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口雌黃?信口你媽個頭啊!”朱見深不客氣地罵了一句。
孫太后呵斥道:“深兒,皇帝跟前,休得放肆。”
“是,皇祖母!”朱見深拱手應(yīng)道,隨意又對朱祁鈺作揖道:“陛下,不是侄兒放肆,實在是這狗才老是針對自己,一時按捺不住,所以失言。”
朱祁鈺神情復(fù)雜地看著朱見深,最后揮了揮手說道:“沒關(guān)系,你才七歲,童言無忌。”
說罷,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胖兒子,差點沒脫口呵斥。
太子朱見濟看得有趣,臉上笑得更歡快。
圓胖的身子扭了扭,把坐姿調(diào)整為最舒服的狀態(tài)。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包零食,嘎吱嘎吱地吃了起來,那神情動作,活脫脫一個戲園子里的資深票友。
朱祁鈺知道,太子跟深兒“學(xué)壞”了,利用皇后的寵溺,以及希望他刻苦讀書的心態(tài),略施小計,哄得皇后答應(yīng)了不少條件。包括采辦許多零食供他吃。
如今這場合,不適合因為此事訓(xùn)斥太子。
朱祁鈺眼不見心不煩,把注意力轉(zhuǎn)向朱見深。
只見他施施然走到張永跟前,不客氣地罵了一句:“張永,你這個天殺的賊賤才,混賬狗東西!”
罵完后笑瞇瞇地問道:“老張,你敢還嘴嗎?”
張永滿臉通紅,兩頰的肉抽動不止,最后還是幽幽地答了一句。
“小的不敢。”
“為什么不敢?”
“殿下是主子,小的是奴仆。”張永深深地低著頭,把恥辱和仇恨埋在心里。說出的話反倒更加平和。
“這就對了。”朱見深一拍手,臉上一副現(xiàn)在真相大白的神情,欣然道:“所以說,盧忠的話都是赤裸裸的誣告!”
殿里不少人一時都沒聽明白中間的邏輯道理,包括朱祁鈺。
只是他自持身份,不好開口問,正要給王誠使個眼色,讓他出聲去問時,太子朱見濟開口了。
“嘎吱...大兄,嘎吱...,你為什么說盧忠是誣告?我還是沒聽...嘎吱...明白。”朱見濟一邊咀嚼著嘴里的零食,一邊問道。
“太子殿下,太上皇安居南宮城,是主子。阮浪、王瑤,什么人?南宮城的少監(jiān)和僉書,伺候太上皇的奴仆。主子給奴仆一些物件,是賞賜,怎么能叫收買呢?”
朱見深轉(zhuǎn)向朱見濟,說道:“太子殿下,我們一起玩耍,你的內(nèi)侍辦事得力,本王賞了兩粒銀豆子,這算不算我收買他們,意圖不軌啊!”
朱見濟咯咯地笑了,“大兄,你真逗!”
張永的臉色瞬間變成鐵灰,仿佛一張死人臉。
一直如古井般的王誠和王勤,臉色也變了。
他倆不由地抬起頭,看向站在中間,不喜不怒、輕松怡然的朱見深,神情無比復(fù)雜。
朱祁鈺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之后又多了慶幸。
幸好自己及時住手,沒有把這件案子鬧大,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當(dāng)時盧忠出首,朱祁鈺就意識到,這可能是誣告。
原因很簡單,自己在南宮城布了那么多密探,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抓到,反倒讓你這個沒有在第一線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給親自探知到了?
太神奇了吧!
但是朱祁鈺覺得,這是敲打和震懾那些還抱有幻想的人的一次絕佳機會。
于是下旨徹查。
不想阮浪和王瑤,嚴(yán)刑拷打之下都沒有攀扯到皇兄,朱祁鈺知道,這件案子十有八九是誣告,于是打算就此停手。
現(xiàn)在看來,自己一個時辰前的決定實在是太英明了!
自己雖然猜出是冤案,但是沒有皇侄想得這么透徹。要是這案子執(zhí)意審下去,鬧大了,皇侄在百官面前如今日這般一分析,自己的臉得腫成饅頭!
李東陽放下毛筆,抬頭說了一句:“沂王殿下說得沒錯。阮浪、王瑤是奴仆,上皇給這兩件物品就是恩賜;兩人若是監(jiān)守,那就是收買。”
王誠、王勤和興安,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
這該死的神童!
朱祁鈺呆呆看著李東陽,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不愧是神童,一下子就明白問題的關(guān)鍵。而且似乎跟深兒有了某種默契,替他補了致命的一刀。
朝野上下都知道,南宮城的軍士和內(nèi)侍,名義上是保護和伺候皇兄,實際上是監(jiān)視和看管。
事實如此,但是誰敢說破?
誰敢說出來,朱祁鈺會毫不猶豫地處死他!
怎么!我不要面子?不要名聲?
所以阮浪、王瑤必須是奴仆,絕不是監(jiān)守!
看到朱見深不慌不忙地坐回到座椅上,朱祁鈺知道,案子到此為止,接下來該自己做出判決。
目光落到張永身上,朱祁鈺發(fā)現(xiàn)他跪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發(fā)抖,斗牛服的后背,都濕透了。
狗才!現(xiàn)在知道怕了!
可是自己還得保他啊!
自己做郕王時,王府里只分了不多的內(nèi)侍,帶進宮真正能用的就只有那么三四位。
宮里的內(nèi)侍有成千上萬,能人也多,可自己不敢完全信任。誰知道是不是孫太后的人,又或者傾向皇兄?
舒良已經(jīng)死,只剩下張永、王誠和王勤了,不能再少了。
朱祁鈺開口道:“盧忠誣告太上皇,罪同大不敬,下詔獄,交法司會審!阮浪、王瑤無罪,立即放還,著太醫(yī)院診治,各賜錢一百貫,銀五十兩。張永——”
張永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低著頭,靜待處分。
“糊涂大意,被奸人蒙蔽,著除內(nèi)官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暫以內(nèi)官監(jiān)監(jiān)丞戴罪效用。”
朱祁鈺轉(zhuǎn)向朱見深問道:“深兒,你有什么補充的?”
“陛下,此案乃欽案,自然由陛下乾綱獨斷。”朱見深看了一眼不再顫抖的張永,朗聲說道。
“侄兒知道,陛下一向兄弟情篤,厚待太上皇。南宮城所用度支,無不從優(yōu)。只是侄兒幾次探親,發(fā)現(xiàn)嫡母、生母和庶母,衣食有缺,還需日夜刺繡針織,換取錢糧,以做貼補。”
朱見深毫不畏懼地直視著朱祁鈺。
“侄兒知道,這定是有人欺上瞞下,克扣貪污。只是此事傳出去,旁人還以為皇室骨肉不親。所以侄兒懇請叔父皇帝陛下,徹查此事,揪出碩鼠,以正視聽!”
王誠和王勤忍不住對視一眼,心里不由自主地罵了一句,馬蛋的,這是七歲孩童說出來的話嗎?
句句聽著為皇上著想,卻字字誅心啊!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跪在地上,抖得更加厲害的張永,滿是同情——南宮城所用度支歸他管,而他確實存了私心,大肆克扣。
老張啊,你和舒良惹誰不好,非要惹這個混世魔王!睚眥必報不說,偏偏還聰慧有手段。
你跟舒良團圓了,就老老實實的,少惹是非。我們看在同僚一場的份上,會多燒些紙錢下來。
張永連連磕頭:“皇爺饒命!皇爺饒命!”
額頭磕在水磨青磚上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內(nèi)非常清脆響亮。
咚—咚—咚...青磚上綻開一朵朵血花。
太子朱見濟有些不忍,正要開口,朱見深在一旁輕聲道:“太子,粘蟬竿子,你需要幾根。”
朱見濟的注意力馬上被吸引走了,歪著頭想:“大兄,少說也要準(zhǔn)備五根。”
“你要壽竹、單竹、慈竹,還是斑竹的?”
“咦,大兄,這有什么講究?”
看到自己兒子的頭,跟朱見深的湊到一塊去了,朱祁鈺忍不住在心里長嘆一口氣,看來七八年還是太久了,等他滿十二歲就打發(fā)出京就藩吧。
“興老,南宮城所用度支被貪污一事,你去查一查吧。”
朱祁鈺的這句話,判定張永來日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