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性之書
- (美)娜塔莉·安吉爾
- 4893字
- 2023-03-14 17:00:27
導言 步入光明
本書是一首對女性身體的贊歌——贊頌其構造,其化學組成,其演化,其歡樂。這是一本私密之書,在其中我試圖獨立思考身為女性的生物學意義,而不落入生物決定論的泥淖中。這本書寫到我們對女性形象所做的傳統聯想——子宮、卵子、乳房、經血、全能的陰蒂——和我們一般不會想到的關聯——運動、力量、進攻性和憤怒。
這是一本喜悅之書,喜悅深植于肉體,源自軀體之美。女性的身體值得酒神狄俄尼索斯式的熱情敬重,為了證明我的觀點,我會召喚我最熟知和喜愛的眾神和群魔。我要呼喚科學和醫學來勾勒出一幅女性特有部位的運作圖,展現暗藏其下的機制。我要訴諸達爾文和進化理論,厘清女性私密特征的起源——我們的身體有如此外觀和表現的原因,為何它們表面潤澤平整,機制卻繁亂復雜。我求索于歷史、藝術和文學,想要探究前人對女性身體部位或身體沖動的認知。我仔細卻又隨性地甄別,試圖從人類對遺傳、大腦、激素和發育的已有顯著進步的理解中挑揀出解釋女性欲望和行為的文本。我篩選出一些思想和理論——關于乳房的起源,性高潮的目的,女性對自己母親的苛責之愛,以及女性間友好互助的原因。有些理論相對混亂。有些理論被我提到,是因為我在調研過程中不經意發現它們很迷人——比如克里斯滕·霍克斯(Kristen Hawkes)提出,老祖母在自己的卵巢衰亡后頑強活著,是人類延續的保證。我也因為某些理論體現出矛盾性并敢于突破關于女性“本質”的派別之見而推崇它們;我還將其他一些理論視作新娘結婚時拋撒的大米,愿它們能帶來幸運、喝彩、希望和自由。
誠然,女性的身體不易得到狄俄尼索斯式的盡情崇拜,因為數世紀以來女性的身體都受著不容掙脫的凝視。人們對女性要么評價過高,要么完全不屑。女性被視為第二性,人類的初稿,有缺陷的性別,默認的性別,安慰的獎品,女淫妖,男性成功路上的絆腳石。我們淫蕩,或過于正經,或難以馴服,或不食人間煙火。我們忍受的污名化隱喻并非只有懷上沒人要的胎兒。
但,女人們,我們知道這些看法都是糟粕:話說得雖漂亮、周全,甚至不失恭維,可歸根到底,還是糟粕。我們喜歡男人,會和男人一起生活,但有些男人卻就我們,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心靈,說出駭人聽聞的不實言論。就拿男性對女性私處的迷思來說吧。男性看著女性的身體時,無法輕易看到外生殖器;女性身上這片實用的三角毛發,像一片天然的無花果葉,遮蔽了外陰的輪廓。與此同時,男性渴望突破這層毛發的阻隔,進入更為幽閉的內生殖器,到達陰道的神圣殿堂。難怪女性總與內部聯系在一起。男性想得到他們無法看到的東西,認為女性會因自己的防御工事而沾沾自喜。女人是碗,是甕,是洞穴,是叢林。我們是黑暗的神秘物質。我們是隱秘的褶皺,原始的智慧;我們永遠是子宮,孕育生命,釋放生命,再次將生命吸收進潮濕而深邃的幽徑中。“男性的性欲,此時,回歸到原初,啜飲著生命的甘泉,進入幽暗的神秘地帶,在這里,上即是下,死即是生。”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如此寫道。
姐妹們,我們是杯盞瓶盒,是容器嗎?我們是蜷伏于自身子宮中結網的蜘蛛,還是困于隱蔽深淵中的盲蛛?我們如此內化,如此玄奧嗎?赫卡忒啊,不!我們與男人一般無二。沒錯,男人外化的陰莖,似乎在身體之外的世界賦予他們搏斗周旋的能力,但男性陰莖帶給他們的感覺,與女性陰蒂帶給我們的感覺一樣,同樣美好,同樣來自深處,世人皆有;不論腳趾的主人是男是女,性高潮時腳趾不都一樣顫抖?男性的睪丸在外部,女性的卵巢退居內部,就在髖骨下方不遠。兩種器官都會釋放自己的產物,調動各自的內分泌和生殖力。男性與女性一樣,都住在自己的想象里,囚禁于局限的理解中。
與此同時,無論男女,都不很清楚自己體內每時每刻的運作機制,不了解肝臟、心臟、激素、神經元的功能。擁有強大的內部活動并不會給男性或女性加上什么神秘光環。我不會因為有胰臟而化身成讓人捉摸不透的謎之神。
懷孕可能是將女人視為地下巫師這種觀念的典型例證,但即便在孕期,母親也常常與其擁有的幽眇魔力不搭界。我想起自己孕晚期那會兒的昏天黑地,胎兒在腹中一刻不停地躁動。但我不清楚他是在用腳踢,用胳膊搗,還是在用頭撞他的羊膜蹦床,更不知道他是否快樂、焦慮或無聊。在做羊膜穿刺前,我確信直覺——女性抑或母親的直覺,還是與爬行動物一樣的直覺?——已經告訴了我胎兒的性別。那是一種終極本能,嘶吼著“是個男孩”。我夢見一枚卵子,明亮的品藍色。醒來后,我為這個象征含義背后赤裸的炫耀心態感到羞愧。我想,至少這是板上釘釘的了:媽媽要生個兒子嘍。然而,羊膜穿刺的結果正相反:胎兒是個女孩。
將女性身體與神秘及至圣所等同,實在愚不可及。我們與黑夜、大地,當然還有月亮,也有聯系,如同好萊塢老套音樂劇里的反彈球,敏捷地周而復始,“無法更改”。我們因排卵而盈滿,我們因經血而虧缺。月亮的引力牽拉著我們,拖拽著我們的子宮,甚至讓我們痛經。我親愛的女性朋友們,你們是否想過在深夜溜出去對著滿月嚎一嗓子?或許有過吧;畢竟滿月是如此皎美,尤其當它落在地平線上,微微暈染成乳黃色的時候。但這種想暢快嚎叫的欲望與購買衛生棉沒什么關系;事實上,我想,我們中來月經的大部分人,壓根就不知道月經跟月亮的輪轉如何呼應。但瞎話經久不衰,我們總會遇到關于女性的陳詞濫調,像是對有機食品成分的描述:“大自然的周期是女人的周期。女性的生物性是一系列往復的回歸,起點與終點匯成一點。”卡米拉·帕格利亞(Camille Paglia)在《性面具》(Sexual Personae)中如是寫道。
女性等于自然周期,所以女性沒有夢想著來一場擺脫自然周期的超驗性或歷史性大逃離。女性的性成熟意味著與月亮的聯姻,時盈時虧。古人知道,女性與大自然的日程密不可分,那是她無法拒絕的約定。她知道自己沒有自由意志,因為她并不自由。她沒有選擇,只能接受。無論她想不想做母親,大自然的生育法則都將她束縛在不容更改的輪回中。月經周期如同警示鐘,不會停止,直到大自然一聲令下。月亮、月份、月經:都是月,屬于同一個結界。
是的。詞源學向來是真相的仲裁者。
近來那些老掉牙的言論復蘇,讓女性驚恐又憤怒。我,或許你也是,姐妹們,還以為這些套話早就被粉碎得精光了呢。多年來我閱讀和寫作的領域是生物和進化,“科學”像驢尾巴,被頑固的現實主義牢牢地粘在女性的屁股上,著實讓我生厭。我很討厭在進化心理學或新達爾文主義或性別生物學書籍中讀到對女性的刻板描述:說女性相較男性而言,性欲冷淡,相對更渴望一夫一妻制;而在嚴格意義的性范疇外,女性相對缺乏對成功和名望的興趣,更愛順其自然而非有所作為,生性安靜、自制,更為“友好”,缺乏數學能力,諸如此類,簡直要倒退到克羅馬農人那隱約的開端去。我也厭煩進化學對女性本質的竭力解釋,說女性應該坦然笑對這些說法。
有人說我不應該讓自己的女性主義、支持女性的觀點阻礙我認清“現實”,這也讓我膩煩。我厭煩這些是因為我愛動物性,我愛生物學,我愛身體,尤其是女性的身體。我愛當大腦抑郁、不受控制時,身體給予大腦的幫助。現在有很多關于女性本質的故事非常干癟、殘缺、不準確,完全沒有事實依據,在我聽來一點也不真實,我懷疑其他很多女性也和我一樣對此不以為然,她們本來就對所謂的科學解釋大體持嗤之以鼻的態度。
與此同時,反對達爾文主義和女性身份生物學觀點的標準論斷也不總會成功,這些言論常常基于對身體的否定,或至少否定了身體對行為的影響。這就好像說我們只是純粹的精神和意志,精神上可以重生,跟身體沒半點關系。大部分譴責達爾文主義和生物主義的人,唉,都是女性主義者和進步人士、品行高尚的好公民,而我一般也爭取成為其中一員。無論是攻擊聲稱女性消極的謬論,還是指責表明男女數學能力存在永恒差異的研究,這些批評的聲音往往有理可據。但,這些批評最多只能提出反對而已,令人失望。批評者挑出錯誤,發發牢騷,點到即止。激素不算,胃口不算,氣味、感覺和生殖器統統不算什么。嚴格說,身體是車輛,不是司機。一切都是習得的,一切都是社會建構,一切都是文化制約的結果。批評者通常持有一個未明說的前提,認為人類是特殊的存在——或更好或更差,但最終與進化過程的其他生物作品相比是不同的。他們的意思是,我們對其他物種的研究基本無助于我們了解自身,對女性尤其無益。將我們女性與實驗室雌鼠相比較,能讓我們撈到什么好處呢?
其實,我們研究其他物種很有助于了解自己。這是當然的。如果觀察其他動物時,人不能從其行為中觀見自身的相似之處,怎能自稱為人類呢?比方說,我就想學習其他動物。我想學習草原田鼠與親朋好友和睦共處的理念。我想學習我的貓,它們是專業的養生大師,我要像它們一樣好好睡覺。我要學習倭黑猩猩:雌倭黑猩猩只要摩擦生殖器,就能愉快地搞定爭吵;我要重新發現相互支撐的姐妹情中的價值,就像倭黑猩猩那樣利用姐妹的幫助,免受體形更大的雄性騷擾。如果女性要向大眾和司法部門曝光性騷擾、家暴和強奸等事件,只有通過姐妹們組織的長期運動才能成功,而雌倭黑猩猩對此早已駕輕就熟。
我認為我們可以學習其他物種,也可以從我們的過去和我們自身中學習,因此我將這本書寫成一首女性的科學幻想曲。科學很容易被濫用,但我們可以用得其法。我們可以利用科學提升自己或娛樂自己。系統發育學、個體發育學、遺傳學、內分泌學,都可以為我們所用,我是一個毫不臉紅的拿來主義者。我閱讀有關女性染色體的資料,探索X染色體為什么那么大,想知道它是否具有優秀的特點(答案是肯定的)。我好奇為什么女性生殖器有自己獨特的氣味。我探索女性一生中的化學變化——在哺乳期,月經期,青春期初始,絕經期,等等——思考每個階段如何掙脫單調的身體穩態,獲得通透而敏銳的感覺。我們每個人都不是封閉的系統,而是在各自的世界中懸浮,我好奇身體如何從外部吸收化學信號,而這種容納世界的動作又如何影響我們的行為——或者說概念是如何兌現的。本書的寫作總體上由小入大,從卵子的緊實形態講到我們所謂愛的甜蜜泥潭。全書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圍繞身體結構——如藝術品般的女性身體;第二部分關于身體系統,探究女性的行動和欲望的激素基礎和神經基礎。
我想稍說幾句本書沒有涉及的問題。這本書寫的不是性別差異的生物學,無關男女的相似或不同。出于需要,本書使用了很多男性生理學的資料。女性要了解自己,一方面要與女性相互比較,另一方面則要跟男性比較。但我不會去深挖某些研究,比如男女在想起快樂往事或購物清單時腦內亮起的不同區域,或是女性愛談感情而男性愛看曲棍球的原因。我不比較男女的學習成績。我不追問哪個性別嗅覺或方向感更好或者誰天生路盲。即使在第十八章中,我剖析了進化心理學家對所謂男女生殖策略差異的解釋,但我仍對兩性差異之爭興趣缺缺,我更想質問進化心理學對女性本質的蒼白理解。總之,本書并非性別戰爭的檄文,而是一本關于女性的書。我希望我的讀者男女兼有,但估計主要對象會是女性。
此外,本書并不實用。這不是一本女性健康指南。我會盡力在科學和醫學方面做到嚴謹,也會在必要的地方寸步不讓。例如雌激素。雌激素是我最傾心的話題之一,我試圖在那一章贊美這首結構分明的交響詩。雌激素如一把雙刃劍,一面帶來生機和腦功能,一面帶來死亡;無論乳腺癌的根源是什么,這種疾病都往往是通過雌激素形成的。因此我既慶幸自己生而有之,又從未尋求補充。我從未吃過避孕藥,對于雌激素替代療法也持保留態度,我會在適當的時候討論,但絕無引導各位讀者的意圖。我寫的這本書不是《我們的身體,我們自己》(Our Bodies, Ourselves)的續篇,因為我們所有女性主義者的作品都是從這本好書中孵化出來的,無須無謂地模仿。
本書起初著眼于解決“何為女性”這一問題。但我不由帶著自己的偏見、過往印象,笨拙地跑偏到女性氣質的話題上,我的私心像沒塞好的衣角撲撲翻飛。最后,當然,每位女性都必須看看她先天和后天所得的泥土,自己判斷是什么讓她成為一個女人。我只希望能夠證明身體是部分答案,是通往意義和自由的地圖。哈佛醫學院的瑪麗·卡爾森(Mary Carlson)發明了“解放生物學”(liberation biology)一詞,解釋說生物學知識可以被我們用來治愈心靈創傷,理解恐懼,善用擁有的事物,珍惜愛我們的人。這是個非常妙的詞。我們需要解放,需要永遠革命。還有哪里比我們久居的宮殿門口更適合出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