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臘月清晨,窗欞上結滿了晶瑩的冰花,像一幅天然的剪紙作品。我蜷縮在被窩里,聽著灶間傳來的鍋碗碰撞聲。母親正在為我準備考試當天的早餐——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面臥著兩個圓潤的荷包蛋。
“快起來吃面,一會兒涼了?!澳赣H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柴火燃燒的噼啪聲。我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到桌前,看見面條整齊地盤在碗底,兩個荷包蛋像眼睛一樣浮在湯面上。
“面條是一,雞蛋是零,加起來就是一百分。“母親用圍裙擦著手,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七歲的我半信半疑地吸溜著面條,心想:要是吃碗面就能考滿分,那讀書還有什么難的?
屋外天色依然昏暗,寒風呼嘯著掠過屋檐。我系好紅領巾,背上書包,和同村的幾個小伙伴一起踏上了去學校的路。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呼出的白氣在圍巾上結成了細小的冰晶。那天的期末考試,是全區聯考。
等待成績的日子既漫長又短暫。沒有作業的寒假本該是快樂的,但我的心里始終懸著一塊石頭。母親見我整天瘋玩,便和父親演了一出雙簧。那天晚飯后,父親“不經意“地提起:“今天路過學校,碰見你們李老師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父親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繼續說:“老師說你這回考得不理想,粗心大意的地方不少?!斑@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玩耍的興致頓時煙消云散。接下來的幾天,我像霜打的茄子,連最喜歡的鞭炮都不敢放了。
發成績單那天,天空飄著細碎的雪花。當班主任宣布我是全班第一名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捧著那張燙金的獎狀,我才恍然大悟——父親說的“遇到老師“根本就是編的!全區聯考的試卷要統一批改,怎么可能提前知道成績?
回家的路似乎比平時長了許多。我故意把獎狀藏在身后,一蹦一跳地進了院子。母親正在晾衣服,看見我回來,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猜猜我考了第幾?“我強忍著笑意問道。
母親擦了擦手,故意猜了幾個靠后的名次。當我終于亮出那張金燦燦的獎狀時,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了她眼角細細的皺紋里都盛滿了喜悅。
“想要什么獎勵?“母親蹲下身來問我。我想了想說:“年糕。“于是那年春節,我家的蒸籠就沒停過。軟糯香甜的年糕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吃得我后來好幾年都不想再碰年糕。
接下來的日子里,母親表面上對我依然嚴格。作業寫得不工整要重寫,起床晚了要挨訓,連吃飯掉米粒都會被說教。但在外人面前,她總是“不經意“地提起:“我家小子這次考了第一。“然后又在別人夸獎時連忙擺手:“哎呀,就是運氣好,這孩子平時可馬虎了?!?
這種矛盾的表現讓我困惑了很久。直到后來我才明白,那是中國式父母特有的驕傲方式——既怕孩子驕傲自滿,又忍不住為孩子的成就感到自豪;既要維持嚴父嚴母的形象,又按捺不住想要炫耀的心情。
母親走后,那些嘮叨聲成了最奢侈的懷念。有時我會站在她的遺像前,想像電影《靈異第六感》里那樣,鄭重地問一句:“媽,我讓你驕傲了嗎?“但我知道答案早已寫在她每次提起我時閃亮的眼神里,寫在她珍藏的我所有的獎狀里,寫在她向親戚炫耀時那種刻意掩飾卻依然溢于言表的喜悅里。
那張泛黃的獎狀至今仍保存在我的抽屜里。它不僅記錄了我人生的第一個“狀元“,更承載著一個農村母親最樸素的期望和最深沉的愛。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母親用一碗面條、兩個荷包蛋,向我傳遞了她能給的全部祝福;用嚴厲的管教和含蓄的驕傲,教會了我做人處世的道理。
如今每當我取得一些成就,總會下意識地想起母親。想告訴她:您看,我沒有辜負那碗面條和雞蛋;想問她:您現在,是不是依然為我驕傲?但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繼續努力,因為我知道,這才是對她最好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