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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拍

胡笳八十四節

這個地方叫長官路口,以前具體有哪個大人物經過,迄今誰也說不清、道不明。

氣候和緩了。這個季節的風,從西藏和青海的方向上吹來,越過祁連山脊,彌散四方,讓河西一線纏綿的綠洲掙脫了冰雪,聳出天表,一時間山川青蒼,氣象明秀。長官路口位于武威城南,這里土脈膏腴,民物殷稠,人煙輻輳,自古而來就是通往烏鞘嶺和省城蘭州的主要關卡,又恰逢一個農業大集,所以買賣叢聚,牛來馬去,吆喝聲就像一鍋炒爆的豆子,令人目迷口噤。挑了一處寬展的地方,承平堡的車轎款款停下后,車把式剛取出下馬凳,卻見顧山農已經打起了簾子,踅身而出,麻利地跳了下來。

長官路口附近,春樹云生,官柳夾道,如界畫然,一切都蔚然入目。顧山農長舒一口氣,頓生感慨,是啊,天地有好生之德,經歷了去冬的那一場鐵災,涼州人終于卸下了驚恐、寒冷與無助,積雪融化,泥壤松軟,站在了這個艷陽天氣下,有了新的盼頭。至于承平堡么,當然亦不例外,這一冬的事情紛擾不堪,亂如纏麻,如今好歹也理順了,步入了正軌,而且隨著北疆沿線各路的開通,保價局名下的駝隊、馬幫和大型商團,包括不計其數的零擔,突然間絡繹于途,星夜不斷。自打張汲水跟隨驚白離開后,堡子內外的大小事情,統統寄在了廖逢節一個人的肩上,可真是苦煞了這名管家,他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鬼遲,但也沒有任何怨言,沒有牢騷。用人不疑,廖逢節雖然沒念過幾年書,有時候連草流和契約也搞不清,賬目總是疙里疙瘩的,但其忠心可鑒;顧山農于是放開手,讓他在明面上總綰全局,自己則端坐中軍帳,落了個無官一身輕。見時辰尚早,顧山農忽然來了興致,囑咐車把式在原地待命,觀察著動靜,他打算去集市上溜達一圈。

邊緣上是散集,賣啥的都有,甚至還有西瓜攤子,據稱在地窖里藏了許久,但切開的瓜瓤一概呈絮狀,吃起來肯定像棉花。顧山農一路走來,隨性極了,打問了洋芋、胡蘿卜和包菜的價格,又欣賞了補鍋的、鋦碗的、釘鞋的、搟氈匠人們的手藝。這一趟下來,顧山農只買了兩樣東西,一個是銅質的掛鎖,碩大如圓茄子,沉甸甸的,另一個則是金湯牌香煙,省城蘭州制造,總計有二十余盒,價錢有點貴。

返回時,顧山農忽然瞭見了旁邊的剃頭攤子,那一盆熱水的氣息讓他心有所動。雖說不久前在佛具店里,陳匹三曾用推子鏟掉了他的頭發,但是二把刀的手藝畢竟有限,現在頭頂上就像被狼啃過似的,坑坑洼洼。關鍵在于,這一趟是專門來迎接達云的,以新面目示人,給妻子一個嶄新的形象,或許也有利于彼此之間的和睦,況且顧山農最近一直心虛,忐忑不安。這么著,顧山農摘下禮帽,坐在躺椅上,對待詔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催他趕緊。待詔憋紅了臉,給客人圍上護脖子,打濕了頭發,試探說:敢問,足下是承平堡的少東主吧?顧山農答:咦,你認得我么?待詔坦承道:嗯,我不光見過少東主你,我還受過權愛棠大人的恩惠,我到死也忘不了他老人家,真的,我做夢還夢見過幾回吶。豈料,這句話被隔壁的攤主耳食了去,匆匆忙忙收拾起家當,一閃就不見了。

這以后,待詔便不再絮叨了,抓緊忙碌。顧山農仰躺著,五官上蓋了一塊熱手巾,抽吸之間,一股溫馨的氣息沁入心脾,感覺自己在整個冬天里銹死的骨骼,于一瞬間松弛開來,就像被這個溫煦的氣候膏了油,換掉了不聽話的零件,頓時活泛無比。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品咂了一番待詔的話,顧山農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泰山大人的音容,知道這就叫陰德,也是福報。倏忽間,顧山農的內里潮起了一種不可遏止的沖動,告誡自己說,達云就要回來了,妻子今天回家,以后要加倍地對她好,七成不夠,九成也不行,必須是十成的足金,不能有一點點雜質。這個念想愜意極了,加之熱手巾的熏陶,顧山農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收拾罷了,待詔搖醒客人,又拿來了一塊水銀鏡子。顧山農起身,整理好衣裳,目光瞥向鏡子時,突然被釘在了地上,失聲道:胡子呢?你怎么把我的胡子給剃掉了?待詔辯解說:我先頭問過你的,你說全修,全修就這個規矩,我并沒有錯呀。顧山農陡然生出了一股子邪火,一把搶走鏡子,踅開了幾米遠,仔細地審查著自己的嘴臉。天吶,山根里居然連一根毛也不見了,童山如禿,恍惚成鬼,原先那么漂亮而冷峻的蓋胡子,他已經習慣了許久的那一副男人的標志,竟然被這個驢日的亂批頰面,給剃光了,給鏟凈了,現在鼻子不是鼻子,下巴不是下巴,猶如一個陌生人似的,面色猙獰,山水荒劣。彳亍于長官路口,顧山農連哭的心也有了,對這名待詔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成,直感覺自己就像被剝光了衣裳,赤條條地站在路旁,被涼州人看盡了笑話。這一刻,顧山農青皮寡臉的,竟不知該怎么辦,盯視著地上的那一堆凌亂毛發,不忍割舍。可偏偏,待詔又不識相,詫異地說:少東主,你的嘴咋了?你看你,你的嘴怎么歪了呀?

顧山農一驚,慌忙扔掉了鏡子,將禮帽抓過來,掩在了嘴巴上:呃,風打的,半夜里趕路遇見了鬼,我正吃藥吶。鏡子碎了,尖叫聲四起,留下了一地的心荊肉棘,引得路人們紛紛側目。待詔狠狠抽了自己幾耳光,歉疚道:我不是人,我不夠人,我把少東主給丑化了,這該如何彌補呀?事已至此,顧山農不想糾纏,丟下一把碎錢,混進了人群中,迅速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卻不承想,迎面駛來了幾輛豪華的車轎,將顧山農當街攔住,無法走脫了。

車馬一停,伙計們各自擺好了下馬凳,分別走下來了兩位熟悉的郡老,一個是武威城外五門十八姓的總鄉約王曰信,另一個則是大鹽商沈光宅。猝然相見,原本應該是親切與熱絡的氣氛,但顧山農卻像吃下了一碗酸菜飯,胃里開始抽搐了,翻江倒海一般,顯得極不情愿。二位郡老移步而至,率先抱拳作揖,說了一大堆久別重逢的話,目光殷殷地巴望著。此刻,胡子沒了,嘴唇上光禿禿的,顧山農覺得下盤不穩,就好像身體里丟了一塊秤砣似的,略微有點失重,突然攻訐道:哎喲,春三月來了,泥土松軟了,蟲子露頭了,你們這些地底下的老古董也急吼吼地拱了出來,兩位大人恐怕喝了不止半斤吧?果然,酒氣沖天,手舞足蹈,郡老們并不在意顧山農因為心虛,如此口無遮攔的這一番詰難,左右攏住了對方,問東問西的,煞是親熱。原來,長官路口的這一個農業大集,今年由北疆的雅布賴鹽場唱主角,沈光宅多年來壟斷了這一項貿易,肯定要御駕親征,光臨現場,在鄉鄰們面前露一露臉。事畢,大鹽商這才想起此乃總鄉約的地盤,不去府上拜訪的話,于情于理恐有虧欠。平素里,涼州郡老這個議事班子各自為政,分別把持一方,實際上是一個松散的聯盟,甚少走動。對于沈光宅的突然蒞臨,王曰信自然是喜出望外,當即吩咐下人們殺雞烹羊,沏茶溫酒,一敘別后之情。酒喝到了半途中,雙方已是面紅耳赤,掏心挖肺,說了一河灘的知心話,并當場達成了合作的重大意向,抓緊在酒桌上簽署了正式協議。這時有門人來報,稱坊內的一個攤主在集市上邂逅了承平堡的當家人,千真萬確,少東主此刻正在長官路口一帶剃頭修面。天賜的機會,王曰信頓感蓬蓽生輝,雙喜臨門,這一下子來了兩位郡老,想必王家的祖墳上冒了青煙,今年的運程似乎有點開門見喜,即便顧山農仍在候任當中。沈王二人趕緊下了炕,穿衣戴帽,收拾利索,坐上各自的車轎,直奔長官路口,打算力邀顧山農一聚,添酒回燈重開宴。無疑,這三個人今天的聚首,等于議事班子的半壁江山,將來在涼州,尤其在五門十八姓當中,也堪稱一樁美談。

不過,顧山農搖了搖頭,當即否決了,絕無二話。

王曰信苦瓜著臉,央告道:你看你,你來也來了,都站在了家門口,不進去喝個茶,端個酒,我的這張老臉往哪里擱呀?又趁機搬出了另外兩位郡老,勸服說:哎呀,我這里雖是窮家陋舍,比不上少東主你的承平堡,但秦望瀾大人還在春節時來過,他的兒女不在身邊,秦木和秦瓊在外面當軍官,家中冷清,他就是來圖個熱鬧吧,住了很有幾天;另一個光臨寒舍的是彭大居士,這里離白塔寺較近,他去參加一個祈禱大法會,也是專門下馬來探望我,吃了一頓素面條,讓我的心上一直有疙瘩,至今還過意不去吶。顧山農問說:朱先生呢,誰跟朱繡照過面?王曰信噴著酒氣,輕蔑道:哼,他那個臉面就跟大姑娘的屁股一樣,外人是見不到的,咱也不稀罕去見。旁側里,沈光宅已是按捺不住了,左瞅瞅,右瞧瞧,目光像刮刀一般地審視,令顧山農彤紅緋赤,極不自在。大鹽商怒斥道:呸,蘭州城虧死先人了,少東主你看你去了一趟省城,餓成了什么樣子,顴骨出來了,肩膀塌下了,去年的樹葉子也比你攢勁,比你精神。丟失了那一抹蓋胡子,天平歪了,斜了,差錯了,顧山農不敢開口附和,只能報之以苦笑,哼哼哈哈的。沈光宅也開始游說:少東主,擇日不如撞日,既然遇見了,咱們就別客氣,借王大人的臺面,喝他的酒,吃他的肉,再聽你講講蘭州城里的風月和逸事,豈不快哉?是這,北疆也慢慢解凍了,我計劃回雅布賴鹽場去,夏秋兩季都在那邊曬鹽,以后難得回來一次,今天就請你給我賞個臉吧?顧山農堅不吐口,目光越過二人,盯望著遠處自家的車轎,似乎還沒有動靜,不免心焦。沈光宅急了,俯身而來,耳語道:少東主,你就別犟了,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敬你三杯水酒,說一聲感激的話吧。見對方眼神詢問,又趕緊釋解說:山農,你在臘月里讓廖逢節捎來的那一筆錢,說是分紅,但沈某人明白,那其實是你的獎掖與厚愛;呵呵,世界上再好的錢莊,也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利息,除了你旗下的承平堡和保價局。是這,那筆錢我不敢挪作他用,趁著今年冬天的鐵災天氣,在俄境與蒙古一帶,低價收購了百十來頭大牲口,準備擴充運輸力量,替承平堡再開幾條新路,打開捷徑之門。的確,大河里有水,我這個小澇壩才不會干涸么。

話說到了這種軟弱的地步,就差強行擄人了,但顧山農依舊目中無人,盯視著前方,忽然捂住口鼻,打了一聲哈欠,神色疲倦。顧山農端正了禮帽,一再辯稱,今天就算了吧,他之所以出城,守在長官路口,把脖子都抻成了鵝頸,不為別的,只因為內子在前不久去了古浪的土門鎮,昨日里捎來口信說要返家,他是專門來迎接鸞駕的,分身不得。原來如此,沈王二人立刻眉飛色舞,互相捶了一拳,興奮得就像炸開的燈花,畢剝作響,一連迭地擺出了更多相聚的理由。天老爺,大小姐來了,少夫人即將路經此地,承平堡的女當家巡游而返,難怪長官路口左近日光澎湃,藏風聚氣,儼如一座金色的行宮。但是,他們的嗓子說干了,唾沫吐盡了,腿腳也站麻了,卻根本上難以撼動顧山農,簡直算是頑石一塊。更加沮喪的是,后來顧山農用手遮住了嘴巴,下了軟話,懇切地說:唉,二位大人也想必知道,這幾年大小姐的身子骨不適,成了梅郎中家里的常客,吃的藥比飯還多,這一趟從土門鎮回來,恐怕又要躺上個十天半月,才能穿住鞋子下炕呀。各家有各家的苦楚,誰都有誰的難腸,山農告罪,十萬個告罪,恕不能替大人們斟酒沏茶了,你們趕緊回去吧,熱鬧是你們的,也拜托替我多喝上幾杯。

門徹底關閉了,連一絲縫隙也沒有,郡老們讓開了路,目送顧山農走遠了。

這一刻,沈王聯盟也等于徹底瓦解,于是改走了獨立路線。王曰信提住褲帶,突然撒腿狂奔,跑向了遠處的柳樹林子,似乎尿急。沈光宅追攆上去,偎在了顧山農身畔,待步伐一致后,憂心地說:山農,你可不敢大意,我估摸著你可能掉了有二三十斤的肉吧,像這樣突然暴瘦下來,其實是很危險。顧山農道:瘦了好,瘦了才精神,我最見不得街上的胖子,他們就像一坨坨豬油,那不是我想要的。沈光宅又說:呃,這些年我走南闖北,不敢說別的,但起碼積攢了一些上等的東北人參、藏紅花、鹿茸、蟲草、黃芪和黨參,這可都是大補,改天我讓伙計們送進承平堡,你跟少夫人千萬別虧欠了身子骨。顧山農笑說:呵呵,白天一碗面,晚上一個饃,天生的面肚子,我覺得沒有比五谷雜糧更妥帖、更可靠的,山農心領了,大人不必勞碌。水米不進,刀子過去棉花接,沈光宅討好了半天,均被逐一拒絕了,悉數奉還,心中也著實不快,猶如涼州人說的那樣,舔溝子舔到了痔瘡上。這么著,沈光宅故作訝異,探問說:少東主,你最近不太順吧?你好像遇見了什么麻纏事,家里和身上或許也不太潔凈?是這,我建議你抽空去寺里點個燈,或者請法官在承平堡里燎一燎邪祟,這個最管用。咦?顧山農當即一怔,停下了腳步。大人法眼,那你到底看見了啥么?你總得給我下一個方子吧?恰是由于這一霎的倉皇,也因為那一抹蓋胡子不翼而飛,顧山農竟然忘了用手遮擋,讓沈光宅趁機窺見了真相,失聲道:你的舌頭,你的嘴怎么歪了?天吶,少東主你這是遭了什么罪,碰上了哪個劫?

一陣色飛骨驚之后,顧山農用袖子遮住了嘴巴,沉靜地說:唉,倒霉極了,這是被風打的,從蘭州城回來的路上,山風跟我過意不去,一口氣就打歪了,我正在吃湯藥吶。面癱,沈光宅老練地講解說,這個病其實就叫面癱,他以前也不幸害過,吃藥不管用,扎針也效果不大,但是后來用了雅布賴鹽場的一個土方子,經過炒熱的粗鹽外敷,五官歸位了,模樣也端正了,一切無礙。大鹽商當即許諾,承平堡將很快收到這樣的粗鹽,待顧山農痛快地答應后,他終于心花怒放,有了十足的面子,但是又意猶未盡,詭異地說:不過呢,療治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還必須得講講迷信。承平堡那么大的攤子,門開四方,商賈如云,一道道門檻上難免會帶進來污穢與邪祟,恕在下多嘴,但這顆心卻是實誠的,少東主你最好留個心眼吧。顧山農答復說:哼,外父權大人和尹先生曾經講過,國人之迷信,迷信之危害,究其實,總歸與世界大勢不符,也跟天下之文明相悖,乃是極大的糟粕,乃是無用的異端邪說罷了。實際上,鹽就是一種奇怪的東西,越是被日光照曬,便越發堅硬,大鹽商自然亦不例外,執拗地說:敢問少東主,你自立門戶,舉整個承平堡之力,開了這一家保價局,你究竟想要保什么?顧山農慨然道:嗯,這個簡單,我可以用一句話來告訴你,我就是想保涼州,保河西一線的路途暢通,也是為了保天下貿易。沈光宅凝重地說:不錯,可是少東主,你有沒有捫心想過,你保了涼州,保了河西四郡,保了天下貿易,那么到了最后誰來保你?人世上的事情都是因果循環,萬一將來你落了單,無枝可棲,豈不是很悲慘么?是這,我勸你趁早留個后手,悶聲發財,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銅,這也是迷信,但更是我的經驗。就在顧山農怔忡不語之際,沈光宅終于甩出了底牌,相告說:少東主,隔行不取利,我最近也真是頭大了,雅布賴鹽場讓我焦頭爛額的,就在剛才,我已經將城里的那些買賣打掉了,全部轉讓給了王曰信大人。對了,我指的是那幾家平心定氣館。事實上,這堪稱是一次完美的脫逃,大鹽商軟硬兼施,手段高明,于三言兩語之間,徹底解套了,將自己撇得一干二凈,不愿意再被勒索,被盤剝;同時他又保持著一種表面的殷勤,笑臉迎人。

這一席話就像繩索,將顧山農吊在了渾白的日光下,赤裸裸地公然示眾。囁嚅了半晌,顧山農傷感地說:保我?誰來保我?這么些年以來,我其實早就習慣了,我這個人太獨,承平堡的大小事情也都是我一直在扛,至今還找不見哪個人來替換我的肩膀,來分擔我的壓力。沈光宅長嘆一聲:唉,我也是才從北疆回來不久,怎么就聽說承平堡出了問題,麻煩大了?武威城里的謠言不可盡信,但有的時候么,卻也不得不信。聞聽路邊的呱喊聲,沈光宅當即住嘴,知道總鄉約從柳樹林子里出來了,趕緊朝顧山農虛上一禮,埋首離開,匆忙走向了自家的那一輛車轎,擅自中止了后續的酒局。

王曰信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扶住膝頭,喘息了一陣子,這才緩過勁來。先時,王曰信避開人群,并非去撒尿放水,那個關節上,他突然想起了隨身攜帶的一件東西,而東西被自己的婆娘縫在了褲腰上,不便當街解開。在柳樹林子里,王曰信提住褲腰,用牙齒咬開了幾根線,摸出來一串珠子,準備贈送給承平堡的主人。珠子像黃豆那么大,總計一百零八顆,當中吊著一塊鍍金的方牌,指甲蓋似的,兩面各有一顆漢字,一個是“信”,另一個則是“總”。武威城外五門十八姓的百姓們全都知道,此乃總鄉約王曰信大人的信物。

“少東主,你不該跟我見外,這回我真的生氣了。”

“大人明示?”

“哎呀,這件事責任在我,一是我御下無方,讓子弟們無法無天,一個個吃了豹子膽似的,目中無人。另一個也怪我禮數不全,伺候不周,慢待了少東主你,我有愧,我著實有愧。”王曰信攀住了對方的胳膊,諂媚說,“前不久,你去了平心定氣館做客,子弟們有眼無珠,慢待不說,居然還拘禁了你幾日,我一得到消息,當天就收拾了那幾個狗日的,讓他們打野食去了。我本該專程去道歉,可到了承平堡的門口,猶豫再三,覺得不方便,也就作罷了。”

被徹底扒光了,在游街示眾,顧山農頓感無地自容,狡辯說:“誤會,這是誤會。”

“嘿嘿,你是當家人,你做啥都有自己的道理,這個不必拉呱。再說了,咱們身為一個個男將,假如不在這一世里去遍嘗百草,不屠龍打虎,不上天入地,不尋求一點點刺激,豈不是有所缺憾、修不成正果么?”王曰信一邊喋喋,一邊掏出珠子,綰在了顧山農的手腕上,“少東主,你可別貴人多忘事呀,你當初是入了股的,雖然是干股,沈大人他認可,我王曰信也就沒有推翻的道理。平心定氣館易手了,以后是我在打理,但歸根結底由你說了算,你才是幕后的大掌柜,這個尺碼我有,規矩我也懂。”

顧山農盯視著那一掛珠子:“大人,山農愚鈍,聽不懂你方才的話。”

“哎喲,我的話根本不打糧食,只要少東主你能聽懂芙蓉香的話,那也算是我的一份孝敬。”王曰信抬手,撣了撣對方肩膀上的灰土,又叮囑說,“鐘鼓樓旁邊的那家館子,新近添了一道菜,據說味道不錯,少東主抽空可以去嘗嘗。”

“請問大人,這是你給我拴的狗鏈子吧?”

“不,去了你就知道了。”

總鄉約矢口否認,最后也虛了一禮。

實際上,武威城內的各家平心定氣館,瓤子早就被掏空了,大小伙計基本上都是五門十八姓的子弟們,沈光宅徒有一張皮子,這也恰是他痛快地簽署了轉讓協議的根由之一。杯酒釋兵權,王曰信在一日之內,相繼拿下了兩位涼州的門面人物,感覺這一刻的日光,就像剛剛打下的新鮮酥油,流淌在自己的面龐上,沁潤無比。

從土門鎮駛來的車轎,終于被截停在了長官路口。

下半天時,集市上人粥稠密,塵土飛揚,仿佛撐開了一把巨大的黃傘。顧山農肅立在路邊,瞭見自己帶來的車把式一陣忙亂,將另一輛車轎領了過來,彼此呈掎角之勢,相對安靜了不少。未及開口,兩匹轅馬率先親熱了起來,鼻碰鼻,臉擦臉,簡直親熱極了,似乎在給主人做一個示范。惦記著妻子的身體,憂心著達云的風濕病,顧山農的雙臂突然灌注了一股開山劈石的力量,急忙上前,打算將她抱出來,舒緩一下筋骨,最好曬曬日頭。不料想,這個關節上,丫鬟葉小梳一個蹦子跳下車,支起下馬凳,然后撩開簾子,雙手托住了女主子的胳膊。達云利索地下了車,站在凳子上,一眼瞥見了丈夫,甜蜜地一笑。

胖了,腮幫子上有了肉,下巴也圓潤了。最重要的是,妻子現在能站了起來,謝天謝地。

一時鼻酸,顧山農的心中忽然出現了一座明亮的贊堂,梵音四起,花雨廣灑,天上的眾神和下界里的先人們般般而來,各歸其位,一道念唱著這個恩澤與奇跡的時刻。上佛啊,菩薩啊,度母啊,外父大人啊,此乃諸位的降賜和加持,更是你們不棄不離的恩典所致。顧山農的眼睛濕了,通紅了,喉嚨哽咽著,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熱心話,現在全部作廢了,慌忙張開了雙臂,靜候著妻子。

那還是在倒春寒的天氣里,達云接獲了老姨娘的一封信,催促她立刻奔赴土門鎮。的確,不是邀請,而是催促和勒令。老姨娘是母親生前的干姊妹,曾經在權家吃過幾年的飯,后來嫁在了古浪,定居于土門鎮。此地乃是一座旱碼頭,形勢扼要,控制著峽口,也是烏鞘嶺以西的第一個重大關隘,買賣興隆,聲名遠播。民間也有一種說法,要想賺銀子,就去大靖的土門子。顧山農無緣得見,平時偶爾從妻子的嘴里聽見老姨娘的這那,也只當她是一個外人,并不上心。大概是去秋的時候,達云念叨說,老姨娘的兒子們在哈溪鎮開的金廠開始出金子了,發了大財,一家人現在翻了身,日子可紅火了。按著脾性,哪怕平時去城里逛逛街、串串門,達云也要知會一聲,或者留下一個口信,畢竟她是權大人拉扯大的,禮數上也還講究。但是,達云這一趟卻走得異常突然,挑了一個老練的車把式,率著葉小梳,天不亮就出了堡子,進城收拾了一些東西,離開了南門,根本不顧忌鐵災的天氣。車把式返回后,速報給了管家,廖逢節大驚失色,還以為這兩口子吵了架,少夫人一時難平,這才負氣出走,去了土門鎮的親戚家里躲清閑。不敢隱瞞,廖逢節馬上告知了顧山農,主動擔責,并提出了申領兩塊懲牌的要求,但被少東主及時摁住了,打發他去接待一批隴西來的藥材商人。知道了,大小姐征求過我的意見,顧山農敷衍地回答。

無疑,這個消息就像一把剪子,解除了顧山農心上的繩索,倏忽間他寬釋了許多,意外地獲得了一段喘息的機會,感覺至少有幾天太平祥和的日子,可以供他揮霍。究其實,弟弟驚白的出走事件,一是突然,二是決絕,令整個承平堡嚇傻了,啞巴了,灶房里不再冒煙,車轱轆也沒了油,大家猶如被扔在了山根下,駭然地盯望著頭頂上的那一塊巨石,掐算不出塌方的最后時刻。那幾日,上上下下,從里到外,大家嚴密地封鎖著消息。驚白進城了,驚白跟朱先生訪學去了,驚白在堡子外背課文,驚白和同窗在郊田上捉麻雀,驚白睡下了,總之又是撒謊,又是串謀,單單將達云一個人踢出在外,惘然不知。誰都清楚,大小姐一旦獲知弟弟不告而辭,踏上了遠路,那就等于活殺了她,要了她的命。最是顧山農頭疼了,這個天禍可是他惹下的,因他而起,才有了驚白代兄出征的這一折子。如何編撰一套說辭,圓滿而恰切地安撫住妻子,雷不要炸,霹靂不要扔在承平堡的頭上,方是第一要義。此前,達云的生活糾纏于兩個重心,一個是弟弟,另一個則是治病,鳥之雙翼,車之雙輪;可現如今驚白的缺席,將構成一段巨大的空白,他一日不歸,這個難題也就一日無解,顧山農自然也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承平堡的公敵。這么著,顧山農在外逍遙了好一陣子,得過且過,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卻不料想,古浪方面捎來了一個口信,達云要從土門鎮回家了。

也好,顧山農倉促上陣,匹馬單車地走出了武威城南門,站在長官路口迎候妻子。心虛自不必說,他還打了整整一夜的算盤,覺得應該將這件事消滅在堡子外,免得達云一回到家里,睹物思人,立刻翻臉,那可就徹底失控了,讓下人們看盡了笑話。這么著,顧山農收住了恓惶,吞下淚水,瞭見達云嘻哈哈地過來后,趕緊張開了雙臂,只想將這個天大的難題摟入懷中,迅速拔掉她的火捻子,令其無從發作,方為上策。

但是,達云停在了一米開外,臊紅了臉,那意思似乎在說人多眼雜,拒絕了公開親熱。

小別勝新婚,四目相對之際,顧山農尷尬地放下了手臂,發現達云初愈了,膝蓋骨、胯間和臀部有了些許的力量,即便孱弱如風中之柳,但她畢竟站了起來,還獨立行走了七八步,讓丈夫目睹了這一喜訊。呵呵,也難怪旁邊的林子里有一群花喜鵲,嘰嘰喳喳的,先前令人討厭,此刻聽來卻相當地悅耳,這八成就是一個喜事班子,在夾道歡迎吧。顧山農指了指遠處,事先醞釀成熟的一肚子甜言蜜語,正打算逐一上菜,款待妻子時,卻見達云咯咯咯地狂笑了起來,笑得心肺皆無,笑得花枝亂顫,氣息也幾乎斷了似的,這才冷不丁地問說:山農,你見過老鷹打架的么?顧山農一怔,慌忙搖頭,又聽妻子描繪道:哎呀,我跟葉小梳這個小蹄子坐在車上,路過黃羊鎮的時候,瞭見兩只老鷹在天上打架,打得可厲害了,一個拔另一個的毛,這個啄那個的眼珠子,竟然流血了,頭頂上掉下來的全是血滴子,你不信的話,你問問她。旁側里,葉小梳頻頻點頭,充當了證人。顧山農也被惹笑了:后來呢?那兩只老鷹后來怎樣了?達云迅速板住了面孔:哼,還能咋樣么?但凡窩里斗,兄弟鬩于墻,最終的下場也只能是兩敗俱傷,彼此反目,就像那兩只被拔光了毛的老鷹,從天上摔了下來,結果連一只草雞也不如,活該被黃鼠狼和野狗給吃掉。

來了,果然就來了,報應不爽。好端端的晴明天氣,誰愿意讓一片烏云遮頂呀,顧山農心里哀求著,聽見妻子說:山農,你的胡子呢?你嘴上的那些毛,讓誰給拔掉的?你看你,你就像黃羊川里打架的老鷹,失笑死了。顧山農抬手指著遠處,一再怨怪,稱這是待詔的失誤,其實也沒什么,習慣了就好。達云義憤地說:罷了,一雙狗皮襪子,狼狽為奸,你最好少替那個賊疙瘩涂脂擦粉,也別慣著他。難道我不明白么,敢在承平堡的當家人嘴上拔毛薅草的,除了驚白那個東西,全涼州不會有第二個人。辯解無效,當著丫鬟和車把式的面,顧山農不便如實相告,嘴里哼哼唧唧的,表情上堆滿了討好與馴服,一讓再讓。然而,達云卻揪住不放,質問說:那個少爺羔子呢?驚白干么不來接我?哼,白眼狼,我就知道白疼他了,姐姐的心在他身上,他的心卻在石頭上,我真是涼透了。顧山農一直捂著嘴,諱莫如深地說:唉,這本來就是涼州么,怨怪不得,該來的時候,驚白自然會來的,你千萬別多心。

不承想,就這么幾句話的工夫,達云已然不堪,忽然現出了疲倦、氣短和驚悸的朕兆,額頭上也孵出了一層冷汗,被葉小梳及時攙住后,安頓在了凳子上。底子太薄,身子骨太虛,妻子剛才的喜悅與咋咋呼呼,儼然是從土門鎮帶來的一種余興,目下風止浪息了,原本的病癥便像一塊礁石似的,浮出了水面。用手巾擦完臉,葉小梳又給少夫人灌了一顆丸藥,氣息勻稱之后,達云的頰面上慢慢有了一層酡紅色,神情恢復了,開腔道:

“山農,咱們干脆不回承平堡了,現在就去城里串個門吧?”

“咦,這是唱的哪一折子呀?”

“忍了整整一冬的壞天氣,心里著實發了霉,長了草,辜負別的可以,辜負了這個大好春光,豈不是虧欠自己么?”達云的歡欣油然而生,不是央求,而是拍板定奪,“咱們去朱先生家吧,許久未見他了,這個禮性可不能輸。”

“朱繡?去朱先生家?”

顧山農一時駭然,只覺得那是一座公堂,一個法庭,在請君入甕。

“嗯,是這,土門鎮的老姨娘在年前抱上了孫娃子,弄璋之喜,長得可心疼了,我也就多待了一段時日,沾了沾吉。問題在于,娃娃都已經快三個月了,可是連一個像樣的名字也沒起下,老姨娘的托付我不能不辦吧?”提及這個話題,達云異常開心,似乎她就是娘老子,娃娃是她自己生養下的。又笑說:“呵呵,放眼整個涼州,自打尹先生下世后,也就屬朱先生的學問最大,不親自登門拜訪的話,我也無法給土門鎮那邊交代。”

劫數。朱繡也許沒別的問題,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劫數。顧山農無奈,只有硬著頭皮,攙扶住妻子,灰敗地說:

“也好,朱先生見了你,估計他要高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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