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與父母相處的飯局，陳浩都很沉默。

陳浩不愿意觸碰任何話題，因為無論什么話題，他都只有挨訓的份。

母親卷了他沒拔出來的海帶絲，塞到他還剩一半米飯的碗里，說：“哎，當年我跟你爸下崗，四處做生意。窮歸窮，苦歸苦，還是把你養大了。我們已經盡了責任，奮斗要靠你自己，知道嗎。”

父親給他搗了一夾紅椒肉絲，說：“做生意多辛苦啊，我們家不說多富，也不算窮吧。我跟你媽不靠你養老，也沒想你去外面拼命。”

“就是，你是不曉得你爸當年多辛苦，起早貪黑的，不然你也不會到處轉學。你難道還想你兒子也那么過嗎？”

“我跟你媽那么辛苦，就是為了讓你輕松點。你老老實實找個班上，屋頭這房子你以后收租用，多好。別想不開。”

陳浩悶悶地想，他要是真去上班，父母還是有話說。

他曾經找到一份去沿海的工作，薪水上萬，但母親哭嚶嚶的不舍：“我就生了你一個。”

于是他在孟陽找尋，得到一份薪水只有三千的工作。等他第一個月工資到手，興沖沖來找父母顯擺。

母親極其失望：“不買公積金才這么點啊，還不如一個鋪面租得多，勞神費力的。”

父親無可奈何：“你這文憑，也只能這樣了，上吧。”

這些話都是大實話，但陳浩聽在耳朵里總覺得不是滋味。就好像是他不用心，是他不努力了一般。

后來，好像證明父母說的也對。

他拿著微薄的薪水，領導卻要他加班，母親說的對，工資不夠何至于委屈至此。可同學都考上事業編，他卻還在小心地陪笑臉，似乎父親的說的也對，他也就只能這樣了。

父母吃飽喝足了，他也放下筷子收拾碗筷，攬下了洗碗的活。

母親用毛巾在擦拭飯桌下每一條磚縫，父親仰在沙發上看手機。沒有他，父母不會吵架。他走后，家里會一片安寧，蚊子打飽嗝也能聽見。

洗好最后一個碗，就解脫了。

父母對他的表現很滿意。在他們眼里，所有的孩子都應該力盡所能地分擔，才叫孝順。

他們不會在意他是不是需要上班，是不是需要去網店做生意，因為家里不缺。

他們不會給他的人生提任何建議，就像觀賞一棵蘭花，不需要扎根入土也會長葉子的怪花。他出去了回不來，回來了又出不去，總是水土不服。

他將每一刻感受都銘記于心，滿得心里沉甸甸的，也抱怨過。

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同事被領導罵哭，他遞了一張衛生紙。女同事把紙巾放在桌子上，對他傾訴工作的艱難。他越看越覺得那張紙意義重大，悄悄揣到兜里，心頓時像被淚水沖刷過一般干凈。

他頓悟了，日子或許就是這樣吧，每個人都不容易。

所以，父母再說養大他辛苦，他腹誹一陣還是能波瀾不驚。

他實在沒什么好抱怨的，他不如別人家孩子，但是他投胎選得好，只用這么按部就班地過下去，就能安逸地過一生。

他洗了碗，擦掉水，穿上鞋要走。

父親起身站到他身邊，語重心長地說：“你老大不小了。”

“知道了。”

母親坐在沙發上，提醒：“快月底了，別忘了收租。”

“好。”

他打開門，頭也不回地下樓，眼角的余光還是看見父親站在門口，直到他走過轉角才聽見關門聲。

他歸心似箭，走出了父母的視線范圍，步伐輕快起來。

公交車來得慢，路上的行人再也吸引不了陳浩的注意。他埋頭只顧前進，他已經完成了收集就不想去理會路人的舉動了。從樹梢間落下的斑駁陽光晃了他的眼睛，他滿心都是那兩片菜葉受不了高溫，再不處理就要壞了。

菜葉和鮮花一樣嬌貴，被重物壓過之后會很快軟掉，失了本色。

亮空車燈的出租車路過，他猶豫片刻，還是招了手。

他下車后一路小跑回到家。打開門，一股說不清的味道撲面而來，似餿似苦似甜，復雜得很。

滿屋都放著他的收集品。

塑料袋、咖啡杯、禮品盒，碎紙屑……層層疊疊。他將喜怒哀樂，分門別類，堆成了一座座墳。

他關上門，把空調開到最低檔，沖進廚房找到了熱裱膜和保色液。

為了讓收藏品保持最原始的形態，他實驗過無數的植物，如今制作標本的技術已經駕輕就熟。

他用鍋加熱保色液，放入葉片。焉巴巴的葉片褪色后又會復原，就像他找到了被遺棄的它們，又讓它們重新煥發生機一樣。

他眼也不眨地關注葉片表面的變化，感受著溫度，一絲不茍。葉片被處理后，還需要自來水沖洗干凈，放入宣紙中用電熨斗壓熨，反復進行，直到葉片完全干燥，才能覆膜。

整個過程持續近兩個小時，當葉片被封存好的那一刻，他如釋重負。

他回到客廳，在膜上貼了20170922的標簽，一寸寸掃視客廳，琢磨著應該把這葉片放在哪個位置。

就茶顏悅色的紙杯那堆吧。

他親眼看到男孩排了兩個小時才取到飲料。可女孩認為男孩木訥，吵了兩句，把紙杯丟在地上，轉身就走。男孩負氣地踢了紙杯兩腳，茶水流了一地，紙杯被遺落在地上。

紙杯象征著一段還未萌芽就已結束的愛情，被他撿了回來，堆到了象征哀傷的分類里。

現在，他把老婦人的哀傷也放了進去。

他迫不及待回到臥室，為照片調色，剪切合適的角度，用“人間故事”的網名把圖片上傳微博。

做完這一切，他才感到脖子僵了，手臂酸了，展開手臂往床上一倒，再也不想動彈。

收租是不急的，工作也是不急的。他每日只有點外賣的開銷，錢已然夠用，何苦給租客和老板們制造不愉快呢。

人的時間是有限的，為了三四千一個月的工資，忽視了人生的經歷才叫可悲。

歇了片刻，電腦叮叮作響。

關注他的粉絲夸他，他的照片比那些只會千篇一律拍“老牛過橋”的更有內涵，是真正充滿了人文情懷。

他補發了老婦人的故事，引人感慨。

突然，有一條陌生私信彈了出來：博主號稱收集人間故事，那收集過死亡嗎？

他還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