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點,媽媽跟茜茜姨媽回來了。弗朗茜最喜歡茜茜姨媽,看到她非常高興。弗朗茜愛她,也為她著迷。茜茜姨媽今年三十五歲,這些年一直過得異彩紛呈。她結過三次婚,生了十個孩子,但所有孩子都在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茜茜常說,她就把弗朗茜當作自己那十個孩子。
茜茜在一家橡膠廠工作,在男人眼里可算野性十足。她有雙游離不定的黑眼睛和一頭閃亮秀美的黑色鬈發。她喜歡在頭上綁個櫻桃紅的蝴蝶結。媽媽戴著自己那頂翠綠色的帽子,襯得膚色宛如剛從瓶口撇出來的乳皮一樣。已經變粗的漂亮雙手藏在一對白色棉手套里。進屋時,她還和茜茜興奮地又說又笑,彼此回憶著剛在日戲上聽到的那些笑話。
茜茜給弗朗茜帶了件禮物——一個米心煙斗哨。只要吹一下,煙袋狀的頂端就會跳出一只越吹越大的橡膠雞。工廠為了掩人耳目,會做少量橡膠玩具。但真正帶來高利潤的,是只能偷偷購買的其他橡膠產品。
弗朗茜希望茜茜留下來吃晚飯。只要有茜茜在,一切都會顯得歡樂又動人。弗朗茜覺得,茜茜理解小女孩的心思。其他人都把小孩當成可愛也必然可恨的小魔鬼,茜茜卻把小孩當作重要的人類對待。不過,盡管媽媽也來勸,她還是不肯留下來,說自己必須回家,看看老公還愛不愛她。這話逗得媽媽哈哈大笑。弗朗茜也笑了,但她其實并不明白茜茜姨媽在說什么。茜茜答應月初帶雜志來,然后便走了。茜茜的現任丈夫在一家紙漿雜志[6]社工作,每月都能收到本社出版的所有雜志:愛情故事、狂野的西部故事、偵探故事、超自然故事,等等。那些封面五光十色、鮮亮耀眼的雜志用嶄新的黃麻線捆好,從庫房送到他手上。剛送到,茜茜就會把它們帶給弗朗茜。弗朗茜會如饑似渴地把它們全看完,然后再以平價賣給附近的文具店,換回的錢就放進媽媽存錢的那個錫罐。
茜茜走后,弗朗茜跟媽媽講了羅什面包房里那個雙腳惡心的老頭。
“胡扯,”媽媽說,“變老算得上什么悲劇。他要是全世界唯一的老頭,那確實是悲劇。可還有別的老頭陪他呀。老人并非不開心,只是不再渴望我們想要的那些東西。他們只想暖暖和和,有軟乎乎的東西吃,能一起回憶往事。別傻啦。要說有什么必然會發生的事,那就是——終有一天,我們都會變老。所以,盡快適應這個觀點吧。”
弗朗茜知道媽媽說得對。然而……她還是很高興媽媽開始聊別的了。她和媽媽開始琢磨下周要用陳面包做什么食物。
諾蘭一家基本都靠陳面包過活,凱蒂能用這東西做出不可思議的食物!她會拿一條陳面包,倒上開水,把它變成面糊,然后撒鹽、胡椒、百里香、洋蔥末,蛋便宜時,還會加個蛋,最后整個兒放進烤箱里烤。等面糊烤好,變成棕色,她就把半杯調味番茄醬、兩杯開水、各種調味料和少量濃咖啡混在一起做醬汁。最后,加面粉把醬汁調稠后,倒在烤好的面糊上。面糊很好吃,熱乎乎的,美味可口,回味無窮。吃剩下的部分切成薄片,第二天就著熏肥肉煎著吃。
媽媽還能用陳面包片、糖、肉桂和切成薄片的廉價蘋果,做出十分美味的面包布丁。等面包片烤至棕黃,她便把融化的糖澆在最上面。有時,她還會做一種名叫“Weg Geschnissen”的食物。若要費神翻譯這兩個詞,意思是“某種用面包渣做的東西”,通常來說,這種面包渣都會被丟掉。具體做法是,把面包渣蘸上面粉、水、鹽和一個雞蛋調出面糊,然后將面糊倒進熱油里煎。煎面糊期間,弗朗茜就跑到糖果店,買一美分黃冰糖。買回的黃冰糖用搟面杖碾碎,撒在煎好的面包渣面糊上,就可以開吃了。這時,冰糖還沒有完全融化,那滋味簡直無與倫比。
周六的晚餐堪稱節日大餐。諾蘭家要吃烤肉!他們會把一條陳面包用熱水融成糊狀,跟十美分已經加了碎洋蔥的碎肉混在一起,接著再放鹽和一美分荷蘭芹碎末提味。媽媽把混合好的面糊做成一個個小丸子,用油煎過之后蘸熱番茄醬吃。小肉丸也有名字,就叫“弗朗德利丸”。這名字完全是拿弗朗茜和尼利的名字開玩笑,各取一半湊出來的。
這些用陳面包、煉乳、咖啡、洋蔥、土豆和最后總能用一美分買到的某樣調味品做的東西,幾乎就是他們的主食。他們偶爾能吃根香蕉,但弗朗茜總想吃橙子和菠蘿,尤其是只有在圣誕節才吃得上的柑橘。
有時,她能省出一美分來。她便拿這錢去買點兒碎掉的薄脆餅干。食品雜貨商會拿一小張皺巴巴的紙做成喇叭狀,裝滿盒子里不能再整塊出售的碎餅干。媽媽的規矩是,有一美分時,不要買糖果或蛋糕,買個蘋果。但蘋果是什么?弗朗茜覺得生土豆的味道跟蘋果差不多。而一個生土豆,她不花錢也能弄到手。
但也有些時候,尤其是漫長幽暗的寒冬快結束時,弗朗茜無論多餓,還是覺得什么都不好吃。那說明長長的泡菜季到了。她會拿一美分,去穆爾街上的一家店。這家店除了一根根胖胖的猶太腌黃瓜,其他什么都沒有。黃瓜就泡在加了香料的濃鹽水里。一個老人握著大木叉,守著那些腌缸。老人留一把白色的長胡子,頭戴黑色圓頂帽,嘴里早已沒了牙。弗朗茜點的東西,跟其他小孩點的沒兩樣。
“給我一美分猶大腌黃瓜。”
猶太人會用那雙眼眶紅紅的小眼睛盯著這個愛爾蘭小孩,目光兇狠,似受盡折磨,又像飽含怒氣。
“非猶鬼!非猶鬼!”他惡狠狠地啐道,因為他痛恨“猶大”這個詞。
弗朗茜并無惡意。她其實不知道該詞真正的含義,只覺得它代表某種雖陌生卻很討喜的東西。猶太人當然不明白這點。弗朗茜聽人說,他有個專賣非猶太人的腌缸。聽說他每天都往那個腌缸里吐一次痰,或者做更糟糕的事。這是他的報復。但一直沒有證據證明這個可憐的猶太老頭真那么干了。至少,弗朗茜不相信他會那么干。
他用叉子攪來攪去,嘴里罵罵咧咧,臟話全噴到那把臟兮兮的白胡子上。弗朗茜要求從缸底撈一根黃瓜時,他更是勃然大怒,不僅一只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還伸手揪緊了胡子。終于,一根胖胖的、兩頭堅實淡綠的上好腌黃瓜被撈出來,放到一小張棕色包裝紙上。猶太人依舊罵罵咧咧,伸出一只滿是醋漬的手,接過她遞來的一美分,然后才退回店里,慢慢消氣。他坐在那兒,又開始回憶昔日故國的往事。腦袋一點一點,帶著胡子也跟著一翹一翹的。
泡菜能吃上一整天。弗朗茜會把腌黃瓜含在嘴里又吸又啃,卻不會真的吃下去。她只需要品嘗而已。不知為何,家里吃過很多次面包和土豆后,弗朗茜反而會想起那些滴著鹽水的腌黃瓜。但吃了一整天腌黃瓜后,面包和土豆便又變得美味可口。沒錯,泡菜季依然值得期待。
[6]紙漿雜志,指1896年到1950年代后期的廉價小說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