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斷斷續續地連下了好幾日,遼東自從后金興兵以來,一入嚴冬,就一直是這樣沒完沒了的鵝毛大雪,仿佛老天爺將大明兩百多年的雪憋足了一蒼穹,待到改朝換代之時,再飄飄灑灑地向世人宣示這無聲的天意。
這一日是天啟六年正月十七日,金軍大部隊到達了東昌堡,在冰天雪地的茫茫曠野中列兵休整,駐扎的軍帳從渤海海岸一直綿延到整個廣寧大路,放眼望去,前后如流,首尾不見,旌旗如林。
范文程攏著手,踩著雪面上的冰殼子,穿梭在滿漢蒙三種語言交織的空氣里,慢慢朝一頂軍帳走去,此刻他心里正盤桓著一項重大決定,范文程一生當中能讓他感到重大的決定并不多,他上一個重大決定是仗劍謁軍門,主動投靠努爾哈赤,現在他覺得是該做下一個重大決定的時候了。
范文程走到軍帳前,正碰見李永芳從里頭出來,范文程緊走兩步,敏捷地撣了下袖頭,左腳向前邁半步下屈,右手一垂,利落地給李永芳打了個千兒,“奴才給撫順額駙請安。”
這時節滴水成冰,兩人的口鼻都呼哧呼哧地冒著熱氣,李永芳青白著一張臉,隨口叫起后,抬腳繞過范文程便走,“你也是來打聽那右屯三十萬儲糧去了哪兒的罷?我先前怎么說的來著?明國這么腐敗,那右屯的糧草肯定早不剩幾粒了,貝勒們硬是不信我,結果怎么著?叫我說中了罷!說是說咱們搶了三十萬石糧草,實則其中大半是已經腐爛的陳米,一打開都發霉了,吃下去準中毒,另一小半都是濫竽充數的沙石,根本一兩飯都煮不成,白高興一場不說,還見天兒地到處遣人來問,你也問他也問,這問來問去的能問出糧食來嗎……”
范文程忙疾走幾步,趕上了李永芳的步伐,“額駙說得很是,奴才們原是不該問的,大汗早有明令,國中買賣糧食者則必治罪,且漢人不得單開糧窖,必得由女真人與漢人‘合開’,何況奴才的口糧,本來就是有定額的,倘或要另外求口吃的,總得等主子們開恩才是啊。”
李永芳停下了腳步,轉過了身來,范文程實際并不矮小瘦弱,相反,他的長相是很討蠻夷喜歡的高大威武,是充滿了雄性氣息的陽剛瑰瑋,這種長相是很占便宜的,倘或他李永芳當年沒有獻出撫順城,或者晚個幾年再獻,讓范文程能順順利利地參加大明的鄉試會試殿試,范文程憑著他的相貌和聰明才智,他是有很大可能會被大明天子欽點為進士的。
而此刻,范文程不過才快走了幾步路,口鼻里那白氣兒就喘得根煙囪似的,呼啦啦得直響,教人一見就知是肚里沒食兒的惡果,當然到了天啟六年,后金的漢人包衣肚里沒食兒是尋常事,他們的個人財產早在金軍入城的時候就被充公了,就算能在金軍剛入城時僥幸躲過一劫,也躲不過后頭的“同食、同住、同耕”、“殺窮鬼、掠富戶”以及“分丁編莊”。
如今范文程的口糧配額是六至七斗,這是后金國內對“有谷人”的定量標準,這一標準恰好能維持一個男丁的勞動力,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就是游手好閑的“無谷人”,多了則要被懷疑計劃逃跑,至于耕種所得的多余糧食,自然是需得全部上繳給主子們,私下儲糧是會被告發治罪的,故而即使范文程再如何精明自持,這會兒也因為這配糧定額與后金內部的糧食短缺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
李永芳停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不斷有巡邏士兵在他們兩人身邊穿梭而過,待范文程喘勻了氣,李永芳方重新邁動了步子,“前幾天你不是去為大汗寫勸降信了嗎?大汗怎么沒賞你吃頓好的?”
范文程跟上了他,“縱使大汗賞奴才,奴才也不敢吃,奴才可早聽說了啊,天命六年的時候,大汗去海州巡視,這剛到衙門下馬設宴,坐下來不到一刻鐘呢,就發現有八個漢人往那海州衙門的井里投毒,好險是沒吃下去啊,后來不但井水要小心,連雞鴨魚肉都不可靠,有人把毒下拌飼料的水里,讓牲畜吃了毒藥再賣掉,近兩年是好些了,畢竟現在國中不得私自售賣牲畜了么,連蒙古使者從蒙古帶來的牛羊,也只能由帶來的人在指定駐防點售賣……”
天陰得反常,腳踏在地上就是一聲脆響,好像遼東境內的所有生靈都被冰雪凍成了標本,又被一個個路過的人類踩得粉碎,兩人閑談著走了一段路,行至一處空曠之地,將那些巡邏的兵丁遠遠地甩在了幾丈遠的地方,李永芳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道,“喲,我不能再走了。”
范文程在他背后笑笑,明知故問道,“額駙怎么了?”
李永芳淡聲道,“你忘了?天命七年,大汗頒布了‘禁單身行路諭’,禁止女真人單身出行以免被殺。”
范文程高抬起腿開始跺腳,“那額駙要不嫌棄,可以暫且把奴才當成女真人,那咱們倆就算結伴出行,并不違反大汗的諭令。”
李永芳背過了手,小幅度地來回走了兩步,冷風往他懷里呼呼倒灌著,這時的風已經不是冷了,而是辣,“……其實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想說,如果右屯的這三十萬糧草是不存在的,那這十幾萬大軍是無法長時間地圍困寧遠城的,咱們的后勤補給線鋪得太長了,國中又鬧了兩年饑荒,人人面有菜色,許多漢人男丁更是死得死、逃得逃,僅憑現在的財力,根本供應不起這十幾萬大軍的消耗,倘或能速戰速決,尚且還有突破關寧錦防線的轉機,但若是那袁崇煥龜縮不出,堅守城池,八旗未必有多大勝算……”
范文程打斷道,“奴才要說的不是這個,這種軍事問題,怎么輪得到奴才來說?再說了,自從劉興祚在復州出了事后,大汗是越來越不相信漢人了,不論是哪個漢人向大汗進言,只要大汗聽到撤兵的建議是從一個漢人口中道出,則一定會先入為主地認為是這個漢人不愿見到金軍在遼東取得節節勝利才如此諫言,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奴才想勸的人不是大汗,而是額駙。”
李永芳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高高地揚起了眉,“哦?”
范文程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糅合著悲憫與興奮的復雜神情,“大汗是輸定了,李額駙,這一點您應該比誰都清楚,奴才勸您早作打算。”
李永芳一動不動地看著范文程,他意外地察覺出,范文程的語氣不是在貶低努爾哈赤,而是在可憐他們的大汗,“雖然后勤的問題沒有解決,但是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這仗都還沒有開打,你怎么就知道大汗鐵定是贏不了了?”
范文程搖搖頭,輕笑道,“奴才不是在說今時今日攻占寧遠城之事,奴才是在說……大汗去年執意遷都沈陽,實在不是明智之舉,這件事,即使奴才不說,貝勒們也是反對的,大汗在遼陽住了四年,宮殿剛剛落成就要遷都,這一搬遷,又憑空生出許多力役……”
李永芳不耐煩地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又是大汗不夠惜民愛民,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那一套老生常談,這套說辭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老范啊,現在都天啟六年了,東林黨都不時興用這套來騙廷仗了,你就別對此耿耿于懷了。”
范文程一聽李永芳喚他“老范啊”,就知道李永芳這會兒還是站在漢人立場上講話的,這時節漢人稱姓不稱名,女真人稱名不稱姓,“不,不,額駙誤會奴才了,奴才不是在說大汗太強硬,奴才是覺得,大汗的心腸太軟了。”
李永芳吸了吸鼻子,他想他肯定是凍出幻聽了,范文程接著道,“自古開創之主,無一不是心狠手辣、鐵石心腸之人,譬如昔年成吉思汗南征北戰,與部下論起何為人生之極樂時嘗說道,‘人生最大之樂,即在勝敵、逐敵、奪其所有,見其最親之人以淚洗面,乘其馬,納其妻女也’。”
“與成吉思汗比起來,大汗實在是軟得像一汪水,就說遷都沈陽一事罷,世人皆知,遼陽乃明國隆慶六年后遼東總兵的駐設之地,大汗無緣無故遷都沈陽,無非是年事已高,近鄉情怯,怕睹物思人而已,既已起兵反明,卻還眷戀故舊,如何能成為一代雄主?”
李永芳干笑了兩聲,道,“老范啊,你也太會編故事了,你怎么不去說書啊?現在整個遼南都快被屠盡了,遼南農村都要靠女人來巡守了,你卻還在這里捕風捉影,非說大汗是個軟心腸,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是,李成梁從前鎮遼的時候,確實是一直住在遼陽,但是遼東一共就這幾個大城市,只要大汗銳意進取,不是退回赫圖阿拉,那在都城的選擇上,自然不是遼陽就是沈陽啊,這不過是個巧合罷了。”
范文程一本正經地接著道,“遼南被屠戮至此,其根本原因,還是人太多、田太少,田地都被八旗圈了去,漢人除了被編入八旗農莊之外別無選擇,那自然是要反的,同樣的事情放在明國,還是一樣要反。”
“可是李額駙想過沒有,建州女真以貿易致富,大汗年輕時,常常去撫順馬市與漢人邊貿,在起兵叛明之前的二十一年里,大汗曾經八次去往北京朝貢,明國萬歷三十七年,熊廷弼為打壓建州,強行關閉了互市,且不許女真人私自販賣人參至關內,故而導致大批人參腐敗變質,損失慘重,為此,大汗甚至發明了一種‘煮參法’,以應對明國變化無常的經貿政策。”
“為了建州的貿易發展,大汗曾經如此得殫精竭慮,委曲求全,如何會一入遼沈,便忽然轉了性子,冒著被投毒暗殺的風險,也要讓八旗大肆地圈地占民,搞什么重農抑商,那海西、葉赫也就算了,大汗難道會不知道商貿的好處?難道不知道互市貿易比耕種開墾來得輕松容易得多?”
“大汗不僅都知道,而且大汗心里也清楚,國中之民如此窮困,是明國與朝鮮聯合封鎖所致,我大金要想富裕起來,單靠屠殺和屯田是沒有用的,可是大汗卻一意強攻明國用重金打造的關寧錦防線,而對更容易突破的朝鮮視若無睹,李額駙,你難道就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嗎?”
“奴才之前也是不明所以,但是后來奴才才知道,李成梁的祖先李英,于明初自朝鮮內附,因軍功世授鐵嶺衛指揮僉事,這也是李成梁自踏入仕途之時,承襲的第一個官職,大汗為何遲遲不進攻較明國而言更為孱弱的朝鮮,就是因為李成梁的祖先是朝鮮人,大汗是不忍李成梁的故鄉也來一出剃發易服,這才放過了李氏朝鮮。”
李永芳張了張口,清冽而冰冷的空氣進入了他的胸腔,刺得他心口發熱,“說不定大汗是想徐徐圖之呢,打仗是要看時機的,如果不是孫承宗離職,大汗恐怕也不會貿然進攻關寧錦防線……”
范文程笑道,“朝鮮的問題,可比明國的黨爭嚴重得多了,三年前綾陽君利用西人黨發動宮廷政變,一貫在明國和我大金之間實行中立外交的光海君被廢黜,我大金今時的困境,難道不都是三年前就預埋下的嗎?但凡大汗能狠下心,三年前光海君被流放的時候就該發兵進攻朝鮮,何至于讓天啟小皇帝白得一個扶持新任朝鮮國王的便宜?”
李永芳冷冷道,“大汗又不是薩滿巫師,總不能事事都未卜先知。”
范文程捧起手來哈了一口氣,又道,“那再說前年,前年朝鮮又發生了一場李適之亂,是李氏朝鮮五百年間唯一一次以藩鎮攻入漢城的叛亂,據說,那李適所率領的叛軍僅用半個月就逼近了首都漢城,李倧在聽說李適突破了臨津江后,立刻率百官倉皇南逃,最后那李適的叛軍,還是被八道都元帥張晚帶領官軍擊潰的。”
“去年李適的同黨,韓明璉的子侄韓潤、韓義從鴨綠江偷渡逃入我大金國土,并企圖讓大汗與其朝鮮國國內余黨里應外合,進攻義州城,大汗又為何置之不理呢?這么多進攻朝鮮的好時機,大汗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過了,除了李成梁,根本沒有第二個理由能讓大汗對朝鮮如此得心慈手軟。”
“李額駙,奴才熟讀史書,深知自古從來沒有癡情的霸主,倘或開基立業者一心沉溺于私情,無論其表面上看起來有多么狠辣,那心腸終究是軟的,這一副軟心腸,那就是為君者的軟肋,為君者既有軟肋,又如何為那留名青史的不可為之事?奴才可以斷言,大汗深情至此,絕不是那能帶領我大金入關定鼎的明君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