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八十五節(jié)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果如顧山農(nóng)所猜測的那樣,在此后的一個半時辰里,涼州總教讓他如坐針氈,悲欣交集,要么墮入了冰河,要么升入了天庭。而這一切的根由,不過是朱繡在試圖取悅于達云,刻意給他升血壓、上螺絲、緊皮罷了。顧山農(nóng)不得不步步為營,仔細應(yīng)對。
天熱了,巷口出現(xiàn)了一個象棋攤子,楚河漢界兩端,擠滿了口講指畫的看客們,雙方在吵群架,逞口舌之能。吊詭的是,一向獨來獨往、埋首書齋的朱繡,竟然意外地參與其中,跟大家打成了一片,連續(xù)支了幾招妙棋,令人欽佩。實際上,朱繡這是忙里偷閑,在巷口一帶等待妻女回家,所以不時地拔長了脖頸子,回看著遠處。
略一分神,朱繡便錯過了機會,不知道貴客已經(jīng)臨門。大家揖讓著,朱繡并不客氣,挽起袖子親自上陣,開始拱卒,開始要將,棋風(fēng)潑辣而大膽。街坊提醒說:朱先生,好像有人在砸你家的大門,想必來客人了吧?答復(fù)道:八成是敲錯了門,我在城里頭沒親戚,吃炮。鄰居又說:嘖嘖,看車轎上的號牌,應(yīng)該是承平堡的車馬。也難怪,咱們這個窮街陋巷,除了總教大人而外,誰還能攀得上承平堡,結(jié)交顧山農(nóng)那樣的門面人物呀。朱繡確實懶得回望一眼,因為一條馬腿被別住了,彼此呈膠著之勢,更為關(guān)鍵的,則是顧山農(nóng)上一次的粗野與狼狽,給他種下了惡劣的印象,三回兩次之間,肯定也難以修復(fù)。再者,朱繡揣測,這可能是承平堡的伙計跑過來牽馬,那匹棗紅馬一直拴在朱家的后院,幾乎成了妻子的心病。朱繡置氣地說:哼,顧山農(nóng)咋了,即便是袁世凱來了,我朱某人的大門想開就開,不想開便也不開,帝力于我何有哉?這本是一句牢騷話,卻好像一把火釬子,捅開了昨晚夕封死的爐子,突然間焰火高熾,群情洶洶,一下子熱烈了起來。
就在朱繡陷入長考的過程中,街坊們七嘴八舌的,開始亂嚼牙茬,拉老婆舌,戳是弄非,唾沫星子飛濺,幾乎打濕了整個棋盤。聽說,反正城里頭都在瘋傳,說承平堡出了問題,麻煩大了,一個是小少爺被軍部給擄走了,扣為了人質(zhì),南下充軍去了;另一個則是顧山農(nóng),他可能患上了失心瘋,居然在稠人廣眾的面前,將自己扒光了,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此乃大不敬之罪行,令人不齒。聽說,顧山農(nóng)和梅郎中徹底交惡了,翻臉了,關(guān)系就像臭狗屎一樣;前一向,梅宅的門口還貼出了一份告示,凡承平堡門下的求醫(yī)問藥者,概不接待,敬請繞行。還聽說,哎呀,不過這個消息尚未坐實,還請諸位斟酌,瘋傳顧山農(nóng)現(xiàn)在是平心定氣館里的一名常客,每次一去,必定是單門獨院,出手闊綽,吸食的鴉片都是上品的芙蓉香,一頓的開銷就能購買一頭牲口。聽說,縣府和陳墾丁閣下對承平堡甚為不滿,照保價局目前的樣子發(fā)展下去,指不定就是一個涼州民團,只差機關(guān)槍和大炮了。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天臺大人對顧山農(nóng)動手,那是遲早的事情,大家靜觀其變吧。有人當即提出反對意見,不,你這個說法砸鍋倒灶的,目光短淺,純屬不白之辭。諸位可別小看了那個戲班子出身的顧山農(nóng),他絕不是平地里久臥之人,這才區(qū)區(qū)半年多,他居然一口氣將承平堡吹大了,保價局如此紅火,背后的靠山可想而知,我的話只能說到這里,最好一風(fēng)吹過吧。且慢,你的意思是顧山農(nóng)有軍部在撐腰,新城大營在暗中作保,這才滾雪球一般,涼州的銀子全都進了承平堡的腰包吧?座中有人請教。哈哈,我說過么,我并沒講過這個話呀,大家最好各整衣冠,莫論國事,答復(fù)道。但是,這個話題肯定比下棋還來勁,停頓了片刻,有的人舌頭又癢了。聽說,大小姐病得可不輕了,害的是風(fēng)濕病,如今連炕也下不來,兩只腳腫得就像一對大饃饃,鞋子也穿不上,更別指望將來讓她去生養(yǎng)個一男半女。可惜嘍,權(quán)大人的這一門家產(chǎn),恐怕是后繼無人了。對對的,這個風(fēng)濕病可是絕癥,最初發(fā)在了腿腳上,渾身長滿了疙瘩,等躥入了體內(nèi)之后,那就剩下搭靈堂、繪棺材和抬埋的事情了,有人惋惜道。這時,一個曾被承平堡拒絕雇傭的大齙牙詭笑說:太難腸了,權(quán)大人的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穩(wěn),假如大小姐最終不治,萬一歸天,顧山農(nóng)再續(xù)上一房的話,承平堡自然要更名換姓,權(quán)家也就在涼州從此消失了,將來就是后人們嘴里的古今。眾人紛紛搖頭,對此不予采納,直言道,別忘了權(quán)愛棠的義子,顧山農(nóng)即便有獨吞家產(chǎn)的膽子,驚白那個混世魔王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還在兩可之間;兒子總比姑爺強,況且姓顧的不過是一個招女婿罷了。大齙牙懷著仇恨,一句話便擊垮了眾人:呔,諸位也不用腦子想想,顧山農(nóng)棋高一著,已經(jīng)提前落子了,他干么不去當首要代表,偏偏裝瘋賣傻,臨陣脫逃,一腳將弟弟踢了出去,陷驚白于危險之境?不錯,這就叫借刀殺人,先把攔路虎給干掉,給滅口,至于再續(xù)一兩房黃花閨女,那不過是顧山農(nóng)褲襠里的雞巴小事,不信了走著瞧。一錘定音,眾人紛紛啞默了。
一種黑暗的情緒,始終彌漫在朱繡的腦海中,像瘴氣,像沙石橫空,像夏天腐爛的靴子,也像一座蟻穴,一切都亂糟糟的。對朱繡而言,大家惜疼驚白可以接受,指責顧山農(nóng)也能夠忍耐,但唯獨達云這個話題,旁人是碰不得的,一句話也不行,遑論這些狗日的還在亂語三千,背地里妄議生死。含著悲憤,也不知道朱繡到底怎么了,先將一只帥揣進兜里,后來又偷走一顆卒,恓惶地起身,掉頭走入了巷子深處。
其他的街坊們不明就里,再想一爭高下時,卻發(fā)現(xiàn)丟了兩顆棋子,后來也就散了。
迎著那一輛車轎,朱繡走向了自家的院門,越發(fā)相信,承平堡的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又來潑煩自己了。出于自尊,或許也是自卑心在作祟,朱繡故意繞開了車馬,掏出鑰匙,打開了鎖頭,俯下身撣了撣褲腳上的灰土。朱先生,哎呀朱先生,你可總算回來了?聞聽身后的喊叫聲,不必再去猜解,朱繡似乎被雷電給擊中了,一下子僵在了地上,半天也直不起腰來。隔著兩腿之間的縫隙,朱繡瞅上一眼,果然瞭見了大小姐達云,不過那只是一個倒影。倒影的背后,另有一個家伙刻意躲閃著,面目不詳,仿佛被吊在了天坑上,隨時可能栽下去。朱繡仔細辨認,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是剃掉了胡子的顧山農(nóng),也難怪。這么著,涼州總教突然失慌了,趕緊起身,在袖子上擦了擦手,猛一抱拳,假嗔道:哎喲,好我的大小姐,好我的小姑奶奶,你會不會挑日子?你難道不問問黃歷么?這如何是好,你這么冷不丁地打上門來,第一我沒個精神準備,第二也忘了灑掃,你怎么進門呀?達云喜興地說:呵呵,不講究,與其去翻黃歷,還不如當面求教朱先生。我爹以前反復(fù)說過,先生就是一本涼州的活字典,包羅萬象,無所不知,我何必舍近求遠吶。一語中的,這恰是總教大人的軟肋,此刻面對權(quán)愛棠唯一的閨女,如見故人,所以心中濕溻溻的,暗自哽咽了一番。不必聒噪了,達云的到來,讓朱繡的這個季節(jié)爛漫若錦,善面涵春,趕緊將客人讓進了院子里,自己則尾在了大小姐的身后,始終也沒有跟顧山農(nóng)言傳一句,似乎他就是一個跟班,可有可無。
其實,朱家的這個院子潔凈整麗,雀聲燕語,另有一種不可多見的樸素氣息。
照例是待客的老樣子,朱繡推開書齋的門,忙著將炕桌上的書本和墨筆收拾掉,用笤帚疙瘩掃了一遍,招呼達云上炕。顯然,他剛才還在用功,毫尖是濕的,硯田里的一攤墨汁濃黑油亮。稍頃,朱繡又從灶房里回來,端著一壺熱茶,另有一碟子葵花子,可又眉頭一皺,頓時不悅。扯淡,狂妄,不知禮數(shù),那一種黑暗的情緒再次占據(jù)了朱繡的身心,他氣呼呼地將東西擱在炕桌上,只給達云單獨沏了一碗茶,奉了過去。瞧瞧吧,達云貴為權(quán)家的千金,但舉止有尺碼,言談有分寸,還知道男女授受有別,老幼有序,并沒有大咧咧地脫鞋上炕,而是騙腿坐在了炕沿上,一迭聲地稱謝。可顧山農(nóng)這個賊娃子,竟然目無尊長,一屁股坐在了上席,抓起葵花子就嗑,呸呸呸的,嘴里像在下蛋。肉厚,皮糙,廉恥皆無,見妻子喝得正香,顧山農(nóng)也給自己沏了一大碗,呱唧呱唧的,聲音如同鴨子飲水。真的,人一旦見不上對方,那也是毫無辦法的事,如同熱火點不著冷灰,也好比酥油碰不得燒紅的刀子。然而,越是輕蔑,越是鄙視,朱繡的目光卻越發(fā)地脫了韁,不由自主地瞟了過去,發(fā)現(xiàn)顧山農(nóng)又是作揖,又是點頭哈腰,打著啞語,一味地提醒涼州總教,可千萬別提及他上一回的丑事,拜托了,求饒了,諸如此類的。這一刻,朱繡直接把承平堡的當家人看小了,豌豆之人。
茶湯愜意,達云很吃了幾碗,潤完了喉嚨,消解了這一路上的乏氣,這才大概詢問了朱先生的近況,以及家里的日常,最后才道出了來意。起名字?朱繡聞聽此事,慌忙擺手,連稱茲事體大,他自己緣淺根微,不善策謀,一輩子百事罔效,像如此重大而機深的事情,大小姐最好另請高明、再尋他人吧。見對方鐵板一塊,不肯答應(yīng),顧山農(nóng)便將一頂頂高帽子扔了過去,吹捧,奉承,諂媚,幾乎用光了他肚子里的優(yōu)秀辭藻,卻也無計可施。末了,還是達云的一句話撬開了朱繡的嘴,讓他乖乖地從了命。
朱先生,老姨娘可是家母的結(jié)拜姊妹,就等于是權(quán)家的一員,雖然現(xiàn)在來往稀了,想必你們以前也照過面,這是她的第一個孫娃子,難道你忍心拒絕?達云使出了一記撒手锏,當即瓦解了對方。朱繡的表情上飄過了一朵回憶的云彩,眉眼含笑,痛快地接下了這一樁難事,并詳細詢問了嬰兒的身世、輩分、生辰八字等各方面的細節(jié),最后還從架子上挑了幾本參考書,聲稱要去隔壁的屋子里動腦子,讓客人們隨意,不必太拘束。
苦主齋里悄靜了下來。日光打在窗戶紙上,簌簌而響,應(yīng)該不是風(fēng)吹的緣故。
達云逡巡了一圈,從墻上取下來那只鏡框,發(fā)現(xiàn)是一張委任狀,武威縣府頒發(fā)的,任命朱先生為涼州總教。玻璃上落了一層灰,達云抓起抹布,擦拭得干干凈凈,重又掛在了原處。方桌上捂著一個竹罩子,揭開后,達云瞭見是一碟子豬油炒干豆角,油水沁住了,白膩膩的,另有半塊吃剩的干饅頭,這大概是朱先生的午飯吧。達云也不嫌棄,用筷子搛了一根豆角,喂在嘴里,嚼了幾下,突然吐在了地上。太咸了,簡直能把賣鹽的打死。是的,眼前這一種清貧而苦寒的氣息,似乎不應(yīng)該是赫赫著聞的涼州郡老的家境,它更多的像是一介讀書人落魄之后的無奈狀況。一念至此,達云有些心酸,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幫襯,因為朱先生太敏感,太倔強,也太挑剔了,這是她自小種下的一個印象。
這時,達云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方洮硯上,因為墨香壓倒了茶香,帶著另一種凜冽的味道,令人開懷。硯臺旁有一沓子詩稿,近八九十頁,謄抄得干凈整潔,筆跡雋永,一絲不茍。封面和山根里各有一行小楷標題:苦主齋詩抄。而最后一頁的落尾則是:朱繡定稿于涼州。達云不諳詩詞格律,一向覺得此乃風(fēng)雅之人的喜好,所以并不上心,胡亂翻看了一陣子,卻不料想,居然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蹊蹺之處。
“山農(nóng),這個朱先生也真是奇怪,怎么老在背后琢磨人呀?”
“咋了么?”
顧山農(nóng)正忙著沏茶,隨口一問。
“你過來瞧瞧,在他寫的這些詩文中,除了風(fēng)花雪月,除了山川形勝,除了涼州的雜七雜八,竟然還有贈權(quán)達云、致承平堡、懷權(quán)愛棠、寄徐驚白……天吶,他這是把咱們家一網(wǎng)打盡了,一個也不剩呀。”驚訝過后,達云這才耐下性子,開始了細讀,突然間表情晴朗,發(fā)生了急遽的變化,“嗯,相當不錯,朱先生說的全是好話,沒一句刺耳的。”
“呵呵,他給外父大人的怎么說?你念來我聽聽。”
斜簽在炕上,顧山農(nóng)懶洋洋的。
“是這么說的,山農(nóng)你可聽仔細了,《蝶戀花》一首。”達云清了清聲嗓,逐字逐句地誦念道,“白發(fā)滿頭如亂雪,夜飲歸來,攜手披殘月;說起蹉跎心未徹,功名合被才名折;舉目長安人道闊,怎奈文章,憎命無由達;自是人間無可說,仰天一嘯幽懷發(fā)。”
“那么,他致承平堡的呢?”
“哎呀,這一頁字很少,他好像舍不得給承平堡多寫,只有簡單的兩行,這應(yīng)該是一副對子吧。”達云熟悉了一番,開腔道,“淚酸血咸,悔不該手辣口甜,只道世間無苦海;金黃銀白,但見了眼紅心黑,哪知頭上有青天。”
茶水灑在了炕上,顧山農(nóng)分明覺出了朱繡的累累耳光飛撲過來,一記,兩記,三記,就像一堆鞋底子那樣,抽在了他的頰臉上,一時間難堪不已,窘迫至極。但鑒于妻子在場,顧山農(nóng)不好發(fā)作,也不便拔腿走人,趕緊相問說:
“朱先生贈給你的呢?我想聽聽這個。”
“不,這個怪讓人難為情的,不念也罷。”達云羞臊,趕緊翻過了那一頁,終于尋見了理想的篇目,“給驚白的,朱先生專門贈給他的弟子的。呵呵,這恐怕是賞識吧,世上哪有老對少、上對下的道理,咱家的那個少爺羔子真是有福了。《滿江紅》一首,你安心聽。”
顧山農(nóng)不知,一切都東窗事發(fā)了,再也隱瞞不得。
“詩曰……居邊鄙,何自薄?甘涼動,風(fēng)雷作。聽隴頭鳴鏑,馬馳人躍。自有甘涼驍勁旅,能將鬼魅兇氛廓。待歸來、再唱老民謠,為君酌。”這一霎,達云的五官猶如發(fā)酵失敗的面團,皺成了一堆,“待歸來,待什么歸來?驚白干啥去了?”
“哼,這就是讀書人的無病呻吟、忸怩作態(tài),你又何必當真?”
顧山農(nóng)頭皮一麻。
“山農(nóng),你一定瞞著我什么,你現(xiàn)在實話讓我知道!”
“求求你,這可是在做客。”
“顧山農(nóng),我弟弟呢?我的驚白呢?他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我對你發(fā)誓,驚白好端端的,你可千萬別咒他了。”
顧山農(nóng)冷汗連連,忙膝行過去,將妻子按坐在了炕頭上,連哄帶騙了一番。
偏偏此時,書齋的窗外傳來了隱約的啜泣聲,哭得很委屈,也很膽怯,像一只貓似的。夫妻倆停止了內(nèi)訌,大眼瞪小眼的,仔細諦聽了半晌,竟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傷情。達云在丈夫的額頭上戳了一指頭,警告味十足,暫且留下了疑問,趕緊攏了攏鬢發(fā),整理完衣裳,這才撩開門簾,踅身而出。
原來,朱家的妻女二人回來了,也在小聲斗嘴。朱王氏撅起屁股,將一只大筐子扔在地上,從里頭滾出來了幾十雙布鞋,大的,小的,男將的,女式的,堆成了一座小山。不知何故,這些布鞋全都水淋淋的,似乎剛剛從澇壩池子里搶出來,變了形,發(fā)了霉。朱王氏踮著小腳,將鞋子逐一擺在窗臺上,架在墻根下,抓緊晾干,否則就日塌了。閨女扎著一根油亮的麻花辮,窩在廊檐下,膝頭上放著半個鍋盔,正哭得恓惶,哽咽不止。朱王氏勸慰道:唉,趙匯鞋襪店姓趙,又不姓朱,人家想寄售了,那是給咱們面子;現(xiàn)在店鋪打掉了,興許是老掌柜也遇到了什么難處,將心比心么,這個也怨怪不得。閨女還嘴說:我沒哭趙家,我恨的是老楦頭那個賊,不寄售也倒罷了,你看他連一個脖子也不給,還把咱們給轟走了,他不夠人,他做人太短了。朱王氏哀懇道:乖,咱們背地里不議論旁人,誰都有誰的難腸,各人有各人的苦經(jīng),等鞋子曬干了,我拿到城隍廟里便宜賣掉,還能掙幾個碎錢,不會吃虧。閨女拖曳著哭腔,憤懣地說:哼,不就是因為我爹書呆子一個,這輩子無權(quán)無勢么?郡老又怎么樣,總教能值幾個錢,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終究也換不來一口熱飯。這一刻,朱王氏簡直驚掉了,愕然地張看著女兒,突然抓起一只鞋,打算去揍她一頓時,胳膊卻拐了彎,直接抽在了自己的頰面上,懲罰再三。閨女撲將過去,抱住了娘老子,二人登時哭作了一團。
稍頃,待情緒平靜了之后,朱王氏方說:對的,你眼睛里有水,郡老不過是一頂冠冕,總教也只是一個身份罷了,這些浮世上的虛名,將來都會被一風(fēng)吹凈的;但是你爹肚子里的那些學(xué)問,裝進去的那些書本,墨筆寫下的那些詩文,誰也搶不走,誰也拿不去,這才是他活人的本錢,也是涼州人尊敬他的緣故。閨女嘟囔道:你看我爹吧,天天都圈在屋子里,要么古怪地發(fā)笑,要么長吁短嘆,他萬一關(guān)出了什么毛病,那可怎么得了呀?朱王氏提醒說:噓,仔細你的嗓門,魚在水中,老鷹在天上,佛爺在廟里,旁人就不要打攪了,說不定人家們正在里頭修仙吶。閨女知道自己錯了,頻頻點頭,替娘老子擦掉了她眼角上的淚水。朱王氏抬起閨女的一條腿,擼起褲管,發(fā)現(xiàn)她的膝關(guān)節(jié)上破了,青了,腫了,幸好還沒有出血,嚇唬道:哎呀,剛才可把我給嚇死了,你那一個跟頭差點摔進了水渠里,我的魂當時就丟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回來。聞聽此言,閨女抬起手,在虛空中抓了一把,對準娘老子的心口,噗地吹了一口氣:好了,你的魂回來了,現(xiàn)在還給你了,兩不相欠。
無疑,這個閨女的稚氣與天真,包括她的直率和倔強,均給達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后來,達云打劫了顧山農(nóng)身上的所有現(xiàn)錢,加上自己的,總之有少沒多,偷偷地壓在了熱炕的毛氈下,巴望著朱家夫婦能給這個丫頭扯一身新衣裳,再買上幾盒子胭脂什么的,權(quán)當是一份見面禮吧。
嬸,你干脆送我一雙新鞋吧?達云上前,柔聲道。朱王氏猛一愣怔,忽地靠在了墻上,訝異地說:大小姐,你怎么來了?你看我這么愚笨的,眼皮子跳了一上午,竟然錯過了去巷口接你,你可千萬別怪罪呀。達云也是嘴上甜蜜,翻看了一陣晾曬的鞋子,恰巧最近自己的腳腫得很厲害,她立馬挑了一雙千層底的大號布鞋,單另放下了。閨女怕生,一直側(cè)轉(zhuǎn)著身子,目光卻在悄悄地瞥望,她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家里住了許久,尚未適應(yīng)過來。朱王氏見狀,一把將閨女拽過來,戳在了客人的跟前:喊大小姐,你快喊呀,你啞巴了么?哎呀,真是養(yǎng)了個白眼狼,你忘了那時候大小姐還抱著你,去街上買過六合糖么?可越是催逼,閨女越牙關(guān)緊咬,鼻翼兩側(cè)急出了汗珠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朱王氏沒了轍,又央求達云務(wù)必賞臉,一定要在家里吃夜飯,不能空肚子走人。因為達云另有安排,便隨口答應(yīng)了,只讓朱王氏做一些燙面餅子,簡單且省力,等一下也好下飯。燙面餅子也叫油胡旋,此乃涼州特色之一,也是朱王氏的拿手好戲,趕緊系上了圍裙,喜滋滋地進了灶房。
院子里悄靜了下來,涼州的天空仿佛一座干凈的佛龕,供養(yǎng)著這個重生的季節(jié)。達云將閨女攬過來,攬在了懷中,發(fā)現(xiàn)她的個子躥高了,已經(jīng)接近了自己的眉毛,幾年的工夫下來,居然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乖,你以后就別喊我大小姐了,最好去掉前頭兩個字,你就只喊姐,愿意么?達云藹然道。閨女身上的褂子舊了,也嫌小了,肩胛緊繃繃的,后襟也縮了一截水,剛剛發(fā)育出來的一對胸乳緩緩?fù)蛊穑窈颂夷敲创蟆4丝蹋汗庹赵诹碎|女的頰臉上,一層細微的茸毛清晰可見,似乎帶著一種青草的氣息,令人惜疼不已。喏,你喊姐也并不吃虧呀。我記得你比驚白要小五六歲吧,既然驚白喊得那么甜,你學(xué)他一下又何妨?達云率先伸出了小拇指,要跟對方拉鉤上吊,終于瞭見閨女咧笑開來,將小手塞進了自己的掌心里,輕喚了一聲:姐。
土門鎮(zhèn)的老姨娘抱上了孫娃子,那是一喜;現(xiàn)在又順利地認了一個俊秀而靦腆的妹子,更是一喜。這個雙喜臨門,令達云的心里樂開了花,好像白撿了一個寶貝似的,也讓這一段時間的身體忘記了病痛,恢復(fù)了不少,笑問說:小心疼,你的學(xué)名叫什么呀?閨女道:朱懿,我爹起的。又問:哪個字,一心一意的意么?答復(fù)說:不,司馬懿的懿。聽說我爹還查了字典,問了卦,專門挑了這個生僻字,涼州境內(nèi)也沒有重名。達云心中咯噔一下,預(yù)感到自己所托非人,難怪朱先生半天也出不來,恐怕是被難住了。達云叫屈地說:天吶,這個懿字太繁瑣了,幾十根筆畫,把我小心疼的手也給寫累了,真是不劃算。這一刻,閨女環(huán)顧左右,見四下里無人,神秘地說:姐,我也討厭那個懿字,我偷偷地給自己改了名,我爹至今不知,我是第一個說與你聽的。達云不能辜負這種信任,從灶房門口拿來了一根火鉤子,交給了閨女,又朝著腳下努了努嘴。這么著,閨女在地上寫出了兩顆大大方方的漢字:
一念
達云甚是不解,忙蹲了下去,從頭看到尾,又從上看到下,最后將目光停在了閨女的頰臉上,開始求問。閨女彤紅緋赤的,羞澀道:姐,這也是我從書本上摘來的句子,從中挑出了兩個字,歡喜得不成,我便擅自做主改了。什么好句子呀?你說來聽聽,督促道。閨女板正地說:哦,唯有一念在,能呼觀世音。如今武威城里都在傳言,說權(quán)家的大小姐,承平堡的少夫人,就是當今涼州的一位菩薩娘娘,我剛才認了你這位姐姐,這豈不是一念之功么?達云忽地起身,一把抱住了對方,在閨女的額頭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這個關(guān)節(jié)上,朱家的院門被推開了,葉小梳率先進了門。
按照達云事先的吩咐,葉小梳去了一趟鴻賓樓,點了兩個羊肉鍋子。鴻賓樓的伙計們挑著一根扁擔,上面掛著食盒,一路走來,鍋子鼎沸到了極點,肉香四溢,饞壞了幾條街上的行人。一番忙碌后,在書齋和廊檐下各擺了一只木炭鍋子,朱王氏的油胡旋也烙好了,熱氣騰騰地端在了桌案上,只待開席。達云站在臥房門前,三回兩次地催喊,朱繡終于出來了,表情很釋然,仿佛完成了一樁重大使命,現(xiàn)在可以交差了。接過朱繡遞來的一張紙,達云幾乎沒看,折疊整齊,直接揣進了兜里,因為起名字這件事已經(jīng)退居其次了,她的心頭上有了另外的疙瘩。朱繡交代說,他一共起了三個,三選一,請大小姐和土門鎮(zhèn)的親戚們定奪吧。倏忽間,朱繡嗅到了羊肉鍋子的氣息,頓生不快,埋怨大小姐太客套了,看不起朱家的粗茶淡飯,下不為例。達云四兩撥千斤地說:先生,你既然給娃娃起了名字,那就得有潤筆吧,莫非你嫌少了?朱繡一連迭地擺手,拒斥道:哎呀,老夫紙上談兵,最后能不能入了你們的法眼,那還在兩說吶。
羊肉鍋子算得上奢侈的飯食,尤其在這個季節(jié),肉價貴得離譜,況且還是從著名的鴻賓樓里叫來的,光是菜蔬一項,竟然多達七八種,滿桌子的綠意。趁著高興,朱繡打開了書齋里的炕柜,翻騰了大半天,這才掏出來一壇子老酒,仔細斟滿了三碗,酒液微黃,黏稠膩手,果然是年深日久的好東西。開席了,朱繡率先端起了其中一碗,跟顧山農(nóng)夫妻倆碰了碰,卻并沒有飲下去,而是祭在了地上,潑掉了大概有小半碗,最后才象征性地抿了抿,抓起了筷子。
炕桌是方的,除了眼前的這三個人,另有一套干凈的碗筷虛席以待。達云一邊下炕,一邊說:我去請嬸子,娃娃和丫鬟伙計可以在外面吃,她是長輩,她得進來坐席。朱繡當即攔擋住了,悶聲道:不,她上不了炕,她沒資格,那個位子是留給權(quán)大人,留給令尊的,這是涼州的禮數(shù),不能慢待了先人。達云慚愧,趕緊學(xué)習(xí)朱先生,將頭幾筷子挑起來,搛在了對面,碼了尖尖的一大碗,算是孝敬給了爹老子的在天之靈,這才回頭招呼左右二人。這時候,顧山農(nóng)其實早就飽了,不餓了,胃口全無,分明感覺到這是一場鴻門宴,危險就像那一根根嶙峋不堪的羊骨頭,正在刺向自己。或者說,朱繡和達云,再加上那位隱形的老泰山,儼然一幕三堂會審,他自己將百口莫辯,難出此門。
事實上,在這個過程中,一種強烈的懇求,一種渴望被接納、被認同的念想,沁出了心頭,漾蕩在了顧山農(nóng)的臟腑之間,不可遏止。達云自不必說,她是妻子,她是枕邊人,她是自己在這一世里的鎮(zhèn)紙與秤砣,也是宿命的因果,始終壓住了他,不許他輕佻與渙散,更不能墮落和沉淪,變成一個下三爛的角色。而外父權(quán)愛棠大人,他雖然縹緲如空氣,指頭戳不見,聲音喊不來,卻又是一個確鑿無誤的存在,肉身已滅,名望不死,依舊在參與涼州社會的各個方面。至于朱繡么,顧山農(nóng)此刻也拿捏不住,毫無對策;用戲班子里的行話說,朱繡可能隨時會漏了,劈了,折了,將這滿屋子的和睦與融洽,統(tǒng)統(tǒng)砸鍋倒灶,也在所不辭。思想至此,顧山農(nóng)便也橫下了一條心,反正刀子來了棉花接,笑臉相對,只要自己守住了最終的秘密,一切都可以忍受,不在話下。
達云始終不肯上炕,騙腿坐在了炕桌的下首,殷勤極了,給朱先生搛了肉塊、脊骨、丸子、夾沙、豆腐之類的,另外還舀了一碗羊湯,撒上了芫荽,催喊他快吃,別放涼了。那種黑暗的情緒不請自來,猶如一塊冒煙的煤磚,朱繡繼續(xù)板著臉,單獨跟達云碰了一下酒碗,長鯨吸水,居然干掉了一大半,將旁邊的顧山農(nóng)視若無物。達云回敬了過去,笑說:
“朱先生,這一口是我替弟弟敬你的,感謝你對驚白的育化之恩。他現(xiàn)在懂事了,長進也不少,這全都仰賴了先生的栽培與信任。”
“不,這個酒我不能端,你是你,他是他,除非驚白辭掉了那個欺世盜名的所謂首要代表,毫發(fā)無傷地返回武威城,我才能開心地痛飲這一碗。”
漏了,劈了,報應(yīng)來了,顧山農(nóng)眼前一黑,恨不得跳出窗外,一個蹦子飛走。
“……待歸來,再唱老民謠,為君酌。”
達云狡黠一笑,吟哦道。
“咦,這句話是老夫的詞章,信口涂鴉,大小姐你怎么會吟誦?”朱繡回眸,瞥見了桌子上的那些紙墨筆硯,立時明白了大概,便抽絲剝繭地紹介了一番軍地雙方之合作,扶靈南下,將驚白突然裹挾進去的一幕,傷感地說,“唉,這的確沒辦法,事后諸葛亮罷了,我也是在驚白一時激動,逞少年之勇,離開涼州的三兩天之后,才聽說了各界慰問團的消息。我還能怎么辦,我一個捉筆的文人,又不能策馬揮刀,將驚白從半路上搶回來吧。我只能填這么一首詞,將熱肝辣腸放進去,冀望他平安歸來,不久之后師徒相見。”
“那么,依先生你的見識和判斷,驚白去了好,還是關(guān)在堡子里妥當?”
“話有兩說吧。”
“眼下驚白已經(jīng)走了,你就剖析剖析這個。”
步步緊逼。
“嗯,是的,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現(xiàn)在驚白和各界慰問團究竟在哪個山梁上,在哪個溝壑中,你我不知,涼州也不知,他們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般,飄失天涯,命運難測。”或許是酒水點燃了朱繡的情緒,也或者,這一腔子的話語積蓄了多年,此刻瓜熟蒂落,終于找見了發(fā)泄的渠道,“但是,自古官民兩張皮,和平的時節(jié),你來我往一番,倒也無可挑剔,可如今國難當頭,戰(zhàn)火遍地,新城大營卻出面主導(dǎo)了這一支送靈的隊伍,這難免讓人懷疑。哼,誰不知道那個軍閥頭子,他們就是從殺人越貨中起家的,他們的官帽子也是從血水里撈出來的,難道還在乎一個張觀察的死尸么?”
“朱先生,我記得你和家父以前常說的那句老話,叫什么官前馬后少蹦跶?”
“官是官府的官。”
校注道。
“哈哈,馬自然指的就是北門外,那個在營盤里深居簡出的軍閥頭子了。”達云毫無顧忌,也不怕隔墻有耳,如同在過去的年月里,偎在父親和叔伯們的膝下,偶爾稚氣地冒一句怪聲。又直率地說:“嘖嘖,既然驚白都已經(jīng)走了,也不可能再把那個小賊抓回來,關(guān)在角院當中,天天溫習(xí)課業(yè),先生你不妨開明大度,就當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吧。”
貌似安撫,實則是一種無禮的挑釁。朱繡突然停下筷子,感覺被解雇了,這一頓羊肉鍋子之后,彼此之間吹燈拔蠟,自己將失去與權(quán)家和承平堡的一切關(guān)系。一時傷感,朱繡便用酒水來緩釋心中的不懌,荒涼地問說:
“大小姐,你真的放心讓弟弟這樣離開,踏上一條叵測未知的長路么?”
“可是,驚白是戴著勛章走的呀,又擔任了首要代表,這是先生你剛才告訴我的。”
反詰道。
“看來,我打了自己的臉,我的操心和憂慮顯得多余,一文不值。”
“山農(nóng),你趕緊瞧瞧,朱先生竟然也像個娃娃似的,有一點點不開心,他的臉就拉了下來,罷吃罷喝,難不成還要轟走咱們,老死不相往來么?”緣于達云的皮毛認知,還不了解這一樁事件的重大底細,所以她被一種想象中的浪漫所蠱惑,心無城府,陶然地說,“哎呀,那個少爺羔子,我平時攆也攆不出去,就像一塊狗皮膏藥粘在我身上,始終也長不大。現(xiàn)在好了,他既然打算遠走高飛,那就去外面飛吧。西安城,北平城,天津衛(wèi),上海灘,哪一個不比武威縣攢勁?將來開了眼界,見了世面,等他的翅膀硬了之后,他準保會乖乖地飛回來,照樣是我的弟弟,我豈不是撿了個大便宜么。”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大小姐。”
“朱先生,豹子要在山里養(yǎng),老鷹須在天上放,像驚白這樣被寵壞了的娃子,我也一定能割舍下這份掛念,受得住這種熬煎。天氣也熱了,我以后隔三岔五地要去無量寺里燒香,拜托上佛和菩薩,給弟弟開一條長長的大路,再賜一艘寬寬的寶船,一切都順風(fēng)順水。”
“也好,同此一愿,你順便替老夫供一盞燈吧。”
朱繡捉起了酒碗,灰暗道。
旁側(cè)里,顧山農(nóng)盯看著妻子,突然覺得達云有點陌生,全然不是自己平日里熟悉的那個樣子,也不像是知根知底的枕邊人。他的心中訝叫了一聲,感覺在這一刻瞎了,走眼了,辜負了。漸漸地,顧山農(nóng)醒悟了過來,妻子的果敢、獨執(zhí)己見、開朗明快,這一系列的性格似曾相識,究其實,它來源于外父權(quán)愛棠,也是達云自小耳濡目染、啜飲甘露的結(jié)果。原本,驚白出走的這個事實,仿佛一根危險而燃燒的梁木,橫亙于承平堡的頭頂,簡直難死了顧山農(nóng)。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旦開口相告,說出真相,那就等于活殺了達云,后果不堪。再者,顧山農(nóng)還臆想出了三種情形:其一,達云肯定會尋到武威縣府的門上,一把揪住陳墾丁的脖領(lǐng)子,當面索要驚白;其二,在縣府求告未果后,達云也就徹底瘋了,披頭散發(fā),哭天搶地,直接殺進了新城大營,什么拒馬和鐵絲網(wǎng),什么鳴槍警告,統(tǒng)統(tǒng)對她無效,馬長官當然避而不見,矢口否認;其三,這也是最壞的結(jié)局,舊病未愈,又添新疾,達云的身體忽然間垮掉了,困坐愁城,天天以淚洗面,罷吃罷喝,整個堡子里彌漫著一種喪事般的氣氛,到了那時,又將如之奈何?
但是,這一切都不曾發(fā)生,虛驚一場。即便朱繡面目猙獰,一再挑唆,赤裸裸地扮演了縱火犯的角色,明火執(zhí)仗地去引燃這個話題,但達云卻一派云淡風(fēng)輕,用了她的笑聲、大方和嘻嘻哈哈的本事,將弟弟驚白的遠行,想象成了當年的少年將軍霍去病卷旗西返,金戈鐵馬,最終創(chuàng)立了不世之功。的確,揚湯止沸何如釜底抽薪,幾個招式下來,達云便基本上掏空了涼州總教肚子里憤怒的烈焰,讓他風(fēng)至草偃,舉火無望,開始專注于羊肉鍋子,一邊勸菜,一邊敬酒,像普天下的東家那樣,殷勤周到,唯恐冷落了客人。
事實上,直到這天夜里返回承平堡之后,顧山農(nóng)這才獲知了妻子喜悅的緣由,也明白了達云遠赴古浪土門鎮(zhèn)的真正目的,還是印證了那一句老話,女人的心,海底的針。但是目下,在這個炭火熾烈的炕桌旁,顧山農(nóng)一面被妻子的笑聲所感染,一面又心生不忍,不愿看見朱繡在客套當中夾雜的那些落寞與失望,遂慷慨而出,捧起滿滿一大碗老酒,言辭懇切地敬給了總教大人。朱繡一個激靈,雙手迎了上去,慌忙接住后,不打折扣地灌進了肚子里。來而不往非禮也,顧山農(nóng)亦是如法炮制,仰頭而盡之后,發(fā)現(xiàn)朱先生賜贈的這一碗老酒,業(yè)已在自己的身體內(nèi)叢聚成河,一時間波光瀲滟,水汽蒸騰。
突然,在炕桌的上首,留給權(quán)愛棠大人的那一只瓷碗啪地炸裂了,炸成了兩瓣。不,應(yīng)該是三瓣、四瓣、五瓣,大小各異,鋒芒乍現(xiàn)。
這意外的插曲,讓眾人都驚呆了,嚇壞了,竟不知此乃爐火炙烤的緣故,而不是神跡。但是在涼州的迷信里,既然擺了那只碗,請來了那一位亡靈,這個席面上當然有他說話的機會,倘若你不給,那么他起心動念,擅自發(fā)作,那也只能姑息不究、一探虛實了。朱繡臊得慌,一個勁地攬罪,趕緊拿來了簸箕和笤帚把子,將碎碗渣子往里刨,一不小心,指頭卻被劃破了,登時血流如注。顧山農(nóng)接著收拾,雖然格外仔細,小心翼翼,可是照樣被一叢尖刺給咬住了,指尖上洶涌著血水,疼得他蹙住了整個五官。倒是達云最麻利,抓起一塊濕抹布,逐個拾走了所有的碎片,將炕桌周圍打掃干凈,恢復(fù)了原貌。朱繡從鍋子下面取出來一勺子木炭灰,晾涼之后,在顧山農(nóng)的傷口上撒了一半,剩下的則撒給了他自己。倏忽間,血水被止住了,傷口也合上了嘴,這種草木灰是民間最靈驗的創(chuàng)傷藥之一,百試不爽。
經(jīng)此一遭,顧山農(nóng)和朱繡相視而笑,突然和解了,兩只手握在了一起,似乎血水交融,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了你。重新落座后,雖然賓主之間繼續(xù)動起了筷子,寒暄不停,但剛才的那一樁炸裂事件,陰影未散,每個人的舌根下都壓著疑問,拼命地忍著。末了,終究還是權(quán)家的大小姐率先崩潰了,提心吊膽地問說:
“朱先生,我爹的碗怎么就炸碎了,這是什么兆頭呀?”
“你看你,誰說那是令尊的飯缽了,它明明姓朱,朱家不值錢的瓷碗罷了。”
勸慰道。
“不,你方才說我爹也在這個飯桌上呢,你不要反悔,我現(xiàn)在不踏實,我一直心虛。”
“呵呵,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的,居然還是一個迷信罐罐,捕風(fēng)捉影,胡思亂想,什么事情都往陰陽和八卦上歸納,這一點我可不欣賞。”實際上,朱繡的這番話,僅有一成說與了達云聽,剩下的九成,其實在努力地說服自己,鎮(zhèn)定情緒,不至于荒疏了禮節(jié),怠慢了客人。剛才的那一聲炸裂,來得太過蹊蹺,也太吊詭了,迄今仍在朱繡的腦子里轟鳴不絕,讓他的脊背上敷滿了一層雞皮疙瘩,如坐針氈。碗炸了,多半是不祥之兆,朱繡迷信不已,嘴上卻說:“大小姐,我時常給驚白講,可以按佛的話去聽,但不能照佛的話去做。”
“請先生明示?”
“還是糊涂一點好,人不能那么太分明,白不提黑,黑不提白。其實,大家都在這個紅塵凡世上過活,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畢竟連佛陀和菩薩也沒有那樣的公心,又何必強求一個答案呢?”
“你話里有話,朱先生現(xiàn)在好像牢騷滿腹?”
逼問道。
“唉,罷了罷了,吃肉喝酒的時候,不要議論上佛,那是一份重罪。”朱繡的內(nèi)里布滿了心荊肉棘,連筷子也在發(fā)抖,苦笑說,“二位可要替老夫做個見證呀,不是我吝嗇,不想款待權(quán)大人,實在是令尊的脾氣未改,過于挑剔,他自己剛剛罷箸不食的。”
“呵呵,先生你才是一只老罐罐,裝滿了迷信。”
達云揶揄后,便不再究問下去了。
這個關(guān)節(jié)上,顧山農(nóng)的態(tài)度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這絕非醞釀已久的計策,也不是眼前的氣氛使然,而是直覺,針一般的直覺。顯然,總教大人身上的怨憤、不快和抵觸,以及他貌似熱情背后的那一種骨子里的冷漠,不單單是他個人的情緒,實則是涼州百姓的集體看法。顧山農(nóng)猶記得,在去年秋天的深夜里,朱繡頭戴草帽,繞著承平堡不停地轉(zhuǎn)圈子,一趟又一趟的,好像在上發(fā)條,緊螺絲。重陽節(jié)的那日,朱繡面色陰郁,一方面緣于尹先生題寫的那塊牌匾,另一方面卻是因為保價局的開張,令其大為失落,幸虧他預(yù)備了先手,讓弟弟驚白提前拜在了朱繡的門下,又裂土分疆,提供了角院那么一席之地,所以才暫時止息了紛爭。遠的也不必啰唆了,就說桌子上的那些詩稿吧,什么叫淚酸血咸、悔不該手辣口甜、只道世間無苦海?什么叫金黃銀白、但見了眼紅心黑、哪知頭上有青天?此乃朱繡本人親自撰寫的,這要是刊刻成了兩塊明晃晃的牌匾,懸掛在承平堡的左右門柱上,豈不是佛頭潑糞、毀人名節(jié)么?剛剛,這原本是一場歡愉的宴席,一頓吃喝,可朱繡偏偏給人添堵,往活人的眼睛里插柴,干么非要單獨擺上一套碗筷,談玄說法,另設(shè)道場,且從虛空中請來了一位亡靈,赫然地坐在上首,明擺著這個飯將難以下咽。凡此種種,讓顧山農(nóng)在這一霎心竅頓開,計出如神,當即決定讓步,向涼州百姓們招安。
這么著,顧山農(nóng)將受傷的指頭塞進嘴里,牙齒一咬,傷口開裂,血水嘩地淌了下來,滴在他個人的酒碗里,瞬時浮起了一層紅沫,款然道:
“朱先生,這可不是迷信,這叫懲罰。”
“你怎么這樣說?”
“喏,晚生剛才只顧著在一旁刨食了,聽你跟達云像寺里的老和尚那樣在辯經(jīng),各有各的理,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干脆插不上嘴。”這些皆為鋪墊,顧山農(nóng)心知,唯有劍走偏鋒,將一切都推向極端,才能控制住眼前的局面,懾服對方。又說:“我啞巴可以,但外父權(quán)大人在生氣,一怒之下,就將那只碗給砸了,讓我的指頭見紅,疼得我想起了他老人家的托付。”
“山農(nóng),你沒說胡話吧,爹在哪?”
達云捂住了嘴,神色慌亂。
“大小姐,這是男將們的公事,女流之輩最好回避,起碼也不應(yīng)該打問。”顧山農(nóng)制止了妻子,側(cè)轉(zhuǎn)過去,凝視著朱繡,款款一禮,篤定地說,“先生,晚生著實太忙,一直窮于應(yīng)付四面八方的瑣碎事務(wù),結(jié)果忘記了權(quán)大人臨下世前交代的那句話,告罪,真是告罪。剛才的這一記懲罰,其實是驚堂木,對我的當頭棒喝,真是來得太及時了。幸好,現(xiàn)在也沒有外人,那就允許山農(nóng)一字不落地轉(zhuǎn)告與你。”
“少東主,我的手也被割破了,這個怎么講?”
涼州總教伸出了指頭。
“嗯,想必這個就是以血見血、以血證血吧。再者,外父當年八成也猜到朱先生將有所疑問,擔心小婿口說無憑,沒有證據(jù),所以他老人家剛才從天上下來,刺破了你,也刺破了我,這兩個血指頭就像一對帶血的印信,彼此印證。”顧山農(nóng)抱拳,朝著虛空深處揖上一禮,大有一番通達天地、游走三界的氣概。又道:“很簡單,其實總共只有一句話。”
“老夫在聽,在洗耳恭聽。”
朱繡懇切道。
“完璧歸趙,將整個承平堡交給朱先生你去打理,權(quán)家人從此不再染指,切割干凈。”
“天吶,這是權(quán)愛棠的原話么?”
“千真萬確,此乃外父托付給我的,這也算是他老人家的臨終遺言。”
“少東主,你這是在取笑老夫,給朱某人難堪,讓我下不了臺面呀。你瞧瞧,這人世上的光陰真是經(jīng)不住開銷,忽忽焉,權(quán)大人也已經(jīng)下世多年,撒手不問涼州的冷暖了,可是你今天卻突然提來了一壺溫吞吞的水,假傳圣旨,聲稱這是你外父的臨終囑托,你又如何讓我相信?”這些推托之辭,其實是在叩問,在詰難,在進逼,朱繡因為被對方窺破了心思,戳中了他長期以來郁結(jié)不化的怨氣,辯白和否認也就成了一種本能的抗拒。頰面上異常燒燙,也許紅得像一盒胭脂,朱繡一方面盡力拖宕,另一方面卻清晰地瞭見了希望,扣住這個話題不放:“當然了,權(quán)愛棠乃是涼州人杰,朱某跟他共事了很久,深知他向來不按常理出牌,但不知他將承平堡拱手相送,將這個千斤的擔子壓在老夫的肩上,究竟是何用意?”
“朱先生,承平堡乃涼州公器,權(quán)家不可以霸占獨吞,它更不是山農(nóng)的私產(chǎn)。”
“此話怎講?”
“想當初,的確是權(quán)大人最先發(fā)愿,打算在武威城北割地劃水,創(chuàng)建一所新式書院,以響應(yīng)共和,策動西北,開文明之風(fēng),除河西之銹,剔盡歷朝歷代社學(xué)、義學(xué)和私塾的八股風(fēng)氣,栽下梧桐樹,引來金鳳凰,還涼州子弟們一個澄明的讀書天地。權(quán)大人初心良善,矢志不渝,這件事又得到了朱先生和郡老班子的一致支持,很快就兌現(xiàn)了,鋪開了攤子。”往事般般,歷歷在目,顧山農(nóng)雖然缺席了這一樁驚天撼地的工程,但此刻講述起來,儼然他就是當年的一介激進分子,事無巨細地參與過了。又道:“先生,你也是始作俑者之一,你最清楚了,承平堡這座城池,可是涼州百姓一梁一木、一磚一瓦地捐贈出來的,沒有這些田夫故老、販夫走卒的鼎力幫襯,那一塊地皮恐怕至今還在撂荒,形不成如今的氣候。”
“難為了權(quán)大人,那些年他一直風(fēng)里來、雨里去,奔走于四鄉(xiāng)八村,在各處勸募,嘴皮子說破了無數(shù)回,鞋子也穿爛了上百雙,可是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哎呀,我這個掛羊頭賣狗肉的老匹夫,其實無寸尺之見,也無一毫之功,跟著權(quán)大人沾光了,偶爾在睡夢中,我還能聽見他的爽朗笑聲。”
念及故人,朱繡目中閃閃,一時間情難自禁。
“所以,天下公器,理應(yīng)交還給涼州百姓,由朱先生全權(quán)打理,這個再不必扯皮了。”
“可惜老夫歲數(shù)大了,難當此任呀。”
“不,獅子老了,可它還是獅子。”
“涼州沒有獅子。即便有,那也是在佛門和天梯山的畫墻上。”
“可偏偏朱先生心如雄獅,這是權(quán)大人親口告訴我的。”
“嗯,話雖這么講,可在下一無權(quán)勢,二無權(quán)愛棠大人當年的赫赫聲威與人望,我那個涼州總教的名頭,不過是一頁草紙,掛在墻上天天吃灰的。”朱繡放下了姿態(tài),一讓再讓,最后卻直搗龍庭地說,“少東主,不知權(quán)大人給你講過沒有,我當時跟他商量了有大半年,準備為書院起一個名字,斟酌來去,最后敲定了一個相當復(fù)古的,你還記得么?”
這是讀書人的試探,朱繡即將認領(lǐng)了。顧山農(nóng)嫣然一笑,伸出了滿滿一個巴掌,在涼州總教的面前晃了晃,故意不語。朱繡辨識了幾眼,答復(fù)道:
“五?”
“五涼書院。”
“天吶,原來根本瞞不住你,少東主果然早就知道了。呵呵,這原本是我和權(quán)愛棠之間的秘密,絕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說過,當時打算在開山立宗的時候公之于眾,結(jié)果卻在半路上夭折了。”朱繡的喜悅燦爛而透明,老頑童似的,百轉(zhuǎn)千回之后,終于確信了、認可了這一樁突然降臨的幸福,迫切地說,“少東主,現(xiàn)在開春了,光陰急迫,咱們應(yīng)該抓緊籌謀一下,盡快給五涼書院掛牌子,先把名聲吆喝出去吧?”
“但是朱先生,這需要耐心,你得給我一段時間,不可冒進呀。”
“多久?”
“晚生不知,或許一兩年,也可能得要七八年,待我料理完了承平堡的事情,它才能分燈法脈,別立新宗,以五涼書院的面目正式示人。先生,這個你要等,切勿急躁。”
朱繡的心頓時涼了一大半,撓了撓頭皮,苦楚地說:
“承平堡如日中天,還能有什么事,值得少東主花這么大的功夫,去親力親為呀?”
“叫魂。”
“什么魂?為誰叫?”
“替涼州叫魂。”
這一霎,朱繡當即啞默了,談話碰見了鐵釘子,戛然而止,心知再問下去,大概也關(guān)涉到了什么機密,一定徒勞無益。朱繡捧起酒碗,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一張嘴臉,倒映在了液體的表面,虛虛實實,影影綽綽,不甚真切,猶如水中月,好似鏡中花,空荒地歡喜了一場。顧山農(nóng)眼尖,不情愿讓涼州總教陷入失望與悲戚的境地,趕緊堆起了笑容,相問說:
“朱先生,我借你一樣?xùn)|西如何?”
“少東主盡管吩咐。”
“喏,我剛才進門時,就發(fā)現(xiàn)桌子上擱著一本《趙氏孤兒》,原來是西安易俗社的本子。我記得你說過,這個本子最全,唱詞也優(yōu)美,想必是先生托人尋來的,山農(nóng)打算一睹為快。”顧山農(nóng)也恭恭敬敬地端起了碗,以酒作誓,許諾道,“天地為證,等將來,我給朱先生還這本書的那一天,便是五涼書院掛牌、山門打開的喜日子。”
“但愿吧,只要不死,老夫絕對等得起。”
朱繡先干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