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學校的最后一兩年內,當我的同學們都開始談論他們未來的職業(yè)時,我也考慮起這件事情來。我本來沒想到要把音樂變成我的職業(yè)和謀生之道,可是我又想不出任何能給我以歡樂的其他職業(yè)。我父親所建議的經(jīng)商或者別的工作,我概不反對,只是覺得無可無不可。但是,由于我的同窗學友都為自己所選擇的職業(yè)感到驕傲,或許一個內心的聲音也在勸告我,于是我感到,把本來就占據(jù)著我的思想并唯一給我以真正歡樂的音樂作為我的職業(yè)是合宜的、正確的。有利的條件是,我十二歲那年開始學習小提琴,在一位良師的指導下學得相當不錯。我的父親越是反對,越是怕看到自己的獨生子將成為藝術家并從事這種沒有把握的事業(yè),我反倒越是打定了主意。還有我的老師,他很喜歡我,竭力支持我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末了,我父親讓步了,但他要求我在學校再待上一年,目的只是為了考驗我的毅力,同時還希望我能夠改變主意。我以相當?shù)娜棠土Π具^了這一年,在這期間,我的志向只是更堅定了。
在這最后的一學年里,我頭一回戀愛,愛上了我家熟人圈子里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我不常去見她,也未曾熱烈地追求過她,然而,初戀的甜蜜激情給我愉快也給我煩惱,好像是做著一場夢。在這段時間里,我成天既想著我的音樂,又想著我的愛情,興奮激動,夜不能寐。我頭一回有意識地記住了靈感式地在我心中產(chǎn)生的旋律,那是兩首短小的歌,我試著把它們記到譜面上。這使我心中充滿羞怯般的、滲透性靈的樂趣,我?guī)缀跞煌鼌s了嬉耍人的愛情的痛苦。其間,我聽說我所愛的人在學聲樂,我熱切地想聽她唱一次。幾個月以后,我終于如愿以償,那是在我雙親于家中舉行的一次社交晚會上。大家請這位漂亮的姑娘唱歌,她盡力推辭,最后還是依從了,我則懷著十分急切的心情等待著。一位紳士用我家窄小的鋼琴給她伴奏,彈了幾小節(jié),她便放聲唱了起來。唉,她唱得真糟,糟透了!還在她唱歌的時候,我的驚惶與痛苦就已經(jīng)變成了同情,隨后變成了幽默,從那以后,我便擺脫了這次戀愛。
我是個有耐心的、不算不勤奮的、但并不優(yōu)秀的學生。在最后一學年里,我很少用心努力,那原因不是由于怠惰,也非由于戀愛,而是因為我耽于年輕人的白日夢,處于對一切都無所謂的精神狀態(tài)之中,感覺和思想全都遲鈍,這種狀況有時會突然間被有力地打斷,那也只是在過早到來的創(chuàng)作樂趣的美妙時刻一如以太把我籠罩之時。逢到此種時刻,我便感到自己置身于水晶般純凈的氛圍之中,既不能耽于夢幻,也不能無所事事,所有的感官都變得敏銳了,警覺地窺伺著。在這些時刻里所產(chǎn)生的東西并不多,也就是十來支旋律和若干和聲的雛形。但是,我從不忘懷這些時刻里那種純凈的、幾乎是清冷的氛圍,以及為了賦予一支旋律以恰到好處的、不會有第二種的、不再是偶然的運動和解決而聚精會神的狀態(tài)。我并不滿足于這些微小的成績,從不認為它們有多大價值,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在我的一生中再沒有別的什么比這些心底透亮、凝神創(chuàng)作的時刻重新歸來更值得渴慕,更意義重大了。
此外,我也有沉溺于夢幻的時日:在小提琴上即興演奏,陶醉在轉瞬即逝的奇想和活躍多變的情緒之中。我不久就認識到,這不是創(chuàng)作,而是游戲與放浪,我必須加以防止。我也覺察到,耽于夢幻和盡情享受那些醉人的時刻是一回事,明確而無情地像對付敵人似的同形式的奧秘搏斗又是另一回事。我當時已經(jīng)多少覺察到,真正的創(chuàng)作是孤寂地進行的,它要求于我們的是減去了生活的快樂后剩下的東西。
我終于自由了,離開了學校,告別了父母,成為首都音樂學院的大學生,開始了新的生活。我本來懷著莫大的期望,相信自己在音樂學院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生。令我痛心和遺憾的是,情況并非如此。要跟上各門課程,我都很吃力。在我現(xiàn)在非上不可的鋼琴課上,我簡直是在受罪。過不多久,全部學業(yè)就像一座難以攀登的大山橫在我的面前。我雖然沒有想到退卻,可是我失望了,拘謹了。我現(xiàn)在才認識到,我盡管謙虛謹慎,卻仍把自己看作是某種天才,并且大大低估了在通往藝術的道路上將要遇到的困難和需要付出的辛勞。此外,我對于作曲已經(jīng)興味索然,因為現(xiàn)在即使在做微不足道的練習時,我眼前也是一座座規(guī)則與困難的大山,我所學到的便是完全懷疑自己的知覺與感情,再也說不清自己心中究竟還有沒有天賦的閃光。我于是變得胸無大志,低首下心,憂愁悲傷,我做作業(yè)時就像自己在營業(yè)所里辦公或者在其他學校里學習一樣,勤勉用心,但毫無樂趣。我不敢叫苦,至少在家信里不敢有絲毫的流露,我只好暗自失望地沿著已經(jīng)踏上的路繼續(xù)走下去,希望自己至少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小提琴師。我練啊練啊,忍受著教師們的粗言惡語和譏誚挖苦,目睹另外一些學生輕而易舉地突飛猛進——我原先是不相信他們有這等能耐的——,自己則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目標,因為小提琴學習方面的進展也沒有好到能使我引以自豪,并立志成為提琴演奏大師的地步??礃幼游屹M盡心血充其量也只能成為一名可以派派用場的手藝匠,在哪個小樂隊里當一名差強人意的小提琴手,既不會出丑,也不會出名,僅能賴此糊口罷了。
我曾經(jīng)熱切地盼望著它的來到,也曾將對自己的一切許諾都寄托于它的這段時間竟是如此這般,音樂的精神離棄了我,我走在一無歡樂的道路上,沒有音響也沒有節(jié)拍地消磨時日。這在我一生中是絕無僅有的。我到處尋找歡愉、激昂、光輝和美,我找到的只是要求、規(guī)則、作業(yè)、困難和麻煩。偶獲一二樂思,不是平庸而又落俗套,便是明顯地違犯藝術規(guī)則因而毫無價值。于是我把所有遠大的抱負和希望統(tǒng)統(tǒng)收起。我已是成千上百這樣的人們中的一個,他們憑著年輕人的大膽狂妄去接近藝術,到了需要認真對待的時候,他們便力不從心了。
這種狀況延續(xù)了大約三年,我那時已是二十歲出頭的人了。我顯然選錯了職業(yè),只是羞于認錯和出于義務感才在這條已經(jīng)開了頭的道路上繼續(xù)走下去。我不知何謂音樂,只知道手指練習、困難的作業(yè)、和聲學里的犯規(guī),以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鋼琴課。那位鋼琴教師是個尖酸刻薄的人,不論我怎樣努力,他都認為我只是白費光陰。
若不是舊日的理想還存留在我的心中,我滿可以在這些年里盡情地尋歡作樂。我既自由,又有朋友。我青春年少,相貌漂亮,身強力壯,又是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一切我僅僅短暫地享受一段便作罷;我有過愉快的時日,談情說愛,開懷暢飲,假期旅行。對我來說,短暫地把自己的義務擱置一旁,首先來享用青春年華,這種辦法不可能使我得到安慰。在這些個放浪的時刻里,盡管我并未意識到,但我確實在思慕漸漸沉落的藝術家的星座,我不可能忘卻和撲滅自己失望的感情。只有一次我完全做到了這一點。
這是我愚蠢的青年時代中最愚蠢的一天。我當時在追求著名聲樂教師H的一名女學生。她的情況同我相類似,也是抱著莫大的希望而來,找到了嚴格的老師,但不習慣于這樣的苦學苦練,末了甚至認為連自己的嗓子都變壞了。她天性輕浮,向我們男學生賣弄風情,能把我們大家弄得顛三倒四,不過像我們這樣的人自然不多。她具有火熱的、生氣勃勃的、艷麗的但很快就會枯萎的美。
這位美少女名叫麗狄,每逢我見到她時,總被她那種天真的媚態(tài)所迷惑。我對她的愛慕之情從來只是短暫的,我常常完全把她忘懷,但每當我在她身邊時,我又被癡愛弄得昏頭昏腦。她耍弄我,一如耍弄別人那樣;她迷惑我們,一邊享受著她自己的魅力,沉溺于青春期好奇的情欲之中。她非常之美,但只是當她說話和活動的時候,當她用熱情而低沉的聲音大笑的時候,當她跳舞或者拿她的愛慕者的嫉妒心來取樂的時候。逢到參加社交活動時,如果我在那里見到了她,回來后總要笑自己,并且承認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會認真地去愛這個討人喜歡的、輕率地對待生活的姑娘的。但有時她能用一個手勢,一句悄悄話弄得我六神無主,使我在她的寓所附近狂熱地徘徊到深更半夜。
當時,我有過一個短時期陷于狂亂和半是被迫的放縱。在過了一段頹喪和消沉的日子以后,我的青春要求興奮激越和刺激陶醉,于是,我就和幾位同年的學友去尋找歡樂與消遣。人家把我們看作是貪圖玩樂、放蕩不羈,甚至是危險的搗亂分子,其實這種看法并不符合我個人的實際。我們在麗狄和她的朋友的小圈子里享有英雄的名聲,盡管名不副實,卻使我們心里甜滋滋的。這種活動,究竟有幾分是真正的青年人的歡樂,有幾分是自我麻醉的需要,我今天已經(jīng)難以判斷了。如果有過分的地方,我也已經(jīng)付出了代價。一個冬日,學校沒有課程,我們一起出城,總共八到十個年輕人,包括麗狄和她的三位女友在內。我們帶著雪橇,這在當時還只是兒童的玩具。在多山的市郊,我們尋找可以當作良好滑雪跑道的公路和山坡草場。這一天我記得清清楚楚。天氣不算太冷,太陽間或露頭一刻鐘光景復又隱去。強勁的氣流散發(fā)著雪的氣味,妙不可言。白色的背景襯托著姑娘們鮮艷的衣裳和頭巾,使她們顯得分外妖嬈。凜冽的寒氣令人陶醉,在這樣清新的空氣中做劇烈的運動,真是其樂無窮。我們這十來個人心情愉快至極,互相打趣、戲謔、捉弄,用雪球回敬,并演成一場小仗,直到大家都玩熱了,渾身上下是雪,需要休息一會時方才罷休,接著,又重新開始。我們用雪堆了一個大城堡,隨后圍攻它,不時地從一個山坡草場上乘雪橇沖下來。
經(jīng)過這一陣沖鋒陷陣,已到了中午時分,我們大家都餓得要命,便去尋找并找到了一個村子和一家挺不錯的客店。我們讓人煮這個,煎那個,占據(jù)了鋼琴,唱啊,吼啊,又要了葡萄酒和格羅格酒[1]。酒菜端上來了,我們狼吞虎咽,開懷暢飲,隨后,姑娘們要來咖啡,我們則喝利口酒。小房間里一片喧鬧,個個都昏頭昏腦。我一直待在麗狄身邊,她今天大發(fā)慈悲,特加恩寵于我。在這興奮快活、如醉若狂的氣氛中,她顯得格外嬌媚,一雙大眼睛熠熠閃閃,對一些半是勇敢、半是提心吊膽的溫存舉動也聽之任之。我們開始做問答游戲,輸了的人在鋼琴上模仿某個教師,或者接吻,接吻的次數(shù)和方式要按規(guī)定,還得讓大家瞧著。
當我們興高采烈、吵吵嚷嚷地離開客店回家的時候,還只是下午不太晚的時候,可天色已經(jīng)有點暗下來了。我們又像野孩子一樣在雪地里邊走邊打鬧,不慌不忙地穿過悄悄降臨的黃昏返回城里。我仍待在麗狄身邊,以她的騎士自居,當然遭到了別人的反對。我讓她坐在我的雪橇上跑了一段路程,別人一再用雪球進攻,我便竭盡全力保護她。后來他們不再理會我倆,每位姑娘都找到了同伴,只有兩個小伙子孤單單走著,又打趣又挑釁。我從未像那幾個小時里這等激動,這等瘋狂地愛過;麗狄挽著我的臂膀,聽任我在并肩行走時悄悄拉她更貼近我一些。她時而對著蒼茫暮色喋喋饒舌,時而幸福地、我覺得她是滿懷期望地在我身邊沉默著。我心急如焚,打定主意要盡可能利用這個機會,至少要盡可能久地保持這種親昵的現(xiàn)狀。離城不遠時,我建議再繞一段路。由于沒人反對,我們便拐入一條景色極佳的山道。它呈半圓形,下臨深谷,到了最高點,可遠眺河谷和城市,那里,行行街燈和成千紅燈在閃亮。
麗狄還一直挽著我的臂膀,逗我說話,笑著領受我的狂熱的感情,看來她自己心里也很激動。當我輕輕用力拉她貼近我,并想吻她時,她掙脫了,跳到了一邊。
“您瞧,”她喊道,深深吸了一口氣,“讓我們滑到下面的草場上去!難道您害怕了,我的英雄?”
我往下一看,吃了一驚,下坡路這么陡,怎能莽撞地滑下去,我頓時感到害怕了。
“這不行,”我不假思索地說,“天也太黑了?!彼R上對我發(fā)起脾氣來,譏笑我,罵我膽小鬼,揚言說,要是我膽怯不敢一起滑,她就獨自一人滑下這斜坡?!爱斎粫沟模彼χf,“不過這也是滑雪時最開心的?!?/p>
她一味這樣地激我,我頓時生出一個念頭。
“麗狄,”我小聲說,“咱們滑。要是咱們翻倒了,您就用雪抹我,要是順利地滑到底下,我可是要報酬的。”
她只是笑,并坐到了雪橇上。我瞧著她那雙眼睛,那里面閃耀著熱情和快樂的光芒。我坐在前面,吩咐她抱住我,便往下滑去。我感覺到她如何抱住了我,兩手交叉在我的胸前,我還想對她說什么,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坡度是那么陡,我覺得我倆是騰空墜了下去。我立即想用兩只鞋跟去撐地面,停住或者翻倒,因為我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極大的恐懼,生怕麗狄會出什么意外??墒且呀?jīng)太晚了。雪橇呼嘯著一下子下了山,我只感到一陣被鏟起的冰冷刺骨的雪的巨浪撲打在臉上,又聽得麗狄驚叫一聲,便什么動靜也沒有了。我的頭好像挨了一把打鐵的錘子狠狠的一擊,身上什么地方像刀割似的疼痛。我最后的感覺是寒冷。
這次短促而飛速的滑雪,使我為自己青春的歡樂和愚蠢付出了代價。從此以后,我對麗狄的愛情連同其他許多東西都一概失去了。
出事以后別人如何驚慌失措,亂作一團,我倒是免于目睹了。對其余的人來說,這可是痛苦的時刻。他們聽到麗狄的叫喊聲,笑著,說著打趣的話從山上向山下的黑暗里走去,未了,他們看出發(fā)生了禍事,吃力地下得山來,過了片刻才由興高采烈、忘乎所以的狀態(tài)轉為現(xiàn)實的思考。麗狄面色煞白,處于半昏迷之中,可是一點也沒有受傷,只是手套破了,白皙細嫩的手破了點皮,出了點血。他們把我抬走了,都以為我已經(jīng)一命嗚呼。我撞在一棵蘋果樹或梨樹上,雪橇碎了,我的腿骨也碎了,可是這棵樹,我后來卻怎么也沒有找到。
他們以為我受了腦震蕩,但是情況并不是那么糟糕。我的頭部受傷,大腦也受影響,在醫(yī)院里過了很長時間才恢復知覺,可是傷口愈合了,大腦也恢復過來了。相反,多處骨折的左腿卻未能恢復正常。從此以后我成了一個瘸子,只能跛足而行,再不能邁開大步,更不能奔跑和跳舞了。這個意外的結果,使我的青春轉向一條通往沉寂之鄉(xiāng)的道路。我踏上了這條路,心中不無羞愧與反抗。但我畢竟在這條路上走了下去,有時我覺得,如果我一生中錯失了那天晚上的滑雪及其后果,我反倒不情愿哩!
我這樣講的時候,自然很少想到那條斷腿,我想得更多的,是那次災禍所帶來的另一些更會令人愉快和高興的后果。不管是由于災禍本身,由于它帶來了恐懼,使我看到了黑暗世界,還是由于長期臥床,由于清靜與思索了數(shù)月之久,不管怎樣,這次醫(yī)治療養(yǎng)對我是有益的。
那次長期住院之初,就說是第一個星期吧,那情形已完全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我大部分時間處在昏迷之中,即使完全清醒以后,也是軟弱無力,任人擺布。我母親來了,在醫(yī)院的病床旁守著我,寸步不離。當我望著她,同她說上幾句話的時候,她顯出愉快的、幾乎是心情開朗的樣子,盡管她在為我擔憂,倒不怕我死去,而是怕我變成癡呆,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有時,我們在安靜、明亮的病房里長久地閑談??墒俏覀兊年P系過去不很親切;我同我父親卻要親近得多。如今,她由于同情,我則由于感激而心軟了,都準備寬容和解,但是,我們兩個過去一直互相期待卻又懶于承認,年深月久,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如今親切感雖然復萌,我們卻難以啟口用言語把它表達出來。我們滿意地互相望著,那些事情卻沒有說出口。她又成為我的母親,因為我臥病在床,她可以看著我并照料我;而我又懷著孩子的感情望著她,暫時忘記了其余的一切。后來自然又恢復了早先的那種關系,我們都避免多談這段養(yǎng)病的日子,因為這會使我們兩個都感到窘迫。
我逐漸地開始了解自己的狀況,由于發(fā)燒的階段已經(jīng)過去,我也顯得心平氣和,醫(yī)生便不再對我保密,而是告訴我,這次摔傷將在我身上留下永久的紀念。我眼看自己尚未自覺享受過的青春被腰斬了,變得慘淡了,并且不得不每時每刻地使自己甘心于落得這樣的結局,因為我還得臥床三個月之久。
我于是費盡心思去想象自己的處境,力圖描繪出自己的未來,可總是茫然得很。思考過多,對我還是不相宜的;我總是沒多久就疲倦了,走了神,腦子里一片空白,生理狀況使我擺脫恐懼與絕望,硬逼我靜心療養(yǎng)。然而,這次不幸事故始終在折磨我,白天數(shù)小時加上半夜的時間,但我還是想不出任何說得上是安慰的法子來。
一天夜里,我太太平平地睡了幾小時以后又醒來了。我仿佛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好夢,便力圖將它回憶起來,可是徒勞。我感到自己的心情出奇地輕松和舒坦,似乎我已經(jīng)消除了一切不快,已經(jīng)從中脫身出來。我就這樣躺著,想著,感覺著身心復元和得到解救的時候,一支旋律來到我的唇間,幾乎是無聲的,我便繼續(xù)哼下去,再也停不下來,我久已感到陌生的音樂,像一顆突然顯現(xiàn)的星星又在俯視著我,我的心合著它的拍子跳動,我的全部生命力又旺盛了,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這不是我意識到的,而是隱隱約約感覺到的,仿佛合唱隊的低吟聲從遠處向我傳來,悄然滲入我心。
我懷著這種五內清新的感覺復又入睡了。翌日晨,我感到心緒甚佳,無半點抑郁,這是很久以來未曾有過的狀況。母親察覺了,便問是什么使我這么高興。我思索了片刻后對她說,很久以來,我從未想到過自己那把小提琴,眼下,我突然想起它來了,這使我心里高興。
“你可是還得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拉提琴??!”她說話的聲音里有幾分擔心。
“沒關系,即使永遠不能拉琴也沒關系。”
她不懂我的意思,而我也說不清楚。但是她覺察到我的心情較以前好了,而且在這種無緣無故的歡快背后并沒有隱藏著什么不測。幾天以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開始談那件事情。
“你的音樂究竟學得怎樣了?我們覺得你好像對它興味索然了,父親也已經(jīng)同你的老師們談過了。我們不想勸你放棄,至少現(xiàn)在不想這么做——不過我們的意思是,如果你選擇錯了,而又愿意放棄的話,那你就應當放棄,不要因為倔強或者面子上下不來而硬拖下去。你的意思呢?”
這時,我又突然想起了過去這一段孤獨而失望的日子。我盡可能地把以往的情形告訴我母親,她似乎也明白了。我說,現(xiàn)在我又看清了我的目標,無論如何也不愿就這樣放棄它,而首先是要學到畢業(yè)。這件事情暫時就這樣了。在我的心靈深處,在我母親看不到的地方,充滿著甜蜜的音樂。不論我現(xiàn)在能否在小提琴演奏上取得進步,我卻又聽到世界像一部完美的藝術作品似的在奏鳴,我知道,除去音樂之外,對我來說,再無其他福祉了。如果由于身體狀況永遠不能拉提琴了,那我就不得不放棄,也許得另找一個職業(yè),譬如去當商人;但是,這一切并不太重要,即使當了商人或者別的什么,我對音樂的感受力也不會減弱,我將在音樂中生活和呼吸。我又將作曲了!我高興地寄予希望的,并非如我對母親講的是小提琴,而是作曲,是要創(chuàng)作的強烈欲望。有時,我又感覺到清風習習的純凈氛圍,以及自己頭腦清醒,專心致志,一如先前在我的最佳時刻里那樣,我也感覺到,相形之下,一條瘸了的腿和其他厄運都是無甚妨礙的。
由此起,我便成了一個勝利者,盡管自那以后我常常希望自己又復體格健全并能去享用青春的歡樂,又怨又羞又惱地憎恨和詛咒自己成了瘸子,但是,這份苦惱從未輕而易舉地使我無力承受,因為總有什么在使我得到安慰和補償。
我父親有時也乘火車到這里來看母親和我,由于我早已好轉,一天,他便把母親接回家去了。最初幾天,我覺得有點孤單,又感到慚愧,因為我不曾更加傾心地同母親交談,對她的想法和憂慮也了解得太少??墒?,那另一種感情卻充滿了我的心,因此,好意撫慰和同情我母親的想法便退居次位了。
有人來探望我,這頗出乎我的意料;此人于我母親在時始終不敢露面。那是麗狄。見到她,我驚訝不已。剛見面的那一瞬間,我根本不曾想到不久前我曾那么貼近她,那么愛她。她十分窘迫,怎么也掩飾不住,她怕見我母親,甚至擔心會送她去法院,因為她知道自己對我這次不幸遭遇負有責任,她慢慢了解到事情并沒有那么嚴重,也根本不會牽涉到她。她于是松了一口氣,不過還是有一點失望之感。這個姑娘雖說有許多壞心眼,但這個事件,這個驚心動魄的不幸事件畢竟使她的女人的良心感到內疚。她甚至幾次三番地使用了“悲慘”這個字眼,可我聽后止不住笑了起來。她根本沒有料到我竟會這樣心情開朗,很少把自己所遭遇的不幸放在心上。她原來打算請我原諒,如果我原諒了她,那就會使我,她的情人,內心得到莫大的滿足,一旦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溫情脈脈的場面,她便又成了勝利者,可以重新征服我的心。
見到我如此愉快,見到她自己既不會受譴責,也不會受控告,對于這個蠢丫頭來說,可真是不小的寬慰。但她并未由于得到寬慰而高興,她越是感到寬心,她在這里時心中的懼怕越是消減,我看她卻越加沉默和冷淡了。此外,我又把她同這樁不幸事件的關系看得那么微不足道,而且似乎已經(jīng)忘了同她有什么瓜葛,因而抑制了她的感情,使她想道歉而無從開口,并把她原來想看到的一場好戲全給破壞了,這可是大大傷了她的心。盡管我彬彬有禮,她還是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再愛她了,而這正是最糟的,如果我失去了雙臂和雙腿,可我仍舊在追求她,而她呢,雖然不愛我,也不會給我幸福,但可以從我對她的深情思戀中得到滿足,我越是可憐巴巴,她就越是得意揚揚。但實際并非如此,她也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看到,在這位懷著憐憫之心前來探望病人的小姐那張漂亮的臉上,溫暖和同情漸漸減退,乃至消失。末了,她絮語話別,起身離去,卻再也沒有來過,盡管她口口聲聲說過還要來探望我的。
我的內心越是痛苦,我越是違背自己的判斷力,眼看早先的戀愛變得分文不值又滑稽可笑,這次來訪卻越是使我感到愉快。我頭一回毫無激情地不戴玫瑰色的眼鏡去看這位美貌迷人的姑娘,并且覺察到自己過去根本不了解她,這使我感到非常詫異。幾個星期以前我還在熱烈追求的這位姑娘,如今在我眼前竟完全成了陌生人;如果有人把我三歲時抱過、愛過的玩偶給我看,那陌生的感覺和感情的變化使我驚訝的程度是遠不如現(xiàn)在這種情況的。
那個星期日一起去冬游的伙伴當中,有兩人來探望過我?guī)状?,但我們沒有多少話可說。我發(fā)覺,當他們見我的情況漸漸好轉,又聽我說,請他們千萬不要再送什么東西來時,他們都感到寬心了。我們后來再也沒有見過面。這是件奇怪的事情,給我留下了悲楚而又奇特的印象;在這青春歲月中曾經(jīng)屬于我的生活的一切,都離開了我,變得同我格格不入了,最后都消逝了,我突然看到,這些年來我的生活是多么悲哀,又是多么虛假,因為這些年來的愛情、朋友、習慣和歡樂就像我身上的破衣爛衫似的被扔掉了,毫不痛心地同我一刀兩斷,留下的只有一件使我驚訝的事:我怎么會容忍它們如此之久,它們又怎么會容忍我如此之久呢?
另外一個人的來訪使我感到突然,此人我連想都不曾想到過。一天,我的鋼琴老師,那位嚴厲而愛嘲笑人的先生來了。他握著手杖,手套也不脫,就用他平素那種尖酸的,幾乎是刻薄的腔調說起話來,稱那次倒霉的滑雪是“女人駕馬車胡鬧”,根據(jù)他說話的腔調看,我覺得他對我倒了這次大霉感到高興。盡管如此,令人奇怪的是,他竟然會來探望我,而且情況也表明,他的腔調雖說沒有改變,但他并非懷著惡意前來這里的,而是來告訴我,他認為我盡管遲鈍卻還是一個差強人意的學生,他的同事,那位小提琴教師,也持同樣的意見,所以,他們都希望我早日康復后返回學校,并給他們以愉快。這番話看來幾乎像是對以往粗暴地對待我表示歉意,雖然用著同以前一模一樣的尖酸刻薄的腔調,但在我聽來,卻好似愛的表白。我感激地向這位不受人喜歡的教師伸過手去,為了表示對他的信賴,我試圖讓他明白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以及眼下我舊日對音樂傾心的態(tài)度又開始復萌了。
這位教授連連搖頭,嘲諷地吹了一聲口哨,隨后問道:“啊哈,您想成為作曲家嗎?”
“要是可能的話?!蔽意筲蟮卣f。
“好,我愿您走運。我本以為您現(xiàn)在或許會重新發(fā)奮去練琴,如果您想成為作曲家,那自然就不必那么做了。”
“哦,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呢?您是知道的,一個學音樂的學生如果懶惰而又畏難,往往就去學作曲,作曲是人人都能搞的,當然啰,人人都是天才嘛?!?/p>
“我確實不是這么想的。難道我能成為一個鋼琴演奏家嗎?”
“不行,親愛的先生,您永遠也當不成的。但是,學會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拉小提琴,您還是可以的?!?/p>
“我也想做到這一點。”
“但愿您當真是這么想的。好,我得走了。祝您早日康復,先生,再見!”
他說完便離去了,留下我一人在那里出神。我原先很少想到過回校學習。如今我卻在擔心,如果回校學習,又會遇到重重的困難,末了,情況又會變得同從前一樣。可是,這樣的想法維持得并不長久,看來這位古怪的教授的來訪確實是一番好意,表明他真誠地為我著想。
傷愈以后,我本該到外地去療養(yǎng)一段時間的,但我寧愿等到放長假的時候再去,現(xiàn)在則立即回校學習。我首次感覺到,休息,尤其是被迫的休息所能起的作用確實令人驚異。我無甚信心地開始上課和練琴,但實際情況卻比從前好多了。不過,我仍然心里很明白,自己是永遠也成不了演奏大師的;可是,處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認識不再使我感到痛苦。此外,進展良好,尤其是在這段長時間的休息過程中,原來像神秘莫測的叢林似的樂理、和聲學和作曲法,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有路可通的明媚花園了。我覺得,在我最佳時刻偶獲的樂思和所作的嘗試已不再違反規(guī)則,在學生必須嚴格服從專業(yè)戒律的范圍內,有一條狹窄但清晰可辨的通往自由的道路。誠然,在某些時刻、白晝和夜晚,那一切又像一道荊棘籬笆橫在我的面前,我受過傷的頭腦因為想不出逾越障礙和陷阱的法子而苦惱;但是,絕望的念頭已不復再來,我眼前的道路雖窄,但卻越來越分明,越來越可通行了。
學期結束,在放假前辭行時,我們的理論教師對我說:“看來您是本學年唯一對音樂有所了解的學生。如果您譜過什么曲子的話,我很愿意看一看?!边@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耳中回響著這句令人安慰的話,登程休假去了。我離家日久,如今在火車上,故鄉(xiāng)又浮現(xiàn)在腦際,要求我給它以愛,并喚起我對童年和青年時代初期半已模糊了的記憶似潮水般涌上心頭。父親在故鄉(xiāng)的火車站迎接我,我們乘出租馬車回到家中。第二天早晨,我就忙不迭地出門去游舊日的市街。這時,對于失去了理應享受的青春而感到悲哀的第一天占據(jù)了我的心。拄著手杖,拖著一條僵硬的瘸腿,在小巷里跛行,而那里的每個角落,都使我回想起童年時的游戲和已被埋葬的歡樂,這真叫我難過,我心情沉重地回家,我所看到的人、聽到的聲音、想到的事情,都使我辛酸地念及過去,又聯(lián)想到自己的殘疾。還有一樁使我苦惱的事,那就是我的母親比以往任何時候更不贊成我對職業(yè)的選擇,雖然她沒有明說。在她的眼里,一位身材修長的演奏家,或者一位瀟灑的指揮,也許還算是個音樂家;可是,一個人瘸了一條腿,技藝平平,性格又靦腆,還想繼續(xù)當小提琴家,這在她看來是不可理解的。她的這種想法得到了她過去的一位女友的支持。這個女人又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我父親曾經(jīng)禁止她登門,她因此對我父親恨之入骨,可又不斷絕往來,而是在我父親去辦公的時候,經(jīng)常來找我母親。她一向討厭我,從我小時候到現(xiàn)在,她幾乎沒同我講過一句話,她還認為我所選擇的職業(yè)是敗落的跡象,令人遺憾,我那次不幸事件顯然是天意的懲罰和警告。
我父親為了使我高興,曾打算讓我應邀去市音樂協(xié)會舉行的一次音樂會上作獨奏表演。但我不能去,我拒絕了,寧可整天待在自己的小房間里,這是我從小就待慣了的地方。一出門,老是有人來問我,我不得不站著說話,這是再煩不過的事情,所以我干脆不再外出。于是我只得憑窗眺望街景,看上學的孩子,尤其是懷著不幸者的妒嫉心目送年輕的姑娘。
我暗自思忖,我怎敢希望能再向一位姑娘求愛呢!我將永遠站在圈外旁觀,一如在舞會上,姑娘們不會認真對待我,如果有一位對我比較友好,那也不過是同情罷了。唉,被人同情我已經(jīng)受夠了,厭惡了。
處在這等境況之下,我在家里是待不下去了。由于我這種易受刺激的憂郁心情,我的父母也不好受,所以當我請求外出旅行——這是父親過去答應過的,而且早已計劃好了時,他們幾乎是滿口同意了。后來,我身體上的缺陷促使我去從事創(chuàng)作,但也毀滅了我心中的意愿和希望;不過在當時,我一見到體格健全的青年男子和漂亮的女性,便會悶悶不樂,傷心苦惱,并強烈地、如受煎熬地感覺到自己的弱點和殘疾,當然,后來就不復如此了。我慢慢地習慣于用手杖和跛行,直到幾乎不再覺得不便。我同樣花了多年的時間,才習慣于既意識到自己的創(chuàng)傷,又毫無怨恨之意,聽天由命或者幽默地承受一切。
幸運的是我能夠單獨去旅行,不需要任何特別的照料;同人結伴之類的想法我一概反對,這只能擾亂我內心所需的寧和。我一坐上火車就已經(jīng)覺得輕松了些,車上再沒有人懷著好奇心和同情心注視我。我乘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中途也未下車休息,真像逃亡一樣,第二天傍晚,我透過模糊的車窗望見了高山的尖頂,這時,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隨著夜幕的降臨,我抵達了終點站,疲勞而又高興地穿過格勞賓登[2]某城鎮(zhèn)昏黑的小巷,朝就近的客店走去。一大杯深紅色的葡萄酒入肚后,睡了十個小時的好覺,把旅途的困頓以及帶來的大部分苦惱全都消除了。
翌日晨,我登上山間小火車,它沿著白色的、泛起泡沫的溪流,穿過狹窄的山谷,朝山里駛去,隨后,在一個偏僻的小站上,我換乘馬車,中午便到達這個國家地勢最高的村莊中的一個。
我住在這個寂靜、貧窮的山村唯一一家小客店里,一直住到秋天;有時還是唯一的旅客。我本來打算在此地作短暫休息后,繼續(xù)旅行,穿越瑞士,多看點國外的世界。但是,在那高山上有一種風,既強勁又清爽,我怎么也不想離開它。這個高山谷地的一側,樅樹林覆蓋,幾乎延伸到山巔,另一側是光禿禿的巉巖。我在此度日,或在陽光送暖的巖石上,或在湍急狂野的山溪旁,夜間,這些溪流的歌聲響徹整個村莊。在起初的日子里,我以孤寂為樂,好似痛飲清涼的養(yǎng)生飲料。沒人打攪我,沒人對我表示好奇或同情,我自由自在,像山上的一只小鳥,不多久便忘卻了我的痛苦和病態(tài)的妒嫉心。有時我覺得遺憾,不能遠入深山,探訪無名山谷和高山牧場,攀登險道??墒牵偟恼f來,心情十分愉快,于以往數(shù)月的經(jīng)歷和激動不安之后,孤寂像一座堅固的城堡,將我團團圍住,我重新找到了被擾亂的心靈的平和,學會了承受自己身體上的缺陷,即使不是高高興興地,可也是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tài)度了。
在山上度過的那幾個星期,幾乎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日。我呼吸著純凈的空氣,飲用冰涼的溪水,觀看陡峭的山坡旁吃草的羊群和耽于幻夢、默默無言的黑發(fā)牧羊人,有時聽到狂風卷過山谷,瞧著云霧由近處——真是近得出奇啊——撲面而來。我觀察巖縫里那小小的、清香的、鮮艷的花的世界和許許多多奇妙的苔蘚,晴天里,我愛往山上走一個小時的路程,直到那一側的高坡不再擋住我的視線,能讓我眺望遠處高山的輪廓分明的峰頂,以及藍色的陰影,銀色的、熠熠閃閃的積雪的原野。山路上有一處,被一個小淺池里流出的一條細流滲濕,每逢晴朗的日子,我總見有數(shù)以百計的一群藍色小蝴蝶在那里飲水,我走過時,它們并不退避,如果我轟它們,它們便展動絲綢般薄的小翅圍著我紛飛。自從我知道有這么一群蝴蝶以后,我只在陽光明媚的日子才走這條路,每一回都遇到這密密麻麻的藍色的一群,每一回都像是過一次節(jié)日。
如果細細回想起來,那段日子并不像留在我記憶中的那樣,全都是碧空萬里,陽光明媚,天天好似過節(jié)一般。那時候,不僅有霧天和雨天,甚至還下雪和降溫大寒,我心中也有惡劣的氣候和惡劣的日子。
我不習慣只身獨處,休息和玩樂了一陣以后,我已經(jīng)逃脫了的煩惱有時突然間又近在咫尺,咄咄逼人地在盯著我。在一些寒冷的夜晚,我坐在小房間里,膝上蓋著旅行毯,疲倦而毫無抵抗力地又轉起那些愚蠢的念頭來。血氣方剛的青年所追求和希冀的一切,節(jié)日和舞會的歡樂,女性的愛和冒險,力量和愛情的勝利,全都在彼岸,永遠同我分開了,我永遠也得不到了。甚而至于那段以放蕩來反抗、半是被迫的尋歡作樂并以滑雪摔傷告終的日子,在我的記憶里也顯得美麗,著上了天堂般的色彩,好似一片失去了的樂土,那歡樂的回聲僅僅還從遠方帶著漸消的狂飲后的眩暈傳到我的耳邊。有時,當夜間狂風大作,當被狂風掃蕩的樅樹林的慟哭哀號,蓋過了湍溪冷漠的、連續(xù)的流動聲,或者當無眠的夏夜的千百種無名的聲音在危屋的屋頂架中響起,我躺著,無望卻又熱切地夢想著生活和愛情的狂風驟雨,憤憤然地責怪上帝,并覺得自己有如一個寒磣的詩人和夢想家,他的最美的夢僅僅是一個薄薄的肥皂泡的五顏六色的浮光,而人世間數(shù)以千計的其余的人們,慶幸自己充滿青春活力,歡呼雀躍,伸出雙手去摘取生活的種種獎賞。
正如我感覺到,群山圣潔的美和我的感官每日享受的一切,都隔著一層紗幕顯現(xiàn)在我眼前,都在極大的距離外同我交談,在我同那經(jīng)常突然襲來的煩惱之間也同樣出現(xiàn)了一層紗幕和淡淡的陌生感,不久,我感受白日的光輝和黑夜的悲哀時,就好似感受由外面?zhèn)鱽淼穆曇?,我完全可以用未受傷害的心去傾聽。我看到和感覺到自己是一片浮云縱橫的天空,一片兩軍鏖戰(zhàn)的疆場,不論是喜悅歡樂或者是煩惱抑郁,這兩種情緒都比較清晰,比較易于感受,從我的心靈中分解出來,又化為和聲和音響序列從外面向我迎來,我好似在睡夢中感受到它們,不管我愿不愿意就占據(jù)了我的心。
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這一切,是我于某日傍晚的寂靜中由山巖間步行回來的時候。我百思不得其解,仿佛我自己便是一個謎。猝然間,我茅塞頓開,這原來是我少年時曾經(jīng)預感似的先期品嘗過的那種陌生的、令人失神入迷的時刻又回來了。隨著我回憶起了這種時刻,那種純凈的氛圍又出現(xiàn)了,各種感覺幾乎像玻璃一樣光亮透明,在這氛圍之中,一切都不戴假面,也不再有苦樂之分,一切都化作力度、音響和流動。從我的提高了的感覺的活動、變幻和沖突中產(chǎn)生了音樂。
于是,當我在晴朗的日子里看到太陽和森林、褐色的巖石和銀色的遠山時,我懷著的是提高了幸福和美的感覺和感受,我在昏暗的時刻里,則感覺到我的病態(tài)的心加倍劇烈地擴張與搏動,我無從區(qū)分歡樂與痛苦,這兩者彼此相同,都使人痛苦,又都使人歡樂。不論我的內心是苦是樂,我的力卻是超脫在上,平靜寧和地旁觀著,它知道光明與黑暗是同出一源的,煩惱與平和是同一偉大音樂的節(jié)奏、力度和組成部分。
我無法把這種音樂寫下來,我自己對它還感到陌生,不熟悉它的疆域。但是我可以聽到它,我可以感受到我心中的這個世界是完美的。我也可以記住一些,記住一小部分以及它的回聲,不過是縮小了的和經(jīng)過翻譯的。我一連數(shù)天地回想、吸收,發(fā)現(xiàn)可以用兩把提琴來表現(xiàn),于是,像小鳥學飛一般,完全天真地動手寫下我的第一首奏鳴曲。
一天清晨,我在房間里用提琴演奏了第一樂章,我完全感覺到了種種缺陷、不完善和技術上的不準確,但是每一小節(jié)音樂都像心頭一顫似的流遍我的全身。我不知道這首樂曲是否好,但我知道,這是我自己的音樂,是在我心中體驗到并產(chǎn)生出來,是以前任何地方所未聽到過的。
樓下的茶室里,長年坐著店主的父親,他年過八旬,白發(fā)銀須,從不走動,活像一根冰柱,也從不吐一言,只是用冷靜的目光細細地四下觀察。這位莊重的沉默者究竟是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寧靜的心靈,還是已經(jīng)失去了智力,這可是一個謎。那天早晨,我夾著提琴,下樓到這位老人處,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一直注意地傾聽我演奏的每一首樂曲。我見只有他一人在,便站到他的面前,調好琴弦,奏起我寫的第一樂章。這位高齡老翁的眼白淡黃、眼圈微紅的靜止不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傾聽著。今天,我一想起那首曲子,便會想到這位老人,他的無表情的化石般的臉以及臉上那雙注視著我的靜止不動的眼睛。我奏完后,向他點點頭,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看來他全都領會了,他的淡黃的眼睛對我的目光作了答復,隨后扭過臉去,微微垂下了頭,又恢復了以前那種靜止不動的狀態(tài)。
在這個山村,秋天來得很早,我啟程離去的那天早晨,迷霧重重,降下灰塵般的細水珠,像寒雨蒙蒙。但是,我?guī)ё叩膮s是晴天的太陽,令人感激的回憶,以及樂觀地踏上今后的人生道路的勇氣。
[1] 一種用朗姆酒或燒酒加糖和熱水調制成的烈酒。
[2] 瑞士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