際秩序視為當然。但由于這種狀態(tài)從來不曾真正存在過,此種高調(diào)在他國人聽來,即使不被視為太天真,也難免讓人覺得不切實際。然而,外國人懷疑的眼光從未澆熄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小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或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等人的理想主義,其實也包括20世紀所有其他的美國總統(tǒng)在內(nèi)。其結果是促使美國人相信,歷史是可以超越的,如果全世界真心想要和平,就需要接納美國的道德處方。

這兩派的主張均是美國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雖然共和國不止美國一家,但其他共和國均非刻意為實現(xiàn)自由的理想而締造。沒有別的國家的人民是打著為全民自由與繁榮的旗幟,遠走新大陸開天辟地。因此孤立主義與傳教士精神,這兩個表面上如此相沖突的主張,正反映出美國人共同的基本信念:美國擁有世上最好的政治制度,其他人類只要放棄傳統(tǒng)外交,跟美國一樣信奉民主及國際法,即可獲得和平與繁榮。

美國在國際上的經(jīng)歷一直是信仰勝過經(jīng)驗。自美國于1917年進入世界政治舞臺以來,依仗其強大的國力及對理想的自我肯定,以至于本世紀主要的國際協(xié)議均是美國價值觀的具體呈現(xiàn),從國際聯(lián)盟及《凱洛格-白里安公約》(Kellogg-Briand Pact)到《聯(lián)合國憲章》及《赫爾辛基最后文件》(Helsinki Final Act),均是如此。蘇聯(lián)的解體似乎證明了美國理想的正確性,卻也使美國無從逃避她始終不愿面對的世界局勢。在逐漸顯現(xiàn)的國際新秩序中,民族主義又卷土重來。各國急于追求本身利益遠勝于堅持崇高的原則,而且競爭多過合作。我們找不到證據(jù)可以證明此種歷史悠久的行為模式已有改變,或是在未來數(shù)十年中會有所變化。

在逐漸顯現(xiàn)的世界秩序中不同于以往的是,這是美國有史以來首次面臨的既不能退出又不能主宰世界舞臺的困境。美國無法改變自成立以來便深自期許的使命,也不應希望有所改變。美國剛走入國際社會時,正值年輕力壯,也有實力讓全世界順從其對國際關系的理想安排。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終了時,美國國力之強(全世界的生產(chǎn)總值中,美國一度占了35%左右),仿佛注定她要根據(jù)自己的偏好來塑造整個世界。

約翰·肯尼迪總統(tǒng)(John F.Kennedy)在1961年充滿信心地宣稱,美國強大到足以“付出任何代價,承受任何重擔”,以確保自由的勝利成功。30年后,美國已不具備堅持立即實現(xiàn)其所有愿望的實力,而另一些國家已成長為強權大國。美國現(xiàn)在面臨在不同階段達成不同目標的挑戰(zhàn),而每一目標均是美國價值及地緣政治的需要相結合的產(chǎn)物。新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需要之一是:同時存在著幾個實力相近的國家的世界,其秩序必須建立在某種均衡(equilibrium)的觀念上,而這是美國向來難以接受的一種觀念。

美國外交政策思想與歐洲外交傳統(tǒng)于1919年在巴黎和會上交手時,歷史經(jīng)驗的差異便極為明顯。歐洲領袖想根據(jù)他們熟悉的方式調(diào)整既有的體系;美國的與會代表則認為,此次大戰(zhàn)的起因絕非難以控制的地緣政治沖突,而是歐洲人做法不當所造成的。威爾遜在著名的“十四點原則”中告訴歐洲人,由此可知國際體系不應建立在均勢上,而應以民族自決為基礎,歐洲的安全不應仰賴軍事結盟,而應建立集體安全,且其外交不應再由專家秘密進行,而應“以公開達成的公開協(xié)議”為準。顯然,威爾遜來此主要不是為了討論停戰(zhàn)的條件,或恢復固有的國際秩序,而是想要把行之已近300年的國際關系體系加以重新建構。

美國人只要一想到外交政策,必定會認為歐洲的問題都是出在均勢體系上。而自從歐洲首度必須顧及美國的外交政策時,歐洲領袖便對美國以全球改革為己任的想法不以為然。雙方的態(tài)度仿佛都是認為,對方的外交行為模式全是任性的抉擇,如果更加明智或不是那么好戰(zhàn),本應當會選擇另外一種更能令人接受的模式。

事實上,美國與歐洲的外交政策模式都是其本身特殊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美國所處的是近乎真空的大陸,毗鄰的都是弱國,又有兩大洋將虎視眈眈的強權國家隔離在外。由于美國沒有面臨需要與之抗衡的對等勢力,自然不太可能全力投入應付平衡權力的挑戰(zhàn)中,即使美國領袖曾有過“在背離歐洲的美國”模仿歐洲的這種怪念頭,也不可能做得到。

讓歐洲國家深受其苦的國家安全困境,美國在近150年后才開始面臨。美國所面臨的難題,便是參與了全是由歐洲國家引起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每次美國參戰(zhàn),權力均勢均已瓦解,這里顯現(xiàn)出一個矛盾現(xiàn)象:受大多數(shù)美國人排斥的均勢觀念事實上保障了美國的安全,只要它運作良好。是均勢遭到破壞才使美國涉入國際政治。

歐洲各國從未主動選擇均勢來作為歷來紛爭不休或舊大陸式喜好謀略的國際關系的規(guī)范。若說強調(diào)民主及國際法是美國獨特的安全感所導致的,那么歐洲外交便是在嚴酷地打擊下所形成的。

歐洲身陷均勢政治之中,是因為其第一選擇,即在中世紀統(tǒng)一諸國的美夢幻滅后,遺留下一群實力相去不遠的國家。當這一群國家不得不相互打交道時,僅有兩種可能的結果:要么是有一國變得異常強大,得以控制其他國家,最后形成帝國;要么是沒有一國有足夠的國力能夠一統(tǒng)天下。在后一種情形下,最具侵略性的成員的言行會受到其他國家的聯(lián)合抵制。換句話說,便是取得一種權力的均衡。

均勢體系雖不能避免危機或戰(zhàn)爭,但如能作妥善安排,其作用則在于使一國控制他國的能力及發(fā)生沖突的規(guī)模受到限制。它所追求的是穩(wěn)定緩和,甚于和平。均勢依其自身含義,無法讓國際社會中的每一成員都感到滿意。它最能發(fā)揮功效的情形,是在對其不滿的程度尚未超過受害一方已忍無可忍而力圖推翻國際秩序的極限之時。

擁護均勢的理論家常讓人以為權力均衡是理所當然的國際關系形式。其實這種國際關系體系在人類歷史上實不多見,在西半球從來不曾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中國的領土上,自兩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時代結束后,也成為絕響。在人類絕大部分的發(fā)展過程與歷史演進當中,帝國才一直是典型的政治形態(tài)。帝國無意在某個國際體系中運作,它期望把本身建立為一個國際體系。帝國用不著權力均衡,這便是美國在美洲,及中國于歷史上大部分時間里在亞洲執(zhí)行外交政策的方式。

在西方,均勢體系曾實際運作的少數(shù)例子僅存于古希臘城邦時期、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及1648年《威斯特發(fā)里亞和約》(the Peace of Westphalia)簽訂后歐洲民族國家興起之時。這幾個時期的特點是,把國際現(xiàn)實即同時存在著多個國力相當?shù)膰遥嵘秊閲H秩序的指導原則。

就思想層次而言,均勢觀念反映著所有啟蒙運動時期主要政治思想家的想法。他們認為整個宇宙,包括政治領域,均是依據(jù)理性原則運作,且這些原則會相互平衡。雖看似任意的行為,但只要是出自有理性的人,則總的來說是會趨于有利于公益的方向。然而繼三十年戰(zhàn)爭后便幾乎沖突不斷的17世紀的歐洲,實在難以證明他們的理論成立。

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中主張,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會從個人自私的經(jīng)濟行動中,提煉出整體的經(jīng)濟福祉。在《聯(lián)邦黨人文集》(The Federalist Papers)中,麥迪遜(Madison)認為,在幅員足夠大的共和國中,不同政治“派別”圖謀私利的行為,在某種自動的作用之下,反而可以形成內(nèi)政的和諧。由孟德斯鳩首倡并且實踐于美國憲法之中的三權分立與制衡觀念,也是出自同一觀點。分權的目的是防止專制,而不是為了政府和諧;其用意在于使政府各部門,于追求本身利益的同時,能節(jié)制過分的行為,從而保障大家的利益。同樣的原則被應用到國際事務上,各國追求本身利益之余,對國際社會也會有所貢獻,仿佛有一只隱形的手能夠保證,各國憑自由意志所作的選擇必能為人類全體帶來福祉。

百余年來,這個期待似乎并未落空。法國大革命及拿破侖戰(zhàn)爭造成歐洲失序后,各國領袖在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上恢復了歐洲均勢,設法以道德及法律的約束使國際行為走向中庸之道,緩和殘酷的權力競逐。但到19世紀末,歐洲均勢又回復到權力政治,而當時的環(huán)境卻是更不留情了。鄙視對手成為外交法則,導致一次又一次的實力決斗。最后,危機終于在1914年爆發(fā),而誰也不肯退縮。歐洲始終未能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災難中完全恢復其世界領袖的地位。美國脫穎而出成為世界的主導者,但威爾遜總統(tǒng)立即表明,美國無意于按照歐洲的規(guī)則行事。

美國歷史上從未參與過均勢體系。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美國受惠于均勢政治卻不必置身其間,一面享受其好處,一面還對其大加撻伐。冷戰(zhàn)期間,美國投入到在意識形態(tài)、政治和戰(zhàn)略上與蘇聯(lián)的對抗之中,在此兩強對峙的世界里,國際政治的原則與均勢體系大不相同。在兩極世界里,我們無法佯稱不同勢力的沖突會對大局有益,因為有一方得就必有一方失。美國在冷戰(zhàn)中可謂不戰(zhàn)而勝,如此的勝利卻使她不得不面對蕭伯納筆下的兩難:“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失去夢想,一是夢想實現(xiàn)。”美國的領袖總把自身的理想視為當然,很少認清這些價值對旁人而言是多么離經(jīng)叛道,多么令人寢食難安。沒有任何其他社會會認為,道德標準應一視同仁地應用于國際行為和個人行為,這跟黎塞留倡導的國家利益剛好相反。美國認為防止戰(zhàn)爭不但是外交挑戰(zhàn),也是法律挑戰(zhàn),美國反對的不是國際局勢的改變,而是改變的方法,尤其是使用武力。俾斯麥(Bismarck)或迪斯累里(Disraeli)若有知,對這種外交政策只過問方法不過問實質(zhì)的主張,必會嗤之以鼻。

沒有國家像美國一樣對自己有道德的要求,也未曾有國家讓自己身陷道德與現(xiàn)實的拉鋸之苦中。道德價值是絕對的,但應用道德的環(huán)境卻天生就不完美。

冷戰(zhàn)期間美國特殊的外交政策,應對當時的挑戰(zhàn)極為合適。彼時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嚴重,僅有美國一國握有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各方面完整的工具,可組織非共產(chǎn)主義世界的防御行動。處于此種地位的國家便能堅持己見,大可避免處于較不利地位的國家的政治家所需面臨的難題;也就是說,處于不利地位的國家的政治家所能運用的工具迫使他們必須退而求其次,不可野心太大,環(huán)境更要求他們必須分階段達成這些妥協(xié)后的目標。

冷戰(zhàn)使傳統(tǒng)權力觀念受到相當大的破壞。人類歷史上大多是軍事、政治及經(jīng)濟實力彼此呼應,通常其消長是相互對等的,但冷戰(zhàn)時期構成實力的各個因素卻“各自為政”。前蘇聯(lián)在軍事上是超級強權,在經(jīng)濟上卻是侏儒。也有國家可能是經(jīng)濟巨人,軍事上卻無足輕重,日本即是一例。

在后冷戰(zhàn)世界里,這些因素很可能愈來愈趨于一致與對稱。美國的相對軍事力量會逐漸衰落,缺少明確的敵人會使國內(nèi)產(chǎn)生壓力,要求將資源轉移到其他的優(yōu)先要務上,此種發(fā)展現(xiàn)象已然出現(xiàn)。一旦單一的威脅消失,各國都會從本國的觀點來考慮其危險,那些過去受美國庇護的國家會感覺必須要為本國的安全負起更大的責任。因此新的國際體系會朝均勢的方向發(fā)展,即使在軍事領域也不例外,雖然那或許需要數(shù)十年才能達成。這種趨勢在經(jīng)濟上會更為明顯,美國在這方面的絕對優(yōu)勢已開始動搖,挑戰(zhàn)美國的危險性已縮小。

愈來愈分散又愈來愈全球化

21世紀的國際秩序會出現(xiàn)一個似乎相矛盾的特點:一方面愈來愈分散;一方面又愈來愈全球化。在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上,這個新秩序會更接近18、19世紀的歐洲民族國家體系,而不像冷戰(zhàn)時期嚴格劃分的兩大陣營。到時至少會有六大強權:美國、歐洲、中國、日本、俄羅斯,可能再加印度,另有許許多多中小型國家;與此同時,國際關系已首次真正地全球化了。通信已是瞬間完成;全球經(jīng)濟活動在各大洲同步進行;有許多問題只能以全球式的方案加以解決,如核擴散、環(huán)境、人口爆炸及經(jīng)濟依存度日高等。

對美國而言,在地位不分軒輊的國家間,協(xié)調(diào)不同的價值觀與迥然不同的歷史經(jīng)驗,將是一種全新的體驗,與上一世紀的孤立或冷戰(zhàn)時期的霸主地位都會完全不同,這也是本書寫作的主旨。其他主要國家同樣面臨適應新出現(xiàn)的世界秩序所帶來的難題。

在現(xiàn)代世界中唯有歐洲曾有過多國體系,發(fā)明民族國家、主權及權力均衡等觀念的也是歐洲。這些觀念左右國際事務近300年之久。但過去實踐國家意志的歐洲國家中,目前沒有一個足以在新國際秩序中擔當大任。為彌補這種相對弱勢,他們正設法締造一個統(tǒng)一的歐洲,這個目標令他們耗費了不少心力。但即使得以成功,仍不會自動出現(xiàn)現(xiàn)成的行為準則,供統(tǒng)一后的歐洲在全球舞臺上行事時作為依據(jù),因為以往從不曾有這樣的政治實體存在過。

有史以來,俄羅斯一直是個特例。她很晚才步上歐洲的政治舞臺,比法國及英國的統(tǒng)一晚了許多,而且歐洲傳統(tǒng)的外交原則對她似乎都不適用。俄羅斯與歐、亞、伊斯蘭世界等三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為鄰,其人口中這三類民族都有,因此她從不是歐洲人觀念中的民族國家。

隨著歷代君主不斷并吞鄰國的領土,版圖不斷擴大,俄羅斯的規(guī)模與歐洲任何一國都不成比例。更何況每征服一處新領土,納入一個強悍的非俄羅斯新民族,就會使國家特征大為改觀;此即俄國覺得非維持龐大的軍隊不可的原因之一,俄軍的規(guī)模往往與真實的外在威脅無關。

在強迫性不安全感及宗教狂熱兩相激勵之下,在歐洲的要求及亞洲的誘惑兩相拉鋸之下,俄國在歐洲均勢中始終占有一席之地,但在情感上從不屬于歐洲。征服與安全這兩方面的需要在俄國領袖心中合而為一了。自維也納會議后,俄國在外國土地上用兵的次數(shù)多過其他強權。論者常以不安全感來解釋俄國的擴張主義,但俄國作家更常把其向外侵略說成是彌賽亞式的宗教使命。俄羅斯向外擴張很少懂得適可而止;一旦遭遇挫敗,則憤憤不平、怨天尤人。在其歷史上,俄國幾乎總是一個不斷尋找機會的國家。

蘇聯(lián)解體后的俄國發(fā)覺,自己置身于史無前例的疆界中。她必須像歐洲一樣,花費一番苦心為國家重新定位。她是否會回歸歷史的循環(huán),設法恢復往昔的帝國?她會否將重心向東移,更積極地參與亞洲的外交?她會根據(jù)什么原則及方法應對四周的動亂,尤其是動蕩的中東地區(qū)?俄羅斯對世界秩序永遠都很重要,而回答上述問題必然會帶來的紛擾,對世界秩序也構成潛在的威脅。

中國也面臨前所未有的世界秩序。中華帝國大一統(tǒng)的局面維持了兩千年之久,事實上這個正統(tǒng)也曾有動搖的時候。戰(zhàn)爭在中國發(fā)生的頻率不亞于歐洲,但中國的戰(zhàn)爭通常因爭奪帝位而起,其性質(zhì)多屬內(nèi)戰(zhàn),而非國際戰(zhàn)爭,而且遲早必然會導致新的中央政權出現(xiàn)。

19世紀之前,中國從未有能夠挑戰(zhàn)其領導地位的鄰國,也絕對想象不到會有這種國家興起。外族侵入中國,推翻中國的王朝,到后來卻完全被同化,使他們?nèi)岳^續(xù)著中華文化傳統(tǒng)。各國主權平等的觀念在中國不存在;外族被視為未開化的夷狄,對中國只有藩屬的關系,這正是18世紀英國首位派往北京的特使所獲得的待遇。中國不屑于對外派遣大使,但不排斥以夷制夷。不過這只是權宜之計,不像歐洲的權力均衡是外交常態(tài)。中國也未能產(chǎn)生歐洲常見的常設性外交機構。自19世紀中國成為歐洲殖民主義侮辱的對象后,直至晚近——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中國才在其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一個多極世界中再度現(xiàn)身。

日本也曾閉關自守。在1854年由美國海軍將領佩里以武力打開門戶之前,日本甚至不曾像中國一樣,令蠻族自相殘殺以制衡其勢力,或想出中原與藩屬這樣的安排。與外界隔離的日本以其獨特的風俗習慣自豪,借內(nèi)戰(zhàn)延續(xù)其軍事傳統(tǒng),并深信其獨一無二的文化可睥睨外來的影響,優(yōu)于外來的文化,且最后必能戰(zhàn)勝而非吸收外來文化,其內(nèi)部結構便建立于此基礎上。

冷戰(zhàn)期間蘇聯(lián)是首要的安全威脅時,日本的外交政策能夠認同千萬里以外的美國。新的世界秩序及其多重的挑戰(zhàn),幾乎一定會迫使一個有過如此光榮歷史的國家,重新檢討其仰賴單一盟國的做法。日本對亞洲的均勢勢必更為敏感,此種感覺會超過對位于不同半球且須兼顧大西洋、太平洋、南美洲三方面的美國所作所為的感應。中國、韓國及東南亞對日本會形成與美國頗不相同的重要性,也會導致日本采取更自主的外交政策。

至于目前已逐漸成為南亞主要國家的印度,其外交政策在許多方面仍留有歐洲帝國主義全盛時期的遺風,并摻雜著古老文化的傳統(tǒng)。在被英國人征服以前,印度次大陸千百年來從未被當做單一的政治實體統(tǒng)治過。英國派出小規(guī)模的軍隊便完成了殖民目標,因為起初當?shù)厝苏J為這只是一批統(tǒng)治者取代了另一批統(tǒng)治者。然而大英帝國建立起統(tǒng)一的統(tǒng)治后,她卻被本身所引進印度的民主政治及文化民族主義所動搖。然而就民族國家而言,印度仍算是后起之秀。她忙于解決龐大人口的食糧問題,在冷戰(zhàn)時期曾半認真地投入不結盟運動。但她尚未能在國際政治舞臺上扮演與其幅員相當?shù)慕巧?/p>

因此,事實上這些必須負責建立世界新秩序的最重要的國家中,沒有一國有面對正逐漸形成的多國體系的經(jīng)驗。過去從未有必須從如此眾多的歧義觀點中,或是在全球牽涉如此之廣的規(guī)模上,組合出世界新秩序的例子。也不曾有必須將歷史的均勢體系與全球民主意見及當代爆炸性科技相結合的先例。

回顧歷史,仿佛每一國際體系都必然有一個內(nèi)在的一致性。一旦某個體系建立之后,我們很難想象如果作了不同的選擇歷史會如何演變,或是當時究竟可不可能做其他的選擇。

在國際秩序形成之初,或許有許多的抉擇,但任一選擇均會擠壓其他選項的空間。由于愈復雜愈難保持彈性,因此最初的抉擇尤為重要。國際秩序是穩(wěn)定,如維也納會議后的情勢;或是動蕩不安,如《威斯特發(fā)里亞和約》及《凡爾賽和約》后的情勢,取決于這一國際秩序?qū)ο嚓P各方對于安全與正義的要求能夠作何種程度的協(xié)調(diào)。

最穩(wěn)定的兩種國際秩序,即維也納會議的產(chǎn)物及美國在二次大戰(zhàn)后主導的國際秩序。占了觀念一致的優(yōu)勢,參與維也納會議的領袖,是對抽象事物有相同看法,對基本原則有共識的各國貴族;而塑造戰(zhàn)后世界的美國領袖,則出身于極為一貫且歷久不衰的思想傳統(tǒng)。

眼前正在成形的世界秩序,則有待來自截然不同文化背景的政治領袖們加以建構。由于他們主掌著龐大而錯綜復雜的官僚體系,不得不耗費更多心力于行政管理,反而無暇顧及大局;他們崛起于政壇所依靠的也不必然是主政者所應具備的條件,更遑論建立國際秩序了。目前唯一可資借鑒的多國體系范例是歐洲社會所建立的,因此可能遭致許多國家反對。

但過去建立在多國基礎上的世界秩序,不論是《威斯特發(fā)里亞和約》或當代,其興起及衰落是了解現(xiàn)今政治領袖所面臨的挑戰(zhàn)唯一可資借鑒的經(jīng)驗。研究歷史雖不能給我們提供即學即用的操作手段,但歷史教訓是類比式的,可幫助我們了解類似的情形可能有什么結果,而且每一世代必須自行決定,哪些情形確實可與歷史相類比。

學者分析國際體系的運作,政治領袖則建立國際體系。分析者與從政者的觀點大相徑庭。分析者可自定研究主題,而政治人物所面對的卻是客觀環(huán)境塑造的問題。分析者可投入充分的時間追求確切的結論;但政治領袖最大的挑戰(zhàn)卻是時間壓力。學者沒有風險,如果結論錯誤,大可重新來過;政治領袖卻只有一次選擇,一旦出錯便覆水難收。學者可掌握所有相關事實,其成敗取決于個人學養(yǎng);政治人物必須在眼前無法斷定利弊得失的情況下當機立斷,歷史對他的評價將根據(jù)他如何明智地面對無可避免的變局,尤其是他如何維護和平而定。這正是為什么分析政治領袖如何解決世界秩序問題,檢討他們的成敗及其原因,只可說是一個開端,卻決非研究當代外交的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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