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腿上的疤痕已經(jīng)伴隨我二十余年了。每當(dāng)我撫摸這道凸起的痕跡,指尖傳來的粗糙觸感總會讓記憶倒流,回到那個蟬鳴震耳的夏天。疤痕早已不再疼痛,卻成了我與母親之間最深刻的聯(lián)結(jié)——一個永遠無法愈合,也不愿愈合的情感印記。
我常自嘲是個不走運的人。命運似乎總愛與我開玩笑,讓本該擦肩而過的災(zāi)禍,偏偏與我迎面相撞。母親離世后,這種感覺愈發(fā)強烈。生活失去了底色,只剩下灰蒙蒙的輪廓在眼前晃動。但奇怪的是,越是如此,那些被母親庇護的回憶就越發(fā)清晰,像老電影般在腦海中反復(fù)放映。
那年我十歲,剛上完四年級。暑假伊始,母親就把我塞進了村里罕見的補習(xí)班。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農(nóng)村的教育資源匱乏,但凡有人辦補習(xí)班,家長們便趨之若鶩。母親雖不識字,卻深知讀書的重要,她不愿我輸在起跑線上。
補習(xí)班設(shè)在村東頭廢棄的農(nóng)機廠里。斑駁的水泥地面,角落里堆著生銹的零件,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和陳年谷物的混合氣味。二十幾個孩子擠在一起,沒有課桌,每人一個小馬扎,膝蓋就是寫字臺。老師是鄰村的大學(xué)生,在村民眼中,能考上大學(xué)的人自然學(xué)問了得。
說是補習(xí),實則是放養(yǎng)。我們這群野孩子很快就把廢棄廠房變成了冒險樂園。生銹的鐵架成了攀登架,雜草叢生的空地是追逐場,堆滿破銅爛鐵的角落最適合捉迷藏。最受歡迎的是廠房中央那口老井,搖上來的井水清涼甘甜,是我們對抗酷暑的利器。
出事那天的細節(jié)至今歷歷在目。七月的陽光像熔化的鐵水傾瀉而下,廠房鐵皮屋頂被曬得噼啪作響。我和綽號“泥鰍“的男孩在廠房后玩耍,腳上趿拉著人字拖,跑起來發(fā)出滑稽的啪嗒聲。不知為何,他突然轉(zhuǎn)身就跑,我下意識緊追不舍。就在那一瞬間,右腿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一截尖銳的斷樹杈刺穿了我的膝蓋上方。
時間仿佛靜止了。我低頭看見樹杈插在腿里,竟傻乎乎地伸手拔了出來。鮮血頓時噴涌而出,順著小腿流到腳踝,在干燥的泥地上畫出詭異的圖案。周圍的孩子們嚇呆了,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最后七手八腳把我架回了家。
母親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一見我的腿,手里的木盆“咣當(dāng)“掉在地上。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下一秒,她拽起我就往村診所跑。我能感覺到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卻異常有力,像鐵鉗般緊緊箍著我的手腕。
村醫(yī)老張給我清洗傷口時,母親站在一旁,雙手絞著衣角。我從未見過她那樣的表情——眉頭緊鎖,嘴角下垂,眼睛里盛滿了我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消毒酒精淋在傷口上的瞬間,我疼得嚎啕大哭,母親一把將我摟進懷里,她的心跳快得嚇人。
傷口遲遲不見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腫,皮膚泛著不祥的青紫色。母親急得滿嘴火泡,夜里我總能聽見她在隔壁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有天半夜醒來,我看見她跪在院子里燒香,月光下她的背影顯得那么單薄。
一周后,父母帶我去區(qū)醫(yī)院。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城市的模樣,也是第一次拍X光。冰冷的機器,刺眼的白大褂,消毒水的氣味讓我作嘔。醫(yī)生看著片子皺眉:“如果是木頭殘留,X光拍不出來,除非開刀探查。“聽到“開刀“二字,我的腿軟得像面條,而母親的臉色比醫(yī)院的墻壁還要蒼白。
清創(chuàng)的過程像一場酷刑。醫(yī)生用鑷子翻攪傷口尋找殘留的木刺,我疼得幾乎暈厥。母親從背后抱住我的頭,不讓我看自己的腿。她的懷抱溫暖而堅實,我卻感覺到她在顫抖。有溫?zé)岬囊后w落在我脖子上——那是母親的眼淚。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疼痛是可以分擔(dān)的。
最終我們沒做手術(shù)。母親不知從何處求來偏方,每天熬煮一種散發(fā)著苦澀氣味的草藥給我敷傷口。整個暑假,她寸步不離地守著我,按時換藥,盯著我不讓亂動。夜里我常被腿疼驚醒,總能看見她坐在床邊,就著煤油燈微弱的光線縫補衣物,時不時伸手摸摸我的額頭。
疤痕最終形成了,凸起在右腿膝蓋上方兩寸處,像一條僵硬的蜈蚣。母親總愛輕輕撫摸它,眼神復(fù)雜。長大后我才明白,那道疤不僅留在我身上,也刻在了她心里。每次看到它,她都會重溫那個夏天的恐懼與心疼。
如今母親已離世多年,那道疤痕卻成了最珍貴的遺物。它記錄著一個農(nóng)村婦女最樸素的愛——不擅言辭的她,用日夜守護表達關(guān)切;不識字的她,四處求醫(yī)問藥;膽小怕黑的她,半夜獨自去野外采草藥。這些細節(jié),在當(dāng)時看來稀松平常,如今回想?yún)s讓我淚流滿面。
人們常說,痛在兒身,疼在娘心。母親走后,我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分量。現(xiàn)在的我依然常常遭遇不幸,但再沒有人會為我的傷痛而傷痛,為我的眼淚而心碎。右腿的疤痕不僅記錄著那次意外,更承載著母親對我毫無保留的愛。每當(dāng)生活艱難時,撫摸這道疤痕就成了最好的慰藉——它提醒我,曾經(jīng)有人如此深愛過我,這份愛足以溫暖余生所有的寒冬。
在這個快速變遷的時代,許多記憶都已模糊,唯有那道疤痕和關(guān)于母親的點滴越發(fā)清晰。它是我生命中最深的傷痕,也是最溫暖的印記。我時常想象,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回到那個夏天,我一定會忍住疼痛,擦干母親的眼淚,告訴她:“沒事的,媽媽,我不疼。“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唯有珍惜當(dāng)下,讓這份愛繼續(xù)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