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糠 Chaff
“匪窠”[1]——“盜賊巢穴”——大致呈橢圓形,位于亞馬孫低地的西部,占地約有五萬平方公里,橫跨哥倫比亞與秘魯兩國的邊境。很難確切說清自然雨林的邊界到何處而止,巢穴中經過基因工程改造的物種又是從何處開始取而代之,然而,這一系統的生物質總量必定接近1萬億噸。1萬億噸的結構材料,滲透泵、太陽能采集器、細胞化學工廠,以及生物計算及通信資源,一切都由設計者所控制。
昔日的地圖和數據庫早已過時。通過控制水文地理和土壤化學,以及影響降水和侵蝕的模式,植被已經徹底重塑了這里的地形:改變了普圖馬約河[2]的河道,蓋住了沼澤里的舊路,在叢林中抬升了隱秘的堤道。這種由生物所塑造的地理仍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即便是罕有的巢穴叛逃者親眼所見的描述,也很快便不再具有現時性了。衛星圖像毫無意義:無論在怎樣的頻率上,森林的林冠都會遮掩或刻意篡改下方一切物體的光譜特征。
化學毒素與落葉劑并無用處:這些植物及其共生菌能對多數有毒物質加以分析,并將它們的新陳代謝過程重新進行編程,使之變得無害——或者將之轉化為食物——這比我們農業戰爭專家系統發明新分子的速度還要快。生物武器遭受了引誘、破壞和馴化:我們發現,上一次引入的致命植物病毒的大部分基因,在過了3個月后就被整合到了一種無害載體中,為巢穴復雜的通信網絡服務。派去的刺客變成了信差。凡是企圖焚燒植被的行為都會被二氧化碳迅速撲滅——如果采用的是自氧化燃料,也可能會遇到更復雜的阻燃劑。有一次,我們甚至泵入了幾噸摻有強放射性同位素的營養物質——它們被鎖定于化合物中,在化學上,其與同類天然化合物并無區別。我們用伽馬射線成像技術對結果進行了跟蹤:巢穴分離出了攜帶著同位素的分子——很可能是基于其在有機膜上的擴散速度——加以隔離和稀釋,然后直接將其重新泵了出來。
所以,當我聽說,有一位出生于秘魯的生物化學家吉列爾莫·拉爾戈從馬里蘭州的貝塞斯達啟程,攜帶著高度機密的遺傳學工具——那固然是他自身的研究成果,但在很大程度上卻又屬于其雇主——在巢穴里不見了影蹤,我心想:總算給原子彈找到借口了。近10年來,公司一直在倡導對巢穴進行熱核改造。安理會肯定會不經審查就照例批準的。對這一地區擁有名義控制權的各國政府也會樂見其成。千百名巢穴居民有違反美國法律的嫌疑,戈利諾總統正巴不得有機會證明一下,不管私底下在自家講哪種語言,她在邊境以南都可以強硬行事。事后,她可以在黃金時段的節目中露面,告訴全國人民,他們應當為“回歸自然”行動感到自豪,在哥倫比亞不宣而戰的內戰中,有3萬名流離失所的農民曾經進入巢穴避難,他們現在已經從恐怖分子與毒梟的壓迫下永遠解放出來了,他們會頌揚她的勇氣和果決的。
我一直沒弄明白這為何無法如愿。莫非有什么技術問題,難以確保神圣的亞馬孫河下游不致出現令人尷尬的連帶后果,在本屆政府卸任之前,會徹底消滅某些適合在電視上宣傳的瀕危物種?是否擔心哪位中東軍閥可能會將這樣的行為莫名解讀為一種許可,借此對某個煩人的少數族裔使出囤積已久、效果不佳的裂變武器,以不可取的方式破壞該地區的穩定?難道是由于狂熱的反核主義生態市場論者重新掌了權,于是擔心日本會實施貿易制裁?
我沒有看到地緣政治計算機模型做出的判斷,我只是接到了命令而已——命令被編碼進了本地凱瑪特超市熒光燈管的閃爍方式中,插入了貨架上價格標簽的更新里,經過我左眼視網膜上額外神經層的解碼后,在超市貨架通道平淡歡快的色彩背景下,以血紅色的文字顯現。
我要進入巢穴,找回吉列爾莫·拉爾戈。
要活的。
* * *
我打扮得像個當地的房地產經紀人——甚至還戴著鍍金的手鐲電話,梳著要價300美金檔次里的最差發型——去了拉爾戈在貝塞斯達的住宅,家里已是人去樓空。貝塞斯達位于華盛頓北部近郊,剛過馬里蘭州的邊界。這套公寓風格現代,空間寬敞,陳設整潔,但并不奢華——基于對他扣除贍養費后的工資的判斷,任何優秀的營銷軟件都有可能設法將這樣的公寓出售給他。
拉爾戈一直被歸為有才卻不可靠的一類人——屬于潛在的安全隱患,但他天賦太高,工作又卓有成效,不可棄置荒廢。早在2005年,他從哈佛畢業,作為應屆生被冠冕堂皇的所謂能源部聘用后,便一直處在例行監視下——很明顯,迄今為止的監視太例行公事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可以理解,30年無可指摘的清白記錄必定引起了一定程度的自得。拉爾戈從未企圖掩飾自己的政治立場——僅僅是行事謹慎而已,這種謹慎更多是出于禮節,而非使詐,比如在訪問洛斯阿拉莫斯[3]時不穿印有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但他也從未真正實踐過自己的信仰。
客廳的墻壁上噴涂著一幅近似紅外色調的壁畫(多數時髦的14歲華盛頓人都能看到,他們的父母倒不見得)。這是那幅聲名狼藉的《新世界秩序英雄的平面拼貼》的復制品,世紀之交時,這幅數字圖像曾在計算機網絡上廣為流傳。20世紀90年代早期的政治領袖們,赤身裸體,互相交纏——埃舍爾[4]與《愛經》[5]相遇了——把熱氣騰騰的糞便倒進彼此洞開的腦殼里,若非如此,腦殼里便是空空如也,這種效果借鑒自德國諷刺畫家喬治·格羅茲的作品。倘若發生了像調查拉爾戈叛逃這樣乏味的事,我可以想象得出參議院中少數信奉新麥卡錫主義的老頑固火冒三丈的模樣,但我們原本該怎么辦呢?哪怕他只有區區一條印著《格爾尼卡》[6]的茶巾,都拒不雇用他嗎?
離開之前,拉爾戈清空了公寓里的每一臺電腦,包括娛樂系統,不過他對音樂的品位我已經領教過了,因為我聽過好幾個小時的監聽音頻采樣,其中充斥著難聽的斯卡樂曲[7]。沒有值得贊賞的民族團結革命樂曲,也沒有縈繞于心的安第斯管樂:真是可惜——那樣的音樂我喜歡得多。他的書架上擺著幾本關于生物化學的大學課本,破破爛爛的,留存在此大抵是出于感情原因;另外還有幾十部發霉的文學名著和一本本詩集,英語、西班牙語和德語的皆有,作者包括黑塞、里爾克、瓦列霍、康拉德、尼采。沒有一部現代作品,也沒有任何2010年之后的印刷品。拉爾戈對管家說了幾句話,就把他擁有過的數字化作品刪了個一干二凈,把他過去25年的個人資料一掃而空。
我翻了翻那些留存下來的書籍,看看有無價值。有一本教材里,鳥嘌呤的結構用鉛筆做了糾正……在《黑暗的心》[8]一書中,有一節文字畫了線。故事的敘述者馬洛正在思考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汽船上的仆人們屬于一個食人部落,他們的食物——腐爛的河馬肉被扔到了水里,而他們居然尚未反叛,并將他吃掉。畢竟:
恐懼無法抵擋饑餓,耐心無法克服饑餓,饑餓所在之處,厭惡根本無法存在:至于迷信、信仰和你們稱為原則的東西,還不如微風中的谷糠。
這段話我無可辯駁,但我想知道,拉爾戈為何認為這一段值得注意。或許當年,他正在設法為自己從五角大樓獲得第一筆研究經費的行為辯護,而這段話引起了他的共鳴?墨跡褪色了,該書的印刷日期是2003年。我倒寧愿掌握的是他失蹤前兩周那些日記條目的副本,但他的家用電腦已有近20年未被系統監控過了。
我在他書房里的書桌前坐下,盯著他的工作站空白的屏幕。1980年,拉爾戈出生在利馬一個名義上信奉天主教的中產階級家庭,家人有極為溫和的左翼傾向。他父親是《商業報》的一名記者,于2029年死于腦血栓。他的母親已經78歲了,仍在一家國際礦業公司擔任律師,在工作之余為失蹤激進分子的家人申請人身保護令,為了在股東民主制中贏得廉價的公關加分,雇用公司容忍了她的這一興趣。吉列爾莫有個哥哥,是一名退休的外科醫生,還有個妹妹,是一名小學教師,兄妹兩人在政治上都不活躍。
他基本是在瑞士和美國接受的教育:獲得博士學位后,他在政府機構、生物技術行業和學術界先后擔任了一系列研究類職位——所有這些職位真正的贊助者基本都一樣。他現年55歲,離過三次婚,但仍無子女,返回利馬只是為了短暫的探親。
他在分子遺傳學的軍事應用方面研究了整整30年——最初毫不知情,但蒙在鼓里的時間并不長——是什么原因導致他突然叛逃到巢穴去了?假如長久以來,他一直把憤世嫉俗的矛盾觀念處理得很好,能讓國防研究與虔誠的自由主義情緒和諧共存,那他必定已將其變成了一門高超的藝術。他最近的心理學檔案也表明了這一點:在思考自身科學成就的終極目的時,他產生了自我厭惡,而對自身科學成就的強烈自豪感又平衡了這種自厭——這樣的矛盾顯示出了衰退的跡象,正在轉變為不那么痛苦的冷漠。這樣的動態變化在這個行業里司空見慣。
30年前,他似乎就已在內心深處承認,他的“原則”還不如微風中的谷糠。
或許他已經做出了遲來的決定,既然要當婊子,那倒不如好好當,把自己的本事賣給出價最高的人——哪怕這意味著將基因武器走私給販毒集團。不過,我看過他的財務記錄:沒有稅務欺詐,未曾欠下賭債,也沒有曾經入不敷出的證據。背叛自己的雇主,就像當年背叛年輕時代的理想,委身其中一樣,也許看似是種恰如其分的虛無主義姿態,但就更務實的層面而言,很難想象他會覺得錢和隨之而來的一切有多誘人。巢穴能給他什么呢?一個有編號的衛星賬戶,巴拉圭的一個新身份?在第三世界財閥統治下的邊緣地帶生活的各種卑劣樂趣?他原本可以擁有一切,在移居國度過退休生活,在某個無人問津的左翼網絡雜志上發表一兩篇關于外交政策的刻薄文章,借此拯救自己的良心——然后最終說服自己,無論是哪個國家,只要給予了他如此無拘無束的言論自由,那他為了捍衛它而做出的一切大概都是值得的。
不過,為了捍衛它,他到底做過什么——他完善并竊取了什么工具——我卻無權知曉。
* * *
暮色降臨時,我鎖上公寓門,沿著威斯康辛大道南行。華盛頓活躍起來了,街道上早已擠滿了想在炎熱的天氣里找點兒消遣的人。城市里的夜色變得迷幻。青少年展示著醒目的生物發光共生體,在他們的太陽穴、脖頸和鼓起的前臂肌肉上,靜脈閃耀著青藍色的電光,猶如行走的血液循環圖,故意形成高血壓來強化視覺效果。還有些人利用視網膜共生體,將紅外線轉化為可見光,在暗影中,他們的眼睛閃爍著吸血鬼似的紅輝。
其他人的效果沒那么搶眼,頭骨上全是白衣騎士。
“母親”是一種改變了遺傳性狀的逆轉錄病毒,感染病毒后的骨髓干細胞會產生某種介于胚胎神經元和白細胞之間的物質。白衣騎士會分泌必要的細胞因子來解鎖血腦屏障,一旦穿透血腦屏障,細胞黏附分子就會將其導向目標,它們可以讓該區域內充滿選定的神經遞質——甚至與真正的神經元形成暫時性的準突觸。使用者的血液中往往同時含有六七種以上的亞型,每種亞型都由一種特定的飲食添加劑來激活:某種廉價而無害的化學物質,完全合法,在人體內并沒有天然存在。將無害的人工色素、香料和防腐劑以恰當的比例加以混合,通過攝入這種混合物,他們便幾乎能以任意一種方式對自身進行神經化學調節——直到白衣騎士衰亡(這是程序的設定),并需要重新攝入一劑“母親”。
“母親”既可吸入,也可靜脈注射,但最高效的用法卻是刺穿骨骼,直接注入骨髓中——即使病毒本身未遭污染,且真材實料,這種方式也極為痛苦,會帶來麻煩和危險。上等貨色來自巢穴;劣等貨色則來自加利福尼亞和得克薩斯的地下實驗室,基因黑客在那些地方設法迫使被“母親”感染的細胞培養物復制出病毒——而病毒的設計明顯就是為了不讓他們如愿——大量炮制出適合于誘發白血病、星形細胞瘤、帕金森病以及各種新奇精神病的突變株。
我穿過悶熱幽暗的城市,看著漫不經心、無憂無慮的人群,感覺自己被一種如夢似幻、具有穿透性的清醒所籠罩。我身上有一部分茫然而麻木、呆滯而懶散,但另一部分卻興奮不已、無所不見。我似乎能看穿周圍的人隱藏的景象,能看到比閃亮的血河更深層次的東西,能用目光刺穿他們,直透骨骼。
直入骨髓。
我把車開到一個曾經游覽過的公園邊上,等待著。我已經按照角色的需要打扮停當。年輕人大步走過,面帶燦爛的笑容,有些人會瞥一眼那輛福特牌2025年款的那喀索斯銀車,贊嘆地吹一聲口哨。一個10余歲的少年在草地上跳舞,獨自一人,舞得不知疲倦——可口可樂給他帶來了極度的快感,根本不是收了錢以后裝出來的。
沒過多久,一個姑娘向銀車走來,裸露的手臂上,青色血管閃爍著光芒。她俯身對著車窗,探詢地往車內觀望。
“你有啥?”她十六七歲年紀,身材苗條,眼睛烏黑,咖啡色肌膚,帶著淡淡的拉美口音。她有可能是我的姊妹。
“‘南方彩虹’。”這是“母親”的12種主要基因型,直接來自巢穴,除了葡萄糖沒有添加任何雜質。“南方彩虹”外加一點兒快餐,便可帶你到無論何方任意徜徉。
姑娘懷疑地打量著我,伸出右手,掌心朝下。她戴著一枚戒指,上面鑲著一顆碩大的多面寶石,寶石中心處有個小坑。我從車上的手套箱里取出個小袋,搖晃了一下,撕開袋口,往坑里倒了點粉末。然后我俯下身,用唾液蘸濕樣本,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讓她的手穩住不動。“寶石”的12面立刻開始發光,每一面都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坑內的免疫電傳感器其實是涂有抗體的微型電容器,按照設計,可以識別出不同菌株的“母親”病毒蛋白質外殼上的幾個位點——尤其是那些走私販子最不容易弄對的位點。
不過,只要掌握了足夠出色的技術,這些蛋白質與內部的RNA其實不必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姑娘似乎被折服了,滿懷期待的臉上神采奕奕。我們討價還價了一番。價錢低得太離譜了:她應該有所懷疑才是。
在把袋子交給她之前,我直視著她的眼睛。
我說:“你要這破玩意兒干啥?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你必須接受現實,接受它的本來面目:野蠻又可怕。要堅強。永遠別騙自己。要想活下去,只有這一個辦法。”
聽見我顯而易見的偽善說教,她露出了假笑,但她正為自己的好運揚揚得意,并沒有說什么難聽的話:“你說的我都聽見了。外頭的世界真不像話。”她把錢硬塞進我手里,睜大了眼睛,假裝真心誠意地接著說,“這是我最后一次用‘母親’了,我保證。”
我把那致命的病毒給了她,望著她穿過草地,消失在暗影里。
* * *
為了一名緝毒局官員而冒著生命危險送我從波哥大南下的哥倫比亞空軍飛行員,并未因此表現出興奮的模樣。此處離邊境有700公里,沿途的領土被5個不同的游擊隊組織所占據:城鎮雖然不多,但可能安放了火箭發射器的地點卻有好幾百個。
“我的曾祖父,”他憤憤地說,“死在了他媽的朝鮮,為他媽的道格拉斯·麥克阿瑟賣命。”我拿不準他這句話是自豪的宣告,還是暗示有一筆血債未償。很可能兼而有之。
直升機配備了相位消聲器,安靜得可怕,消聲器的外觀如同巨大的揚聲器,卻吞噬了槳葉發出的大部分噪聲。碳纖維機身上覆蓋了一層造價昂貴的變色龍聚合物網——盡管將整個機身涂成天藍色也完全可以實現同樣的效果。一種吸熱的化學混合物會積蓄起發動機中的廢熱,然后通過一個拋物線形的冷卻器,朝上空迸發出一股集中氣流,每隔1小時左右借此排放一次廢熱。游擊隊既無法獲取衛星圖像,也沒有敢用的雷達:我斷定,我們死亡的概率要低于波哥大通勤者的平均死亡率。在首都,公共汽車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就會爆炸,這樣的事每周都有兩三回。
哥倫比亞正在四分五裂;20世紀50年代的暴力時期[9]又在重演。盡管所有聲勢浩大的恐怖主義破壞活動都是由有組織的游擊隊組織實施的,但迄今為止,命案則大多是由于兩大主流政黨內部各派系在屠殺彼此的支持者,這是對過去延續數代的一系列暴行發動的報復。實際挑起了當前流血事件的那個組織獲得的支持不值一提:西蒙·玻利瓦爾[10]軍想要在兩個世紀的分離后,與巴拿馬、委內瑞拉和厄瓜多爾“重新統一”,再把秘魯和玻利維亞也拉進來,以實現玻利瓦爾的大哥倫比亞之夢。然而,他們通過暗殺馬林總統引發了一連串的事件,罷工、抗議、巷戰、宵禁、軍事管制,而這些與他們荒唐的大業毫無瓜葛。緊張的外國投資者將資本匯回了國內,隨之而來的是惡性通貨膨脹,以及本地金融體系的崩潰。接踵而來的是機會主義暴力持續不斷的急劇上升。從準軍事敢死隊到分裂組織,人人似乎都相信自己的時機終于到了。
我連諸如子彈出膛這樣的場面都未曾見到,但自從進入這個國家的那一刻起,酸液就一直在我腹內翻騰,令人亢奮的腎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無休無止地奔涌。我興奮如狂、沉醉不已……感覺充滿活力。我像孕婦一樣極度敏感:能聞到無處不在的血腥味。當隱匿于人類所有事務背后的權力斗爭最終浮出表面、撕開皮膚,就仿佛目睹一只龐大的原始生物從海中升起,令人既著迷,又恐懼;既厭惡,又歡欣。
直面真相總是令人振奮的。
* * *
從空中俯瞰,沒有明顯的標志表明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我們方才飛過的200公里,下方始終是熱帶雨林——一片片的雨林被清理了,成了種植園、礦場、牧場和木材廠,河流像金屬絲一般貫穿而過,但大部分區域仍然如同一望無際的花椰菜。巢穴任憑周圍的自然植被蓬勃生長,然后再對其進行模仿……這就導致在邊緣取樣的方法效率不高,難以采集到真實的基因材料來加以分析。然而,即使有專門打造的機器人(其中有幾十個已經丟失),深入滲透也很困難,所以只能先暫且依靠邊緣地帶的樣本,至少要等再拍到更多的國會議員犯下強奸罪的艷照,再借機說服他們投票支持投入更多資金。核心會有規律地釋放出化學物質及病毒信息,讓轉基因植物組織確信自身仍在原來的位置,倘若接收不到這樣的信息,它們中的大多數就會自毀——所以緝毒局的主要研究設施就設在巢穴的外圍,在靠近哥倫比亞邊境這一側的叢林中爆破出了一片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批加壓建筑和試驗田。通電圍柵頂上并沒有布置鐵絲網,而是旋轉了90度,將圍柵變成了帶電的屋頂,形成了一個鐵絲網籠。直升機停機坪位于圍場中央,那里的一個籠中之籠可以暫時向天空敞開。
研究主管瑪德琳·史密斯領著我參觀了一番。在露天地帶,我們倆都穿著密閉的生化防護服——不過,假如我在華盛頓接受過的改造確實能起到承諾過的效果,那我穿防護服就屬于多此一舉了。巢穴里短命的防御病毒偶爾也會傳到這么遠的地方來:它們絕不會致命,但對于未曾接種過疫苗的人而言,卻可能造成嚴重的殘疾。在用生化武器“自衛”與毫不含糊的軍事應用之間,森林的設計者小心地打了個擦邊球。游擊隊一直藏身于轉基因叢林中,通過與人勾結出口“母親”病毒來募集資金,但巢穴的技術從未明確用于制造致命的病原體。
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我們正在這里培育一種幼苗,希望會是穩定的巢穴表型,我們稱其為‘貝塔17號’。”眼前的灌木叢并不起眼,深綠色的枝葉間點綴著暗紅的漿果,史密斯指向旁邊一排類似于照相機的儀器,“這是實時紅外微觀光譜儀,如果在足夠數量的細胞中同時產生激增,它就可以辨析出中等大小的RNA轉錄本。我們將這些數據與氣相色譜分析的記錄進行匹配,后者顯示了從核心游離出來的分子所在的范圍。如果我們能捕捉到這些植物感知到巢穴信號時的反應——假設它們的反應包括啟動某個基因、合成某種蛋白質——我們或許就能解釋這一機制,并最終使其不再發揮作用。”
“你們就不能……給所有DNA測序,然后根據基本原理推算出來嗎?”我的身份設定是一名新近任命的管理者,路過此地,臨時過來檢查一下鍍金回形針之類的問題,但我拿不準到底要把話說得多幼稚,才能取信于人。
史密斯禮貌地微微一笑:“巢穴DNA受到酶的保護,只要有一丁點兒細胞損壞的跡象,酶就會將其粉碎。目前,我們對其進行測序的可能性差不多相當于我……通過解剖來了解你心思的水平。我們仍然不明白這些酶是如何運作的,還有很多需要迎頭趕上的地方。40年前,當販毒集團開始投資生物技術的時候,他們的首要任務就是防止復制。他們從世界各地的合法實驗室網羅了頂尖的人才,不僅支付更高的報酬,還為他們提供更自由的創作空間、更富有挑戰性的目標。巢穴擁有的專利發明數量很可能相當于同一時期整個農業技術產業產生的數量,而且這些專利還要刺激得多。”
莫非拉爾戈就是為此而來?更富有挑戰性的目標?但巢穴已經建成,挑戰也結束了;任何進一步的工作都只是改良而已。而且他現年已經55歲,當然明白自己最富有創造力的那段歲月早已逝去。
我說:“我猜測,販毒集團的收獲超出了他們原先的指望,這項技術讓他們的生意徹底改頭換面了。從前那些讓人上癮的東西在生物學上都太好合成了——太便宜、太純粹、太容易獲得,沒辦法賺錢。成癮本身成了白費力氣的生意。現在唯一真正暢銷的東西就是新鮮玩意兒。”
史密斯舉起粗壯的雙臂,向籠外巍然矗立的森林一指,轉身面向東南——盡管四面八方看起來都一樣:“巢穴本來就超出了他們原先的指望。本來他們真正想要的,不過是在低海拔地區長勢更加喜人的古柯植物,以及某些特制的轉基因植物,以便更輕易地偽裝他們的實驗室和種植園。結果巢穴卻成了一個無名有實的小國,里面到處是基因黑客、無政府主義者和難民。販毒集團只控制了其中的某些地區:最初的那些遺傳學家有半數已經分裂出去了,建起了自個兒的叢林小烏托邦。至少有十幾個人知道怎么給植物編程——怎么開啟新的基因表達模式,怎么接入交流網絡——有了這樣的本事,你就可以開辟自己的領地。”
“就像擁有了某種薩滿教的神秘力量,可以指揮森林里的精靈?”
“一點兒也沒錯,只不過確實有效。”
我哈哈大笑起來:“你知道最讓我感到振作的是什么嗎?不管發生了什么,真正的亞馬孫,真正的叢林,最后都會將其統統吞噬。它已經延續了……多久?200萬年吧?別說他們自己的小烏托邦了!再過50年或者100年,巢穴就會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還不如微風中的谷糠。
史密斯沒有回答。在寂靜中,我能聽到甲蟲單調的咔嗒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波哥大位于高原上,天氣幾乎可以算是寒冷。這里則與華盛頓一樣熱得難受。
我瞟了史密斯一眼。她說:“當然,你說得對。”但她的語氣半點兒也不信。
* * *
早晨用早餐時,我讓史密斯放心,說在我眼中,一切都井然有序。她謹慎地笑了笑。我覺得,她懷疑我并非自稱的那個身份,但這并不重要。我仔細傾聽著科學家、技術人員和士兵們的閑言碎語。吉列爾莫·拉爾戈這個名字,我一次都沒聽人提到過。他們既然根本不知道拉爾戈的事,也就幾乎不可能猜到我真正的意圖。
我動身時剛過9點。大片如極光般柔和的光輝透過圍場四周的樹木,灑落在地面上。當我們飛到樹冠上空,就像從薄霧籠罩的黎明步入了陽光燦爛的正午。
飛行員不情愿地繞道而行,避開了巢穴的核心。“現在我們進入了秘魯的領空,”他得意地說,“你想挑起外交事端嗎?”他似乎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吸引人。
“不想,但要飛得再低點兒。”
“沒什么可看的,你連那條河都看不見。”
“再低點兒。”花椰菜越變越大,然后突然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那一大片看不出差別的綠色化作了一根根樹枝,堅實而具體。這種令人震驚的感覺很是奇怪,就像透過顯微鏡觀察某種熟悉的無聊物體,看到它顯露出了奇異的特性。
我伸出手去,扭斷了飛行員的脖子。他驚訝地從牙縫里嘶嘶地吐著氣。我全身一陣戰栗,恐懼與悔恨交織在一起。自動駕駛儀啟動了,我們在空中繼續盤旋。我花了兩分鐘才解開安全帶,把那人的尸體拖進貨艙,占據了他的座位。
我擰下螺絲,打開儀表盤,嵌入了一塊新的芯片。通過衛星向北邊的空軍基地發送的數字日志將會顯示:我們失控了,機身已急速下墜。
事實也相差不遠。在100米高度,我撞上了一根樹枝,前旋翼折斷了一葉。計算機不避艱險地做出了補償,一遍又一遍地對突發情況加以模擬,調整了殘存槳葉的活性表面——毫無疑問,在令骨頭隨之震動的撞擊和進一步的損毀之間,每次只有短短5秒的間隔,這樣的表現算不錯了。消聲器失控了,與發動機時而同相[11],時而不同相,一陣陣變本加厲的噪聲在叢林里轟鳴。
在50米高處,我開始緩緩旋轉,轉得出奇地平穩,眼前是越來越濃密的樹冠,就像電影里從容不迫的搖攝鏡頭。在20米高處,我進入了自由落體狀態。氣囊在我周圍張開,遮擋住了視線。我多此一舉地閉上眼,咬緊了牙關。禱詞的片段在我腦海中盤旋——這是童年留下的碎屑,烙在我腦海中的余像,毫無意義,卻無法抹去。我心中默念:若我死去,叢林就會將我吞噬。我是血肉,我是谷糠。不會殘留任何有待審判的東西。當我回想起這根本不是真正的叢林時,我已不再下墜。
氣囊立刻癟了下去。我睜開眼睛。四面八方都是水,淹沒了森林。旋翼之間的機頂上,一塊鑲板被輕輕吹走了,帶起一股嘶嘶的氣流,就像垂死的飛行員的最后一口氣,然后猶如一只慢慢墜落的風箏,飄蕩著落下,隨著周圍的各種顏色而變換,顯現出渾濁的銀色、綠色和棕色。
救生筏上有船槳、口糧、照明彈,還有一個無線電信標。我割斷信標,把它留在了機身的殘骸里。我將飛行員搬回駕駛座,就在此時,水開始涌入,將他就此埋葬。
然后我沿河順流而下。
* * *
普圖馬約河有一段區域曾經可以通航,如今,這里被巢穴分割成了混亂的迷宮。新近隆起的土壤形成的島嶼被棕櫚樹和橡膠樹所覆蓋,褐色的河水緩緩蜿蜒著,流過這些島嶼,流過被水淹沒的河岸,岸上最古老的大樹——屬于深褐色的硬木品種,在遺傳學家出現之前就已矗立于此,但未必就沒有經過改良——在灌木叢中拔地而起,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外。
我脖頸和腹股溝的淋巴結在高溫下跳動著,雖然激烈,卻令人安心:我經過改良的免疫系統正在應對巢穴病毒發動的猛攻,它總共產生了成千上萬個新的殺手T細胞克隆體,而沒有等待謹慎的抗原介導反應。在這種狀態下逗留幾周,一個自主克隆體就有可能在清除過程中蒙混過關,讓我毀于一種全新的自身免疫性疾病——但我并沒打算待那么久。
魚攪動了渾濁的河水,游到水面,去吞食棲于水面的昆蟲或漂浮的豆莢。遠處,一條盤著身子的粗大水蟒從懸垂的樹枝上懶洋洋地滑入水中。橡膠植物間,蜂鳥在紫色蘭花張開的花口里盤旋。據我所知,這些生靈都沒有被人動過手腳;它們繼續棲居在這片人造森林里,仿佛一切都未曾改變。
我從衣兜里掏出一塊富含環磺酸鹽的口香糖,慢慢地喚醒了自己體內的白衣騎士。熱氣和腐爛植物的臭氣似乎淡去了,因為我大腦中的某些嗅覺通路隨之變得遲鈍,而其他通路則敏感起來——一種內部過濾器開始發揮作用,導致我鼻黏膜上新獲得的受體發出的信號蓋過了叢林中其余所有令人分心的氣味。
突然間,我能聞到死去的飛行員在我手上和衣服上殘留的氣味——他汗水和糞便的臭氣揮之不去——以及蜘蛛猴在我周圍的樹枝上留下的信息素,那股味道就像尿液一樣,刺鼻而獨特。我沿著這道嗅跡劃了15分鐘,將救生筏朝氣味最清新的方向劃去,把這當作一次預演,直到我終于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示警聲,瞥見兩個瘦骨嶙峋的灰棕色身影消失在前方的枝葉間。
我自己的氣味經過了偽裝,我汗腺里的共生體正在吸收所有的特征性分子。然而,這種細菌也會產生長期的副作用,最近的情報表明,巢穴的居民不屑于采用它們。當然,也有可能是拉爾戈太過偏執,把他自己的給帶來了。
我緊盯著遠去的猴子,不知幾時才能嗅到另一個活人的氣息。即便是一個逃到北方來躲避暴亂的目不識丁的農民,對于此地各派系之間的局勢發展也應該具備有價值的認知,腦海中也應該有某種粗略的地形圖。
救生筏開始發出輕微的哨聲,空氣正從一個密封的隔層里外逸。我滾落入水,全身都沉到了水里。在水下1米深的地方,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我等待著,傾聽著,但耳中所聞的,唯有游魚浮出水面時輕柔的啵啵聲。能讓救生筏的塑料產生破洞的絕不可能是巖石,那必定是顆子彈。
我漂浮在一片幽涼而渾濁的寂靜中。河水可以掩蓋住我的體溫,10分鐘之內,我都不需要呼氣。問題在于,是要冒著激起浪花的危險,從救生筏邊游開,還是在原地靜候。
有什么銳利的東西從我臉頰上拂過,薄薄的一片。我沒有理睬。又是一片。那不像是魚,也完全不像活物。等到第三次的時候,我趁那東西飄過時抓住了它:原來是一塊幾厘米寬的塑料。我撫摩著塑料的邊緣:有些地方很銳利,有些地方又很柔軟。然后碎片在我手里斷成了兩半。
我游到幾米開外,然后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救生筏正在腐爛,塑料一片片地剝落到水中,猶如浸在酸液里的皮膚。這種聚合物本來應該處于交聯[12]狀態,絕無任何生物降解的可能性,但很明顯,巢穴的某類細菌已經找到了辦法。
我仰面朝天,漂浮在水面上,借助深呼吸來排出體內的二氧化碳,思索著徒步完成任務的前景如何。上方的樹冠似乎正在搖曳,如同包裹在一團熱氣之中,這說不通。我的四肢變得暖融融、沉甸甸,這感覺很奇怪。我忽然想到,假如沒有關閉90%的嗅覺,我到底會聞到什么味道呢?我心想:假如我培養出的細菌能夠消化巢穴里的外來物質,那當它們碰巧享用到這樣一餐的時候,我還希望它們做什么呢?讓外來物質的攜帶者動彈不得?用生化信號將這次事件廣而告之?
來了六七個渾身汗涔涔的人,我能聞到他們身上刺鼻的臭氣,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水里,任憑他們把我打撈出來。
* * *
離河以后,我被人抬上擔架,蒙住眼睛,綁了起來。在耳力所及的范圍內,沒有任何人說話。我或許可以通過抬著我的人的腳步的節奏判斷出我們移動的速度,或是根據陽光曬在我臉上的哪一側,猜測出我們移動的方向……但細菌毒素讓我似夢似醒,我越是努力想解讀這些線索,就越是稀里糊涂、一籌莫展。
到了某個地方,當這一行人停下來歇息時,有人在我身旁蹲下——是在我身體上方揮舞著掃描設備嗎?在植入了聚合物應答機的地方,傳來了熱烘烘的針刺感,證實了這一猜測。雖然是被動元器件——但它們在衛星微波脈爆發中發出的共振回聲卻很獨特。掃描儀發現了它們,并將其全部烤毀。
臨近黃昏時,他們摘掉了我的眼罩。是確定我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還是確信我永遠也逃不掉了?抑或只是為了賣弄一下巢穴成功的結構?
我們走的通道是一條穿過沼澤地的隱蔽小徑;我一直盯著下方,只見俘虜我的人所穿的靴子未曾完全陷進淤泥里,而他們卻并沒有走附近一片看似安全的干燥高地。
帶刺的茂密灌木叢原本擋住了去路,再往前走,灌木叢卻似乎為我們讓開了一條道路。口香糖的作用已經漸漸消退,我足以聞到,我們正在一團類似于酯、帶著甜味的化合物中移動。我說不清這味道究竟是從哪個圓柱體噴入空氣的,還是由隊伍里的某個人散發出來的,一個在皮膚上、肺里或腸子里攜帶著共生體的人。
這座村莊幾乎是在不知不覺間從惑人的叢林中冒了出來。我能感覺到,每走一步,地面都變得越發堅實平坦,這種感覺違背了自然。樹木的排列方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倒并沒有形成筆直的道路,但感覺仍然越來越不對勁。然后,我開始左瞟右瞟,兩邊“偶然”出現的空地上建有“天然的”木質建筑,或是生物聚合物形成的亮閃閃的棚屋。
在其中一座棚屋外面,我被放到了地上。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男人俯身面對著我,身材瘦削結實,沒有剃須,手里拿著一把寒光閃閃的獵刀。在我眼中,他就像野獸、捕食者、無所忌憚的殺手的人類原型。
他說:“朋友,我們會在這里把你的血抽干。”他咧嘴一笑,蹲下身來。由于過大的處理量讓共生體力不從心,我幾乎被自身的恐懼產生的惡臭熏暈過去。他割斷了捆住我雙手的繩子,又補了一句:“然后再注回去。”他伸出一臂,從我身下摟住我的肋骨,把我從擔架上扶起來,抱進了屋里。
* * *
吉列爾莫·拉爾戈說:“請原諒我不跟你握手。我想,我們已經把你的身體清理得差不多了,但我不想冒險進行身體接觸,以防體內殘留的病毒數量仍然不少,足以讓你自身亢奮的免疫系統對你發動攻擊。”
這男人眼神憂郁,模樣并不討人喜歡,又瘦又矮,略微禿頂。我走到擋在我們中間的木柵欄前,向他伸出手去:“你可以隨時進行身體接觸。我身上從來沒有攜帶過病毒。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宣傳嗎?”
他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這玩意兒又殺不了我,只會要了你的命——不過我敢肯定,它本來要殺的是我們兩個。它針對的有可能是我的基因型,但你攜帶的數量太多了,會被我在場時產生的反應所波及。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得爭論。”
我其實并不認為他是在騙我;用一種病毒把我們兩人都消滅,這再合理不過了,由于這種利用我的方式,我甚至不情愿地對公司產生了敬意——這體現了一種冷酷無情的殘暴的誠實——但向拉爾戈透露這樣的感受似乎并不明智。
我說:“不過,如果你認為我現在對你構不成威脅,那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呢?你仍然被視為有價值的人才。一時的軟弱,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未必意味著你的職業生涯就到此結束了。你的雇主是相當務實的人:他們不會懲罰你的,只需要今后更嚴密地監控你就行了。這是他們該操心的問題,你犯不著操心;你甚至都發現不了有什么區別。”
拉爾戈似乎并沒有在聽我說,但他卻隨即直視著我,微微一笑:“維克多·雨果是怎么評價哥倫比亞第一部憲法的,你知道嗎?他說,這是為天使之國編寫的。那部憲法只沿用了23年——編寫第二部的時候,政客們就大大降低了目標。”他轉過身,開始在木柵欄前面來回踱步。兩個佩戴著自動武器的麥士蒂索[13]農民站在門邊,無動于衷地旁觀。兩人嘴里都一刻不停地咀嚼著什么,我看著像是普通的古柯葉。他們對于傳統的忠誠幾乎令人感到安心。
我的牢房很干凈,陳設也不錯,連比弗利山莊風行一時的生物反應器式洗手間都一應俱全。到目前為止,俘虜我的人給我的待遇無可挑剔,但我有一種感覺,拉爾戈正在謀劃什么討厭的事。要把我交給買賣“母親”的毒販嗎?我仍舊不知道,他先前與他們達成了怎樣的交易,為了換取巢穴里的一席之地和幾十個保鏢,他賣給了他們什么?更不必說,他為何會認為這樣的日子勝過貝塞斯達的公寓和10萬美元的年薪。
我說:“你覺得自己留在這里是要做什么呢?建立你自己的天使之國?種出你自己的生物工程烏托邦?”
“烏托邦?”拉爾戈停下腳步,那狡黠的笑容再次從他臉上一閃而過,“不,烏托邦怎么可能存在呢?沒有哪種正確的生活方式我們沒有在無意間發現過。沒有成套的規則,沒有體系,也沒有公式。為什么應該有呢?既然造物主不存在——何況還是個乖戾的造物主,為什么該有完美的藍圖等著人們去發現呢?”
我說:“你說得對。歸根到底,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忠于我們的本性。看透文明和偽善的虛假外表,接受塑造我們的真正的力量。”
拉爾戈迸發出一陣狂笑。他這樣的反應真的讓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哪怕僅僅是因為我誤解了他,沒能獲得他的支持;而不是因為他正在嘲笑我唯一相信的東西。
他說:“我在美國那會兒研究的是什么,你知道嗎?”
“不知道。這有關系嗎?”我知道得越少,活下去的概率就越大。
拉爾戈還是告訴我了:“我在尋找一種把成熟的神經元加以胚胎化的方法。讓它們重新回到差異較小的狀態,能像在胎兒大腦中那樣活動:從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形成新的聯結。據說,這個方法是用來治療癡呆和中風的,但資助這項研究的人認為,這是向能把大腦的各個部分重新連接起來的病毒武器邁出的第一步。我懷疑,研究結果可能會相當復雜——沒有把政治意識形態強加于人的病毒——不過,凡是致殘或者讓人乖乖聽話的行為,都可以被編碼到一個相對較小的病毒包里。”
“你把它賣給販毒集團了?這樣一來,下回他們的某個頭目被捕的時候,就可以用它拿整座城市作為要挾?省得他們還要費事去刺殺法官和政客。”
拉爾戈溫和地說:“我是把它賣給了販毒集團,但不是作為武器出售的。不存在具有傳染性的軍用版。就算是原型——只是回歸到選定的神經元,卻沒有做過程序化的改變——也過于煩瑣和脆弱,難以普遍生存。還有別的技術問題。對于病毒來說,對宿主的大腦進行非常具體的復雜改造,也并不會帶來多大的繁殖優勢;有些突變體拋棄了所有無關緊要的破玩意兒,如果將病毒釋放到實際的人群中,這些突變體很快就會占據主導地位。”
“這么說……”
“我是把它作為產品賣給販毒集團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把它跟他們自己最暢銷的產品組合到了一起,交付的是嫁接后的成品:也就是一種新型的‘母親’病毒。”
“它有什么作用?”我掉進了他的圈套,哪怕這是在自掘墳墓。
“它把大腦中的一個神經元子集變成了類似白衣騎士的東西。同樣靈活,同樣移動自如。不過,在建立牢固的新突觸方面,它的表現要好得多,而不僅僅是用選定的物質來填滿神經元之間的空隙。它也不是由膳食添加劑來控制的,而是受自身分泌的分子控制。它們彼此控制。”
這樣的話我根本聽不明白:“現有的神經元可以移動自如?現有的大腦結構……就瓦解了?你制造了一種‘母親’病毒,可以把人們的腦子變成一團糨糊——而你還指望他們花錢來買?”
“不是一團糨糊。一切都是牢固的反饋回路的一部分:這些發生改變的神經元放電的情況會影響到它們分泌出的分子的范圍,而這反過來又控制著鄰近的突觸如何重新聯結。當然了,至關重要的調節中心和運動神經元不會受到影響。需要一個強烈的信號才能讓灰衣騎士發生移動:它們不會對隨便什么突發奇想都做出反應。你至少需要在一兩個小時內不受干擾,才能對大腦結構產生重大的影響。
“跟普通神經元最終對習得的行為和記憶進行編碼的方式相比,這也不算完全不同——只是更快、更靈活……而且范圍也廣泛得多。大腦的某些部分在10萬年里都沒有變過,卻可以在半天之內被徹底重塑。”
他頓了頓,和藹地端詳著我。
我脖子后面的汗水變成了冷汗:“你把病毒用到了……”
“當然了,我創造它就是為了用它。為了我自己。正因為這樣,我當初才會到這兒來。”
“為了自己動手做神經外科手術?那干嗎不直接把螺絲刀塞進眼球底下,到處亂杵,直到這樣的沖動消失呢?”我覺得一陣惡心,“至少……可卡因和海洛因,甚至包括白衣騎士,利用的都是天然受體和天然通路。你改變的這個結構,經過了成百上千萬年的進化……”
拉爾戈似乎覺得非常好笑,可是這一次他忍住了,沒有當著我的面哈哈大笑。他溫和地說:“對多數人來說,操縱自己的心智就像在迷宮里兜圈徘徊。進化饋贈給我們的就是這個:一座叫人費解的悲慘監獄。而像可卡因、海洛因或者酒精這些粗制濫造的毒品只干過一件事,就是在幾條死胡同里開辟捷徑,或者像LSD一樣,把迷宮的墻壁鑲上鏡子。白衣騎士所做的,也不過是把同樣的效果以不同的方式包裝起來而已。
“灰衣騎士則可以讓你隨心所欲地重塑整個迷宮。它們不會把你限制在某種萎縮的情感劇目里,而是徹底賦予你力量。它們讓你能精準地掌控自己到底是誰。”
我只好勉強把心中感受到的強烈厭惡先拋到一邊。拉爾戈已經決定要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那是他的問題。少數攝入“母親”的人也會這么干,可是,再多來一批有毒的破玩意兒,去跟地下實驗室鼓搗出來的垃圾競爭,這還算不上是一場國民悲劇。
拉爾戈和藹地說:“有30年的時間,我一直是自己瞧不起的那種人。我太軟弱,所以沒法改變,但自己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卻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從前想著,假如我面對現實,接受了自己的軟弱,承認了自己的墮落,會不會就沒那么卑鄙、不那么偽善?但我從來沒做到過。”
“你是不是以為,你已經把以前的個性刪除了,就像把電腦里的文件刪掉一樣輕松?那你現在是什么?圣人?天使?”
“不是。但我恰恰就是自己想當的那種人。有了灰衣騎士,你其實就成不了別的什么人了。”
我感到一陣目眩,氣得頭昏眼花。我靠在囚籠的柵欄上,穩住身子。
我說:“這么說,你把你的腦子攪得亂七八糟,感覺倒變好了。你打算在這片水貨叢林里度過余生,一邊跟毒販勾結,一邊自欺欺人地以為已經得到了救贖?”
“度過余生?也許吧。但我會守望著這個世界,滿懷期盼。”
我幾乎給噎得說不出話來:“期盼什么?難道你以為,你的習慣還會擴散到少數幾個腦殘的癮君子之外?難道你以為,灰衣騎士會橫掃全球,讓世界變得面目全非?又或者你是在撒謊——這種病毒到底是不是真的會傳染?”
“沒有。但它可以給人真正想要的東西。一旦明白了這一點,他們就會到處搜羅它的。”
我憐憫地望著他:“人們想要的是食物、性愛和權力。這一點永遠也不會變。還記得你在《黑暗的心》里畫了線的那段話嗎?你覺得那是什么意思?在內心深處,我們不過是動物而已,只有幾種簡單的欲望。其余的一切還不如微風中的谷糠。”
拉爾戈皺起眉頭,似乎在回憶我引用的這句話,然后緩緩點了點頭,說道:“你知道普通人的大腦有多少種不同的聯結方式嗎?不是任意一個大小相同的神經網絡,而是一個實際運用中的智人大腦,由非人工的胚胎學和真實經驗塑造而成。可能性大約有10的1000萬次方那么多。這是個巨大的數字:有很大的空間可以容納不同的個性和天賦,有很大的空間可以對不同生命的痕跡加以編碼。
“可是灰衣騎士會讓這個數字怎么著,你知道嗎?會在這個基礎上再倍增。它們賦予了我們固定不變的那一部分、與‘人性’緊密相關的那一部分,讓我們有機會成為跟別人大不相同的人,就像一輩子的回憶也大不相同那樣。
“康拉德的話當然沒錯,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我說的是在他寫下這段話的時候。可是如今卻遠遠不夠了。因為現在,全部的人性加起來都還不如微風中的谷糠。‘恐懼’也好,黑暗的心也好,都還不如微風中的谷糠。所有‘永遠不變的真理’——從索福克勒斯到莎士比亞,所有偉大的作家那些悲傷而美好的真知灼見——統統還不如微風中的谷糠。”
* * *
我躺在床鋪上,保持著清醒,傾聽著蟬聲和蛙鳴,琢磨著拉爾戈會如何處置我。假如他覺得自己殺不了人,那他就不會殺我——哪怕只是為了強化他能夠駕馭自我的錯覺。或許他只是把我丟到研究站外面去就算了——我可以在那里跟瑪德琳·史密斯解釋,在巢穴病毒的襲擊下,哥倫比亞空軍飛行員如何在半空中墜落,而我英勇地設法控制住了飛機。
我回想著那件事,盡量讓我的故事能自圓其說。飛行員的尸體是絕對找不到的:法醫鑒定的細節不一定非得合乎情理。
我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自己扭斷他脖子的畫面。同樣的痛悔之情再次掠過我的心頭。我煩躁地把這種感覺拋到一邊。所以我殺了他——還有幾天前的那個姑娘——在那之前,還有另外十幾個人。公司差一點兒就把我干掉了。因為這樣比較有利,也確有可能實現。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權力總是會被利用,國家總會征服國家,弱者總是遭人屠殺。其余一切都是道貌岸然的自欺。百公里外,哥倫比亞正在交戰的各派又一次證明了這一事實。
可是,萬一拉爾戈用他那種特有的“母親”病毒把我感染了呢?萬一他對我說的關于病毒的話都是真的呢?
只有在你想讓它們移動的時候,灰衣騎士才會移動。為了保持自身安全無虞,我要做的就是選擇那樣的命運。希望只做真實的自己:一個殺手,始終清楚自己面對的是最深刻的真相。擁抱野蠻和墮落,因為歸根結底,沒有別的路可走。
我老是看到他們出現在我眼前:那個飛行員,那個姑娘。
我必須毫無感覺——也希望自己毫無感覺——然后一次又一次不斷做出這樣的選擇。
否則,“我”所代表的一切就會像沙屋一樣分崩離析、被風吹散。
一個守衛在黑暗中打了個嗝,然后啐了一口。
黑夜在我面前鋪展開去,猶如一條迷失了方向的河流。
[1] 原文為西班牙語。——譯者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 亞馬孫河支流,發源于哥倫比亞的帕斯托附近,形成了哥倫比亞與厄瓜多爾、哥倫比亞與秘魯間的大部分邊界。
[3] 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位于美國新墨西哥州,是“二戰”后期聞名世界的美國原子武器研究基地;1945年,這里研制出了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
[4] 荷蘭著名版畫家。
[5] 古印度關于性愛的經典著作。
[6] 畢加索的名畫,以“納粹轟炸西班牙北部重鎮格爾尼卡”為主題。
[7] 牙買加的一種流行音樂。
[8] 約瑟夫·康拉德所著的小說,描寫一家英國貿易公司委托主人公馬洛進入非洲叢林,尋找該公司失蹤的貿易代表庫爾茨,找到時,卻發現其人已經變瘋,并很快死去。該書探索了人性潛在的、固有的黑暗面。
[9] 哥倫比亞1948年至1958年的十年暴力時期,擁護不同政治力量的佃農互相殘殺,花樣百出的折磨方式在各地輪番上演。
[10] 西蒙·玻利瓦爾,拉丁美洲獨立戰爭的先驅。
[11] 相位是描述信號波形變化的度量,或是物體周期運動的階段,通常以度(角度)為單位。兩個頻率相同的交流電相位的差叫作相位差。如果電路是純電阻,那么交流電壓和交流電流的相位差等于零,這種情況叫作同相。
[12] 將兩個或多個分子通過共價鍵化學結合的過程。
[13] 歐洲人與美洲原住民祖先混血的拉丁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