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走路不再搖搖晃晃,走得很穩當,我開始邁著穩當的步子(雖然還是里八字)開始“研究”我所出生的這個宅院。我從大門走向二門,在一段悠長的門洞里掛著幾塊耀眼的匾額(我們只叫匾),金燦燦的大字有“衛國干成”,有“壽爵稱觴”和“妙手回春”,它們證明著我家的榮耀和“派”。“衛國干成”是獻給我的祖父向大人的,邊款上明確記載著他榮膺十三旅的主官,“壽爵稱觴”是獻給他的父親,專為祝賀他的七十大壽。“妙手回春”當然是和我父親的行醫事業有關,不過我父親對此總是表示些疑義說:“一塊像案板大的木板,總代表不了我的醫術,治不了的病還是治不了,那是鄉親們愿意熱鬧,也是我對向大人的陪襯。”
我從這段掛有匾額的門洞下走過,拐進我出生的那個主院落,邁上青磚鋪就的甬路,仰視甬路盡頭的正房,它兀突地躍起五層臺階,臺階以上是帶有柱廊的抱廈,家人稱它為“抱廈臺”,那是我奶奶的住屋,向大人有時探家也在此下榻。我奶奶靠了我們小輩的陪伴居于此間。甬路右邊是東廂房,我的兄長們曾輪流在此成婚居住,現在是我二哥和新婚妻子的新房。站在東房門前向門內望去,迎門方桌上常擺放著一個繪有牡丹花的暖瓶,那是我這位新嫂子的陪送。大人常派我坐在大車上(我那輛大車)去十五里以外的一個村子接她回來。趕車人還是長工大祥,大祥坐在車轅上一面吆喝著牲口一面和我聊天:“三羊,要不是沾了我的光,現時你知不定在哪,數你命大。”我坐在車廂里穿著出門時母親把我打扮起來的嶄新褲褂(此時我已不再穿開襠褲),不知怎么回答大祥,我不說話打心里也感激著他,他要是立刻停下手下的牌局呢,在村邊上挖個坑把我埋葬呢,我還能如此體面地代表向家去接我嫂子嗎?雖然我站在車下還不及車廂高。
本來我還要敘述我家的房子和院子呢,不得已又從院子里走出來,變成出村接嫂子的事了,那個村子叫邊村。邊村是個大村,進村時總要路過一個教堂,那是座天主堂,它有高大入云的塔樓和一帶青磚花墻簇擁著的院落。花墻里是果樹和鮮花,車過花園時,一陣陣花香撲過來,牧師們常在花園里散步,據說牧師散步是不回頭的,即使后面有人在招呼他。我看到過他們散步時的風度,步履走得均勻從容。
新嫂子的家世也屬于那種老派的書香門第吧。每次我都遇到她的母親,一位花白頭發的老嫗,坐在門洞以下,戴一個由細繩系住的老花鏡讀書。她讀的書好像只有兩種,一是《粉妝樓》,一是《施公案》。我不須下車,大祥替我向這位老人打招呼后,新嫂子走出來,不知為什么我不大喜歡我這位嫂子,也許是從她那個牡丹花暖瓶開始,還有每天黃昏她穿件牡丹花的大短褲大模大樣坐在院里扇扇子乘涼,而那時正是我母親在廚房忙碌的時候。
我在大車上靠近大祥坐著,嫂子坐在車廂內,她跟我說話我假裝聽不見,我還在“研究”我們的家院,西廂房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不用說里面住著我們這一支。不知為什么向大人在造就這座院落時忽略了西廂房的風變,院內的正房和東廂房都是青磚裱墻,而西廂房在土坯之外只抹了青灰,顯得與這所院落大不般配,我父親了解向家建院的歷史,他說:“磚不夠,一窯磚三萬三千塊,裱了正房東廂房,砌了甬路和大門洞,磚用完了。”
母親就是在這件不般配的西廂房里生育了我和我的兩位哥哥和一位姐姐。
院里有三棵棗樹、一棵洋槐、一棵石榴,我繞過石榴樹走過一個月亮門,來到另一個院落里,這里屋宇不多,是我家的倉房和廚房。廚房門前支著那塊家人吃飯用的紅石板飯桌,倉房以內有幾個碩大的柳編囤,它高大地齊著房頂,收割后長工大祥和他的伙計把盛在口袋里的谷物扛上一架帶臺階的高凳,將谷物倒入囤中,一噸谷物是足夠全家一年的吃食。不用問,院中還有雞窩,常年有一兩只公雞和幾只母雞。我從這個院落走出,來到一個更大的院中,那是長工們、牲口、大車、狗和堆放農什家具的地方,還有一大排閑置的西廂房,家人稱之為大西屋。繞過大西屋來到一個被稱為“居連”的地方,“居連”實際是一處沒有建成的后花園,現在這里只有茂盛的榆、槐、椿樹。夏天時長著一人多高的芋麻和饅頭花,父親說先前向大人置辦自己的宅院時,這里本是一座有太湖石假山和奇花異草的園林,但由于北洋新軍的失利,這里才被荒廢閑置起來。后來我常想,這里好像代表著一段歷史的結束。
我研究著我家的宅院屋宇又仿佛這一切都與我是冷漠疏遠的,原來最溫暖最能吸引我的地方是我家那間不大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