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性之書
- (美)娜塔莉·安吉爾
- 14853字
- 2023-03-14 17:00:29
第三章 默認路徑
女性身體是一種消極結構嗎?
懷孕期間我開始購買嬰兒用品。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現代女性主義運動誕生30年后,人們仍然只選擇兩種顏色。不論你是為新生兒還是為6個月大的嬰兒,抑或是為早產兒這個新的類目挑選衣服,所有商品不是粉色的就是藍色的。或許超聲波等各種產前檢查讓大多數人提前知曉了嬰兒的性別,因此,為預產兒購買禮物時沒必要多買一套以保證無論男孩女孩都有得穿。無論原因是何,嬰兒服裝的性別對比似乎較過去更突出了。如果想買一件沒有花邊、飾帶或動物造型的嬰兒服裝,不想要粉色或藍色的話,你會發現你的時尚選擇是多么有限。哦,這兒有一件孤零零的看不出性別的嬰兒衣服:黃色T恤,上面有只鴨子圖案。
我在嬰兒用品店閑逛時,不是很在意這些。我脾氣急,女性主義觀念深厚,但粉藍之分并沒預期的那樣令我氣惱。我這樣淡漠,部分是因為衣服可愛。所有的嬰兒服裝都很可愛,無論它們是為誰設計的(當然,它們最終都是為父母設計的)。一切都在提示你嬰兒的脆弱,他們完全無法自己照顧自己,需要大人傾力相助。這時的你不會看到藍色衣服而聯想到“強壯”,看到粉色衣服聯想到“柔弱”。你看著這些微型的東西,不由得想:“多珍貴啊!太不可思議了!進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也只能安慰自己,因為我知道將粉色與女孩、藍色與男孩聯系在一起是近來的現象。在19世紀早期,色彩規范不像如今這么絕對,如果有,那粉色反倒更有可能出現在男孩身上,女孩身上更多是藍色,而不像當今正好相反。我們現在堅信某種顏色天生有女性氣質,另一種顏色天生是男人的顏色,顯然很荒謬。(如果你花上幾分鐘時間動用聰明才智,可以編出冠冕堂皇的解釋,讓那些說法聽起來合情合理。你可以說,藍色位于電磁波譜的高能端,更適合精力充沛的男孩,也可以說,藍色是冰與水等涼爽事物的顏色,更適合天性安靜的女孩。)這種區分的隨意性讓我很無所謂,我不禁想,我們用不著在這種問題上糾結半天。在女孩服裝方面,相比于粉色,我更反對的是裙子,原因很簡單:我小時候討厭裙子。我討厭裙子阻礙我的行動,玩耍時無法盡興,我討厭穿裙子時總要擔心一陣大風吹過就會走光,因而別無選擇,只能永遠老老實實地像棵植物。
粉藍二分法惹惱我的,是人們有時聽之任之的單一態度。女孩穿藍色倒沒什么,但試想男孩穿粉色會受到什么評價。認真想想這種服裝標準對你孩子的制約。哪怕你是個時尚辣媽,在給兒子穿粉色T恤時,你也會猶豫不決,最后不得不妥協,拿出那件有小鴨子圖案的黃色T恤。當然,小嬰兒自己是感覺不到束縛和壓力的。一個女性可以穿瘦腿褲、藍色牛仔褲、背帶褲或者燕尾服高禮帽等等——她是在行使一個消費者的選擇權;但如果一個男性穿上了裙子,那他最好準備拿上風笛演奏起來。這個道理我們深諳已久,但仍挺讓人討厭的。“我保證,要是你收到一箱免費的紙尿褲,恰好是粉色,你會先把它們包裝成禮物,而非給你剛出生的兒子穿,”薇琪·艾歐文(Vicki Iovine)在她那本有趣的書《女朋友懷孕指南》(The Girlfriends' Guide to Pregnancy)中寫道,“我知道這是一種病,我們可以因為這種性別刻板印象不斷叨擾心理醫生,但事實確是如此。”第一次讀到這行字時,我憤憤地想,她可不會寫“給你剛出生的女兒用一箱免費的藍色紙尿褲”;但我知道,艾歐文說得沒錯,她大概也會不屑地聳聳肩吧。你不會給你的第一個,第二個,或者第十二個兒子穿粉色紙尿褲,除非你是好萊塢恐怖電影中的那種母親,會隨著劇情發展逐漸變成瘋女人。
當我們害怕粉色會污染男孩時,我們究竟在懼怕什么?擔心他會變成同性戀?有可靠的證據表明,性取向與育兒方式無關或關系甚微,且不管怎樣,同性戀的兒子也都愛自己的母親,因此有什么問題呢?這是常見的厭女癥作祟,將陽剛與“完整的人”和“品控”綁定,將女性與“湊合的人”和“殘次品”聯系在一起?是的,部分原因是我們仍處在厭女的社會,因此男孩的東西對女孩而言足夠好——甚至可能,當女孩適當使用男孩的商品時,能顯露出家長的氣派——但反過來絕不成立。女孩的商品太傻氣,太黏膩,直說就是,對男孩來說太低級。
這種想法人們再熟悉不過,挺打擊人的。由于我們短期內不會改變這種現狀,這顯然無助于扭轉局面。我長期從事希望在老生常談中出現對女性友好轉機的運動,據此我提出如下看法:我們樂意女性穿男裝,卻不愿意男性穿女裝;我們接受男孩氣的女孩,卻厭惡女孩氣的男孩——所有這些,盡管并非出于自覺,仍表明大家能意識到誰是真正的始祖,誰是合法的第一性,因而知道哪個性別最終更為自由。西蒙娜·德·波伏瓦關于很多社會文化不平等的見解可能說得沒錯,但從生物學的角度看,女性并非第二性;女性是原著。我們女性是第一章,是導語,是伊甸園真正初民的后裔,這讓我們開心地想到莉莉絲(Lilith),亞當的第一任妻子。經典的《舊約》中沒有提到莉莉絲,在她出現的資料中,例如,16世紀的《便西拉的字母》(Alphabet of Ben Sira)中,她不出意料地被描述成是晚于亞當創造出來,給亞當做伴和提供性娛樂的。這些記述說,他們夫妻開始經常吵架,因為亞當稱自己更喜歡傳教士體位。他喜歡這種姿勢更多是出于其代表的政治立場而非感覺。“你適合在我下面,我適合凌駕于你。”他對莉莉絲說。他的伴侶拒絕承認其從屬地位。“我為什么要躺在你身下?”她問道,“我們是平等的,因為我們都來自泥土。”莉莉絲的反叛行為使她失去了伊甸園的永久居住權,并且她所有的孩子從此都將受到上帝的詛咒(之后,她那更為聽話的繼任者也沒表現得好到哪兒去)。在非猶太教的重述版本中,莉莉絲因為亞當那不可一世的宣言而勃然大怒。她知道,盡管亞當不知道,該死,她才是第一個到那里的。
我說莉莉絲先于亞當存在,說提供肋骨的人是莉莉絲而非亞當,并非在嘩眾取寵。按照基本生物學常識,雌性是實際生物的物理原型。就像我們從簡·卡登的例子中看到的,胚胎是準備成為女性的,除非妊娠期女性化的進程受到雄激素干擾。若無另外指示,原基的生殖器雛形會發育成女陰,至少會發育出部分陰道。(大腦可能也會呈現女性結構,但這個更為模糊的問題我們之后再討論。)根據對胚胎學的傳統理解,女性是“默認性別”或“中性”,男性是受到“分配”或“激活”的性別。也就是說,在胎兒體內的一定激素未發生激增的情況下,不需要雌激素——通常被視為女性激素——的影響,胎兒便會長成女孩。雖然雌激素在之后的生命階段對于塑造乳房和臀部及每月的經期不可或缺,但在女孩成形的初期,雌激素并沒有太多作用。相比而言,男性的身體是在小小的睪丸開始分泌睪酮和副中腎管抑制因子等激素后才開始形成的。激素會將原基組織分配——或者更準確地說,重新分配——到男性的構造圖紙中。
但“默認性別”這個詞聽起來有點消極意味,好像說女孩來得很自然,生女孩像毯子沿山坡向下展開那般不費吹灰之力;你甚至不用踢它一腳讓它展開。很多生物學界的女性反對這種命名及其背后的理由。布朗大學的安妮·福斯托——斯特林抱怨說,將女性作為默認性別的概念是男性統治發展生物學的思想渣滓。她認為,沒人發現任何激活女性藍圖的化學信號,原因是沒有人真正研究過。從男性的角度看,輸卵管發育背后的機制完全沒有陰莖的促成因素那般吸引人。激素似乎不決定女性的性別,這并不意味著沒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在胚胎發育時有其他信號系統存在和參與,只是它們比清楚易辨的雄激素更難發現和研究罷了。
我們所能做的,是重新闡述女性為始祖的原則,不要像無聊的默認性別模式那樣簡單粗暴。得克薩斯大學的戴維·克魯斯(Da-vid Crews)提出一種可愛的說法來探討動物的性別決定系統:雌性是始祖性別,雄性是衍生性別。雌性的形態先產生,最終由雌性產生雄性變體。據說雅典娜是從宙斯的頭顱中跳出來的。我們最好也假想一下,阿波羅是從赫拉的頭中跳出來的。
將女性作為始祖性別意味著,如果我們將之擴展到最有趣的維度,可以說男性更像女性,而不是女性更像男性。畢竟,男性是由女性原型衍生出來的;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持有與女性共享的特點——那些女孩氣的特點,那些粉色睡衣!——而這些特點在塑造男性時會有所變化。但女性不依賴男性原型來創造自己。自己就是開始的起點,我們女性可以自我塑造。我們不需要亞當的肋骨,我們從沒利用過亞當的肋骨;無須男性的幫助,我們的骨架和骨盆都能發育得硬朗。
克魯斯有幾條理由來證明他的觀點。首先,他研究的是爬行動物而非哺乳動物的性別決定系統,所以他看到的是一個不同的系統在起作用。他總結了幾點新穎的原則來反對某些溫血動物持有的傳統觀點。他觀察到,決定鱷魚或海龜性別的不是X或Y染色體,也不是SRY基因或它所產生的睪丸。鱷魚寶寶的性別取決于環境因素,尤其是蛋發育時周圍的氣溫或水溫。所有胚胎之初都具有兩種性別可能,根據外部的冷暖,它們會發育出卵巢或睪丸。(一般來說,較冷的溫度產生雄性,較暖產生雌性,中等溫度產生的雌雄比例為1∶1。)重要的是,沒有哪種性別屬于“默認性別”。鱷魚不會因為無法變成雄性而變成雌性。成為雌性之前的胚胎必須接受某種與溫度相關的刺激,觸發一系列生理變化,從而長出卵巢。長出睪丸也是一樣的道理:小胚胎需要外部世界的信號來驅動雄性程序。換言之,無論最終結果如何,爬行動物的性別決定過程都是一步步有條不紊地進行的。
爬行動物與哺乳動物非常不同,但它們的性別決定過程都讓我們對雌性為中立狀態這一說法產生懷疑。胚胎的性別形成過程中可能有很多因素被我們忽視了。比如,男性胚胎的睪丸為了破壞形成輸卵管、子宮和陰道的原始管道,會釋放出副中腎管抑制因子。但除了副中腎管,女性胚胎在妊娠第9周前還長有中腎管,可以長成精囊、附睪和其他男性結構。大部分中腎管在女性胚胎發育過程中會消失,但有誰發現過什么中腎管抑制因子嗎?沒有。據說并不存在這樣的因子。據說,由于缺乏來自睪丸的使其發展壯大的信號,中腎管會消失。這屬于女性默認模式的一部分。除非收到活下去的指示,否則中腎管會自我毀滅。這種假說雖有可能,卻很難讓人信服。我們從卵子和大腦的發育中認識到,大自然雖產出甚多,卻會犧牲掉其中一大部分。但毀滅是自然發生的,還是必須受到觸發呢?如果說死亡是一個行進中的過程——細胞凋亡的新法令宣布其如此——那么,死亡是需要激活的。中腎管抑制因子一定存在于某處:它可能不是激素,不是如激素那般容易分離出的東西,而是一種信號。一套巧妙的手段抑制了某種可能,從而讓女性占據主導,塑造出如莉莉絲所愿的身軀。
事實上,1993年,科學家拿出初步證據表明他們已發現一種活躍的卵巢起始因子,說明卵巢的建造并非僅是消極的發育過程。科學家確定了一種基因信號,它會踴躍地制止睪酮的行動,將原基胚胎生殖器轉變成女性樣式——在這種情況下,不是因為缺失信號,或像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那樣,組織對雄激素無反應,而是因為這種因子極度活躍,將雄激素逼下舞臺。但沒有人復現過這個結果,相關工作也未得到細致研究,因此我們是否能找到期待已久的女孩生長因子,沒人清楚。
那么,假設生成男性或女性身形都需要做一定的工作,并且存在活躍的卵巢起始因子為女生行使類似睪酮之于男生的職能,為什么克魯斯將始祖地位賦予女性,而認為男性處于衍生地位呢?在這一點上,他的爬行動物學專業訓練影響了他的判斷。在哺乳動物中,有性生殖是必要的。哺乳動物要生后代,必須與異性交配。大自然中不存在孤雌生殖的哺乳動物,即雌性生出自己的克隆體。但有些蜥蜴——也有魚和其他幾種脊椎動物——可以通過自我復制來繁殖,生產的幾乎總是女兒,沒有兒子。孤雌生殖不是一種極為常見的策略,但確實存在。事實上,在進化過程中,孤雌生殖會時有時無。曾經需要雌雄雙方參與有性生殖的物種,會因為某些原因放棄雄性,轉為孤雌生殖。在某些情況中,孤雌生殖的物種也會發現周圍存在雄性的優勢——確切地說,因為有性生殖會增加遺傳多樣性,讓子代具有足夠豐富的特征來經受環境的變遷。為獲得變化優勢,這些結發妻子,冷血女神,回到伊甸園,開始計較起誰扮演男性角色,誰應該采用上面的體位。無論在哪種進化劇本里,雄性都是串場過客,只有雌性的位置穩固如初。沒有哪個物種缺乏雌性。作為大母神的雌性,從不會消失。
(你可能會想,將孤雌生殖的動物稱為雌性而非中性,是否公平,甚至為什么不能隨意稱其為雄性?簡單的回答是,當然公平。甚至可以說是準確。孤雌生殖的蜥蜴產出的卵最終會孵化出小蜥蜴,而純粹意義上的雌性就是能產卵的動物。)
“雄性是在自體繁殖(即雌性)生物進化之后進化出來的,”克魯斯寫道,“雄性會得而復失,但雌性總會保留下來。雄性模式是衍生品,是基于原有的雌性模式發展出來的。”
我父親并不是男性特權的頑固擁護者。他明白造物女神存在的意義,明白一成不變的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父權制軸心結構是非自然的。我們曾一起去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經過一幅描繪圣父、圣子和圣靈的油畫。我忘了油畫的作者、繪制時間和地點。實際上,我對那幅作品已記不太清,只記得對它的極度厭惡。三個位格畫得完全一樣,三個男人長著褐色胡須、穿著長袍。我父親曾憤怒地放棄了基督教,因此對這幅油畫嗤之以鼻。圣三位一體被認為是地球生命的創造者——其中竟然沒有女性,我父親咕噥道。他說,畫家至少可以把圣靈畫得模糊一點,讓人誤以為是個女性也好啊。我們走開后,都對此很不屑。
大概20年后,我想到:那位畫家會不會無意間投射了他本能的理解,認為男性是從始祖女性衍生出來的,類似羅馬的廟宇衍生于希臘的柱廊?正如羅馬人在方方面面都超越了前人——在設計的宏偉、在柱型的打磨上——男性抬高了賭注,叫得比女性響,變得過于夸張,活躍又健壯。克魯斯說,在構建始祖女性和衍生男性的概念過程中,“誕生出一種有趣的可能,即相較于女性像男性,男性可能更像女性”。如果克魯斯說得沒錯,那么在堅持摒棄萬神廟、選擇單神來象征性地統治兩種性別的一神論文化中,將神的性別定為男性,大體上說得通;因為男性兼并了女性,同女性差不多——在某種意義上,男性是模仿女性而出現的——但女性不能以同樣的方式來描述。女性沒有兼并男性的形象,最初也無須男性。誰知道呢?未來女性也可能再次不需要男性呢。
從男性的角度看,他們需要女性,如同他們需要一個自己的基底。他無法逃脫她,于是他整合了她最強的能力——她的生殖能力。作為男性,具有羅馬雕像般的身形,他自然勝她一籌。要記住,孤雌生殖的雌性生的都是女兒。但,男神被重新塑造成超級孤雌生殖體,能夠不借助外力創造出兒子和女兒。以下想象雖不正確,但可以理解:男神從此獨來獨往,獨自承擔單一神靈的責任,一個神話般的存在,大自然中再無此類角色。
神有神的問題和妄想,人類也有人類的煩惱。如果在眾神當中,男神更有可能侵犯女神的特權,那么在人類中,相比于男性表現出女子氣的舉止,女性有點陽剛氣會相對更自在。弗洛伊德提出,男性必須通過掙脫女性世界才能獲得獨立——那個由母親、祖母、嬸母、保姆組成的世界——因為男性的嬰兒期和幼年都困于這種單一又幽閉的女性環境。女性造成的威脅來自女性長期的統治。男性要尋得自主權,就必須譴責女性的陰柔。女性則無須躲避女性環境而成人,她們不需要拒絕照顧過和影響過自己的母親。
拋開弗洛伊德不談。很可能男性需要擺脫的不是女性組成的外部世界,而是女性形成的內部范式。或許男性覺得受到脅迫,要強調自己衍生的獨特身份,要逃離始祖女性,仿佛逃離幕后主使的女妖。因此,我們女性本質上可能更能接受流動性征(fluid sexuality)的概念。我們可以換裝,換身份和態度,隨心所欲,敢作敢為;而我們還是女性。男性只能短暫地涉足敏感國度,甚至會遭到嘲笑,阿倫·阿爾達說男人不能像女人一樣;相反,男性的邊界很模糊,如果他們與雌雄同體的概念周旋太久,他們會動搖猶疑起來。簡·卡登說,因為角色可塑性的自由,她很高興生為女人——我們可以說,她高興是因為她的始祖女性范式沒有受到男性附加品的負載。
“我不會幻想自己生來沒有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她說,“這是我唯一能以女性身份度過此生的方式。女性的經歷更為豐富,我想,我們也有更為完整的情感生活。男性所能呈現的個性范疇太狹窄。我可以肆意地今天矜持,明天強勢。這兩種氣質在女性身上都能被容忍,至少在歷史上的這個階段。而在男性身上則——呃,我們還沒有寬容到那個程度。”
克魯斯說男性模式是基于女性模式衍生而來的,他說的是好幾件事:激素的分泌和活動模式,腦部結構模式,行為模式,當然還有生殖系統模式。想到男女最明顯的不同之處時,我們想到的是生殖器;人類的生殖器最讓我們浮想聯翩,自孩提時代起我們就被灌輸了性別的概念(當然,同時我們也知道了不同的如廁方式)。生殖系統被認為是最能清楚區分男女的部位。
如果你仔細瞧,你會發現男女驚人地相似。比如,觀察婦科檢查臺上的女性,你會發現她們豐滿的陰唇微陷于大腿深處的褶皺中,讓人聯想到男性的陰囊。古人早就知道這點,希波克拉底和蓋倫等早期解剖學家及身體哲學家也知道這些。他們不是圣人。他們不是戀女癖。托馬斯·拉克爾(Thomas Laqueur)在《身體與性屬:從古希臘到弗洛伊德的性制作》(Making Sex: Body and Gender from the Greeks to Freud)一書中將蓋倫的思想稱為“陽具中心論”,因為蓋倫將男性模式視為基本,并以之為參照來描述女性。古希臘醫生對身體結構的理解也有錯誤,但他們還是得出了一些結論。他們認為人類的身體基本上是單性的,兩性是有內外之別的不同版本。古人強調的是男女器官的相似性。
“單一性別模式的身體結構認知盛行了兩千年,女性被認為是倒置的男性:子宮是女性的陰囊,卵巢是睪丸,陰戶是包皮,而陰道則是陰莖,”拉克爾寫道,“女性本質上是缺乏生命恒溫(vital heat)因而不完美的男性,其結果是將男性外顯的構造留置內部。”蓋倫也用了相同的語言描述男性與女性的構造,稱卵巢為orcheis,這個希臘單詞的意思是睪丸。(蘭花也是根據睪丸命名的,因為蘭花基部的假鱗莖看起來像皺皺小小的陰囊。因此當喬治婭·奧基弗用蘭花來表現女性生殖器時,她承認自己用一個小手段結合了男性和女性的特征。)人們相信兩性是相似的;4世紀的一位主教說,他意識到女性具有同他一樣的稟賦,只不過“女性的稟賦藏于身體內部而非外部”。
不僅男女的生殖器被認為相似,男女身體的分泌物也被認為是同源的。精液是經血的男性版本,乳汁和眼淚是一種東西。古人認為男女獲得性愉悅的能力沒有不同,他們都需要性高潮來懷孕。蓋倫認為女性只有達到性高潮才能懷孕,他的觀點一直流行到了18世紀。這個想法挺好,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明顯的歷史性錯誤,它迂回地承認了現代人知道的女性性高潮的重要性。不幸的是,認為孕婦都有過性高潮的執念給無數姐妹帶來了悲劇。比如,因強奸而懷孕的女性過去會被指控犯了淫亂和通奸罪,因為她們隆起的腹部證明了她們的默許和快樂,她們一般都會被處死。在較近的時代,女性得到建議:當強奸無法避免,她們應該“躺下來享受”;她們還會因自身的困境而受到多方指責——為什么你要穿成那樣,為什么你要邀請他去你的公寓,為什么你要在天黑后去公園散步?
蓋倫很多地方都說錯了。陰戶不是包皮,不過在一些國家也有女性生殖器割禮;無論男女都不需要達到性高潮才能讓女性懷孕(男性的預射精液里有精子。我聽聞過某位女性,沒有性交,只是在一陣意亂情迷的親熱中大腿沾到一片預射精液而懷孕)。不過關于身體的單性判斷,蓋倫是有先見之明的。女性模式可能是始祖形態,但在我們現代人的身體里有兩種發展方向;造人的黏土可擇一塑形。我們是雌雄同體的赫馬佛洛狄忒斯——赫耳墨斯和阿佛洛狄忒之子的繼承人,他曾在泉水中與仙女薩耳瑪西斯的身體融為一體。男性和女性的胚胎在妊娠第九周前看起來完全一樣,成年男性和成年女性的器官結構也是相似的。兩個月大的胚胎有杏子大小,看不出性別,長有一對不成熟的“種莢”,即原基生殖腺,這個部位在男性身上會發育成睪丸,在女性身上發育成卵巢。胚胎有一套中腎管和副中腎管,之后會選擇發育成輸卵管或輸精管。外部會長出未分化的生殖嵴,這是一道隆起的組織,位于一條窄縫的覆膜之上。從第三個月起,這塊肉要么會優雅地長成陰蒂,要么會篤定地長成龜頭。在女性身上,原來那條窄縫周圍的膜消失了,窄縫展開,圍繞著陰道和尿道形成陰唇。在男性身上,雄激素促使窄縫融合,并向前聳出,形成陰莖。
剝離象征符號之后,陰莖沒什么特別的。方尖碑刺破蒼穹,槍支射出子彈,香煙噴出羽狀煙霧,改裝車呼嘯而過,熱狗出爐。陰莖在引申的層面沒什么可多說的,無法讓人對其做多種解釋。管子就是管子。
而陰道,卻像羅夏墨漬測驗一般難以捉摸。你可以從陰道得到你所想要、需要或害怕的東西。簡單來說,陰道是一個開口,一個空缺,一個不動聲色的容器。它是一段四五英寸長的通道,以45°角自陰唇延伸到甜甜圈形狀的宮頸。陰道是外部世界的宣言與內臟的牢騷之間的停頓。陰道有皮膚、肌肉和纖維組織,生性古道熱腸,可伸展并容納任何正常尺寸的往來者,來者如陰莖、窺陰器,往者如嬰兒。我肯定自己不是唯一懷孕時夢見自己會生下一頭鯨魚的女人。在夢里,我生下的是一只瀕危的藍鯨。哦,作為產道的人類陰道可以伸展,沒錯,而且它必須比鯨媽媽的骨盆更能按照人體比例而腫脹。你可能聽說過,或者親身經歷過,宮頸必須擴張到10厘米時,產婦才被允許使勁。宮頸必須張開到同陰道等長的寬度。唉,叫苦不迭的女士們,10厘米可不是嬰兒頭部的寬度哦。平均7磅重的嬰兒頭寬5英寸,有些頭比較大的嬰兒顱骨近6英寸寬。嬰兒的頭擠進類似于船的龍骨那樣的空間,一邊沖撞著滑動著奔向光明——感謝生育女神伊西塔(Ishtar),感謝縫合技術,感謝新生兒的囟門和柔軟的顱骨——但你還是得指望你的陰道在生產中表現出難以想象的韌性,你在第一次費勁地塞入衛生棉時應該能領略一二。所以說,陰道像個氣球,像件高領衫,它是宇宙的模型,因為,當女性哭泣時,陰道在朝各個方向擴展。
嘴巴也是具有延展性的裂口,但誰會把嘴巴看作消極的容器呢?陰道有時會被比作嘴巴,是有齒的器官:一個會吸食、吞咽和咀嚼的饑餓的洞,如果男人禁不住誘惑,過于沉迷此地,它可能會榨干男人的精髓。陰道或被看作潮濕、舒適、可以接吻的嘴巴;labia一詞意思是唇,德斯蒙德·莫里斯(Desmond Morris)等人類行為生物學家認為,女性涂口紅是為了強調嘴唇與陰唇的相似,在臉上重現隱秘生殖器的輪廓。
陰道的隱喻不僅限于開口。它也被認為是一套閉合的系統,像禱告時合十的雙手,像宇宙大坍縮(Big Crunch),而不是宇宙大爆炸。大多數時候,女性的陰道并非管狀或洞形;陰道內壁其實是向內緊緊地彼此貼合。因此陰道可以在掩蔽與暴露、內收與開放之間切換。于是由陰道生發出一些花朵的意象,某種綻放的畫面:荷花,百合,葉子,裂開的山核桃,崩裂的牛油果,豆娘的雙翅。藝術家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利用陰道的生殖力與開花相關的概念,在她最著名的一件作品《晚宴》(The Dinner Party)中,別出心裁地將歷史和神話故事中的女性主義人物,如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迦梨以及薩福,安排坐到同一張桌邊,準備吃放在女性生殖器形餐盤上的食物。有人評論芝加哥的作品,說它既虔誠又粗俗(聰明地將二者結合),也有人如簡·厄舍爾(Jane Ussher)在《女性身體心理學》(The Psychology of the Female Body)中記錄的那樣,批評說它“強化了以子宮為中心的生物決定論思想”。無論《晚宴》的抽象藝術價值是高是低,芝加哥的創作理念都是非常棒的:女性生殖器是一種自然的力量,它們的確擁有自己的生命。我指的不是它們在生殖方面的作用;我指的是一種不同的意象,一種跟生態位、棲息地以及生態系統有關的意象。陰道是自己的生態系統,是一片共生之地,默默無聞,卻生機勃勃。當然,關于陰道的傳統觀念是“一片沼澤地”,用“潮間帶”比喻大概更為貼切:潮濕,穩定,不斷有潮涌發生。
我們從陰道的邊界出發,來到一座小山,這里叫作陰阜(mons veneris),意思是維納斯之山,愛神之山。別被甜膩的浪漫沖昏頭腦,veneris一詞也是venereal disease(性病)一詞的來源。陰阜是一層厚厚的脂肪組織,墊在恥骨聯合的前面,恥骨聯合是左右恥骨間的可移動關節。這處關節相對脆弱,很容易在騎自行車時因顛簸受到挫傷。青春期時一叢陰毛會長出來,進一步對這里加強緩沖保護(如果你對雄激素有正常的反應)。陰毛也有其他一些作用。這里聚攏了陰部的氣味,如果是健康的氣味,對男性會相當有吸引力,之后我會再談。另外,陰毛是靈長類動物的一個有用的視覺信號,因為我們畢竟是以視覺為主的物種。陰毛展現了生殖器的區域,使陰部與周圍不那么重要的景觀相比顯得醒目。如果女性擦口紅是在下意識地公開彰顯陰部,或許她們只是在投男性所好。男性蓄胡須,是將自己的臉變成自己胯部的鏡像;蓄胡須很可能早于使用化妝品幾十萬年。
順著陰阜向下是兩道較長的皮褶,即大陰唇。陰唇的外側覆蓋著陰毛,陰唇的內側沒有毛囊,但有豐富的皮脂腺和汗腺。大陰唇的皮膚下是縱橫交錯的組織和脂肪。陰唇中的脂肪與胸部和臀部的脂肪一樣——但與陰阜的脂肪不同——對象征著性成熟的雌激素非常敏感。當青春期的一陣雌激素襲來,陰唇會腫脹,而絕經時的雌激素退去時,陰唇會消癟。脂肪下面是勃起組織,一層海綿狀的網,在性喚起時會充血。陰唇非常容易充血,由于孕婦體內循環的血量加倍,陰唇在懷孕期間會不斷腫脹。(同時,陰唇會變成古銅色,好像市面上賣的那種最朋克的吸血鬼色號的口紅。)
對女性生殖器既具情色意味又有神話色彩的分類仍在繼續。大陰唇內側是小陰唇,nymphae,因希臘的泉水仙女而得名,她們的性欲出名地旺盛,因此引出“慕男狂”(nymphomania)的概念。小陰唇更為世俗的英文名叫labia minora或little lips,它們是圍攏住陰道和相鄰尿道口的敏感肉褶。小陰唇沒有毛發,但透過薄薄的皮膚可以觸摸到其內部的皮脂腺,那些細小的凸起像皮下散布的谷物。小陰唇是女性生殖器中形象最多變的部位,每個女性的大小都不一樣,甚至兩片陰唇也會彼此不同。同大陰唇一樣,小陰唇在性興奮時也會充血腫脹,在性喚起最高峰時,甚至會達到其原來尺寸的兩三倍。我們的一些靈長類親戚有著夸張的小陰唇,它們會拖到地上,散發信息素,表明自己的排卵情況。1996年春天,科學家在巴西發現了一個狨猴新種,它們最顯著的特征是雌性的小陰唇,每片都向外垂落,末端成了生殖腺。
狨猴的陰唇聽起來像響當當的霍屯督簾(Hottentot Apron)。自林奈之后的博物學家都認為,霍屯督簾這種突出得過于夸張的小陰唇是南非女性的一個決定性特征(也可說是畸形)。最有名的霍屯督婦女被稱為霍屯督維納斯,19世紀時被送往英國和法國。她被賦予了個名字,叫薩拉·巴特曼(Sarah Bartmann)。在歐洲,她被當作馬戲團動物——只不過穿著衣服——展示給好奇的觀眾,后來又被迫脫掉衣服給成群的動物學家和生理學家觀察。她死后,她的生殖器被解剖并保存在一罐福爾馬林中。法國解剖學家喬治·居維葉執行了這次解剖,他在回憶錄中稱自己“對于這位女性的霍屯督簾研究得非常透徹”。但歷史學家隆達·席賓格(Londa Schiebinger)在《自然之體》(Nature’s Body)中評論道,西方科學界的男性對霍屯督簾猥褻的執迷不在于陰唇肥大的事實(陰唇肥大從未被證實,也未受到應有的質疑),更多是意欲將非洲女性置于更接近猩猩的范疇。
不論大陰唇和小陰唇有多大,它們都會出汗。整個陰部都會出汗,架勢不輸腋窩。如果你穿緊身衣健身,出了一身大汗后,你可能會注意到衣服上有三處醒目的三角區汗跡,胳膊下各一處,胯下有一處。你可能會尷尬到無處遁形,你成了穿著萊卡面料的霍屯督維納斯,或者擔心別人以為你尿褲子了。別覺得羞恥,要覺得感恩才對。如果你持續奔跑,必須要排出體內的熱量,老實說,女性的腋窩不如男性腋窩的排汗效率高。女性的胯下能有效排汗,應算一件幸事。
陰部也會分泌皮脂,一種油、蠟、脂肪、膽固醇和細胞殘骸的混合物。皮脂的作用是防水,幫助輕松隔離尿液、經血和病菌,防止它們進入陰阜的縫隙中。皮脂給骨盆帶來了爽滑感,包括陰毛在內的各個部位都好像浸過蠟油似的。皮脂位于生殖器區域的外圍,是第一道防線,是陰道的長城,阻撓著試圖占領內部豐美疆土的病菌。
在我的科學寫作生涯中,我遇到過各種正派的狂熱者、傳教士和生物學家,他們都在盡一己之力為科學事業做著重要,或許同時有點奇怪的貢獻。他們歌頌被大自然淘汰和鄙視的事物之美。他們言之成理,對蜘蛛、蒼蠅、蝎子、蟑螂、蝰蛇、鯊魚、蝙蝠、蠕蟲、老鼠懷有慈母之心。他們決意扭轉公眾對他們所喜愛的邊緣事物的印象,要我們向曾經執意擺脫的事物致敬。
莎朗·希利爾(Sharon Hillier)有一份前無古人的工作。希利爾是匹茲堡麥琪婦女醫院的婦科醫生。她要革新陰道的形象。我當時正四處詢問為什么陰道會有特殊的氣味,正好找到了她。我以為是人類的信息素在起作用;我想到麝香和靈貓精油——將我們鎖定在配偶吸引進化理論中的流行小玩意兒。后來我看到希利爾在一場研討會中的演講,標題是《健康陰道的生態系統》(“The Ecosystem of the Healthy Vagina”)。我知道我找到的這個女人目光高遠,思考了我們大多數人不愿思考的問題。
希利爾知道,人們一般認為陰道在各個方面都很臟。陰道(va-gina)這個詞聽起來比它的對應物陰莖(penis)要更臟,與醫院關系更近;而如若人們在家看到黃金時段電視節目中的粗話,“屄”字(cunt)會讓人覺得比“屌”(prick,dick)字更具暴力色彩。前面我們已經看到,美國醫生會開玩笑地把陰道比作肛門。“在內羅畢,指稱陰道分泌物的詞語意思是泥土,”希利爾告訴我,“幾乎所有的內羅畢女性都想要把陰道擦干,因為潮濕、充分潤滑的陰道被認為很惡心。”
“其實,無論在哪里,這類說法都大同小異,”她說,“女性被教導認為自己的陰道很臟。事實上,正常而健康的陰道是人體中最干凈的部位。它比嘴巴要干凈得多,比直腸要干凈無數倍。”她嘆息道:“那種負面的想法是打小培養的。有一天,我5歲的女兒放學回家說:‘媽咪,陰道里都是病菌。’”這種經過洗腦的思想部分跟魚的故事有關。陰道被說成有魚腥味,這是男性喜劇演員很愛用的段子。“你聽過那種笑話,”希利爾說,“我最喜歡的一個笑話是,一個盲人路過魚店,說道‘早上好啊,女士們’。”呵呵。有次我向一位男性朋友抱怨一部電影中的臺詞,那部電影中有個男同性戀者的角色,在聊口交的話題時,他轉向一位女士說:“不好意思,親愛的,我不吃魚。”魚!我叫道。陰道才沒魚腥味呢!我的朋友回答說:“呃,你必須承認,跟烤牛肉比起來,陰道更像金槍魚。”是的,所有與肉有關的比喻都要留給其他器官。無論如何,男性很可能認為陰道聞起來像魚,可實際上,精液才會帶來異味呢。
希利爾說,陰道生態系統的關鍵在于共生,在于宏觀環境與微生物之間長期的互利來往。沒錯,陰道內的確充滿各種菌,這里指的是細菌;這里游弋著多種生命形式,你會希望它保持這種狀態。不過,菌與菌是不同的。當環境健康時,陰道中的細菌對身體是有益的。它們是乳桿菌,跟酸奶中的細菌是一樣的。“健康的陰道像一盒酸奶一樣健康和純潔。”希利爾說(我覺得達能不大可能選這個標語做廣告。),“陰道的氣味也是如此,正常的陰道應該微微有點甜,微微有點刺鼻的氣味。它應該有酸奶的乳酸味。”這里的交易很簡單,我們給乳桿菌提供食物和庇護所——舒適的陰道內壁,潮濕,蛋白質,組織中的糖。乳桿菌維持著穩定的數量,讓與之競爭的其他細菌無法進入。只需活著并新陳代謝,它們便能產生乳酸和過氧化氫,這兩種物質都是殺菌劑,可以阻止不良微生物的繁殖。健壯的陰道是酸性的陰道,pH值應在3.8~4.5之間。陰道比黑咖啡還要酸(黑咖啡的pH值是5),但沒有檸檬那樣刺激(檸檬的pH值是2)。事實上,將女性比作紅酒倒是可以,因為健康陰道的酸度差不多正好相當于一杯紅葡萄酒。這才是充滿歡聲笑語的陰道,這才是擁有良辰美景的陰道。
正常的陰道分泌物也沒什么可羞恥的。其成分與血清無二。血清是分離掉血液中的固體成分(如凝血因子)后,所剩的透明、稀薄、有黏性的液體。陰道分泌物的成分有水、白蛋白(人體中數量最多的蛋白質)以及少數游離的白細胞,還有黏蛋白——帶給陰道和宮頸絲滑質感的油性物質。分泌物當然不是泥土,它不像尿液與糞便,不是身體產出的有毒廢物。不,不,不。它與陰道內部的物質一樣,既不更好也不更壞,因為我們是兩足動物,而重力是向下的,有時它會自己溢出來。它是外剛內柔的潤滑劑,提醒著我們人類對于水生環境的依賴。
不過,姑娘們,不可否認的是:有時候我們也挺臭的,并且我們明白這點。跟草莓味酸奶或上等解百納紅葡萄酒不同,而是像,天哪,金槍魚。甚至,臭鼬。怎么會這樣?如果你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洗澡,那你得自己琢磨琢磨了。但有時這無關衛生問題;這是醫學問題,是一種名為細菌性陰道炎的疾病。出于多種原因,陰道內的菌群平衡被打破,乳桿菌開始倒臺,其他微生物肆虐,特別是厭氧菌。這些微生物分泌的大量化合物,會比之前臟臭。這就是人們將陰道比作海鮮的原因。讓人苦惱的是,微生物會制造三甲胺,正是這種物質讓變質的魚有了魚腥味。微生物還會制造腐胺,一種存在于腐肉中的化合物。另外還有尸胺,我應該無須告訴你這種物質登場的時間了吧。這些散發惡臭的微生物副產品的量和相互反應取決于陰道炎的嚴重程度。
換言之,如果你正面對難以啟齒的“女人味”問題,你會發現所有廣告里都遮遮掩掩地建議用陰道沖洗液和女性除臭劑。此時你可能有感染,通常是輕微的慢性感染,除了有點氣味外,沒有其他癥狀。此類感染的部分原因是已知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沖洗陰道。為了變得清爽干凈,看起來像純潔的處女,女性反倒讓自己變得更臟了。沖洗陰道會殺死有益的乳桿菌,為厭氧菌及其制造的尸胺提供肆意妄為的路徑。因此,極少給人醫學建議的我不得不啰唆一句:不要沖洗陰道,永遠不要,什么沖洗瓶,少來。
陰道炎也可以由其他感染導致,例如盆腔炎。另外,女性生來容易出現陰道菌群失調,就像有些女性容易長痘一樣。即使是常見的有益乳桿菌效力也不同,有些菌株更容易制造過氧化氫,因此更能有效抵抗微生物的入侵。希利爾說,有些女性擁有“幸運乳桿菌”,而有些人的乳桿菌表現一般。表現一般的乳桿菌會使陰道炎更容易出現,也更容易導致酵母菌感染,這種菌會在高度厭氧的環境中大量繁殖。
要改變菌群失調,你可以多喝酸奶,獲取酸奶中的乳桿菌,不過被消化過的細菌很難進入生殖道,通過飲食改善盆腔生態系統的做法很可能效果極為短暫。慢性陰道炎可以用抗生素治療,這個方案常被建議給孕婦使用,因為陰道感染會增加早產風險。系統性地使用抗生素,所殺滅的菌種是無法篩選的,更好的方法是一種尚在研發中的栓劑,它可以在患處直接提供“幸運乳桿菌”。
導致陰道炎的另一個原因是與不戴安全套的男人睡覺。僅一管精液也能短暫地擾亂陰道的生態系統。精子無法在健康陰道的酸性環境中游走,因此精子周圍起保護作用的溶液是堿性的。精液是高度堿性的,pH值為8。精液的堿度比身體中其他液體都高,包括血液、汗液、唾液和眼淚。性交后的幾小時,陰道的pH值會升高,給了令人討厭的細菌們片刻可乘之機。通常這種改變比較短暫,女性的身體可以輕松將pH值調整回原來的數值。如果這份精液看起來很熟悉,也就是說,該精液屬于這位女性的穩定伴侶,陰道pH值的恢復會尤為容易。但如果一位女性常與多名伴侶的精液接觸,那么其內環境的穩態就會失衡,原因尚不清楚,很可能與陰道對陌生精液的免疫反應有關。
因此,即使一位對性行為的態度如天主教徒般保守的女性,接觸到的精液總量不如一位定期與自己丈夫性交的女性接觸到的多,但前者的陰道還是有更大的風險變成長期處于堿性環境。她會失掉自己那紅酒與酸奶的酸澀味。所以,印度《愛經》(Kama Sutra)的作者寫淫蕩婦女聞起來像魚,或許并非全然出于厭女癥。
你喜歡受虐嗎?你喜歡尋找生命的規律,尋找故事的寓意嗎?你可以把這個當作上天的旨意。如果你到處濫交,你的陰道就會變成堿性。它會有魚腥味,是的,但更糟的是,堿性的陰道防御病原體的能力會減弱,那些病原體中包括性病病菌。患有細菌性陰道炎的女性更容易患淋病、梅毒和艾滋病。與此同時,如果你到處濫交,你會接觸到更多此類的性病病菌。總而言之,當你最需要酸性陰道的時候,你的陰道卻正在變成堿性。這難道不是支持一夫一妻制或節制欲望的理由嗎?這不正說明上天在看,你的口紅用得是快是慢老天可是很清楚的?
對我來說,以上所說的那種聯系并沒有說教或諷刺的深意,只是證明了老祖宗講過的話。性是危險的。對于所有涉獵性活動的物種來說,向來如此。動物在求偶和交配時是暴露的,比起在洞穴中安分睡覺的動物,它們被捕食的風險更高;求偶的動物不僅要在公開場所表演自己的拿手絕活,而且注意力過于集中在交配的細節上,以至無法注意朝自己撲來的血盆大口或者猛禽的雙翅。懷孕、疾病、被亂石砸死——沒錯,性總是有風險的。沖動是魔鬼,但性不能說不重要。我們不能忘記這點。讓我們不要談性色變或者被三甲胺什么的嚇到,不要忘記性饑渴中美妙的動力。
陰道是路徑也是旅程,是隧道也是旅人。要看穿它意味著需要入侵,因此大多數女性都不太清楚自己的內部構造是什么樣,不知道這歷來受到歌頌又往往被過譽的子宮及其支脈的狀貌。又是奧基弗用視覺藝術展現了子宮、輸卵管和卵巢的形象,用荒漠中的牛群白禿禿的頭骨和牛角,訴說著枯木逢春的夢幻。我想到的不是海水和珊瑚礁,而是海鰓的玫紅觸手和羽狀海葵饑餓地左右拂動,生氣勃勃,仿佛它們也擁有自己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