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性之書
- (美)娜塔莉·安吉爾
- 13235字
- 2023-03-14 17:00:28
第二章 拼貼畫式想象
理解“女性”染色體
基思和阿黛爾爭執不休,像兩只公貓,或者兩個酒勁發作的伐木工。基思看書時會為論點搜羅彈藥。他涉獵廣泛,閱讀時如饑似渴,遇到個把證據都會拿來完善自己關于男女有別的結論。他認為,男性是追尋者,負責爭取和創造;他們創建了我們目之所及的一切,高樓林立的都市乃至杜撰出的神靈,都是男性制造的世界,而他們也因自己的聰明和忙碌吃盡苦頭。女性則起穩定作用,她們是治療人類急功近利的擴張主義的一劑軟膏,黏合著造房的磚瓦。這種想法不稀奇:常見的二元對立,進取者對應既成者,騷動派對應溫和派,復雜對應簡單。
有一天,基思讀到染色體。他讀到,人類有23對染色體,男性和女性的染色體除了第23對染色體——性染色體不同,其余的都一樣。在這個特例中,女性有兩條X染色體,男性有一條X染色體和一條Y染色體。女性的兩條X染色體與其余染色體看起來差不多。染色體都長得很像X。當處于人體細胞內部時,染色體緊緊擠壓和纏繞,不像X,而像個發結。將它們從細胞中取出,梳理開,放在顯微鏡下,讓遺傳學家或羊膜穿刺技術員檢查時,它們看來就像松軟胖乎的X。因此,女性擁有23對,或者說46條X形狀的染色體,而男性擁有的染色體中45條為X形狀,另有一條是獨樹一幟的Y染色體。Y染色體如代表它的字母Y一樣,粗而短,分三叉,與細胞內其他染色體的形狀截然不同。
基思猛然悟到,哪怕在微觀層面,哪怕在構筑人類的基因模板上,也鐫刻著男性優于女性的印記。女性如同她們的兩條X性染色體:單調。這種話大家都聽過。男性卻有一個X一個Y:多元。這是基因層級的創新,是擺脫原初乏味的一次出逃。Y染色體是極具創意的提喻,是天才之作。于是基思對阿黛爾說,染色體證明了男性的優越性。你有兩條X,因此枯燥無趣,而我呢,有一個X一個Y,多帶勁。
阿黛爾和基思兩人都不太懂遺傳學,但有人腦袋排污,阿黛爾還是聞得出的。她嗤笑著,對基思的理論不予理會。阿黛爾不接受這套邏輯,基思很生氣。這場辯論同過去的爭吵一樣,不斷升級。基思說的當然不是所有男性,他在說他自己。他堅持認為自己的需求和洞見高于阿黛爾,阿黛爾也承認這點。但她就是不服輸。
我父母在自家公寓里多次上演這樣的戲碼,身為孩子的我們無奈地扮演著觀眾。這是我唯一一次記憶猶新的辯論。X與Y的世紀之戰。我之所以記得,部分是因為這理論很奇怪,也因為我第一次聽到男性全面優越的論調從人嘴里冒出來。我記仇了。我的感情受到了傷害。我父親言語上攻擊我母親倒沒什么——我早已習慣。但他竟然說所有女性像自身的染色體一樣乏味,當然也包括我。
染色體這事沒有結束,不時會引發惱人的舌戰。從某些方面說,性別基本由性染色體決定。如果你是女性,那么你身體中的每個細胞都攜有1對X染色體和其他22對染色體。如果你是男性,你知道自己有個Y,分子級別的陰莖,挺讓你驕傲的,你心領神會地玩起文字游戲:Y?Why?Why?Y!如果你是父母,想要知道胎兒的性別,性染色體可以讓羊膜穿刺技術員通過屏幕判斷胎兒是男是女。
因此,某種意義上,X與Y的相異,爽利且確鑿地區分了男與女。我父親對整個女性染色體的可預測性和單一性說得沒錯。你不僅會在一位女性的每個體細胞——包括從輸卵管到肝臟和大腦的所有細胞——里發現兩條X染色體,而且如果破開卵細胞觀察其細胞核,你會發現每個卵細胞里也有一條X染色體(和22條其他染色體)。的確是精細胞給胚胎帶來了多樣性,精細胞要么帶來一條X染色體創造出女孩,要么帶來一條Y染色體創造出男孩,從而決定胚胎的性別。X標志著卵。卵是絕不會有Y染色體的。精液包含兩種性別,噴射一次的量中,決定生男或生女的蝌蚪形精細胞在數量上相差無幾,而卵天生就是女性。因此,重新想一下鏡子中的無窮影像,母女之間的聯系,女性體內卵的嵌套,我們可以更進一步看到染色體之間的延續性。我們女性跟男性成分毫無瓜葛,毫無,一摩爾、一個量子都不沾邊。
事情全非如此單純。盡管分子層面的母系遺傳似乎不摻有任何雜質,但人類沒那么簡單。讓我們看看性染色體的本質,比較一下X與Y。首先,X染色體更大,大得非常多,不論在尺寸還是在信息密度方面。X染色體是人類23對染色體中體量最大的,約為Y染色體的7倍,而Y染色體位于所有染色體中最小之列(如果Y染色體上沒有那些用來保持穩定的非功能組織,它會是最小的染色體)。男士們,這種說法恐怕沒有錯:尺寸確實重要。
此外,X染色體比Y染色體攜帶有更多基因,染色體表達含義的過程就像給基因之鞋塞了個鞋楦。沒人知道X或Y染色體上基因的具體數量,也沒人知道一個人身上總共有多少基因,估計是6.8萬~10萬個。不可辯駁的是,在基因數量方面,X染色體比Y染色體要豐富得多。Y染色體是未充分發育的一段結構,可能有20多個基因,這個數值科學家已經給得很慷慨了。而X染色體上所發現的基因是3 500~6 000個。
這于我們女性意味著什么呢?是不是說,我們是塞滿母本基因的載體?畢竟,女性有兩條X染色體,每條染色體攜帶約5 000個基因,而男性只有一條X染色體,5 000個基因,外加一條Y染色體上的約30個基因。你壓根不用計算器,就能算出女性比男性多了大約4 970個基因。可為什么地球上的男人都比女人塊頭大?答案藏在遺傳學的精彩反轉中:那些多出來的基因都只是靜靜坐著,什么也不干,而人類也需要它們如此。事實上,它們當真活躍起來,我們恐怕要暴斃了。關于女性的X染色體我最喜歡的一點是:它們不可預測。它們出人意料。它們跟身體內其他染色體都不一樣。我們會發現,如果染色體也有禮儀規范的話,X染色體可謂彬彬有禮呢。
埃斯梅拉達、羅莎和瑪麗婭生活在墨西哥的薩卡特卡斯。墨西哥以北的美國人都沒太聽說過這里,但這座村莊有1萬人口,是周邊更小和更不起眼村鎮的中心。薩卡特卡斯的很多人以摘辣椒并打包出口為生。埃斯梅拉達和羅莎是姐妹,她們倆都十來歲,瑪麗婭才兩歲,是她們的侄女。三個女孩都患有一種極為罕見的疾病,全世界患這種病的很可能只限于她們這個大家庭。這種病叫作泛發性先天性多毛癥,是一種返祖現象。這種病讓人回到遠古的哺乳動物狀態,那時候的人類快樂地披著自制皮草,沒有血汗工廠和卡爾文·克萊恩(Calvin Klein)品牌隱晦的性誘惑。“多毛癥”(hyper-trichosis)一詞可解釋一切,trichosis意為毛發的生長,hyper表示過多。
返祖是人類史前遺留的潛伏基因出于某種原因被重新激活而產生的現象。返祖現象用一種清楚明白的超現實方式,提示著人類與其他物種的密切關聯。它告訴我們,進化,如同美國西南部普韋布洛傳統房屋的建造,不是消除此前的根基,而是在原有基礎上堆砌。返祖現象并不少見。有人比正常人多長一兩個乳頭,這是一份來自乳腺嵴的紀念品。乳腺嵴從肩膀頂部縱貫至髖部,大部分哺乳動物會在這條線上長出多個乳頭。偶爾有嬰兒出生時長著小尾巴或指間有蹼,仿佛他們挺不情愿離開森林或海洋似的。
在先天性多毛癥患者身上,負責面部和身體毛發生長的基因被喚醒。其他方面都很正常,沒有骨骼畸形,沒有智力發育阻滯,也沒有伴隨基因改變而出現的其他不幸。生活在薩卡特卡斯邊境的這個大家庭在當地很有名,他們只是長有一層厚厚的毛發而已。他們會讓你思索人類最初褪去毛發的原因,這也是進化生物學家尚未破解的謎題。你忍不住想到狼人,盡管品格高尚的你不忍這樣想。實際上,研究神話故事的歷史學家提出,多毛癥等很多疾病——除了這種罕見的變異,還存在其他類型的多毛癥——可能是狼人傳說的起源。
埃斯梅拉達、羅莎和瑪麗婭的情況中也出現了其他的狼人故事元素。你或許記得,狼人是在一個月圓之夜逐漸渾身長滿毛發的。晚上10點,第一批怪異的胡須蒙上他的兩腮。11點,毛發爬上他的額頭,蓋住他的臉頰。半夜,他已完全被毛發遮掩,可自由探索對夜晚的好奇。這些薩卡特卡斯女孩仿佛是狼人變形時刻對應的模樣。17歲的埃斯梅拉達是其中年齡最大的,她同10點鐘的狼人差不多。你能看到她的下巴、臉頰和耳朵周圍有一片片深色絨毛,仿佛她在烈日當空時站在陰影下一般。她雖屬于罕見族群,但這不足以熄滅她與帥小伙約會的熱情。
蹣跚學步的瑪麗婭是狼人11點時的形象。她的雙頰、下巴、額頭頂都密布著纖細微卷的深色絨毛,這些毛發會隨年齡增長加深變粗。她看起來像是劉海倒著從眉毛長向頭皮。她黑色的眼睛里閃動著快樂的亮光。她還不知道羞恥的感覺。
15歲的羅莎,大概像午夜時分的狼人。她臉部大塊區域——臉頰、下巴、額頭、鼻子——都覆蓋著絨毛;毛發的面積比裸露的皮膚還要多。其實她比黑猩猩或大猩猩還要毛茸茸,因為這兩種生物的面部沒有那么多毛。在瓜達拉哈拉大學研究多毛癥的路易斯·菲格拉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羅莎時被她的外表嚇了一跳,不過跟她聊過一會兒后就注意不到這些毛了。最后,他鼓起勇氣問是否能摸摸她的臉,她同意了。“感覺很像在摸嬰兒的頭,”他說,“像在摸貓。”羅莎面部的毛發比家中其他女性更濃,幾乎跟一些男性家人的一樣密,而這些男性是多毛癥的極盡表現者。家中兩位男性在馬戲團扮“狗人”或“叢林野人”以維持生計。其他男性則把整個臉部的毛都剃掉,一天要剃兩次。羅莎和她姐姐都不刮毛,她們擔心刮毛會讓新長出來的毛發更粗更黑。于是羅莎大部分時候會躲起來,不與外界接觸。不上學或不用去市場的時候,羅莎都待在家里。她喜歡拉下百葉窗。她生性溫馴害羞,對社交和愛情沒什么向往。
通常,人們若夢見自己在公眾場合赤身裸體,醒來會覺得非常難堪。我能想象,羅莎倒會夢想脫去身上每一縷綿密的長毛。在這樣的夢境里她不覺得羞恥或害怕,而會感到自由,超脫塵世的肉身,高高揚起的臉龐光潔如玉。
薩卡特卡斯女孩們的毛發生長體現了女性遺傳的一個顯著特征。我父親認為男性具有求變的特點,男性染色體更復雜。事實正相反。女性才是更偉大的拼貼作品,她們是自己過去歷史的合集。每個人23對染色體中的每一條都有兩份副本,一份來自母親,一份來自父親。來自父母雙方的22對染色體都會發揮作用。它們是父母特征的大雜燴,形成了我們的模樣——父親的鷹鉤鼻,母親的齲齒,他們的平庸和魅力中最糟與最好的部分。
就我們女性而言,基因遺產的另一特別之處發生在性染色體上。在胚胎形成過程中,兩條X染色體結合。與其他染色體的情況一樣,生長中的胎兒的每個細胞都分配到一個染色體副本。但胚胎發育時,每個細胞會做出自己的決定;是像母親,還是隨父親?是表達母本X染色體,還是表達父本X染色體?一旦決定——通常隨機而定——細胞會通過化學方式關閉另一條X染色體。關閉整段染色體上排列著的數萬基因,非常具有戲劇效果,好比一次紐約大停電,無數燈火通明的大樓突然間一閃而滅。
咔嗒!一個肝細胞哭了。得不到來自母親的愛了!但這時一個腦細胞做出指示,關停來自父親的X,啟用來自母親的X。在所謂的失活X染色體上,并非所有基因都被關閉;少數還亮著燈,與Y染色體上寥寥基因的數量差不多。每個細胞里都分配有數萬基因,要么來自母親,要么來自父親。
因此,我們能夠理解為什么這幾個多毛女孩在外表上差異明顯。控制先天性多毛癥的基因位于X染色體,曾給人類披上為哺乳動物定制的斗篷。在大多數人身上,這個基因不工作。毛茸茸的外表不符合人類的審美,不怎么吸引配偶,于是這個基因休眠了。但在多毛癥家庭,這個基因從沉迷中蘇醒了。它干起活來。它制出毛發。家中每個女孩都遺傳到這個基因元氣滿滿的拷貝,埃斯梅拉達和羅莎是從母親那遺傳的,瑪麗婭是從父親那得到的。每個孩子身上都混合著攜帶多毛特征的X染色體和沒有多毛特征的X染色體。埃斯梅拉達的臉主要遺傳了她父親,因為父親是沒受影響的X。埃斯梅拉達的臉頰、額頭、鼻子和下巴上的大部分濾泡細胞碰巧關閉了母本X染色體,使得未受影響的父本染色體主導了她的容貌,把蓄勢待發的狼人維持在了10點鐘。她妹妹的臉近乎相反,細胞關閉了父本染色體,讓毛茸茸的母本X運作起來。瑪麗婭也是如此。這都是巧合,全憑運氣。染色體的關閉原本也可能遵循其他模式;如果這些女孩有了孩子,快樂又受歡迎的那個孩子,臉摸起來可能會像只小貓。
世界沒那么容易搞懂,我們女生都是一條條小拼布被子,身體組織里交織著父親和母親的色調。我們比我們的兄弟更加斑駁。其實,兒子可以理所當然地被叫作媽寶:兒子身體里每個細胞的X染色體都是母親給的。他別無選擇——這是他唯一能得到的X染色體,每個細胞都需要。在兒子體內運行的基因中,母本基因比父本基因要多上數萬個。沒錯,Y染色體是存在的,這是父子間的事務;但別忘了,與X染色體相比,Y染色體在遺傳方面更為貧乏。你可以算出,你哥哥與你母親的關聯比他與父親的關聯多了約6%,而他與母親的關聯比你與母親的關聯多了3%,因為平均而言,你一半的細胞都關閉了母本染色體,而他所有的母本染色體都在運作。這些可不是無足輕重的數字。我不是很樂意提到這些數字。因為它們破壞了母系的形象,打亂了我們對母親、外祖母、外曾外祖母和可敬女性大家長一脈相承的想象。(這里補充一條有意思的旁注:男性同卵雙胞胎比女性同卵雙胞胎有更多相同之處,也是因為父本X染色體的失活。男性雙胞胎共享所有母本X染色體,其他染色體也一樣,但女性雙胞胎則是來自父母兩方的X染色體在各個功能上的混搭。)
男性對于母系紐帶或許不會感到太開心。男性難道不是非常渴望獨立,渴望擺脫那個在自己人生最脆弱的階段統治自己世界的至高女性嗎?結果發現她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深入骨髓!我知道我父親不會樂意。他認為自己在各個方面、以各種方式受到他母親的壓制。別人可能會對他說,你應該讀讀D.H.勞倫斯——你會對勞倫斯和他母親的故事感到共鳴!而我父親大概會說,我還需要讀嗎?我過的就是那種生活,已經足夠糟糕了。
我有一個好玩的想法來取代這種母系紐帶:因為我們女性有拼花被子,有染色體的嵌合,所以女性的腦可能相當復雜。這種說法有些天馬行空,但我們不妨試著推導一番。首先,將X染色體設想為智能染色體。我這么說不是出于簡單的沙文主義——雖然我是一個大女子沙文主義母豬——而是因為位于X染色體的基因優勢似乎與大腦發育有關。研究表明,相比其他22對染色體上的變異,X染色體上的基因變異是導致精神發育遲滯的更常見原因。從而可以推測所有精神發育遲滯:如果X染色體如此容易出錯而導致智力缺陷,就意味著X染色體掌控著很多智力建構的重要基因。有一個或多個基因不行,大腦發育就完了,而所有基因合作愉快時,天才便誕生了。
現在,將智能基因的概念擴展開來,將你的大腦想象成一個由母親方格和父親方格組成的棋盤。在母親方格里,母本X染色體和所有腦部基因都很活躍;在父親方格里,父本X主宰一切。在你勤奮的三磅重大腦里,散落著父母的棋子——你具有兩方的思維。難怪你會感到困惑。難怪別人不理解你。難怪你如此聰明。
女性腦嵌合體令現代讀心者、神經學家和精神病學家的工作變得復雜起來。例如,女性身上會表現出多種類型的癲癇,很有可能是因為控制她們腦細胞的染色體是以嵌合的方式在運作的。控制重要腦信號輸出的基因——這些化學物質是幫助腦細胞互相交流的神經遞質——也位于X染色體。女性的思維果真如同父母歌聲中的切分音——母親或父親通過X染色體發聲——在某個腦細胞中表達出來。因此,無論一個女性得的是精神分裂癥還是躁郁癥,她的病程相對男性往往更為波動,更難預測。腦嵌合體是否也能解釋多重人格障礙經常發生在女性身上的原因(我們先假定多重人格障礙是真正的精神疾病)?患者的腦內會不會有母親和父親兩方的聲音在沖鋒對抗,嘈雜喧天,以至于出現其他零星的人物?科羅拉多大學的特蕾莎·賓斯托克向我指出,尚未有人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腦嵌合體的概念非常新,“大多數神經學家、神經解剖學家和認知神經心理學家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在他們考慮這些問題之前,讓我們先自己想一想,不管我們是不是科學家。我們不妨想,傳說中的女性直覺應該具有生理基礎——因為女性的腦嵌合體,女性相對擁有更多黏土材料來塑形,有更多種化學信號表達意見,這些信號會在潛意識中運行,我們可以將其整合成更為準確的見解。這不是一個我會不遺余力維護的概念。我并沒有證據支持它。這只能說是一種……直覺。因為在我家,我父親自認為直覺很靈,我母親給人更理性、更擅長數學的印象,所以我的猜想無論好壞,都要歸功于我從父親那里得到的神秘X染色體。
回避X染色體,意味著否定,意味著歸零。用X來表明自己,意味著承認自己的無知。我們必須要為自己的X染色體驕傲。它們跟其他染色體一樣大小,它們是基因穿成的粗項鏈。它們定義了女性氣質,或者說它們能夠定義女性氣質。
簡·卡登(Jane Carden)是一位個頭中等偏矮的女性(1.6米出頭),中年(接近40歲),體型健碩。她周身散發著獨特的人格魅力。我注意到房間里對面的她:魅力四射。部分原因是她的皮膚非常好,是那種出現在多芬廣告中普通人無論抹什么香皂或潤膚露也無法獲得的皮膚。后來她告訴我,她從來沒有留過疤痕,也沒出過疹子。她毛孔細膩,只有點雀斑。她穿著一件蓋住臀部的白棕色棉質衛衣,戴著繩鏈,大大的塑料邊框眼鏡使她看上去既像貓頭鷹又像個少女。她褐色的頭發非常濃密——一直都這么厚,她說。就像不會長痤瘡一樣,她還免受男性型脫發的煩惱——雖然叫作男性型脫發,其實女性的頭皮也常不勝其擾。
簡渾身煥發光彩也因為她表現出的活力和聰穎。我們一見面,她就興奮地談起來。她善于表達,語速快,口齒清晰,滔滔不絕。她在加利福尼亞做稅務律師。簡·卡登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她在網上或月刊上寫故事時用的筆名。她將自己筆下的圣女貞德(Jeanne d'Arc)的名字調換字母順序當作筆名。我們坐下來吃午飯,她點了吐司,但沒吃太多。她一直忙著說話。那天我們聊了很多,之后也聊過很多次。在我們的聊天過程中,她只有開始哭泣時語速才會放慢。
簡出生在紐約市一個中產階級猶太家庭。母親在一家醫院當秘書,父親是市房管局的會計。她父母還生有兩個兒子,比簡大不少。他們認為自己思想開明,是那種兒子周末帶女朋友回家睡一起也不會有意見的父母。簡很聰明,從幼兒園第一天起就喜歡上學,是個好學生,性格外向,討人喜歡。像很多女孩一樣,簡也注意到,在這個世界上男生總有更多機會。她希望自己是男生,也表現得像個男生,但不善運動的她算不上假小子。“我記得一年級時老師說‘美國之妙在于任何小男孩都能長大當總統’,”簡回憶說,“這讓我很生氣,因為我也想要當總統。”后來七年級時,另一個老師說“女孩當不了律師——在法庭上可是要嚴詞厲色的”,從那一刻起,簡就決定:她要當律師。
在大多數方面,簡喜歡當女生。一有機會,她就會穿她媽媽的衣服和高跟鞋,涂媽媽的口紅。她參加過營火少女團。她很滿意自己的尖嗓子,對于一般意義上女生應表現出的特點和遵從的命運也欣然接受。總之,她很正常——只是,她的陰部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小時候我問起這個,總被告知我做過疝氣手術。”她說。疝氣手術:一種聽起來禁忌又難懂的東西,讓小孩子打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快11歲時,簡即將進入魔法時期,開始關注女孩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月經。這時,故事有了轉折。“我得知我出生時有卵巢扭轉,為防止癌變,我的卵巢被切除了,”她說,“當時我還得知我必須開始采用激素替代療法,服用雌激素。我得知我將永遠沒有月經周期,我也永遠不能生孩子。”簡漫不經心地給一片冷吐司抹上果醬,咬了一小口,又把吐司放下。“被診斷有卵巢扭轉的一個問題是,你總會惦記著癌癥。你會心煩意亂,覺得自己會死于癌癥,你甚至搞不清楚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當時確信我離死期不遠了。”
呃,也不是非常確信。她心里也有點覺得這個說法是瞎扯。“這說不通啊,沒邏輯嘛,”她說,“但我當時害怕到六神無主,沒辦法跟家人好好聊這件事。”她父親對她說,他很為她驕傲,因為她沒有為此哭哭啼啼。情況便是如此。從那之后,家里沒再聊過簡的“卵巢扭轉”或者這個沉重術語的真正意味。大家也沒談過簡的感受或擔憂。“有時候我媽拐彎抹角地引到這個話題,比如建議我應該考慮嫁給一個年紀大些的男人,因為年紀大的男人要么不想生孩子,要么之前的婚姻已經有了孩子,這樣他會容易接受一點。”“容易接受”指的是簡無法生育這件事。“不育。這是最重要的事,我的不育。有一次,我跟我弟弟吵架——他現在是個心理學家——他對我嚷,說我會變成一個心懷怨憤又沒孩子的老女人。”
簡的確變得有些怨憤,倒不是因為她自己的人生或她的不育,而是對她的家人怨憤,因為他們對她不育的態度,他們公然的漠視中隱約透著反感。她知道自己才十來歲時就去看過內分泌科,事情肯定很嚴重。醫生并沒有比她父母多解釋什么,但他顯然認為簡的病情很不尋常,于是邀請住院醫師小組來給她做檢查,并且每次簡來醫院,醫生都會邀請外面的專家來觀察。如果簡扭轉的卵巢早就摘除了,那醫生們還在一個勁地看什么呢?
簡沒有就此郁郁寡歡或孤僻內向。她上了大學,在全是女生的韋爾斯利學院上了一年學,后來在以女生為主的瓦薩學院讀了三年。當時是20世紀70年代,她接受了女性主義的思想。她在學業和社交方面都頗有成就。她從瓦薩學院畢業時,是班里的前幾名。她交友廣泛。她唯一沒有做的是失去童貞。她對于肚臍之下的一切都感到羞恥。她不想從親密的角度去考慮她失去的器官,她的閉經,她那讓眾多醫學生好奇的陰道,她也不想讓自己的愛人考慮這些問題。
但她的腦子沒有停止琢磨自己的病情。大學畢業后,她去佛羅里達上了法學院。在那里的第一年,她在醫學圖書館里轉悠時發現了自己的故事。她看到一些圖片——病人的身體是裸露的,臉被打上馬賽克——也讀到文字描述,馬上就明白了真相。她的病征叫作睪丸女性化,如今一般稱為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簡稱AIS。這種情況非常罕見,大約2萬個新生兒中會有1例。但這種罕見病例卻能教我們思考性遺傳和染色體對應關系的奧秘——當當當當!通過胎兒的染色體辨認其性別,也能告訴我們大腦與身體之間的聯系。
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人存在的意義,不是要去啟示這個愚昧無知的世界。她們討厭被視為遺傳上的異類,不想成為婦科檢查臺上醫生研習的對象,不希望自己赤裸的身體出現在醫學課本里,臉被遮住,供所有人觀察。但,我們都需要了解顯而易見的事實,這是在簡·卡登身上所體現的,也是我們在此及在下一章中所要探討的:女人是被塑造成的,而不是天生的;女人是天生的,而不是被塑造成的。這兩種說法在各自深刻而有限的層面都是成立的。
如果簡的母親在懷簡的時候做過羊膜穿刺術,如果她想知道胎兒的性別,當時會被告知她懷的是個男孩——給多子的家庭又添一子。而嬰兒出生時,她母親卻得知,與之前的判斷相悖,她生的是個女兒。簡長有女孩的外生殖器:大陰唇、陰蒂和陰道。但她沒有小陰唇,她的陰道也很短,只有正常陰道長度的三分之一。她的陰道末端結束得很突兀,只是一層膜,而不是通往作為子宮門房的子宮頸。她也沒有子宮和輸卵管。她的腹腔有睪丸,但睪丸向下嚴重突出,墜入骨盆,于是她出生10天后睪丸被切除了。被切除的睪丸就是她“扭轉的卵巢”。
簡的情況是這樣的。她有Y染色體,這個Y染色體上附有幾十個基因,其中大多數基因的功能尚未破譯。但這個三叉染色體上有一個基因由于開啟了男性敘事而非常有名。這個基因叫作SRY,表示Y染色體上的性別決定區域。過去它被稱為TDF,意思是睪丸決定因子。但基因就像病征一樣,往往會在經歷一段時間無法解釋的復原期后,獲得新名稱。不管怎樣,在孕期8周左右時,SRY基因會有一番大動作:它開始在男性胎兒的腹腔中建造睪丸。在胎兒發育的后期,這些代表男性特征的神奇小囊袋會沉到身體之外,進入陰囊,之后很矛盾地成為象征勇敢和力量的懸垂物——蛋蛋!雖然名聲很響,卻是男性身體中最脆弱的地方。
在胎兒階段,睪丸發育得很快,并開始分泌雄激素,如睪酮。雄激素反過來將原始的生殖器雛形塑造成陰莖和陰囊的形狀。但要創造出男性,這還不夠;與此同時,胎兒的女性程序也要被抑制。為此,睪丸會分泌一種叫作副中腎管抑制因子的激素,使原本可能會發育成子宮和輸卵管的胎兒結構退化萎縮。
在簡身上,這些發育大多沒有依照正常的程序展開。她的Y染色體正常運作,SRY基因也開始起作用。她長出了小小的內部睪丸。睪丸工作了,分泌出雄激素,分泌出副中腎管抑制因子,抑制因子導致簡初期的子宮和輸卵管退化。但這時發生了一些事情,或者說該發生的事情沒有發生。原來,Y染色體需要X染色體來完成標準人類應有的生殖器建造。造人拼圖上有驚人的一大塊掌握在典型的女性染色體手中。在X染色體的5 000個基因中,有一個基因會使身體對雄激素有所回應。只制造出雄激素是不夠的,身體中多種組織必須能夠檢測出雄激素并做出相應的反應。這需要雄激素受體蛋白出手相助。胎兒尚未發育成熟的生殖器組織必須分配有雄激素受體蛋白,才能回應雄激素,形成陰莖。而編碼這種蛋白質的雄激素受體基因,位于X染色體上。
聽起來是不是很浪漫?雄激素受體基因本可以位于基因組中的任何位置,可以在23對染色體中的任何一條上——比如3號染色體,或者16號染色體什么的。但是,沒有,它偏偏位于我們女性的染色體,這個又肥又大又單調的X染色體上。或許純屬意外吧——科學家對此并未確定——但仍值得我們拍手稱快。我們成就了女性,我們也成就了男性;如果沒有在表面找到明顯的答案,那就深入其中探尋吧。
簡·卡登的X染色體上遺傳到的雄激素受體基因是一個無法運行的變異版本。由于變異,她的身體無法對睪丸釋放的大量雄激素產生回應,這意味著她無法長出陰莖和陰囊。她的身體一直對雄激素不敏感,這便是她病征名稱的由來。
因此,簡無法感受雄激素的身體走上一條缺乏雄激素的哺乳動物胚胎會走的路:走向女孩之路。她外生殖器的小凸起變成了大陰唇、陰蒂和很短的陰道。而變形并不徹底——她沒有長出小陰唇,她的陰道皺襞白得有點奇怪,簡自己說,不是其他白人女性生殖器常見的微紫色。但簡是一個女人,同我,或者我所見過的任何一位會來月經、會生孩子的女性看起來一樣。她有胸有臀,脖子相對纖細(我認為這是女性身體中最能凸顯性別的特征之一),她給世人的形象是一位女性。更重要的是,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女性身份,即使當她站在醫學圖書館里,震驚又絕望地讀到自己的Y染色體和曾經擁有的睪丸時。
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有幾個奇特之處。不長痤瘡,沒有男性型脫發:因為無論男女,粉刺和大多數頭發稀疏背后的主謀都是雄激素。雄激素也會刺激體毛生長,男女均是。簡沒有腋毛和其他體毛,只有像嬰兒胎毛那樣柔軟的陰毛,這同樣是由于對雄激素沒有反應。這種綜合征的患者看上去像是電影《媽媽咪呀》里那種會擔當演員和模特的女性。簡出生后很快被摘除了睪丸,青春期階段需要雌激素替代療法使她的女性身形發育完整(也為了保護她的骨骼,因為骨骼的生長有賴于雌激素)。有些患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女性直到進入青春期,才能被確診。因為她們的睪丸沒有在嬰兒期突出,沒有給人質疑她們染色體情況的機會。這樣的女生進入青春期后,睪丸開始釋放大量激素,主要是雄激素,但也有雌激素。激素通過血液流到身體各處,比如雌激素會直接作用于胸部組織。另外,有些雄激素會通過酶的作用轉變成雌激素。胸部開始發育、長大,實際上這些女性的胸部會長得比大多數女性更大,因為阻止胸部增長部分靠的是女性回應雄激素的能力。(而高水平的雄激素會讓青春期的男生胸部平坦。男性乳房發育在一些年長男性的身上會出現,很可能是睪酮水平下降的結果;沒有雄激素的反作用,男性身體中躍躍欲試的雌激素會促發胸部的些許增大。)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女性往往個頭很高,個中原因不詳——可能另一種睪丸激素或Y染色體上的基因貢獻了雄偉的身高。最后,到16歲左右,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女生身形發育成熟,卻沒有月經來潮,便會去看醫生,這時她們的病情才會被確診。
皮膚好,頭發多,胸部豐滿,個子高。腋窩天生光滑,腿毛也稀少——而且免疫系統還很強壯,簡強調說,因為睪酮會抑制免疫細胞。很多女模特女演員都有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華里絲·辛普森,英王愛德華八世為之放棄王位的那位生機勃勃的離異女性,很可能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有歷史學家說圣女貞德也有這個問題,但大多數歷史研究者對此表示懷疑;不管怎樣,簡·卡登還是改用圣女貞德的名字做了筆名。
有些進化心理學家提出,女性的性吸引力在于她們擁有的特征,這些特征告訴男性:我有生育能力,會給你生很多孩子。患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女性對于這種看法提供了非常好的反證。這些女性擁有光潔的皮膚和濃密的頭發——這些特征都標志著青春和健康;而我們被告知,青春,青春,青春,是衡量女性市場價值的標準。豪乳被認為是雌激素豐沛的女性的象征,代表她的生殖力值得信賴。哦,是啊,招貼畫上美女的每個身體部位都可以貼上達爾文主義的標簽。但這些患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超級女性,渾身散發著讓人心驚肉跳的性感,用進化學術語來說,她們傳達的可不是什么誠實的信號。事實上,她們是“騙子”,引誘男人踏入泛著泡沫的靡靡之河,卻完全不可能受孕。多么逍遙快活,又讓人大失所望。看起來最健康、最有女性特征的女人,實際上卻是勇猛的亞馬孫女王,泰然自若,別具一格。她們的身體自成系統,讓人羨慕,那種無可復制的肉體之美是對查爾斯·達爾文的嘲弄。無論雄鹿、種馬,還是公牛,都止步于此。
雖然患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女性自認為是女人,但她們還是覺得自己異于眾人。大部分患者會隱瞞自己的情況,只跟少數朋友袒露秘密。有趣的是,她們感到最遺憾的不是無法生孩子,而是沒有月經,因為她們將月經看作證明女性特質的每月憑據。其他女孩在談論自己的月經問題時,患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女性無話可說。她們躲入情感的小角落,像電影《魔女嘉莉》里的女主角,擔心那些“正常”女孩會用月經棉條和衛生巾向自己劈頭蓋臉砸來。
15年來,簡感覺自己像個不可觸摸的怪人,只能看醫書自我診斷,卻不知怎樣找到一個病友。“我好想找到其他患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人。這是我人生的夢想,”她說,“我就像個被領養的孩子,滿懷期待地看著每個人的眼睛想,你們是不是我的父母?我聽說過一些不能生孩子的人,或者有類似情況的人,我都想知道,她會不會跟我一樣?”
“我問過我的醫生,我盡可能打聽別人是否認識這樣的人。我打電話給達拉斯的一位醫生,他可能是全美國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領域頂尖的研究者。所有人都說不知道。他們的反應,顯得我這樣追問好像是瘋了,他們也毫不掩飾地表示,哪有人想聊這個?誰會愿意承認自己有這個毛病呢?我自己的醫生告訴我,她有兩個患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病人,其中一名女性40來歲,在自己的圈子里很優秀,絕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另一名患者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我的醫生確定地說,那個女生過得很好,實在不需要跟其他人聯系。這些話聽起來都是鬼扯。我之所以知道她在鬼扯,是因為那個所謂十八九歲過得很好的女生就是我。”
最終,簡又一次在圖書館找到了答案。大約兩年前,在翻閱一期《英國醫學雜志》(British Medical Journal)時,她讀到一個有相同癥狀的7歲女孩的母親所寫的信。這家人住在英國,這位母親說她們正在為患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女孩和女人及她們的家人組織一個互助小組。作者在信末附上自己的電話號碼,但簡差點沒能看清這串數字,因為她正讀的這頁紙已被她的淚水染濕。簡談著那天她發現這封信時的情景,放聲哭出來。她顧不上用餐巾擦拭眼睛。“我不知道怎么向你描述那種感覺,”她說,“我大概永遠也描述不清楚。”她復印了那頁紙。她駕車回家,開始練習。她練習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不能哭,不能哽咽。她練習說“我有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這句話她只跟醫生說過,從未告訴過其他人。不過,當她打電話聯系上那位母親,在介紹自己時還是失控痛哭起來。幾周后,她飛去英國參加互助小組的第一次見面。“我人生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找到這個互助小組和其他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人,”她說,“毫無疑問,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成就。”
在小組會面中,這些女性談論了一些實際的問題,比方說,如何找到樹脂陰道擴張器,將較短的陰道擴展到足以容下陰莖。她們不使用委婉詞匯。她們直言自己有出生缺陷。她們談起通過鏡子查看自己的身體,尋找殘存的男性特征。她們談到一些不實的迷思:比如有謬傳說男女的性欲都與睪酮有關。如果此說法屬實,那么眼前這些女人應該沒有性沖動才對;畢竟,她們不能對自己身體產生的睪酮有所回應。有些性研究者也對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患者下過這樣的判斷——說她們性冷淡,毫無興致,在床上如同死尸。女患者們對這樣的言論感到憤怒至極。無論她們能不能撐開自己陰道成功性交,她們的性欲本質上是完好無損的。她們會有性幻想。她們會有性高潮。她們會為值得的人興致高昂。
她們還反對將睪酮宣揚為“進攻激素”。如果這樣的陳詞濫調成立,那么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的女患者應該比一般女性更溫和更羞怯才對。但事實正相反:這些女性各有各的暴脾氣。一位女患者說自己會故作嫻靜,不讓別人看到這種病征的真面目。簡表示自己在有需要的時候會亮出男性氣概,醫生可沒把這點從她的性格中切除。“我像我母親,是個咄咄逼人的討厭鬼,”她對我說,“我是我媽創造的女兒。我天生注定是那種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