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超越
- (美)斯科特·巴里·考夫曼
- 4184字
- 2023-03-14 17:01:24
大腦創傷
確保幼兒擁有安全、可靠的環境,讓孩子們可以在其中成長、學習,發展健康的頭腦和身體不但對孩子有益,而且可以為繁榮、公正、可持續的社會打造堅實的基礎。
——南森·??怂梗芸恕に慰煞颉冻志眯钥謶旨敖箲]對幼兒學習、行為和健康的影響 》(2011)
盡管兒童早期體驗到的回應性關注會幫助他們創建一個安全、可靠的基礎,助其探索未來,豐富社會交往和親密關系的體驗,新興的研究表明,并非所有的不安全環境都會產生同樣的長期性影響。大部分父母的養育方式不會給孩子成人后的人格留下不滅的烙印。但是,在人生早期遭遇的強應激源會產生持久、長期的影響。
同大眾認知相反,鮑比的理論實際上并沒有局限于無助的嬰兒,它建立在有關人性的一般理論的基礎之上。鮑比關于依戀的理論來自他與青少年的親身接觸——這些青少年在人生早期都曾經歷逆境。他們中有些是寄養兒童,其中一部分孩子曾被輾轉寄養多次;有些孩子失去了雙親;有些孩子曾是少年犯。但是鮑比注意到他們的一個共同點:這些青少年中的大部分人很難同他人建立親密關系。
在今天的美國,接近一半生活在貧困中的兒童目睹過暴力。據聯合國統計,超過1.3億兒童曾在家中目睹親密伴侶間的暴力,超過2億兒童遭遇過某種形式的性侵。此外,還有數百萬兒童每日經受著冷暴力,比如父母中的一方故意引發孩子的內疚感、羞愧感、恐懼感來滿足他們自己的情緒需要,或是貶低、毀壞孩子珍視的事物。
對兒童的忽視也可以產生同虐待一樣的破壞力。忽視意味著父母對于孩子的痛苦和社交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視,期望孩子自己去應對危險的狀況,或是就孩子當前發展而言超出他們能力的情形;也意味著無法滿足孩子對于食物、干凈衣服、容身之處、牙齒和醫療保健之類的基本需要。
通過多種機制,來自照料者和不可靠環境的雙重外部影響會共同作用于幼兒正在發育的大腦。根據預知適應性反應(predictive adaptive response, PAR)理論,兒童早期經歷的挫折起到了“天氣預報”的作用,預示了個體將來成熟的條件,早期經歷挫折的個體之所以發展出與預期環境相切合的策略是為了適應。認知神經科學研究顯示,大腦會根據它對未來所做的預測來進行自我重構,而那些預測又是以先前經驗為基礎的。
對于在孩童時期經歷過持久焦慮、恐懼和持續未知的人來說,要想理解這些事對其認知能力、情緒調節能力和社會功能的影響,就必須理解大腦是如何通過改造自身來應對預期創傷的。
雖然恢復的可能性并沒有完全喪失——大腦確實會給未來可能的改變留下空間,這意味著某種神經可塑性的存在,但人生早期的應激源的確會激活能終結關鍵發展期的基因,給發展帶來限制。正如馬丁·泰歇及其同事的解釋:“大腦發育由基因引導,卻由經驗塑造?!?/p>
對人生早期應激源十分敏感的大腦區域包括:海馬體,涉及記憶和想象的形成和提??;杏仁核,涉及警覺能力與對情緒含義的識別;前扣帶回,涉及錯誤檢測、沖動控制、認知資源分配;胼胝體,聯結大腦的左右半球;前額葉,尤其是內側前額葉和眶額皮質,涉及長期決策、情境評估以及情緒的自我調節。大腦的每個區域都有各不相同的敏感期,在敏感期內壓力產生的損害最大。
兒童早期遭遇的挫折會使大腦應對虐待和忽視的方式發生特定的變化。特別需要提及的一點是,充當大腦第一層外界信息過濾器的感知系統與各種神經通路會率先發生改變。比如,父母的言辭侮辱改變的是兒童的聽覺皮質與語言通路,看到家庭暴力會使其大腦中同視覺相關的腦區以及與恐懼和緊張情緒相關區域的連接方式發生改變,性侵會對大腦中表征生殖器及人臉識別的區域產生影響,受到精神虐待會改變大腦中與自我意識和自我評價相關的區域。
此外,對受到任何形式虐待的兒童而言,其杏仁核反應會在他們遭遇威脅面孔時加強,而與感知威脅及事件相關記憶激活有關的神經通路的傳導力量會減弱。這種總體模式表明,在經受虐待時,大腦會進行自我調整以切斷對虐待經歷的有意識感知,同時促進對未來可能構成類似威脅情境的回避。這同被精神病學家稱為“分裂”的現象類似。
當然,“適應”并不必然意味著被社會認可、健康,或者有助于人們獲得幸福。自私、競爭、好斗的特質之所以演化出來,可能是為了“解決人們一生中在面對難以預測且惡劣的世界時如何適應的問題”。但是,人們為了應對虐待所做的適應性調整不一定就意味著精神病態。當馬丁·泰歇著手對虐待和忽視做神經病學研究時,他期望在有復原力的大腦和受虐的大腦之間找到一條清晰的界限。不料,他的發現令他震驚——盡管很多長期遭受虐待和忽視的個體的大腦與精神病患者的大腦確有相似之處,但其中很多人實際上不需要任何精神病理學診斷。
事實上,與虐待相關的大腦變化在臨床、神經生物學及基因的特性上明顯有別于精神疾病。一個有趣的解釋可能是,在那些對虐待產生大腦適應性調整的個體中,許多人都有很強的復原力,他們能夠利用其他心理和環境資源(比如毅力、社會援助或社區資源),在面對壓力時表現得韌性十足。
不幸的是,并非所有在惡劣難測的環境中受到虐待的幼兒都有額外的資源來應對壓力——這對早期挫折產生的長期影響來說頗具啟示。總的來講,當人們經受持久的恐懼和焦慮時,杏仁核和海馬體共同運作,將那種恐懼同誘發恐懼反應的背景聯系起來。孩子或是成人身上所產生的“恐懼條件反射”可能會對他們有長期影響。
身體虐待產生的后果是,孩子傾向于既害怕虐待者,又害怕虐待的情景。久而久之,情境的線索可能會逐漸泛化,同遭受虐待時的最初情境僅有少量相似處的人物和地點也會激活他們的恐懼反應。這種自動加工的過程并不會被有意識覺知,反思性思維不但不參與,甚至不會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于是,一個人倘若在童年早期就感知到世界的險惡,那么在后來的人生中遇到即使遠非那么兇險的情況時,其社會交往也會受到影響。
這樣的恐懼反應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腦科學表明恐懼習得是一個同擺脫恐懼非常不同的過程。兒童發展心理學家南森·??怂购徒芸恕に慰煞蚪忉屨f:“恐懼并不會順從地隨著時間流逝被輕易地忘記,積極主動才能擺脫恐懼?!?img alt="Fox & Shonkoff, How persistent fear and anxiety can affect young children’s learning, behavior and health."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7B66C/2580252560963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46582-QSShebGcQ2wUtpDfdmX5yKle9RkRebNu-0-84385eb86a002f1f47bfed0c8ab29d60">雖然恐懼可以在人生相對較早的時期習得,且受事件發生的頻率與情緒強度的影響,但擺脫恐懼只能在前額葉的特定區域完全成熟以后才會發生,那時這些區域才有能力調節杏仁核及與回報預期相聯系的其他皮質下腦區。
“習得性無助”這個概念探討了相關現象。20世紀60年代末,心理學家史蒂文·邁爾和馬丁·塞利格曼在其經典研究中發現,倘若反復電擊一只狗并達到一定次數,狗最終會不再嘗試逃離自身的處境,即使給它逃離的機會也是如此。它們完全放棄了,顯然認為它們能做的一切都無濟于事。研究人員稱這種由某種情境誘發的挫敗狀態為“習得性無助”,并開始將其視為抑郁癥的主要原因之一。
邁爾和塞利格曼的開拓性研究(相關研究已推廣至包括老鼠和人在內的其他動物)開展50年后,兩人在一篇報告中回顧了積累的證據,他們得到的結論與此前的論斷完全相反。最新研究表明,相關被動表現和缺少控制力的感覺其實是動物的默認反應,對長期的困境所做的一種自動的、不需要學習的反應。只有“希望”才是必須習得的——它能讓人認識到人能控制和駕馭環境中的不可預測因素。保有希望的能力依賴于大腦內側前額葉的發育,該發育直到成年早期才會完成。
許多同惡劣難測的境況有關,尤其是同極度貧困的境況有關的行為,其真正源頭在于希望的缺失。那些表達絕望、感到仿佛沒有未來的年輕人比那些沒有這類情緒的人更可能訴諸暴力和攻擊行為、藥物濫用及性冒險——盡管這些行為本身會使脫離貧困變得更加困難。
因貧困而經常處于惡劣難測境況的人傾向于將其最為迫切的需要放在首位,并且不惜犧牲長遠需要。他們選擇的余地往往很小,這種生活環境常帶來一系列健康和安全隱患,包括污染、噪聲、鉛暴露、二手煙、暴力犯罪、不安全住所等。缺少財力與影響力勢必限制一個人未來的可能性,這導致他們優先考慮的東西被迫變成了基本需要:生存和繁衍。
對于惡劣難測的情況的感知會對與健康相關的決策(比如吸煙)產生重要影響。在一系列巧妙的研究中,吉莉恩·佩珀和丹尼爾·內特爾在實驗中改變了受試者對死亡風險可控程度的感知。兩位研究者發現,只是使人們認為他們當前的死亡風險已經超過了其可控制的范圍,就能讓他們選擇不健康的食物(如巧克力),而非健康的食物(如水果)。
作為環境可靠性的一種反映,安全保障是建立在信任之上的。在另一研究中,內特爾及其同事將英國的學生志愿者運送到一個犯罪率相對較高的貧困社區。學生志愿者四處給不同的人家發放調查問卷(無論何時何人想要撤離,都會有一輛面包車在附近等候),不到45分鐘,志愿者的偏執水平便大幅升高,社交信任感垂直下降,趨近本地居民的水平(相對較高)。
如果只是短暫地待在那里就會有如此效果,我們可以想象日復一日地在惡劣難測的境況下生活的后果。誠如研究人員注意到的:“這或許意味著個體間及群體間的社會態度差異可能比之前所認為的更不穩定、更依賴于所處環境。”這一點非常重要:不要將貧困者視為一個獨立的階層,我們應該認清我們共同的人性,承認我們都可能會在非常相似的環境下以非常相似的方式行事。
對于生活在極度貧困和不安定街區中的人們而言,他們減輕敵意的可能性常常被低估。在一項自然實驗當中,研究人員以生活在貧困中的兒童(其中1/4為美國原住民)為代表性樣本,評估其攻擊性在8年中的變化。研究進行到一半時,一個賭場在印第安保留地開業,每個在保留地生活的成年男女和孩子都能拿到一定份額的土地使用費。
脫貧的效果非??捎^。收到土地使用費的人精神病癥狀顯著減少,“到第四年,脫貧的兒童的癥狀水平已變得同那些從未經歷過貧困的兒童一樣”。對于那些從未經歷過貧困的兒童來說,精神病癥狀只出現了微乎其微的變化。尤其重要的是,脫貧對攻擊性、敵意之類的行為癥狀影響最大。
雖然惡劣難測的早期生活體驗確實會對我們的大腦和行為產生持久的影響,但研究表明,我們仍然能夠根據成人時期的周遭環境做出調整,最終,人們能夠將早期的不幸轉變為成長的機遇(見第四章)。馬斯洛注意到,健康成長和發展不僅涉及基本需要的滿足,而且還涉及忍受匱乏的能力和因之造就的成長能力。
盡管如此,每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都需要感受到個人對自身環境的掌控感,并在群體中看到自身和他人身上存在的真正的希望。對于向上社會流動性和人生可能性而言,最為重要的路徑之一是教育。不管孩子的家庭或社區環境如何,逐漸給孩子灌輸一種在其生活中少見的安全感、可預知感和希望還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