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八十六節
夜空銜著一枚月牙,承平堡的晚夕并不比城里清靜,尤其在春天。
達云洗完澡,解除了這一天的疲倦與風塵,一身輕松,頭上戴著包巾,簌簌簌地跑回了臥房。此刻,葉小梳正站在門端里,嗅見了空氣中飄來的香胰子的氣息,忙收住了啜泣,將挽起的袖子放下來。從武威城回來的路上,顧山農就醉成了一攤泥,加之車馬顛簸,夜涼如水,狂吐了三四回,最后人事不省,還是被堡子里巡夜的護衛們扛了進去,安頓在了炕上。雖說是少夫人的貼身丫鬟,但葉小梳畢竟不忍,打來了幾盆子熱水,替顧山農擦洗干凈,又在炕洞里填了柴草,以防受涼。達云過來后,將手中的羊皮方燈交給了丫鬟,叮囑她趕緊去歇息,別這樣耗著了。就在燈光轉移的一剎那,達云發現葉小梳的眼角上掛著淚瓜瓜。
對,委屈了才是淚瓜瓜,而不叫淚水。
達云一怔,慌忙拽住了丫鬟的臂膀,突然聽見葉小梳哎呀一聲,疼得抽搐了起來。三七不問,達云擼起了她的袖子,竟然發現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倉皇地問:咋了么?好我的小姑奶奶,你這是跌了跤,還是給碰著了?葉小梳含著委屈,嘴上卻譏諷說:哼,急吼吼的,喝酒沒本事,剛才認錯了人,他把我當成了大小姐你,一邊甜言蜜語,一邊又揪又掐的,這可是我代主子受罪呀。達云真是臊死了,幸虧四下里無人,不曾被耳食了去,當即詈罵說:天吶,這個狼吃的,他竟然有動手動腳的這個壞毛病,降不住那幾碗尿水也就罷了,還敢在我的身邊打鬼主意,這般下作,這般的雞零狗碎,你看我不剁了他的爪子,我就無法給你一個交代。葉小梳撲哧一笑:呵呵,大小姐你就別再演了,只要你平時少掐我,少揪我,少數落我,就算我這輩子燒了高香,跟對了主子。達云簡直被噎死了,輕撫著那些傷痕,哀告說:天熱了,改天我帶你進城去,給你扯上一兩匹料子,在王寶珠裁縫店里做幾件衣裳,你漂亮了,我這個臉上也就有了光彩。葉小梳推搡著達云,往臥房里送:快去吧,別跟我磨嘴皮子了,小別勝新婚,你進了門,我也該去歇緩了,真是骨頭架子都快累塌了。在門扇將要關閉的那一刻,葉小梳又叮囑道:喏,你記得把藥吃上,一定要吃夠,可不許偷懶呀。
撥亮了燈臺,桌子上果然放著兩只碗,一碗是水,另一小碗則是藥。
你說它是藥吧,卻沒有一點點藥材的味道,反倒散發出一股土腥氣,干干爽爽的,就像褐色的面粉。你要說它不是藥,土門鎮的老姨娘那可是一千個不答應,確鑿地認為這種粉末乃是送子觀音賞賜給人世間的,古浪一帶的婆娘們也可以作證,但凡吃下了它,她們的肚皮一個個鼓了起來,最終生養的娃娃全是大腿根里吊肉的,從此不再發愁家里的香火問題了。早些年,老姨娘家境不好,跟權家的聯系時斷時續,如今開金廠發了大財,這才惦記起了城里的外甥女,一封急信,便將達云勾了過去,歡聚了一段時日。除了牛羊肉,除了山珍美味,老姨娘按照早中晚一天三頓的規律,定時給達云端來一碗藥,逼著她當面吃下去,必須吃得一干二凈。達云吃第一口時,哇地吐掉了,說這是土,比土還難吃,人怎么能吃土呢?老姨娘紹介再三,說這本來就是土,不過是從靈石上刮下來的土,再經過蒸煮與烘焙,現在就變成了藥。達云一再究問,這個藥到底是治什么的?我現在天天吃梅郎中開的方子,也不見風濕病有所好轉,腿腳一直在麻木,怕冷畏寒,難道它有奇效不成?老姨娘帶著傷感,明人不做暗事,催促說快吃掉吧,趁著你現在下得了炕,還有力氣生養的時候,讓我替你娘早點抱上一個孫子,將來也好給權家頂門立戶,不至于讓那么一大攤子,落在了旁人的手中。在涼州境內,對招女婿的成見亙古不移,老姨娘這么講,達云也不敢生氣,當即吃下了第二口,很快也就吃光了。
原來,在古浪峽內,自古就矗立著一塊巨石,形如男根,表面生長著一層瑣屑之物,又像鹽,又像硝,其實是風化土。也不知從哪個朝代開始,河西一帶尚無子嗣且處于生育年齡的婦人們,紛紛遠赴古浪峽,爭先恐后地趴在巨石上,舔食一兩口風化土,這才掉頭返家。吊詭的是,這些吃過土的婦人們,大多數生養的是兒子娃娃,終于得償所愿,至于那些下了丫頭片子的,則怪罪自己吃得還不夠,于是又蠢蠢欲動。名聲鬧大后,這塊巨石有了更多的稱謂,求子石、送子石、抱子石,還有人從側面眺望過去,發現它原本就是一位菩薩的樣子,惟妙惟肖,便又喊它送子觀音。老姨娘揪心達云的身體,怕她上不了山、進不了溝、摸不到石頭,便痛痛快快地花了一筆錢,委托附近莊子里的人們,隔三岔五地上去刮土,大半年下來,居然也積攢了一小口袋。鑒于這種粗土雜質太多,味道苦澀,且傷脾害胃,老姨娘親自動手炒熟后,又用最細的籮籮篩了三兩遍,這才成了如今的面粉狀。
出城三里,心花怒放。或許是嚴冬過去,日頭眷顧,春天爬上了烏鞘嶺兩麓,讓土門鎮一帶鵝黃淺綠了起來;也或許是離開了武威城,脫離了承平堡的那個男人窩,尤其是有了老姨娘無微不至的照顧,達云就像這個季節的花園,一天一個樣,額頭亮了,腮幫子有肉了,下巴也圓潤了,隱約當中帶著一股富態的氣息,兔子般地活蹦亂跳,簡直跟剛來的時候判若兩人。親戚歸親戚,但也不能太過分,不懂得尺碼。到了承平堡的車馬來接達云的那一天,老姨娘哭了一鼻子,又將半袋子熟土交給葉小梳,叮囑她看緊了,督促大小姐按時服藥。
其實,達云現在已經吃出了經驗,用勺子搲上一小撮,擱在舌面上,迅速用水沖服下去,絲毫也不敢停留,更不敢咀嚼,否則就攪拌成了泥漿,非吐不可。吃到最后一勺時,達云剛剛含住一口水,卻聽見身后的丈夫醉眼迷離地呻喚起來,嚷喊著水,給我水。這一時,達云詭笑起來,立刻有了壞主意,當即付諸了行動。
調暗了燈臺,達云騎在炕頭上,三下五除二,便將自己扒了個精光。顧山農蜷臥在被窩筒子里,還在嚷喊,著實被那種不要臉的水給拿住了,不知今夕何夕。達云噙住一口液體,不,她已經忘了那是滿嘴的泥漿,從丈夫的腳下躥進了被窩,沿著起伏不定的身體,終于匍匐上去,摟住了顧山農的脖子,臉貼臉,面對面,一時間開心得不成。顧山農渾然不覺,一任妻子鬼祟著,除下了他全部的衣裳,赤條條的,從頭到腳滾燙得就像一碗開水。達云好奇,摸了摸丈夫嘴唇上那一片光溜溜的皮膚,胡子被刮凈了,雖說沒有了那股威猛之勢,但看上去畢竟年輕了四五歲,棱角分明,一如當年的帥氣和勇武。達云捏住了丈夫的鼻子,掰開嘴角,慢慢地送進去了幾滴水,感覺對方接納了,潤了潤喉嚨,又貪婪地洞開了口舌,乞求更大的援救。如此一來,達云便也不管不顧了,忽地吞住了丈夫的嘴巴,將剩余的渾水一股腦地灌了進去,一滴也不曾浪費。
這還沒完,達云順勢將自己的舌頭探下去,塞入了丈夫的口腔,一邊攪拌,一邊吮吸。舌頭是有知覺的,舌頭也長了一雙眼睛,突然間瞭見了真相,發現在顧山農的舌根下,居然多出了一塊肉疙瘩,一根凸起物,簡直蹊蹺極了。達云不甘心,又用舌尖來回逡巡,仔細審視了那一座黑暗的洞穴,再次確信了自己的判斷。雙舌、異人、鳩摩羅什、報應不爽、不灰之舌、九層磚塔,這些駭人聽聞的辭藻,仿佛一枚枚寸針,奪面而來,釘在了達云的心頭,令其色飛骨驚,山崩海立,渾身上下頓時涼透了,冷若冰窖。與此同時,達云憶及了自小在家里的申明亭和旌善亭上,林林總總耳食來的一些傳聞,包括爹老子曾經親口講述過的那些涼州古今與逸事;經年之后,這些傳聞、逸事仍然在她的意識深處板結、冬眠和窖藏,根本就不曾滅失。現在好了,一切都紛至沓來,天道循環,記憶如同春天的田野,蜂飛蝶亂于眼前,達云只用了一口水的代價,便松動了泥壤,刨出了根系,即將揭開河西大地上這一樁隱蔽的機密。
那些年,在權家的庭院里,不論是尊貴的郡老、鄉紳和賢達,抑或是前來求助權愛棠調解糾紛、評判是非的普通人,往往喜歡將鳩摩羅什掛在嘴上,樂此不疲。其間的差異就在于,前者談論的是這位大德高僧的生平、譯介、奇跡與妙果,而后者則專門用來賭咒發誓,以證自身的清白。天老爺,我要是給權大人撒謊的話,那就讓我再長一根口條,噎死我吧;佛陀看著呢,我舌頭上沒抹油,沒分叉,字字為真,句句屬實,我不怕天上的電打雷劈;菩薩明鑒,我假如說了一個字的謊,你趕緊拿刀子來,先把我明面上的舌頭剜掉,再把那一根暗舌頭剁碎了去喂狗,我絕無二話;等等。
公元413年,在長安草堂寺,一代高僧鳩摩羅什于脫緇之前,曾給弟子們留下了臨終遺言,說如果我畢生致力于譯介的所有佛經與典籍準確無誤,那么在我的這一具形骸火化后,舌頭一定完好不爛。果然,鳩摩羅什的法舌不僅不爛,還變成了珍貴的舍利子,入藏于武威城內的羅什寺磚塔之下,三寸不爛之舌這個家喻戶曉的典故,由此行世。涼州,鳩摩羅什法師曾經在此駐錫了長達十七年之久,由于舌舍利的到來,它再次披上了黃金之甲,沐浴了恩慈之光,儼然是佛門之圣土,百姓之依恃。漸漸地,春來秋去,日落月升,百千年彈指一揮間,涼州人不忘根本,早已將鳩摩羅什法師的這句話,悄然化成了一種行為方式,一種黑白立判的活人準則,尤其是在關涉名譽與利益的關口上,用于痛陳內心,用于賭咒發誓,似乎來得更為簡便而可靠。
因為涼州人篤信,這一片祁連山下的綠洲大地,乃是被佛經和圣僧加持過的沃野,布滿了應許,遍植了因果與報應,不可侵犯,更不可譫妄及撒謊,這一點只能用舌頭來擔保。
顧山農被嗆醒了,突然支起了上身,發現妻子舉起手中的燈臺,正在狐疑地盯視著自己。口腔里充斥著一股泥腥氣,黏糊糊的,那些所謂的藥水沉淀下來,淤積在了舌根下,顧山農連續啐了好幾口,但也無濟于事。四壁明亮,燈光澎湃,籠蓋在了這一對男女赤裸裸的肉體上。顯然,達云仍處于激動當中,被那個詭異的念頭唆使不已,呼吸急促,白雪雪的胸乳呼哧呼哧的,仿佛兔子般地跳躍著。這一刻,顧山農認出了妻子的慍怒,摸了摸她的頰臉,相告說:哎呀,一旦把胡子刮掉,我也真不自在,好像不是我本人了,你別那樣看我,看得我心慌。達云將燈臺挪移過來,罩住了丈夫的五官,究問道:山農,你的嘴怎么了?舌頭呢?讓我照一照你的舌頭,否則我就不素心。無奈,顧山農將洞開的嘴巴拱上去,并按照妻子的吩咐,卷舌頭,壓舌頭,挑舌頭,左一下,右一下,任憑擺布。燈臺太近了,一時間煙熏火燎的,達云擦凈了一根指頭,直接塞進了丈夫的口腔,仔細翻檢著,審查著,寸土不讓。但是,那些褐色的泥漿水糊滿了天與地,掩蓋了真相,這是達云自己造成的,她也無從抱怨。喂,你這是半夜抓賊呢,還是捉贓呢?你還讓不讓人歇息了?顧山農不悅道。達云不肯答話,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搜查,那一番認真的樣子,并不亞于收生婆在接生。不料,燈苗意外地點著了達云鬢角上的一綹頭發,刺啦一聲焦煳了。顧山農趁勢拿走了燈具,一巴掌拍滅了危險,將妻子摟在了懷中。
山農,你最近不舒服么?你瘦得很厲害,我能感覺得到,你吃飯恐怕也在將就吧?達云慢慢地暖和了,丈夫身上的陽氣總是比火炕還頂用,雖然他酒氣未散,但此刻埋在他的胸膛上,也是這一段日子夜思夢想的事情。顧山農撫摸著妻子,寬慰說:唉,可不是么,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我這次算是遭了大罪了,從蘭州城回來就一直牙腫,牙齦潰爛,幸虧去找梅郎中開了方子,現在消退了不少,終于輕松了。梅郎中,此乃涼州的金字招牌,暢行無阻,達云聞聽則喜,將一顆心揣在了腔子里,踏實無比,反而責怪自己疑神疑鬼,半夜三更的像個瘋婆子,不由得生出了愧疚之感。
但是,顧山農料定,只要開了這個口子,類似的懷疑以后將馬不停蹄地襲擾自己。
倏忽間,女人的直覺遲鈍了,疑心也消泯了,服屬了自己的男將,迅速被這一團熱辣辣的體溫所裹挾,內里深處也沁出了一股甜蜜的汁液,漾蕩在每一根汗毛和發尖上。達云翻過身子,像一根螞蟥釘那樣,牢牢地趴在了丈夫的軀體上,探摸著他的嘴唇,因笑說:
“山農,我喜歡你臉上干干凈凈,但更喜歡你留一個蓋胡子,有了胡子就威風。”
“對呀,這是涼州的風俗么,駿馬剪鬃才算馬,娃娃剃頭方成人,不留個胡子的話,出門辦事也不方便。嗯,很快就好了,我這個毛長得快,小心我將來扎你,你可別后悔呀。”
“我活該讓你扎。你怎么扎,我都不呱喊。”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這一趟從蘭州城回來,突然發現驚白有了變化,我還沒來得及給你說。”言及弟弟,達云立時肅靜了下來,好像天下諸事,世間萬物,唯此為大,目光巴兮兮地張看著丈夫,尋求一個喜悅。顧山農笑說:“呵呵,驚白嘴上的那一撮毛好像變黑了,聲嗓也粗糲了,我越看越喜歡,他將來肯定是一個標致的兒郎,優良而正直的青年。”
“當然了,這叫君子豹變,權家的大門里走出來的沒一個瓤人,那可都是兒子娃娃。”
截鐵道。
“唉,怪就怪我這個做哥哥的不夠格,一是體格欠安,二是分身乏術,結果讓驚白替換了下來,臨時換將,他卻跟著各界慰問團上了路。這件事讓我很內疚,今個天我專程去長官路口接你,就是想賠一個不是,求得你的寬諒,不承想被打擾了,一直也沒機會說出口。”
達云驀地伸手,捂住了丈夫的嘴,懇切道:
“山農,你啥也別說,更不許自責,這件事由我來做主。我身為姐姐,比誰都惜疼驚白。他既然受命于縣府,軍部也認可,至少說明他是一個棟梁之材,我高興還來不及吶。況且,他并不是一個人走的,而是一伙子,一支大隊伍,首要代表再加上一枚勛章,只要他胃口不錯,五湖四海的水,天南地北的飯,不愁他將來會餓著回來,我真是一百個放心。”
“那,那萬一你想他了,給我哭鼻子,我該咋辦?”
“我給弟弟托個夢,讓他隨時捎一封信回來,向我報告行程,交代胖瘦和心得體會。”
“迷信罐罐,難怪朱先生這樣說你。”
顧山農哎呀一聲,感覺大腿上的一疙瘩肉被掐掉了,火辣辣的。
“實話說吧,其實我對朱先生有別的看法,堂堂一位涼州總教,朝令夕改,首尾不一,真是讓我失望。”達云收住手,語氣肅穆地說,“喏,去年讓驚白拜朱先生為師,他當時確鑿地告訴我,兒子娃娃要散養,一定不能圈養。現在可好,驚白成了涼州方面的首要代表,隨著慰問團風風光光地南下了,他卻自食其言,又在你跟前再三抱怨,標榜正直,什么官前馬后別蹦跶之類的話,雖說不是嫉妒,但泄憤也是有的,我聽了很不舒服。”
“嗯,也怪不得朱先生,驚白這一走,他門下無人了,心里難免空落落的。”
“但是一想到他家里的那番狀況,我也就心軟了。”
“的確,你壓在炕氈下的那些錢太少了,改天讓廖逢節專門去一趟,找個借口,編撰個理由,總之捎給他一筆錢,先把春夏兩季打發了,以后再細水長流地補貼他吧。”顧山農心知,朱繡今日的詰難與怨氣,并非來自他個人的貧寒之境,恰恰相反,那是讀書人的耿介、卓立和據理力爭,如此行事,他才能真正維護涼州總教的巨大聲望,令人欽佩。但是,在妻子的面前,顧山農也不敢扯得太遠,擔心達云步步追問,沒完沒了。又道:“我估計,朱先生興許現在還沒睡,他正在炕上翻斤斗呢,一座五涼書院,夠他消化一年半載的了。”
“哈哈哈,他肯定沒睡,他想睡也睡不著。”
達云古怪地笑開了,別有深意。
“怎么了?你好像話里有話?”
“真沒啥。不過么,我也給朱先生預備了一件禮物,不過不是現在,等將來再讓他得償所愿,了卻這一樁心事吧。”達云隱而不告,留下了這一謎底,卻問,“山農,你真的打算把承平堡拱手相送,交給朱先生,讓他出任山長,去打理五涼書院么?”
“當然,泰山大人的心愿,小婿莫敢不從,一定要幫他老人家兌現。”
“保價局這么紅火,又養了一河灘的人,你怎么能撂挑子,干脆撒手不管呢?”
“唉,且共從容吧。書院之事還得從長計議,仔細盤磨,并不是想開就能開的,其中的頭緒亂如纏麻,我還需要搭建一個高參班子,讓眾人拾柴。”顧山農也是蜻蜓點水,今天的坦率與供述已經足夠了,綏靖也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于是作結道,“無論如何,承平堡乃是涼州百姓的心血,不是權家的私產,你我夫妻一場,務必要有做人的尺碼,大義在身。即便將來五涼書院驗照開門,訓子課徒,成了河西一帶的文明淵藪,咱們也要盡量撇清關系,將這一份天功歸于涼州,歸于父老鄉親們,正所謂人杰地靈、皆堪不朽吧。達云,我其實沒那么高明,我只是記性好,這些話都是外父大人當年告訴我的。”
妻子像一只貓似的,團住身子,蜷在了顧山農的臂彎里,唏噓道:
“只可惜,驚白錯過了,等五涼書院打開山門,他也就長大成人,念不成了。”
“前人栽樹么,這個不必計較。”
“呵呵,我倒是想起來了,驚白雖然會錯過,但權家還有一個人,不,也許是好幾個人,將來肯定是五涼書院的門生,我敢打保票。”念想至此,達云簡直樂壞了,一骨碌爬起來,伏在丈夫的軀體上,咬住耳朵喋喋了半天。顧山農終于獲知了古浪之行的原委,以及土門鎮和求子石之類荒誕不經的民間傳聞,一時間皺眉,抽吸著嘴里的那些殘余泥漿,又不忍拂了妻子的喜悅,一點一滴地咽進了肚子里,苦澀難耐。講述完畢,達云的身體迅速滾燙了起來,又像一根充斥著暴力的螞蟥釘那樣,前后左右地箍住了丈夫,掙出了滿身的熱汗。迷離中,達云相問說:“山農,你喜歡帶把把的,還是喜歡扎花的?”
“哎呀,這個可不由我,讓天老爺做主吧。”
“不行,你給我一個準信。”
“隨便,我還真沒思想過這個問題,達云你說了算,聽你的。”
一指甲掐了過去,顧山農慘叫一聲,立刻老實了。
“那我來問你,要是頭一胎下了個帶把把的,你給他起個什么名字,叫顧啥?”
“不,他應該姓權,不姓顧,別忘了我是你們權家的上門女婿。”顧山農一再辯白,兩手撫在了妻子的后背上,疼愛不已,似乎在呼應著她身體中的那種召喚,“我不能讓外父大人失望,權家的香火也不能斷,我當初有過承諾。”
“這才叫迷信,什么香火不香火的。這個娃娃姓顧,我決定了,名字由你來起。”
“還請夫人獨裁。”
“呵呵,那究竟叫顧盼,還是叫顧意,你二者選一吧?”達云的這個玩笑,不經意的一句話,為日后的沖突,悄然埋下了某種根由。汗水洶涌,代之而起的卻是一場情欲的火災,烈焰將兩個人吞噬其中,猶如一堆風滾草,燃燒在四壁之間的曠原上。達云咬住了丈夫的肩頭,哀求道:“山農,快疼我,快疼我一下吧。”
孰料,一番折騰過后,顧山農竟然無能,臨事不舉,便也垂頭喪氣地放棄了,兀自盯望著頭頂上的仰襯紙,一語不發。
達云并未生氣,更不強求,重又蜷住了身子,偎在丈夫的懷里,一邊勸慰,一邊掐弄了起來。在達云看來,承平堡如此大規模的攤子,上百人的飯碗,加上一些地方性的事務,僅僅每天的迎來送往和流水席,就足夠讓丈夫精疲力竭了,所以現在他需要的是歇息、輕松和笑聲。顧山農仰躺著,失敗極了,頭腳也慢慢地冰涼了下來,最涼的則是雄心與男人的自尊,覺得他自己的肉身變成了一座廢棄的糧倉,被劫掠一空的軀殼,而那個強盜不是別的什么,恰恰是芙蓉香,是鴉片與煙燈,是罪惡的毒癮。哈欠來了,鼻涕和眼淚同樣也尾隨而至,顧山農盡力掩飾著這一罪行,附和著妻子的說笑,眼皮子開始了打架。這時候,達云連續出手,掐得丈夫嗷嗷亂叫,一迭聲地告饒,卻聞聽妻子說:
“哼,我這是替葉小梳掐你的,一報還一報。”
“怎么了?那丫頭咋了?”
倉皇道。
“呵呵,你裝得倒像是一個正人君子,干么要反問我?”達云終于掐夠了,不能再掐了,攬住了丈夫的脖頸子,逼問說,“你實話告訴我,你到底是被不要臉的水給拿住了,醉糊涂了,還是在故意欺負葉小梳?哼,罪證俱在,明日一早你去看看那丫頭胳膊上的傷痕,我奉勸少東主你不要狡辯,趕緊給人家賠個不是,求得寬諒吧。”
顧山農無地自容,恍惚掉進了冰河里,恥辱淹沒了他的頭頂,不甘地說:“怎么可能呀,她就是個丫鬟,一個下人,我豈能不知分寸,敗壞綱常,對她動手動腳來著?”
“嘖嘖,那你意思是說,丫鬟就配不上你,你喜歡那種出身顯赫、談吐不俗的女子?”
“你誤會我了,好我的夫人,你聽我講么。”
“沈閣蘭是誰?”
冷不丁,達云拋出了這個致命的問題。
“你,你怎么也知道沈閣蘭?天吶,這是誰在你跟前嚼的舌頭?”
“山農,實話說給你知道吧,驚白雖然走了,離開了涼州地界,但武威城里還有我另外的弟弟們,我照樣還是姐姐。既然這個風聲灌進了我的耳朵里,我可不是一塊酥油捏塑的,我總得了解一個子丑寅卯,聽你親口給我一個答案吧?”
再也掩蓋不住了,顧山農迫于無奈,吹熄了燈火,在這個鐵石般沉重的春夜里,坦白道:
“確有此人,我已將沈閣蘭藏在了朱家嘴子。”
達云始終啞默著。
“是這,沈閣蘭原本來自北平城,以前是女學生,現在卻敗落成了一個走投無路的女人,就像鬼打了墻似的,這個人世對她不公,涼州無情,涼州也待她太險惡,假如顧某人不站出來庇護的話,那沈閣蘭只有死路一條,遲早要葬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