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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解讀卵子

一切始于完美的太陽狀細胞

幾個成年人與可愛的嬰兒共處一室,就像把一桶黃油擺在正午的陽光下。圍在嬰兒床周圍沒一會兒,大人的老胳膊老腿變得柔軟起來。他們的眼睛里蒙上了愉悅的迷霧。他們拋開智商,發現了語言的新大陸——男高音,女高音,豬崽叫。要是他們觸摸了嬰兒的小手,那么請洗耳恭聽他們對指甲又添了哪些新贊美。沒有什么比新生兒的指甲更能鎖定成年人疼愛的目光,可愛的小指甲里凝聚著嬰兒的早慧。看那小小的指甲根,上面白眉毛似的角蛋白,甲床上彎彎的淡黃色,煞有介事得讓人難以抗拒:這指甲看起來真有模有樣!我們愛嬰兒的指甲,因為它經得起夸耀,雖小巧,卻是大人指甲的忠實翻版。比起大腿、眼睛或耳蝸,嬰兒的指甲更能提供其成年狀態的預覽。于是,我們會覺得,未來有了保障。

不過,我卻傾向選擇卵子一窺乾坤。

懷孕中期得知懷的是女兒,我開始想象自己站在有兩面對立鏡子的房間中,看向其中一面時,也能看到另一面鏡子里的自己,仿佛有無窮個自己的影像。妊娠第20周時,我女兒只有9盎司用作質量單位時,常衡1盎司≈28.35克。——編者注,她那香蕉大的身體保持著一種姿勢,仿佛我基因的延續化作一團葡萄藤漂浮在子宮內。在胎兒期半程時,她已經長出一生中的所有卵子,那些卵子碼在她的卵巢里,而這時她的卵巢還不及你剛讀到的一個字大。我女兒的卵子是蓄勢待發的畫筆,是隧道盡頭的亮光,是一種擬生體驗。男孩在青春期時才會產生精子——他們驕傲的“種子”。而我女兒的性細胞,我們的種子,卻在出生前就選定,染色體打點妥當,她父母的歷史碎片都裝進了卵子的磷脂行囊。

人們經常拿俄羅斯套娃來打比方。這種說法隨處可見,尤其在形容科學謎題時(解開一個謎題,又會遇到新謎題)。現在便是用套娃描述母系嵌套本質的好時機。你可以想象一個卵形的娃娃,還要考慮到世代相承無可抵擋的不可測性和流動性。打開卵形的母親,看到里面卵形的女兒;打開女兒,里面的卵子會笑臉相迎著裂開。你永遠無法推算出有多少代在等著你,你希望這種迭代永遠繼續下去。我的女兒,就是我的俄羅斯套娃。

我剛才說,我女兒在胎兒期中段已長有全部卵子。實際上,她的卵子數量遠遠超過了她的容納能力,就像補貼豐厚的禽類養殖場。她攜帶的全部卵子比實際擁有的多得多,在月經初潮前,她會失去大部分亮晶晶的生殖細胞。妊娠20周是女性一生中卵原細胞載量的巔峰,女性胎兒攜帶有600萬到700萬顆卵子。在子宮中接下來的20周里,胎兒的400萬顆卵子會死亡;到青春期,只有40萬顆卵子活下來,其余的都悄無聲息地消逝而去。

在女性的青年和中年早期,消耗戰仍在繼續,不過節奏更為從容。女性最多會排出450顆卵子,若長期懷孕,數字會因孕期無排卵而更小。

到絕經期,即使卵巢中剩有卵子,也會寥寥無幾。余下的卵子都消失了。身體把它們召了回去。

這是生物的基本規律。生命很富饒,生命很揮霍,生命只有靠透支才能延續下去。你只管肆意地制造,然后再剔除、清理,由繁入簡。大腦在海量細胞死亡后得以定型,從簇擁的一團原始神經變成分明而有序的結構;人類大腦完成發育時,在嬰兒期,90%原來的腦細胞都會衰亡,剩下的光榮軍團要繼續生命的戰斗。四肢也是如此發展的。在胚胎形成過程中,手指和腳趾要從將其連在一起的皮膜中分化出來,否則我們從羊膜水族館里鉆出來時就帶著鰭和蹼了。

女性初始的數百萬卵子在一個叫作細胞凋亡的先天程序中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卵子不是簡單地死去,而是自殺。卵子的細胞膜像被風掀動的襯裙皺起來,裂成碎片,被相鄰的細胞一點點吸收掉。自我犧牲的卵子悲情又不失優雅地讓位,給姐妹們騰出充足的孵化空間。我喜歡細胞凋亡這個詞,喜歡這個英文單詞發出的聲音:a-POP-tosis。卵子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叭的一聲裂開,一道緊湊的折射光閃過,嘎嘣!當女兒在我肚子里長到差不多時,她那些新鮮的小卵子每天會數以萬計地爆裂。她出生時,我想,她的卵子是她身體里最珍貴的細胞。

近幾年科學家對于細胞凋亡做過很多研究。他們對每種有人出資研究的疾病追根溯源,不管是癌癥、阿爾茨海默病還是艾滋病,他們都將其與身體控制自身組織衰亡的能力缺陷聯系起來。就像孕婦總能看到周圍有一群大肚子,科學家總能看出每個病人或體弱的小白鼠身上的細胞凋亡出了岔子。科學家們保證,搞清細胞凋亡的原理會有助于疾病的治療和緩解。我們不必思考疾病或機能障礙;我們可以贊揚那些凋亡的大軍,用感激的涕淚為它們送行。是啊,太浪費了;是啊,制造出這么多細胞,隨即毀滅,貌似很蠢,但若大自然很吝嗇,還能否有所發展呢?如果大自然不是寬裕得如此令人放心,我們還能看到如此喧騰的多樣性,能見到形形色色的物種嗎?這樣想想:沒有淘汰,就沒有精挑細選。不敲破蛋殼,就做不成蛋奶酥。大浪淘沙后活下來的卵子將會是巢中最美味的蛋。

因此,從蛋的角度來說,我們都不是隨隨便便的可憐蟲,不像很多人在青春期黯然地認定的那樣,是偶發事件或奇怪運氣的產物。(為什么選我,天啊?那種邪門的事是怎么發生的?)我們之所以這樣,而非那樣,不是邪門,我們長成這樣之前,很多可能性已經被過濾掉了。我以前想過,生命為什么會運行得如此順暢,人類和其他動物怎么會完完整整地被生出來——為什么沒有出現更多發育的災難。我們都知道,在妊娠早期會出現更高概率的自然流產,我們也聽說過,大部分自然流產是幸運的篩選,杜絕了染色體畸形胎兒的出生。而早在流產前,當不完美的卵子遇到差勁的精子,會出現大范圍的細胞凋亡,不斷出現否定的判決。你不行,你也不行,你呢,肯定不行。通過細胞自殺,我們最終得到肯定——價值千金的判決,罕見而美好。

我們都是那些得到肯定判決的結果。我們都很寶貴,我們通過了檢驗,我們經歷了胎兒階段的卵母細胞大滅絕。這樣看來,至少——從機械精神層面看——我們是天之驕子。我們是好卵,每個人都是。

如果你的卵子從未出過岔子,如果你從沒擔心過自己的生殖力,很可能是你沒怎么想過卵子的問題,或者從來沒在卵子的尺度上思考過,不知道卵細胞所擁有的特殊能力。想起卵或蛋,你想到的是食物:水煮蛋,炒雞蛋,或因過敏而不能吃蛋。也許孩提時你很幸運,在后院發現過一個鳥巢,里面有兩三顆知更鳥蛋,每顆都青白柔軟,你屏住呼吸才敢摸一摸。我在少女時期并不愉悅地熟識了一種動物的卵——蟑螂卵;通常我看到的是一個空的卵鞘,里面的部隊早已安全撤離。空卵鞘如同一只用盡的彈殼,證明著蟑螂的強大。

卵的象征性在很多文化中體現在其橢圓的形狀上。地球世界之卵,底部較寬厚以承載我們,接近頂點處較窄,好像在指向蒼穹。在中世紀繪畫和教堂壁面上,神圣的基督坐在卵形的天穹中:賦予世界生命之人降生于這個世界,使世界不會滅亡。復活節時我們繪制彩蛋慶祝重生;蛋中是生命,兩手空掌合攏的姿態仿佛也是在環抱生命。印度教的象頭神和濕婆,或坐或舞于卵形的背景圖案中,上面飾有火焰。喬治婭·奧基弗(Georgia O’Keeffe)所畫的陰戶狀花朵,層層疊疊的花瓣像是俄羅斯套娃的蠟筆抽象畫,讓人想到卵,仿佛女性的生殖能力蘊藏于女性外生殖器的形象中。

雞蛋或其他鳥蛋是成功的包裝品。雌鳥在與雄鳥交配前,生殖道中早有一顆卵準備就緒。雌鳥的卵為胚胎提供所需的營養,雛鳥得以具備足夠的力量自己啄破蛋殼。蛋黃之所以富含膽固醇,被人們視為有風險的美食,是因為生長中的胎兒需要豐富的膽固醇來搭建細胞膜,構筑整個身體。鳥卵配備有蛋白質、糖、激素和生長因子。只有食物儲備得滿滿當當,鳥卵才能成功受精,外面封上幾層碳酸鈣蛋殼,最后被產下來。鳥蛋一般是橢圓形,部分出于空氣動力學原因:橢圓形使經過鳥泄殖腔——等同于其他動物的產道——的奧德賽之旅更為順暢。

我們女孩兒被叫作“chicks”,在英國則被叫作“birds”,但沒必要傻傻地將人類的卵與鳥蛋做比較。人類女性的卵同其他哺乳動物的卵一樣,都與飛禽的蛋截然不同。女性的卵子沒有蛋殼,也沒有蛋黃;卵子的水狀部分,即細胞質,如果大到能用手指戳一戳,摸上去會有點蛋黃質感。不過人類的卵子沒有提供給胚胎的食物。每個月排卵期都會有一個卵子躍躍欲試地飽滿起來,全然不像冷月那樣坑坑洼洼。

我有個建議。我們別把太陽單留給男性。難道日日照耀眾生的太陽戰車,所有座位只能留給赫利俄斯、阿波羅、拉神、密特拉和其他黃金男孩嗎?這是對神話的誤解,因為女性的卵子才最像光芒萬丈的太陽:卵子都是完美的球體,在火舌中熠熠生輝。

馬利亞·布斯蒂略(Maria Bustillo)博士個子不高,體形豐滿,45歲上下,常露出會心的淺笑,好像生活中總有可樂的事情。她是古巴裔美國人,長得敦實,但不胖,烏黑的頭發不長不短。作為不孕癥專家,布斯蒂略如同現代的得墨忒耳,熟練地采集和操縱人類的卵子,如同低調的魔術師。她幫助渴望成為父母的夫婦懷上孩子,她是這些家庭的女神。但她也有愛莫能助的時候。對于她無力幫助的夫婦,每一輪IVF或GIFT等于將數萬美元沖進了馬桶,無論怎樣祈禱也無濟于事。IVF指in vitro fertilization(體外受精),相對的概念是傳統的in vivo fertilization(體內受精)。GIFT指gamete intrafallopian transfer(配子輸卵管內移植),這是一種體外受精的延伸技術,是將卵子和精子注入女性的輸卵管中,希望精子和卵子能找到彼此,結合成受精卵。這是不孕不育癥治療的現狀,我們常常聽說和讀到:治療非常昂貴,失敗率很高。但布斯蒂略依然保持著微笑,從容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同事都喜歡與她共事;病人也欣賞她的坦率和她從不居高臨下的態度。一見到她,我立刻發自內心地喜歡上了她。只有一次,她說的話讓我意識到,哦,是啊,她是外科醫生,還是個愛說俏皮話的荒野女牛仔。她在做陰道手術前一邊洗手,一邊復述多年前從導師那里聽來的玩笑。“他對我說:‘做陰道手術前洗手,就像拉屎前淋浴一樣。’”布斯蒂略說。因為陰道非常臟,她繼續說,所以雙手帶入陰道的東西不會比那里已經存在的東西更臟。(順便指出,這種生理認知是老男人在信口雌黃,全屬胡扯,我們會在第四章談到這個問題。陰道完全不臟。所以,如果我們狼狽地爬上婦科檢查臺時問上一句:“大夫,汝凈手乎?”算過分嗎?)

我來到紐約西奈山醫學院拜訪布斯蒂略,想看看卵子是什么樣。我見過很多卵子標本,但只看過照片,從未親眼見過人類的卵子。親眼見到人類的卵子并不容易。卵細胞是人體中最大的細胞,但仍非常小,直徑只有0.1毫米。拿嬰兒的頭發在紙上扎個小洞,就是一枚卵子的大小。另外,照理說卵子不應該被看到。人類的卵子,與其他哺乳動物的卵一樣,生來屬于黑暗,在臟器的幽深處孕育故事——我們應該慶幸,因為我們聰明、飽滿而復雜的大腦成長于斯。孕育于體內的胎兒享受著保護,可以長時間自由自在地徜徉,發育出巨大的腦袋。我們可以給單詞egghead(學究)賦予新含義:由幽閉的卵子長成的大腦袋。

精子的狀態變幻不定。精細胞與卵細胞相比只有一丁點那么大,不能說有什么光鮮的招牌藝術。但是,精子生來是要外顯的,會公開消耗,很容易被貼上“技術窺陰癖”的標簽。300年前,安東·范·列文虎克在發明顯微鏡原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人類精液抹在載玻片上,放到神奇鏡片下觀察。男士們,先讓我把我的受精卵偏見放一邊,說兩句精子在放大時呈現的壯觀景象:淚珠形狀的精子,活力十足,愣頭愣腦,沖撞,旋轉,搖擺,暈頭轉向,如原始鞭毛再現。要想體驗顯微鏡下的華麗冒險,一滴精液遠勝課本常舉例的綠藻標本。

女性的身體會通過細胞凋亡消滅卵子,但并非沒有代價。如何能看到卵子呢?一個辦法是找到捐卵者:一個既仁愛又糊涂,既浪漫又愛財的女人,她得接受全身麻醉,即布斯蒂略所謂的“失憶奶”,才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在戰斗中的肆意哭嚎。

貝絲·德洛基(Beth Derochea)拍著肚子,低聲說:“我好腫!全身都是激素!我對我丈夫說,你離遠點兒!”貝絲28歲,看起來要更年輕5歲。她是一家出版公司的行政助理,希望升職到編輯崗位。她的頭發又黑又長,隨意梳著偏分,笑時微微露出不整齊的牙齒。“我希望孩子別遺傳我的牙齒!”貝絲說,“其他都行,就是別像我的牙——我的牙真的不太好。”她心情很好,話多,外向;劣質的病號服也沒讓她覺得別扭。她到處閑逛,愛笑,說話時比手畫腳。“貝絲很棒!”房間里的一名護士說。“我好窮,”貝絲說,“我有點不好意思承認,我真的欠債了。”這是她來西奈山醫學院的原因之一,她來捐卵子。她的骨盆現在一碰就痛,她的卵巢腫得有核桃大小,而正常的卵巢只有杏仁大,她的鼻孔要插管,她要渾身浸潤在“失憶奶”的麻醉中。

若有人要設計生育崇拜的產品,貝絲·德洛基可以被做成崇拜的偶像。她的頭發或指甲可以放進護身符里,像圣人的遺骨保存在圣物箱中。這是她第三次捐卵。讀研期間她捐過兩次卵,每次捐29枚左右。這次她來,是因為酬勞有2 500美元。但這只是部分原因。她還有她并不介意甚至很喜歡捐卵的理由。她和她丈夫還沒有生自己的孩子,但她告訴我她喜歡扮演媽媽的角色。她像個母親那樣照顧朋友;她敦促她們在冬天穿暖和點,叫她們多吃水果蔬菜。她喜歡給別人的寶寶換尿布,輕輕搖他們入睡。她喜歡用自己的種子播種他人的喜悅。她覺得她的卵子不專屬于自己。身為科幻書迷的她給我講了羅伯特·安森·海因萊因寫過的一段話。“‘你的基因不屬于你,’他說,‘它們屬于全人類。’我非常認同。我的卵子,我的基因,它們甚至不是我自身的一部分,而是我分享出去的東西。跟獻血差不多。”

按照這種慷慨的、幾近共產主義式的理解,我們所有人都游弋在同樣的大基因池里,或是在人類的永恒長河中垂釣。如果我的魚線用完了,你可以把釣到的魚分些給我。出于這種情緒和正義感,貝絲說,哪怕不付她錢,她也會捐卵。“不付錢,我大概不會捐三次,但肯定會至少捐一次。”她說。

貝絲的這種情感很少見。在很多歐洲國家,有償捐卵是非法的,沒人會干這種事。布斯蒂略說,她最近參加了一個生命倫理學會議,與會的醫生、科學家、法律制定者和專業領域的思考者被問到一個純出于好奇的問題:在場的人愿不愿意捐卵。“沒人舉手,”布斯蒂略說,“只有兩個人后來說如果為親人或朋友會考慮考慮。”貝絲沒有為親朋好友捐過卵。她從未見過接受她卵子的夫婦,她也不會見到可能長成的后代,而且她并不在乎。她不為自己卵子的后續而感傷,也不對自己未知的孩子抱有幻想。“我盡量讓自己不要懷有投資的想法。”她說,冷靜得像尊文藝復興時期的圣母雕像。

我對布斯蒂略說,最佳的捐卵者——處于生育力頂峰,30歲出頭或更年輕的女性——正好碰到人生中最需要錢的節點,其實是件好事。捐卵者賺的一分一毫都是名副其實的血汗錢。在我見到貝絲的三周前,她開始給自己注射亮丙瑞林——一種在排卵周期開始階段大腦產生的強效化學物質。連續一周,她每晚用一根糖尿病人用的細針往自己的大腿注射。不是什么大事兒,她說。幾乎看不出來。嗯,我說。可我心想,哦,是啊,是啊,別人都能這么做,我就不行,我總覺得染上毒癮最糟糕的部分不是毒品會毀掉人的一生或者讓人感染艾滋病,而是老得用去扎自己

亮丙瑞林之后還有更厲害的。貝絲要用一個雙筒注射器,里面是注射用尿促性素(普格納)和注射用尿促卵泡成熟激素——促進卵巢進入亢進狀態的排卵激素混合物。(順便說一句,普格納是從絕經女性的尿液中分離出來的。絕經女性的身體已經非常習慣月經周期,由于缺乏卵巢的反饋,會產生濃度極高的排卵激素。)準備注射時需要全神貫注,要保證將注射液抽入皮下注射器時別帶進氣泡,否則人會有空氣栓塞的危險。這回的針筒更粗,也意味著注射針頭更大,注射過程更痛苦。這一針貝絲打在屁股下部,要打兩周左右,每晚都打。不算恐怖,不算煎熬,但她承認她也不想每個月都忍受這個。在這個談不上煎熬的過程快要結束時,為促進最后階段的排卵,貝絲給自己來了一針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針筒仍粗得令人不安。

這期間,除了每晚的注射,貝絲還要反復去醫院做超聲波,檢查卵巢的膨大情況。過多的注射液使她顯得臃腫,但她仍有心情拿自己的急躁開玩笑。我與她聊天時,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那幾克卵子卸下。她的兩個卵巢好像塞得滿滿的兩袋橘子,每只橘子都是被三周的激素不自然催熟的卵子。在正常的周期中,卵巢只會排出一顆卵子。但此時的貝絲像個奧林匹克選手,在一個月里要將兩三年的卵母細胞集中貢獻出去。沒有證據表明她會損失兩三年的壽命,或者她的生育能力會有所下降。畢竟,所有女性的卵子都綽綽有余。想想每段財務期末,管理層會如何處置沒用完的預算:嘎嘣!所以醫學界的得墨忒耳女神不過是在調用遲早會被細胞凋亡挪走的那部分資源。

不管怎么說,貝絲的家族彰顯著生育崇拜: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生了很多孩子。“生孩子是我們自然會做的事。”她說。有專家提出,使用生育藥物會提高患卵巢癌的風險,但貝絲并不擔心。這方面的數據尚無結論,而且比起貝絲使用的促排卵藥,癌癥更多與克羅米芬相關。“如果我們有卵巢癌家族史,我會更擔憂些,”她說,“但現在,我不操心。可能有點傻,但我不擔心。”

貝絲躺到手術臺上。他們先給她吸氧,再給她上麻藥。他們問她是否覺得有困意。“嗯!”她喃喃道。一會兒她便癱軟得像達利的鐘了。手術助手將她的腿固定在臺邊的腳托架上,用碘酒擦拭她的外陰。碘酒看上去像經血,從她的大腿內側滴滴答答流到手術臺上。布斯蒂略飛快走進來,清洗雙手,說著大便和陰道的玩笑——說歸說,她依舊會認真洗手。她坐到手術臺尾端的腳托架邊,準備突破人體屏障中較易攻陷的缺口。助手將一臺便攜式超聲儀器推到臺邊,遞給她超聲探頭,那形狀很像個仿真陽具。她在探頭上套上一個有彈性的乳膠套(她說“這是避孕套”!),并在探頭上安好一根針。這根針是用來吸取卵巢中成熟的卵子的。

布斯蒂略將魔杖探入貝絲的陰道,一直伸到其中一側陰道腔的頂部,那里是子宮頸兩邊的環形陷凹,是陰道的盡頭。探針刺穿穹隆壁,經過盆腔腹膜(包覆腹部臟器的一層漿膜),最終穿過卵巢。提取卵子的整個操作都需要布斯蒂略盯著超聲顯示屏完成。儀器通過高頻聲波的反彈,在屏幕上清楚顯示出卵巢的黑白圖像。屏幕左上角顯示著探針的行蹤。卵巢看上去像巨大的蜂巢,密布著腫脹的深色卵泡,每個卵泡直徑有2毫米。這些都是貝絲辛勤的夜間注射催熟的卵泡。現在整個屏幕都是卵泡的畫面。布斯蒂略雙眼緊盯著屏幕,操縱著針尖探頭,刺穿每個深色網格,將卵泡里的液體全部吸走。收集的液體流經探頭的管道進入燒杯。懸浮在液體中的卵子看不見,但確實存在。卵泡里的液體剛被吸走,卵泡就立即坍縮,從畫面上消失了。沒多久,卵泡微脹起來,這一次里面充入的是血。

刺!刺!刺!布斯蒂略非常迅速地完成刺穿和吸取動作,所有卵泡像手風琴一樣動起來:先是縮緊,繼而充血。刺!刺!刺!看著都疼;站立的我甚至都想夾緊雙腿。一位手術助手告訴我,做這個手術時也有要求不用麻藥的女性,但她們都后悔了。手術進程中她們都尖叫了起來。

摘除完左卵巢的成熟卵子,布斯蒂略將探頭移到另一側陰道穹隆,對右卵巢重復同樣的操作。對兩邊卵巢的所有動作持續了大約10分鐘。“好啦,就這么多。”布斯蒂略說著,抽回探頭。一股鮮血從貝絲的陰道流出來,像浩蕩大軍撤離前放出的一把火。護士幫她清理干凈,喚她的名字,搖她的胳膊把她叫醒。貝絲!貝絲!結束了,我們做完了,我們把你摘干凈了。你的基因現在漂浮在公共基因池里,別的女人很快會徜徉其間,尋求與孩子的洗禮。

回到實驗室。胚胎學家卡羅爾——安·庫克(Carol-Ann Cook)正在清點這天的收獲:29枚卵子,與前兩次從貝絲·德洛基那里采集到的一樣多。這個女人的果園真多產!庫克保存好貝絲的果實,缺乏可用卵子的婦女可以用自己丈夫的精子使這些卵子受精。

使用捐贈者的卵子進行體外受精這項技術自20世紀70年代引進以來有了更光明的前景。嘗試體外受精的大多數女性正瀕臨耗盡自身的生殖力和耐心。她們處在30歲的尾巴和40歲的開端。出于某些尚未明確的原因,“年長”女性的卵子不復柔韌和強健——其實我很討厭用“年長”這個詞來描述任何80歲以下的人,更別說我的同輩。她們的卵子不會自然成熟,不容易受孕,受精成功后也不像年輕女性的卵子那樣會穩穩地固著在子宮內。年長的女性通常會開始嘗試用自己的卵子進行體外受精。她們更偏愛自己的基因組,自己的祖傳分子。是啊,為什么不呢?嬰兒與書,本質上相差甚微,當然要書寫點自己了解的東西。于是她們經歷了貝絲·德洛基經歷過的一切,預先注射幾周激素。不過,話說回來,她們沒法產生幾十個卵,每次只有三四個,其中幾個可能已經失去活力。生育之神盡力保佑培養皿中看上去最健康的卵子與其伴侶的精子結合成胚胎。兩天左右,一團漂浮在液體中的胚胎細胞,被細管送入陰道,經過子宮頸,到達子宮。不是什么大事:眨眼間就能完成。唉,但是對于這些女性來說,也可能眨眼間失敗。這種技術在大部分人身上都失敗了。年長女性使用自己的卵子通過體外受精而懷孕并產下嬰兒的概率大約為12%~18%。如果你得知自己患癌的存活率也是這個數字,大概會心灰意冷吧。

一位年長女性可能會嘗試體外受精一到兩次,甚至三次,但如果那時她仍未懷上攜帶自己DNA(脫氧核糖核酸)的成果,她可能會就此放棄。這時醫生可能會建議使用捐贈者的卵子,將年輕女性的種子與年長女性丈夫(或戀人或男性捐精者)的精子結合,將生成的胚胎移植到年長女性的子宮。使用捐贈的卵子可以讓40歲的女性在生殖層面具有25歲的活力。誰知道什么原因呢?但確實如此,很管用,你雖不再擁有很多青春的可能性,但突然間,有40%的機會在一輪體外受精的操作后生下孩子。這個數據像真實嬰孩的啼哭聲般激蕩人心。如果瓶中的酒足夠新鮮,瓶子和標簽舊點似乎也無妨。

看來還是卵子起著決定作用。卵子,而非子宮,影響著未來的發展。卡羅爾——安·庫克取出一枚貝絲的卵子,放在高倍顯微鏡下,視頻顯示器上出現圖像。“這顆卵子很美。”布斯蒂略說。“她的卵子都很美。”庫克補充說。這些是健康年輕女性的卵子。它們的光彩無法掩飾。

想到卵子,會讓人聯想到天堂和天氣。卵子的形狀像太陽,卵子也如太陽一樣飽滿和神秘。卵子是人體里唯一的球形細胞。其他細胞,有的像系緊袋子的盒子,有的像墨水滴,有的像中間沒捏好孔的甜甜圈,而卵子是幾何學家的理想形狀。這種形態很有道理:球體是自然界中最穩定的形狀之一。如果想保管你最神圣的傳家寶——你的基因,那可得把它們埋藏在球形的藏寶箱里。同珍珠一樣,卵子可以數十年不朽,且很難壓碎,需要它們來受精時,它們會屁顛屁顛地順著輸卵管趕來。

卡羅爾——安·庫克談了些卵子的細節。屏幕上,泛著銀白光的大圓球周圍有些像稀奶油的漬跡,也很像兒童所畫的蓬松的白云。這種云朵狀的結構叫作卵丘。卵丘細胞分布于卵母細胞外,其黏性物質可以將放射冠包裹在卵子周圍。卵子的放射冠如同日冕,是一種透明的光環,從卵子外圍延展出很長距離。放射冠好似女王的王冠,上面的凸起和膨大都襯托出卵子精確的圓形。放射冠中有緊密排列的哺育細胞,它們會保護卵子,給卵子提供營養,還能作為精子的航線或站臺,引導精子笨手笨腳的小鞭毛朝著卵子的外殼游去。卵子這層著名的外殼叫作透明帶,是哺乳動物的卵子所具有的最接近于蛋殼的結構。透明帶是由糖蛋白組成的厚實網絡,精妙得如同磁場。透明帶會邀請精子探索自己的地形,但發現對方不合適后會斷然拒絕。它會分辨敵友。透明帶可謂生物多樣性的母礦,這里規定著大自然的條條框框。透明帶的糖蛋白結構變化很小,不太容易匹配。比如,黑猩猩的基因與人類基因99%以上相同,倫理方面若可接受,將黑猩猩的精細胞直接注入人類的卵細胞,這種人工雜交是可行的,能夠形成胚胎。但在有性繁殖的自然限制下,黑猩猩的精子并不能突破人類卵細胞戒備森嚴的透明帶。

透明帶只會放過一個精子,同種類型的其他精子會被其阻攔在外。在受精前,透明帶的糖蛋白開放而友好,會在精子頭部尋找類似的糖蛋白。透明帶一旦與精子頭部連接,就會將精子吸入,之后變得僵硬。透明帶的糖蛋白會縮回去。卵子心滿意足,不再想要其他DNA。徒留門外的其他精子很快死去。不過,透明帶的工作尚未結束。透明帶如同一件厚實的沖鋒衣,保護著怯生生的胚胎沿輸卵管慢慢落入子宮。受精一周左右,當胚胎成功附著在子宮壁后,透明帶才會分解,讓胚胎與母親血脈相依。

放射冠、卵丘和透明帶不是卵細胞本身,而是卵細胞外部的配件。我說卵細胞是太陽,是生命之光,并非夸大其詞。卵子在身體中是少數的細胞,在能力方面也很稀缺。沒有其他細胞能制造新生命,用一套完整的基因白手起家,造出一個完整的個體。我前面提到,哺乳動物的卵不像鳥蛋,因為哺乳動物的卵細胞不能供應胚胎發育所需的營養。哺乳動物的胚胎必須將自己與母親的循環系統拴在一起,通過胎盤獲得食物。從基因的角度來看,哺乳動物卵子的細胞質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完備世界。蛋奶狀的細胞質中有一些因子(如蛋白質,或者說核酸)可以讓基因組自發實現其存在的目的,逐字逐句地復制自己所屬物種的生命密碼。這些來自母親的因子尚未確認其作用,但早在多個方面各顯神通。1997年,英國科學家宣布他們克隆了一只成年綿羊,取名多莉,當時全世界爆發了對克隆人、人類的失能、上帝的流放等話題的熱議。如果克隆人的前景存在倫理困境,那么人類無盡的絕望對擺脫這種困境毫無助益。但多莉可愛的羊臉仍展現著卵子的神奇能力。因為卵子成就了克隆。在實驗中,科學家從一只成年綿羊的乳房中提取了一個細胞,從這個乳腺細胞中移除了細胞核——細胞中的基因儲蓄庫。如果需要成年個體的基因,從任何器官中都可以獲得。動物體內的所有細胞都有一套相同的基因。乳腺細胞同胰腺細胞和皮膚細胞不同,是因為眾多基因中有些基因得到了表達,有些基因沒有表達。

卵子很民主。它給予所有基因發聲的機會。科學家采集了綿羊的一顆卵細胞,摘除細胞核,取走卵子的基因,只留下卵子的軀干,即不是蛋黃勝似蛋黃的細胞質。科學家將乳腺細胞的細胞核安放在卵子細胞核原來的位置,再將這個古怪的嵌合體,人造的米諾陶洛斯,放入另一只綿羊的子宮。卵細胞的軀干支持了整個成年羊基因組的重生。卵細胞抹去歷史,拭去乳腺供體細胞的奶漬,讓原來的基因煥然一新。卵細胞中母體的因子使得基因組重現生命的華彩——重造了所有器官、組織型和羊的一切。

在人體所有細胞中,單單卵細胞本身就能實現所有細胞的功能。如果將肝細胞或胰腺細胞放入子宮,并不會長出嬰兒。這些細胞有制造新生命的基因,卻沒有創造生命的天資。難怪卵細胞會非常大。因為卵細胞懷揣著生命的秘密。卵細胞內復雜的分子結構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成年女性無法產生新的卵子,為什么女性生來就具備了所有卵子,而男性卻在一生中可以不斷迸發新的精子。科學家往往很關注卵子和精子之間的強烈差異,相對于女性卵子有限的數量和不斷下降的質量,男性精子產量豐富且可持續產生。他們總不無贊許地提到精子的生產力。“男性的心臟每跳動一下,他就制造出了一千顆精子!”拉爾夫·布林斯特(Ralph Brinster)在1996年5月的《華盛頓郵報》上大言不慚地寫道。“女性生來攜帶的卵子是她余生的所有,”布林斯特繼續寫道,“卵子自出生便開始衰老。”但精子那點再生能力也不足以稱道吧。細菌每兩分鐘都能數量翻倍呢。惡性腫瘤殺死患者后,癌細胞也可以在培養皿中持續分裂多年。卵細胞大概像神經元,成年階段不再增員:它們已洞悉世事。卵子必須籌辦舞會。精子只消出席——當然,一定要打扮得帥氣體面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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