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長廊，山溝溝亭下。

雨停了，但女子的衣裙未干。

不知為何，徐長青總覺得自己忘了些事情，但具體是什么，他就是想不起來。

剛才想要問什么來著...

徐長青揉了揉額頭，面露困惑，難不成因為夜里去了趟灰坑，被里面的妖怪給嚇壞腦子了？

“徐公子，你在盯著小女子哪里看呢？”沈初白臉色泛紅，雙手放在酥胸之間的溝壑，略作遮掩。

“誒？！”

徐長青神色尷尬的摸了摸鼻翼，歪頭道：“抱歉，沈姑娘，我只是看你穿的單薄，怕你染了風寒...”

“不是還有你給我的衣衫嗎？”

“你里面的長裙還沒干呢。”

“登徒子。”

沈初白拉緊素白色的布衫，剮了他一眼，鼓起臉蛋道：“雨停了，我要回去了。”

“等等。”

徐長青轉過頭，見她沒有起身的意思，不由松了一口氣，取出幾張疊好的符紙，起身解釋道：

“這是陽春符，貼一張在身上就不冷了，回去后可以將其它的化為符水，倒是不用燒成灰丟進水里，貼在茶碗上就可以了。”

“這就是你在山上修行學的東西？”

沈初白微微動容，接過符紙后仰起粉頸，毫不客氣的講道：

“哼，那小女子便卻之不恭了，畢竟是三清山把你給搶走的。”

她剛才也是這個性子嘛...

徐長青的記憶突然有些模糊，只記得兩人因為躲雨而偶遇，至于之前談話的內容，卻是想不起來了。

他暫且將混亂的思緒拋之腦后，基于對沈初白原本的歉意，問道：“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不好，你呢？”

“...若是過得好的話就不會回來了。”

“后悔上山修行了嗎？”

“談不上后悔，只是對在山上度過的十年時間感到惋惜，現在的話，我更愿意抽出時間陪陪家人，或是將臨安的每一處風景都看遍。”

“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在青江坊除妖的事兒了，現在鎮妖事物司作工可還順利？”

徐長青點了點頭，卻是不再說話了，兩人之間似乎沒有什么“共同”話題去講，無非談論些無聊的過往。

沈初白沉吟片刻，低下頭，聲如細紋的問道：“以后，我還可以喊你長青哥哥嗎？”

徐長青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只見，貼在沈初白衣衫上的陽春符似乎起了作用，本來稍顯蒼白、冰冷的臉色已然不在，紅潤可人，小巧的鼻子像串櫻桃，螓首下的桃花眸子也更顯晶瑩剔透。

他神使鬼差的伸出了手，揉了揉她被雨水打濕的青絲。

本想用煙火氣替她烘干，卻怕火候掌握的不到位，于是作罷。

“當然可以啊，我長不大的小妹妹。”

沈初白覆平被揉亂的發絲，頓時羞紅了臉，卻是挺了挺腰背、胸脯，反駁道：“我，我都十八了，才不小，已經是可以嫁人的年紀了。”

徐長青愣了一愣，笑道：“十八歲的大姑娘可不會在亥時偷跑出家門。”

“我不管，反正你以后不準喊我小妹妹了，叫我的名字。”

“好好好，喊你名字，沈初白。”

“去掉沈字。”

“...初白，夜里冷，快回去吧。”

“嗯！別忘了找初白拿回衣衫，我會等你的。”

沈府在鳳陽坊里的三秋巷，離這里僅隔了一條梨花街而已，但，徐長青還是跟在她身后走了許久。

沈初白走的很慢，百丈左右的距離足足走了一刻鐘，看見沈府正門后，方才戀戀不舍的與他告別。

徐長青看著她一步三回頭的動作，嘴角忍不住勾起，站在街邊揮了揮手，朝著她喊道：“快些回去，小心妖怪來捉你咯~”

沈初白腳步一頓，便是離去了。

聽著徐長青的腳步聲愈發變小，沈初白貼在墻邊，左手不禁放在心上，攢緊了粉拳。

緊接著，她喃喃自語道：“青傘姐姐，依靠媚術得到的愛不過是虛假的，即使我擁有了長青哥哥的身心，也不會幸福，何況，我不想讓他受到傷害。”

“抱歉，初白還是想自己試試看。”

頃刻，沈初白無奈一笑，卻是在心底默然自語：“我癡情的傻妹妹啊，姐姐一開始就在他心底種下了你的身影，潛移默化之中，他便會愛上你...”

“罷了，世間唯有癡情不可笑。”

......

回了徐府，已是子時。

徐長青在樂清巷見到一位拿著竹梆子的打更人，只聽他咚咚的敲著梆，聲音比起前半夜小了許多。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這一次，他熟練的翻墻而入，未發出半點噪響。

堂下，貓身在月光下拉的修長，緣道是小桔趴在一個蒲團上，兩眼幽幽的望著徐長青。

喵~

“徐先生，今天又去捉妖了？”

“不是去捉妖，是去紀妖。”徐長青糾正道，走上前在它身旁坐下，自然的摸了摸它的腦袋瓜。

“家里留吃的了嗎？”

“你餓了？”小桔翻了個身，享受著夜晚的寧靜。

“咱有些餓了的說，”徐長青學著它的語氣，悠哉的躺在廊道上，長嘆了一口氣，“不過是些許勞累罷了。”

“自然是有的，在庖廚里放著，徐先生為什么會累呢？”小桔用貓爪抓了兩下胡須，不解道。

“因為加班了，而且遇見了很厲害的妖怪。”

“加班是什么？”

“就是讓你不僅在夜里捉耗子，還要讓你在白天捉。”

“咱不會捉耗子的說。”

徐長青略微吃驚了一下，轉念想道，捉耗子也是要有貍貓前輩教的，小桔沒有跟其它貍貓學過，自然是不會的。

“嗯...換一種說法，白天不讓你睡懶覺。”

“咱懂了，加班很累的說。”

“徐先生，很厲害的妖怪有多厲害呢？咱最近感覺自己也很厲害呢。”小桔眨了眨眼，揚起腦袋道。

“差不多有十個我這么厲害，一百個你這么厲害。”

“這么厲害啊，那徐先生，你該怎么樣才能將它拔除呢？”小桔緊張兮兮的望著他，問道。

徐長青搖了搖頭，答道：“不清楚，我是紀妖科的，降妖除魔之事皆是交給除妖科來處理，但，妖怪終不如人，它們不會用符箓和咒法。”

“除非修至化形境界才能善用于外物。”

“為什么不用妖怪對付妖怪呢？”

“妖怪對付妖怪，這是個好主意，可哪只妖怪愿意讓人馭使，大家都是同類，何況修行不易，妖命也是命啊。”

“是這么個意思，換咱來除妖，咱也不愿意。”

“況且咱根本打不過別的妖怪，連只耗子都捉不住的說。”

小桔鼓了鼓腮幫，悶悶不樂的朝著大月亮揮了揮爪子，不再說話了。

徐長青稍稍瞇了一會兒，揉了揉它的肚子，很軟，又過了片刻起身去往庖廚。

手指冒出一團火光，照亮了屋內。

案板上，罩籠里放著兩碗涼食，一碗是楊梅冰粉，另一碗是綠豆蓮子湯。

臨安的冰粉又叫作“木棉豆腐”，比起普通的透明涼粉，木棉豆腐色澤微黃，倒也沒什么特別，只因在凝固的過程中用的是藕粉，而不是石灰水，所以失去了果凍般的彈性，像是豆腐一樣軟糯。

徐長青將涼食拿至廊下，小桔正乖巧的坐在蒲團上，等待投食。

他索性又進去拿了個類似不夜侯喝茶用的小碟子，將楊梅冰粉挖了一小勺放進去。

小桔伸長脖子，吐出粉舌舔了一口，貓臉立馬呈現出囧字，嘔了出去。

“好酸！”

徐長青拍了拍脖子，自己倒是忘了貍貓討厭酸味兒這一會事，關切道：“沒事吧，還想喝的話我去放些冰糖。”

“還是算了吧，咱想喝另一碗。”小桔搖了搖腦袋，拒絕道。

他便將碟中的冰粉倒掉，轉而挖了一勺甜口的綠豆蓮子湯，不過沒有將蓮子帶入其中，因為這初夏的蓮子雖然清脆，但還帶些苦澀。

綠豆的話煮的比較軟，而且更好消化。

小桔吸溜一口，心情又好了起來，輕快的搖了搖尾巴，喵！

“好喝。”

“好喝就好。”

“我喝楊梅冰粉吧，多給你些綠豆蓮子湯。”

“不用，咱的胃口很小的說。”

“今晚的月亮好大。”

“嗯，因為今天是滿月。”

星河璀璨，月色很美。

一人一貓，坐在廊下賞著月光，喝著涼食，悠哉悠哉。

徐長青卻不知為何，心里空蕩蕩的，就像一個青皮編鐘，只能靜靜的等風來。

大抵是在灰坑遇到的妖怪，讓他產生了一股壓力吧。

徐長青將雙手背在腦后，閉目養神，但毫無睡意，心里越來越亂。

他在心底默默念叨：

“且將這鴻鵠意，暫付與馬牛風。”

蕩，蕩，蕩...

從鐘鼓樓傳來一陣悠悠的鐘聲，子夜已到。

小桔將腦袋放在徐長青的胸膛之上，小聲喵道：“徐先生，你的心不夠靜。”

“...沒有的事，你不僅通人性，還通人心嗎？”

“可咱明明聽見，它在咚咚咚的響。”

“好吧，那就是了。”

徐長青閑想起白日里看的書卷，問道：“小桔，你想修行嗎？”

“修行的意思是，跟徐先生一樣上山嗎？”

“不是，妖怪的修行和我們不同，只用吃東西、度過漫長的歲月，便是修行了。”

“喔，那咱現在就在修行。”

徐長青笑了笑，頷首道：“可以這么說，不過，聽說妖怪還有修行功法，這樣的話修行起來就事半功倍了。”

小桔歪了歪頭，有些聽不懂他說的。

“意思是，若是認真修行，你可以變得很厲害，能夠擁有一些奇特的神通。”

“神通？”

“小桔現在與我說話便是一種神通。”

“咱還有別的神通！”小桔從蒲團上站起，興奮的講道。

“比方說？”

“你看，咱的眼睛會發亮，撲靈撲靈，撲靈撲靈...”

只見小桔在他面前不停眨著雙眼，幽綠色的光忽閃忽暗，很是好看。

徐長青嘴角微翹，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有別的神通了。”

“唔，徐先生明明在說：這才不是神通呢。”

“你怎么看出來的？”

“咱看你臉上的表情看出來的。”

徐長青覺得小桔最近似乎又變聰明了，連人臉識別都學會了。

喵？！

小桔忽的瞪大雙眼，說道：“徐先生，咱最近感覺自己的屁股有些不舒服，仿佛多了條尾巴一樣，你能幫咱看看嗎？”

“多了條尾巴？”

徐長青點了點頭，讓小桔翹起屁股，將尾巴處的鬃毛捋了捋，竟然真的在細長的貓尾旁發現了一條極短的，毛茸茸的尾巴。

像是兔子尾巴一樣，小巧可愛，可能是貓小時候的尾巴。

這是怎么回事？難不成真成精了。

徐長青面色一驚，納悶道：

“真的多了一條尾巴。”

“啊勒？”

小桔瞪大雙眼，脊背猛的立起，害怕道：“咱不會死吧？”

“不會的，只是多了條尾巴而已，應該是你修行有所增進的緣故。”徐長青出言安撫道，又摸了摸它的額頭。

小桔長吁一口氣，將腦袋拼命的向后，無奈看不到屁股的位置，只好搖了搖后面的兩條尾巴，開心的打起了轉。

倒不是因為修行而開心，而是聽到自己不用死了，還多了條尾巴！

畢竟，它只是一只無憂無慮的小貓咪而已～

隨即，徐長青認真觀察起小桔，將它從地上抱起，連頭帶尾看了個清楚。

這才發現，它說的能發光居然是真的！

準確的說，小桔的櫻桃三角嘴在發光，灑在庭前的月光正在被它緩緩引導進嘴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

“小桔，你在云鶴寺的時候，是不是有僧人教過你如何修行？”

“啊，咱似乎想起了，和尚教過咱夜里吸收月兒的精華，咱只聽懂了一點，張嘴就是了。”

貓妖修行...

徐長青也想起有關貓妖的內容了，當時問陸月兒的時候，她說有一本佛經里講述了這些，能夠用以參考貓妖修行。

“《上語錄》有言，貓命有九，系通、靈、靜、正、覺、光、精、氣、神。”

“徐先生，咱聽不懂。”

“通是通人性，靈是吐人語，靜是變人心，正是...化人形。”

“化人形？”

“沒錯，你現在應當處于二尾貓又的階段，若是修行至四尾，便可化為人形，成為四尾貓娘。”

“咱想成為貓娘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