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自傳
- 楊苡口述 余斌撰寫
- 2905字
- 2023-03-07 17:06:43
又一次大變故
大概是我十來歲的時候,家里發生了父親去世后又一次大的變故:我們家的大部分錢忽然沒了。
父親究竟留下了多少遺產,我當時不知道,后來也沒鬧清楚過,反正這一次過后,大部分都損失了。他留下的錢全都存在中國銀行,我們是靠利息生活,每月都是問七叔拿錢。七叔是天津中國銀行的副行長,只有他手里的圖章可以動得了這筆錢。他當副行長,是父親生前的安排,七叔是留美的,還年輕,父親覺得得慢慢培養,主持大局的行長的位置給了卞白眉,揚州人,也是留美的。
想動這錢的不是七叔,是三叔。三叔想與別人合伙販私鹽,說是取個整數。七叔原本是不答應的,三叔火了,跟他大鬧,他是小弟,最后拗不過,只好松口。結果說販私鹽的船翻了,那筆錢自然也就沒了。“整數”是多少,說法不一,我后來聽說是二十萬,我姐聽來的是三十萬。
這下家里亂了。娘整天在樓下哭,有段時間,牌也不打了,早上起來梳洗過后,梳頭褂子也不脫,光哭,抽水煙袋。花園街大宅子里上上下下嘀嘀咕咕的,全是這事,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氛圍。連丫頭來鳳也跟我一臉驚慌地學說。她說,這下完了,楊家敗了,以后要到街上要飯了。我不知要飯是怎么回事,只從京戲《拾黃金》里看到過要飯的穿著百衲衣,五顏六色的,很好玩。就想,要飯就要飯唄。我問她,那還可以看電影嗎?還有冰激凌吃嗎?后來發現有的看,也有的吃,起士林也還照樣去,就心安了。
管錢的是七叔,他日子自然不好過。那時中國銀行的行長是卞白眉,他女兒和我差不多大,有一次很神秘地對我說,七叔枕頭底下壓著一把手槍,大概是大人說話時她聽來的。槍在我們聽來是很可怕的東西,我嚇得就去跟母親說,母親又去跟娘講。再一打聽,說七叔被這事弄得不得安寧,他也沒辦法,跟人講,再逼他他就拿槍自殺。
七叔私自動了父親留下的錢,也算是又一類型的“挪用公款”了,名聲不好,行里就把他調到北平去當那邊的中國銀行行長了。副的變成正的,聽上去不是升了嗎?事實上天津才是北方的金融中心,就像上海在南方的地位,北平銀行的地位和天津銀行不能比,在好多生活在租界的天津人眼中,北平土得很。
父親的兄弟里面,我接觸最多的是七叔。三叔、七叔、瑗叔、狗叔是祖父這一房的,瑗叔、狗叔是老姨太生的,年紀小,而且被歧視。父親去世后,楊家在中國銀行的人是七叔,所以七叔可以說是家里的主心骨。
他是留美的,學什么我不清楚。父親去世時,交代行長的位子由卞白眉接過去,七叔年輕,還得歷練,安排他當天津中國銀行的副行長。等他聽三叔的話,把家里的積蓄拿去販私鹽蝕了本,在天津待不住了,就調到北平,當北平中國銀行行長。在天津的時候,七叔家也住在花園街上,離我們不遠,他會坐著敞篷馬車過來。
七叔早先喜歡過窯子里一個叫小翠的,但家里是不許的,爺爺的規矩嚴得很。再說小翠又被王克敏看上,還為她贖了身,七叔這事兒當然是沒戲。家里都知道,太太之間還少不了議論。七嬸最憨厚,也會加入其中說道。
有一次她們扶乩,也是閑著沒事當游戲吧。四個人一人站在方桌的一邊,桌子有條腿下面墊一沓子紙,這樣桌子就不平了,而后等桌子一動,就說神來了,或是誰的鬼魂亡靈來了。桌子自己怎么會動?還不是哪個碰了的。她們就商議,說請誰呢,不好請長輩,請長輩好像不恭敬。七嬸沒心沒肺的,就說請小翠。都不說話了,有點緊張的氣氛,過一陣就說小翠來了。請來了是要和她說話的,扶著桌子的人就問,小翠,你都惦記誰呀?當然沒有回話,就聽見很輕的聲音響了七下。小翠后來是在養老院死的,很慘。她們就嘖嘖嘆息,說小翠死了還想著七爺哩。我在旁邊看著的,直想大笑,哪有小翠的影子?七嬸是不信這些的,我母親也不信,但其他幾位是信的,好像里面有六嬸吧。不管信不信,都當真的一樣。后來家里下人之間都在傳,說小翠如何如何死了還惦記七爺。
七叔在我眼里總是很嚴肅,道貌岸然的,真想象不出他當少爺時有過那么一場戀愛。我見到的他當然早不是少爺了,家里人提起來都有點怕的樣子。七嬸說,有一次她和纮武幾個沒事,在飯廳里吃崩豆(天津人把油炸的蠶豆叫“崩豆”),七叔忽然進來了,見狀大怒,虎著臉一言不發,從插瓶里拿出雞毛撣子,往吊燈上一捅,燈泡碎了,碎屑落在桌上,到處都是。他氣哼哼走開了,大家都嚇得不吭氣,仆人趕忙進來打掃。為什么發那么大火?七嬸說過的,我記不大清了,好像家族里老輩什么人得了惡疾或是病死的,說是和吃豆子有關,家里傳下來的規矩,不許吃豆子,蠶豆、毛豆、扁豆……凡豆類都不許吃。禁止歸禁止,沒人信吃豆子會有多大事,后來家里人還吃,只不過是背著他。這點事也要偷偷摸摸的,想想真是可笑。
七叔過五十大壽時,我去賀過壽。原本是輪不到我的,那年我從中西畢業,去我姐那兒玩(她在燕京讀書),就讓我跟我姐一塊兒代表我們這一房去祝壽。打長途電話,傳話傳錯了,七叔家那邊聽成娘要去。大房的嫂子要來,那可是大事,所以七叔家一大幫人到火車站去接站,結果發現從車上就下來我一個。七叔繃著臉,很生氣的樣子,一言不發就上他自己的車上班去了。
過壽的那天,我跟我姐去的。七叔家在王府里,一進的院子,來了很多人,熱鬧得很。那可能是七叔家最好的時候,他還在家里請梅蘭芳吃飯。父親在世時常請京戲的名角到家里(中國銀行一直捧角的),女眷都是回避的,屏風擋起來,要看梅老板,大家只能躲在屏風后面,從縫里張望兩眼。
在北平的時候,行里有個女職員,叫徐爾秀,戴眼鏡,是個老姑娘,忘了哪個大學畢業的,考取了北平中國銀行,外地人,沒地方住,七叔家老大的宅院,前院空著,有間房就讓她住了。七叔每天早上起來在院里走,找話茬兒和她說話,他一激動臉就會紅,說話結巴,和徐小姐說話就有點那意思。家里就有人議論,說七叔喜歡上人家了。他是有家長威風的,誰也不敢說,只有小女兒,她是家里的慣寶貝,跟外人也說,她跟我姐說這事,我就在邊上。我姐很吃驚,覺得太糟糕了,說怎么可以呢?七叔對徐小姐有好感是可能的,我在他家住過幾天都看得出來,他對徐小姐客氣得不自然。七嬸也知道這事,只是說,他能怎么樣?七叔的確也沒怎么樣。不可能的嘛,傳個字條、寫信的機會都沒有,過段時間也就過去了。家里都說,七叔喜歡過兩個女的,一個是知識分子模樣的,一個就是前面說的那小翠。
日本人占領北平、天津后,中國銀行悄悄撤往南方,七叔全家都離開了天津,我到昆明就是跟他們一路。七叔后來去了西安,當西安那邊的行長,再后來又到成都工作。抗戰勝利后到了上海,這時行里沒事給他做,位子上都有人了。也是他沒本事,跟不上了,這樣早早就退了休。他用金條在延慶路頂了一處房子,小兒子楊纮武后來在上海工作、成家,七叔退休后,和七嬸就跟著纮武過,一直住那房子。
我到上海,會去看他們。四八年我陪姐夫羅沛霖去上海,去過,解放后也去過。時間太久,當時的情形已記不清,這次那次的也混淆了,只記得他們住得很擠。纮武有兩男兩女,加上七叔七嬸,七八口人住三間房。有一次我在那兒,那時五哥(纮武的哥哥)已被打成“右派”了,七叔心情不好,不說話,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纮武說他:走來走去的,煩不煩?!他也不吭聲。我就想起過去家里人都怕他,纮武當然也怕。他真是老了,沒脾氣了。
大概那就是最后一次見到七叔吧,后來他是得肺癌死的,家里人都說他也是郁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