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一把無情的鐵鏟,將記憶中的青瓦老房連根掘起,又在原址上壘砌起陌生的紅磚廂房。那年我十歲,站在塵土飛揚的院子里,看著推土機轟隆作響,將陪伴我整個童年的大樹連根拔起。那棵香椿樹曾高聳入云,每到春天,嫩芽的清香便彌漫整個院落;那兩棵柿子樹結出的果實,像一盞盞紅燈籠掛滿枝頭。如今它們被鋸成數段,橫七豎八地堆在角落,斷面滲出透明的樹汁,像是無聲的淚水。
最讓我心痛的是那口老井的消逝。井沿的青石被磨得發亮,記錄著無數個打水的清晨與黃昏。井水清冽甘甜,夏天時我們把西瓜吊在井里冰鎮,那滋味勝過世上任何冷飲。如今這口井被一車車黃土填平,就像我童年的某一部分,被永遠埋葬在了地底。
大人們忙著張羅建房的事宜,臉上寫滿疲憊與期待。他們暫時借住在鄰居家的偏房,每天天不亮就開始忙碌。對于孩子而言,這卻是一場意外的狂歡。建筑工地上堆放的沙石成了我們的樂園,我們用它堆砌城堡;廢棄的瓦片被我們磨成各種形狀,當作寶貝收藏;木材的邊角料被我們釘成稀奇古怪的物件,雖然大人們看了總是搖頭苦笑。
工地上有個愛喝酒的爺爺,大家都叫他“老酒壺“。他身材偏瘦,皮膚黝黑,眼睛卻格外有神。每天中午歇工時,他總要喝上幾杯。建房接近尾聲時,幫忙的人漸漸少了,只剩下幾個至親好友還在堅守。那天中午,母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大家,我也被允許上桌吃飯。
“小子,敢不敢陪爺爺喝一杯?“老酒壺瞇著眼睛,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十歲的我哪懂得拒絕,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竟真的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來。啤酒的苦澀、白酒的辛辣,在我口中交織成一種奇特的滋味。我強忍著不適,硬是喝下了一瓶啤酒和一杯白酒,直到眼前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
醒來時已是黃昏,頭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母親坐在床邊,手里端著一碗醒酒湯,眼里滿是心疼與責備。我勉強吃了一口涼菜,頓時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隨后便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嘔吐。從廚房到院子,再到廁所,我吐得昏天黑地。母親始終攙扶著我,一手端著盛滿清水的瓢,一手輕拍我的后背。她的責備聲里帶著哭腔:“怎么就這么不懂事,喝這么多酒...“
那天晚上,我聽見父母在隔壁房間爭吵。母親責怪父親沒有及時制止,父親則辯解說是為了面子。最終,母親紅著眼睛來到我床前,輕輕摸著我的額頭說:“以后不許再喝酒了,知道嗎?“我虛弱地點點頭,在她溫柔的目光中沉沉睡去。
新房落成那天,鞭炮聲震耳欲聾。大人們忙著給門窗貼紅紙,孩子們在嶄新的院子里追逐打鬧。我站在陌生的堂屋里,看著雪白的墻壁和锃亮的地磚,卻莫名懷念起老屋斑駁的土墻和凹凸不平的地面。新房子確實明亮寬敞,但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或許是那棵香椿樹投下的蔭涼,或許是老井里蕩漾的水聲,又或許是墻壁上我小時候偷偷畫下的涂鴉。
老酒壺后來再沒來過我家喝酒。母親對他始終心存芥蒂,雖然見面時依然客氣地打招呼,但再也不會準備他最愛的那瓶白酒。而我,也真的很少再碰酒。不是因為害怕醉酒后的難受,而是知道再不會有人像母親那樣,在我吐得昏天黑地時,用她溫暖的手掌輕撫我的后背,用她心疼的眼神守護我的脆弱。
如今,每當我路過那片老屋舊址,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那里早已物是人非,新主人將院子改造得面目全非。但在我記憶深處,那口老井依然涌動著清泉,那棵香椿樹依然在春風中搖曳,老屋的門檻上還留著我小時候摔跤的痕跡。而母親責備中帶著關切的聲音,也依然清晰地回響在耳邊:“怎么就這么不懂事...“
人生的變遷就像這老屋與新居的更替,有些東西注定要被時光帶走,而有些記憶,卻如同那口被填平的老井,表面上不見蹤影,實則永遠深埋心底,滋潤著每一個成長的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