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教室里的倒計時牌翻到了“68天“,粉筆灰在午后的陽光里漂浮,像一場微型雪。那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在學校小賣部買了兩包辣條和一袋酒鬼花生,紅油滲透包裝袋,在習題集的邊角留下橙紅色的斑點。同學們戲稱這是“高考沖刺套餐“,辛辣的刺激能讓人在題海中保持清醒。誰也沒想到,這將成為我沖刺路上最慘痛的教訓。
起初只是隱約的腹痛,像有一只不安分的手在胃里輕輕攪動。晚自習時,這股不適變成了明確的抗議,冷汗順著脊椎一路下滑,浸透了校服后背。我咬著筆帽強撐到下課鈴響,沖向廁所的步伐已經不穩。那一夜的廁所隔間成了我的刑場,冰涼的瓷磚貼著發燙的額頭,昏黃的燈光在水面上投下搖晃的陰影,還有身體不斷洶涌的一瀉千里。
校醫室的溫度計顯示39度時,水銀柱像一把燒紅的匕首。校醫皺著眉頭說:“急性腸胃炎,脫水了。“點滴瓶掛在鐵架上,藥水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流入血管,每一滴都帶著冰冷的刺痛。我蜷縮在窄小的病床上,聽著窗外漸起的蟬鳴,第一次意識到春天已經來了,而我卻困在這方寸之地的白色牢籠里。
母親是一大早趕到的。推開門的瞬間,她手里提著的保溫桶撞在門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天才蒙蒙亮,還在在地板上能投下一道顫抖的影子。“怎么弄成這樣......“她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手指懸在半空,想摸我的額頭又不敢落下。我聞到她身上夜露的氣息,混合著匆匆趕路帶來的汗味。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了慢放鍵。高燒讓時間變得粘稠,晝夜的界限模糊不清。母親在病床邊支了張折疊椅,保溫桶里總是裝著不同的流食:稀得能照見人影的小米粥,撇去所有油星的雞湯,燉得爛熟的蘋果泥。她用小勺一點點喂我,像對待嬰兒般耐心,而我往往吃不了幾口就開始干嘔。那些被吐出來的食物,在垃圾桶里發出令人心碎的聲響。
最嚴重的那天,我在衛生間里幾乎虛脫。母親伏在我的床邊,用濕毛巾擦我冷汗涔涔的臉,突然感覺她有些哽咽。她沒有流淚,但是比高燒更灼人。“要是媽能替你病就好了......“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我混沌的意識。透過朦朧的視線,我看見她鬢角新生的白發,在洗手間的燈光下泛著銀絲。
掛水的第五天,燒終于退了。陽光透過窗簾照在病床上,形成一塊溫暖的光斑。母親從家里帶來了新的衣物,上面還留著陽光的味道。她幫我擦洗身體時,手指掠過突兀的肋骨,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我知道,在這場病中消瘦的不只是我的身體。
出院那天,母親帶我先去了理發店。推子在后頸嗡嗡作響,碎發像黑色的雪片紛紛落下。“把晦氣都剪掉。“她對著鏡子里的我說,手指輕輕拂去我肩上的發茬。隨后是商場,她執意要買一套新衣服。“病號服不吉利。“她挑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在我身上比劃時,我突然發現她的指甲縫里還留著剝蒜留下的淡黃色痕跡。
回校的路上,母親反常地嘮叨起來。從“辣條要少吃“到“冷熱別混著吃“,再到“睡前喝杯溫水“,她幾乎把能想到的飲食禁忌都叮囑了一遍。公交車顛簸著駛過梧桐樹蔭,光斑在她臉上明明滅滅,那些皺紋里盛滿了來不及說出口的擔憂。
宿舍樓下,她把一袋子藥塞進我書包,又突然掏出來重新整理。“退燒藥放外側口袋,腸胃藥在這里......“她的手指在書包隔層間穿梭,像在布置一個精密的防御工事。最后分別時,她只是輕輕捏了捏我的手指,轉身走得很快,背影在夕陽下縮成一個小小的點。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那周斷然放下了家里的活。她每天往返縣城,趕早把吃食送來醫院,然后陪我一天后再匆匆去回家。那些我以為“順路“買來的水果,其實是她繞了半個城區才找到的新鮮枇杷;那些看似“剛好有余“的雞湯,是她守著砂鍋熬了整夜的成果。
這場病像一道分水嶺。病前,我是那個莽撞地以為青春可以揮霍的少年;病后,我成了會仔細查看食品保質期的人。而母親的那些白發,那些藏在保溫桶夾層里的關心,那些欲言又止的擔憂,都化作溫度計里的水銀,永遠定格在那個忽冷忽熱的春天。
現在每次經過學校小賣部,看到玻璃柜里紅艷艷的辣條,我都會想起母親跪在衛生間瓷磚上的身影。那些被我們輕易吞下的危險,在愛你的人眼里,都是懸在頭頂的利劍。而所謂成長,或許就是終于懂得,每一句嘮叨里,都藏著一份曾經被我們忽視的、最原始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