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車上的我
- 鐵揚
- 2362字
- 2023-03-14 15:21:18
四
我搖搖晃晃地在地上學走路,走得不穩,摔倒又爬起來,父親坐在椅子上看書,發現了我的毛病——我的里八字,他在一旁嘆息著,他一定在想我的走路誰都不像,我父親是個外八字,我的兩位兄長走路也都隨我父親。
長大后我體會,里八字走路缺乏速度,也常顯疲勞。
甘子明來了,父親不再觀察我。甘子明是父親的朋友,他矮個子,蓄著一把半黃半黑的絡腮胡子,常端一桿短煙袋,像從西亞出使中國的胡人,其實他就在我村后街住。他和父親談論的問題常是高深莫測,他坐在方桌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和我父親說話,父親也不再注意我走路的姿勢。他們天南地北地談論起來。
甘子明說:“宋哲元的二十九軍能抵擋住日本進關嗎?”
我爹說:“一時還難說,日本人要進關看來是早有預謀的,你想他們制造皇姑屯事件[1]就是為了個東三省,可不是。還有更大的野心。”
甘子明說:“這不言而喻,張作霖死于日本之手,少帥張學良抵擋不住日本人的進攻,無奈才放棄東三省,成了東北老鄉的千古罪人,也證明著日本人決意要進關。中國存有亡國的危險。眼下把抵抗重擔交給宋哲元,也是權宜之計。宋哲元的二十九軍雖然有大刀片……”
我爹插話說:“大刀片只能顯出中國人的骨氣而已,結果日本人進來,少帥放棄東北三省,隊伍也七零八落地在西北站住腳,咱河北有位叫張寒暉的音樂家不是還寫了一首《松花江上》嗎,‘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就是寫給東北軍唱的,多凄慘呢。”
甘子明說:“東北軍不是有位叫呂正操的團長沒跟少帥走,留在咱這一方了嗎?”
我爹說:“呂正操是個人物,又有人馬又有武器,都指望他在咱們這方重整旗鼓等待和日本開戰呢。”
甘子明說:“這也是咱們的希望。”
甘子明說著希望,發現正在學走路的我,瞬間把話題轉向了我說:“老三會走了?”
我爹說:“不穩當,你看東搖西晃地。”
甘子明說:“無妨,許多圣賢文人生下來都不屬健康人。”
我爹說:“隨他去吧。”甘子明點點他的短煙袋,抽著一陣煙霧模糊了我的走路姿勢和東北軍進關的事,卻又談起本地名醫許子然去北京為孫中山診病的事。
甘子明說:“看來你師父徐子然也是個苶大膽,膽敢應下為孫總理治病的差事。”
我爹說:“也是個義不容辭的差事,肺結核當下還是不治之癥。那是一種細菌,從放大幾千倍的顯微鏡下才能發現,德國人有了研究,咱們還把這種病叫弱癥呢。”
甘子明問:“德國人有藥物研究嗎?”
我爹說:“有一種叫雷米封的藥就要問世了。德國人正把它應用于臨床。”
甘子明問:“哈,又有一個新名詞,這臨床怎么解釋?”
我爹說:“顧名思義,病人都是躺在床上的,在床跟前給病人診斷問藥不就是臨床嗎?”
甘子明說:“這全世界的新名詞是越來越多,這認識越來越跟不上了。”
我爹說:“也難不住咱們,醫學上這點事,不就是人自身和藥物的關系嗎?我看還是外科手術最難實現,這比背幾首《湯頭歌》要難得多。”
甘子明說:“聽說外國醫生還有了給人開膛破肚換五臟六腑的手術呢。”
我爹說:“剛剛問世也在臨床試驗階段,換肺,換心臟,換肝臟,換腎臟……”
甘子明說:“早先有這手術,孫先生就有救了。還有咱向家巷鹿大娘一家興興旺旺的生是鬧結核成了絕戶。當時你也沒少為他們操心。”
甘子明說的鹿大娘一家,是向家巷一家“絕戶”,三代男人都死于肺疾,家中只剩下三代寡婦和一位叫梅的幼女。這位幼女常住外婆家,而鹿大娘是三代寡婦中間的那一代,維持著家里的生計。
我爹說:“是啊,都死于肺疾,歸根到底是咱們沒有對這病的深入研究,就說那顯微鏡吧,我也是光說過,還沒有見過那物件。”
甘子明問:“要不說你師父徐子然是個苶大膽,北京的大醫院都治不了孫總理的病,他去北京有什么可顯擺的?不過借這次的行動他也成了一方名人。說起來你的師父也是徐子然呢。”
我爹說:“徐老先生沒有治好孫總理的病,也不能說他徒有虛名,他把中醫的望聞問切四個字變成了中醫診病的規則。”
甘子明說:“看來中醫講的望聞問切也還有著局限,再說這‘望聞問’好理解,這‘切’就很費解。”
我爹說:“‘切’指的就是號脈。”
甘子明說:“號脈也能號出什么病來?”
我爹說:“對此我倒有新的說法,也許這是我對中醫的大不敬了。”
他們的談話繼續著,也許我早就東搖西晃地走出房間離開了他們。對于他們這些深奧的言語我真能聽懂嗎?當然我不懂。我猜他們一定是這樣談話的。許多年后,我想起那個望聞問切,問到我父親關于脈象的事,他說,脈象只能代表著一個人心跳的次數和力度。只可作為心跳強弱的參考,并不能精準診斷出患者的病癥。后來,我發現我父親為人診病不僅遵循著望聞問切的規則,他也研究起西醫的生理學和診斷學。他說給人治病先得了解人是怎么活著的。這就要首先研究生理學,他的書架上,有一本厚厚的大書,上面畫著人身上的各種圖譜,骨頭、肌肉、心、肝、肺、大腸、小腸還有男人和女人那些部位。我常偷著翻看,當然這時我已不是那個搖搖晃晃的孩子,這時我已是一個少年,也許十歲,也許十一歲,當我看到男人和女人那些部位時,心常常怦怦跳著,像做著什么不光彩事。父親發現我在翻他的書,就向我喝道:“你那里八字呢,還不加緊克服,再長大你還能改過來嗎?”他讓我沿著院中一條甬路走,走時腳要用力向外撇,他在一旁用他的外八字為我做著示范喊著,矯枉過正。我用力向外撇腳,眼里含著淚花,自尊心受著莫大的傷害。全家人都在看我走路,像看雜技演出,我猜他們都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情,直到我奶奶又從臺階上走下來對我說:“別讓孩子走了,就你會難為孩子。”我娘也在一旁看我走路,但她不敢說出我奶奶說出的話,其實我父親早已忘了我正在走路,坐在院中一棵洋槐樹下翻著一本什么書。因為他視力微弱,鼻尖擦著紙面在字里行間穿行。
我停止我的走路,坐在一旁委屈著,直到看見一只公雞和母雞的交尾才沖淡了我剛才的委屈。
[1] 奉系首領張作霖被日本人設計在東北皇姑屯車站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