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墻痕涂鴉
- 倚門
- 蜜汁行者
- 1501字
- 2025-06-21 09:35:12
北方的胡同總是長得望不見盡頭。青灰色的磚墻一截連著一截,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像老人攤開的掌紋,細細密密地記載著歲月的故事。每隔三五戶人家,就有橫貫的馬路將這道記憶的長廊切開,在這些規整的間隔里,藏著我們整個童年的秘密。
識字后的孩子們總愛把新學的詩句刻在斑駁的墻面上。有時是半首《靜夜思》,有時是自創的謎語,歪歪扭扭的鉛筆印里,還夾著幾朵拙劣的野花。這些稚嫩的筆跡,是我們最初向世界發出的信號。如今這些老墻都被刷得雪白,像被突然掐斷的童年,連一點墨痕都沒留下。只有記憶深處,還保留著那些涂鴉的溫度。
那個夏末的黃昏,蟬鳴聲格外刺耳。我揣著滿兜贏來的玻璃球往家跑,彩色的玻璃球在口袋里叮當作響,像一首歡快的小調。卻在門檻外被母親截住,她站在逆光里,影子像道柵欄橫在我面前。“想清楚錯在哪。“這話比藤條更讓人發慌。童年闖的禍太多,像撒了一地的綠豆,根本不知該先撿哪顆。
直到聽見“涂鴉“二字,我忽然聞見空氣里有墨汁的腥氣。鄰家婦人指控我在她家外墻上寫了不堪入目的臟話,母親的聲音開始發抖——那是暴雨前的風聲。我被迫捧著鋁制水盆去清洗“罪證“,盆里的水在夕陽下晃出細碎的光斑,像打碎了一池的星星。
墻上的污言穢語像一群黑螞蟻,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整面墻。那些惡毒的咒罵下,還壓著我前幾天畫的小月亮。新鮮的墨汁順著磚縫往下流淌,像幾條丑陋的蜈蚣。最下面赫然寫著我的名字,后面跟著更惡毒的詛咒。指認我的婦人指甲涂著鮮紅的蔻丹,在暮色里像幾滴血。“小小年紀就......“后面的詞被我的哭聲撞碎了。委屈堵在喉嚨里,化作一團溫熱的霧氣——孩子的清白,原來比粉筆字更容易被擦除。
母親拽我手腕的力度突然變了。她蹲下來時,我看見她衣領上沾著面粉,那是傍晚包餃子時留下的痕跡。我抽噎著指出真正的筆跡:上面同樣保留著對我的咒罵,而且從運筆的力度和習慣可以看出,那分明是胡同里另一個男孩的筆跡。母親起身的瞬間,我聽見她膝蓋關節發出輕微的響聲,那是常年操勞留下的印記。
后來發生的對話都模糊了。只記得母親的聲音像塊燒紅的鐵,把對方不情愿的道歉烙在我記憶里。回家的路上,她讓我把那些無辜的涂鴉也擦了,“墻終究是人家的“——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道正在愈合的傷疤。
多年后我才懂得,那晚母親刻意放過了真相。她說看見所有孩子都躲在門縫后面,包括那個寫字的孩子。“他已經知道錯了。“月光漏過她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密的陰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比討回公道更難的,是給犯錯的人留一扇改過的后門。母親用她的方式,既保護了我的尊嚴,也給了那個孩子反省的機會。
如今每見涂鴉,我仍會駐足。那些斑駁的墻痕里,永遠站著一位母親——她教我辨認惡意的筆跡,更教我守護善意的火種。粉筆灰簌簌落在時光里,而有些愛,早已滲進磚縫,成了墻的一部分。那些被白灰覆蓋的涂鴉,就像被時光掩埋的童年,雖然看不見了,卻永遠存在于記憶的磚縫里。
在這個快速變遷的時代,老胡同的墻壁被一次次刷新,童年的涂鴉早已無處可尋。但每當我走過那些熟悉的街巷,耳邊總會響起母親當年的話語,眼前浮現出她蹲下身時衣領上的面粉,還有月光下我們長長的影子。這些記憶的碎片,就像當年墻上的涂鴉,雖然稚嫩,卻飽含真情;雖然會被覆蓋,卻永遠留存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母親離開多年后,我偶然回到那條胡同。雪白的墻壁上又有了新的涂鴉,是不同的筆跡,不同的內容,卻是一樣的童真。我站在墻前,仿佛看見當年的自己,正踮著腳尖在墻上畫下那個歪歪扭扭的小月亮。而母親就站在不遠處,眼里含著笑,手里拿著準備包餃子的面團。那一刻,我明白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消失,就像母親的愛,就像童年的純真,它們都深深刻在生命的墻壁上,任時光流轉,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