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自傳
- 楊苡口述 余斌撰寫
- 2616字
- 2023-03-07 17:06:43
天津搬家史
要說楊家“敗了”,就我祖父這一支而言,一敗是父親去世,再敗就是販私鹽的錢打了水漂。七叔向娘保證過的:大嫂家里生活的一切,還是照舊。事實上是不可能的。我們住的地方很明顯地每況愈下,花園街的大宅子住不下去,賣了四萬大洋,大宅子有好幾個院落,一時也找不到那么大的買主,據(jù)說是拆開賣給了三家。
花園街的宅子幾乎占了整整一條街,大宅院里套著小院子。父親是長房,祖父去世后,老姨太(祖父的妾)是要長子養(yǎng)的,也住在花園街,有一個單另的小院子,堂屋之外,還有五間吧,也有前院后院,院子有自己的門通到外面。
關于花園街,我印象很深的是大院主樓樓下有一個很大的堂屋,那是父親的會客廳,擺著一大圈椅子,都是紅木的,上面還有裝飾。祭祖也在那里,要不是夠高夠大,那些大幅的字畫,還有祭祖時請出來的祖父、祖母的遺像,也掛不下。父親去世后,沒那么多來客了,除非祭祖,都各自待在自己屋里,會客廳就一直空著。后來放了張乒乓球桌,我們要演戲玩啊什么的,也在那兒,總之成了我們的游戲室了。還辦雜志,我哥弄的,叫《消寒會》——也就我們兄妹三個人,我是充數(shù)的,等于就是他和我姐。
我還記得小時家里有輛敞篷馬車,現(xiàn)在的小汽車有車庫,馬車也要有地方停的,就是馬號。我那時覺得馬車比小汽車更威風,馬號給我的印象深,是因為馬號屋頂有一只進口的洋瓷狗,真狼狗大小,砌進去的,真是“看門狗”了。后來我在父親一個當軍長的同學家里也看見過一只差不多大小的瓷狗,只是他家是放在客廳門口地上的,是不是租界里不興養(yǎng)看家狗了呢?我也說不清楚。
從花園街,我們搬到了法租界的兆豐路兆豐里,像上海那樣的里弄洋房。里弄不是胡同,也不稱“巷子”,兩邊是中式房子的才叫胡同,兆豐路的房子都是洋派的,兆豐里一號是棟法國式的別墅,外面貼著玫瑰紅的瓷磚,挺漂亮的房子。我們搬到的是兆豐里二號,也不錯,外墻貼著綠瓷磚,進門上高臺階,二樓有大露臺。不過不是獨棟的,樓上樓下好多間,但大人都覺得太小了——和花園街比,當然是小多了。
從花園街出來,家里人也少了許多,這時候二姨太已經(jīng)和家里鬧翻,和四姐走了,老姨太一家也另過了。用人當中,二廚子、來鳳都因出事被攆走了。只剩下潘爺、拉洋車的車夫、服侍娘的小玉、大廚,好像還有一個年紀大些的女用人。男用人住地下室。北方好多房子都有“地窨子”的,西式房子的地下室不同,有一截在地面上,有窗戶,所以我常常還沒進家門就從窗戶里看見潘爺在地下室里坐著。
說是三層,實際上應是兩層樓,但也有亭子間。樓上樓下都有衛(wèi)生間。后面還有一間蠻大的屋,專門放箱子的,后來搬到倫敦道昭明里,再后來到耀華里,都有這么間放箱子的房間。
房子是小了,但我和我哥都很高興:這里有抽水馬桶,干凈漂亮的衛(wèi)生間,還有熱水。我們最喜歡的是二樓大大的露臺,水磨石的地,站在上面可以看出去好遠。剛搬進去不久,我哥就讓我抱著他的小狗“小花”到露臺上照了張相。
兆豐里的位置也很好,不遠處就是法國教堂,綠牌電車道出門就是。天津有好幾路電車,當時也不叫幾路幾路,因為有綠牌子,天津人就叫它“綠牌電車”。上了綠牌電車就能到天津最熱鬧的地方,中原公司、天祥市場,租界就那么大,鬧市區(qū)其實離家都不算很遠。
但這地點等到“津變”發(fā)生,就變成它的短處了。“津變”就是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人在天津鬧的暴動,當時我們在家里就聽到槍聲。兆豐里正當法租界與日租界交界處,我家正門朝法租界,后門出去就是日租界。在二樓露臺上可以看到日租界的情形,平時可以看到穿木屐的日本人,穿校服的學生,鞠躬行禮的,喝醉的酒鬼跌跌撞撞哼小調(diào)。當然事變時根本不敢上露臺,想上去張望大人也不讓。暴動是從日租界鬧起,往“中國地”鬧,不是針對租界,但挨著日租界總是危險。最怕的是流彈,我還記得娘慌慌張張指揮著用人用棉被把窗子蒙起來。
“津變”很快就平息了,但誰知日本人還會鬧出什么事來,有一點是肯定的,日本人決不會就此罷休,離日租界越遠越好。這樣我們就搬到了英租界的倫敦道昭明里。昭明里的房子比兆豐里那邊小,但房租更貴,一個月要二百多大洋。
天津和上海一樣,西方列強都有租界,除了英租界、法租界、日租界,過去還有俄租界、德租界、意租界、奧租界。奧租界的“奧”是奧匈帝國,不是奧地利。我小時候,德租界、奧租界已經(jīng)沒有了(因為一戰(zhàn)戰(zhàn)敗),民國政府收回以后叫作“特別一區(qū)”“特別二區(qū)”。雖然已經(jīng)收回,天津人意識里還是沒當作“中國地”的一部分,和純粹的“中國地”比起來,的確有點特別,因為建筑,還有居住的人不一樣。只是收回來以后,管理跟不上,眼見得就衰落了,街道沒有原來的整潔,有點向“中國地”的臟亂差靠攏了。
英租界、法租界明顯好于其他租界。英租界最安靜、整潔,最有安全感。英租界在墻子河外,靠著河邊的是老區(qū),再往外是新開發(fā)的,一棟一棟的公寓樓,要不就是別墅,就像民國定都之后南京頤和路那一帶,好多有錢人也在那兒買地蓋房子。昭明里就在新區(qū)里,因為環(huán)境好,房價就高,房租當然也貴(同是英租界,我們后來住的耀華里就便宜多了),面積比兆豐里小,租金卻要高出一截。
昭明里的房子好像是上海銀行蓋的,資中筠他們家就住在昭明里,離得不遠,她父親是上海銀行的行長。我們住了不到一年就搬到耀華里去了,因為嫌房租貴。耀華里我們住的是二樓三底,娘住樓下,我們住樓上。那時的人還是過去住中式房子的習慣,喜歡住一樓,地位高的往往住在下面,娘因為小腳,上下樓不便,更要住一樓了,大公主后來也是住樓下。算起來耀華里住的時間是最長的,最多三六年搬過來,直到五三年羅沛霖在北京工作,我姐我母親她們把家搬到北京,有十好幾個年頭,比住花園街的時間還長。但我住在那里的時間并不長,三八年離開天津到昆明讀書后,過了十一年我才回到天津,住了幾個月,生完孩子后又回到南京。七二年再回天津時,耀華里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家了。
事實上一九四九年我回天津時,耀華里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平津戰(zhàn)役時,國民黨的軍隊開始是準備死守打巷戰(zhàn)的,當兵的都住到我們家了,門前挖了戰(zhàn)壕,我去時還在,出了門就是壕溝。(聯(lián)大同學羅宏孝、張國新來看我,要蹦著跨過來,羅大笑,覺得太好玩了。但其實當然出入是很不方便的,娘去世時,吊喪的親朋來來往往的,還有年紀大的,難道也蹦過來?就搭了塊板子在上面。)家里也和走時不一樣了,亂糟糟的,而且顯得很破敗,倒像是楊家敗落的一個縮影。我當時并沒有多少傷感,因為我對過去沒有多少留戀,而且剛解放,雖是百廢待興,但腐敗的國民黨垮臺了,天亮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