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
賈寶玉急匆匆在后廊上跑過去,生怕遇見賈政。
路過探春房間,見侍書在桌邊研墨,探春一邊低聲自吟,正在寫字,便悄悄進去,在身后看了一回。
一幅字寫完,拍手道:“寫得真好。”
探春回過頭,笑道:“二哥哥這幾日都心情不好,今兒怎么這樣閑心了?”
賈寶玉道:“聽老太太說,林妹妹將回來了?!?
又拿出一張手抄來,道:“還有這兒,我得了一首好詩,外頭都傳得好熱鬧。”
探春笑道:“給我瞧瞧?!?
賈寶玉抄的,正是賈珣在登科樓上抄的雜詩。
探春口中念道:“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笑道:“以詩觀人,倒有些氣魄,也是個正直敢言之人了?!?
賈寶玉笑道:“你再看。”
探春又念道:“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嘆了聲:“好句?!?
又問寶玉道:“雖是極好的,到底有非議之嫌,因何事而做的?”
寶玉得意道:“這才是此詩的妙處所在,正是在春闈放榜那日,就在登科樓上,將這讀死書、做八股的讀書人罵了個透,可謂是知音了?!?
探春道:“倒是個膽大的,二哥哥若是在老爺面前講,少不得又要挨罵了。”
賈寶玉笑道:“這不在妹妹跟前,才說的嗎,就是不知道這賈懷玉系何人,我們這族里,不曾聽過這名字,可見這樣有見識的人,也不總生在咱們這樣人家?!?
探春疑道:“賈懷玉?”
寶玉奇道:“三妹妹聽過這名字?”
探春笑道:“前兒去寶姐姐屋里坐,聽她說過,之前來過府上,給林姐姐送東西的珣二哥,前些時候被陛下封了官,賜了字,好像就是懷玉二字,這詩,莫非是他作的?!?
聽聞是個做官的人寫的詩,也不理會賈珣是誰,賈寶玉頓時興致索然了。
只嘟囔道:“還以為是位高士,卻不想竟是祿蠹之流,前次見他,卻是看錯了?!?
探春卻道:“二哥哥未免偏頗了,如按這個說法,老爺豈不也成了祿蠹了,珣二哥能作此詩,可見是善思索的,只是不知這不拘一格,究竟如何?”
賈寶玉道:“旁的不說,只這四書八股,最該廢的,好好的文章,經這一番,都味同嚼蠟了?!?
探春知他一貫的性情如此,也不欲爭。
笑道:“東府事了之后,老爺必要考問你學問了,到時候也這般答話,好多著呢?!?
賈寶玉瞬時泄了氣,又道:“明兒送殯,大家都記得,可終究成了灰,人也忘了干凈?!?
探春見他忽有了呆意,不免嚇了一跳。
急中生智,打趣道:“過這幾日,林姐姐便回來了,可不是忘得干凈了?!?
寶玉聽這話,一下不好意思起來,方才的傷情之意,也頓時無了。
且說寧國府中,料理秦可卿的喪事,接待各家誥命,一邊各家人情往來,禮儀具備,皆由鳳姐兒一人籌辦,竟無亂象。
次日天明,吉時已到。
一應執事陳設,都系現趕做出來的,一色光艷奪目。
那時官客來送殯的,四王八公這些老世親的自不必說,各王孫公子不可勝數。
只看著送殯的排場,滿滿當當直將大街堵上。
劉釗雖已回了京,但一事不勞二主,膠東侯府仍讓賈珣仍來送殯。
賈珣來時,見蔣子寧正和同領著五城兵馬司的裘良說話。
這裘良系景田侯之孫,因故未能襲爵。
現掌著中兵馬指揮司,名義上可統管五城,實際控制兵力卻不及其他四城兵馬司。
裘良和賈珣打過交道,系市易司稅票的事,只是衙門官面往來,但兩人并無交情,也不曾拜訪過。
今日趁蔣子寧在,便介紹認識。
裘良問賈珣:“如今戶部和市易司都給我們兵馬司發了稅票,協助辦稅,你也是負責人之一,透個底,怎么個說法?”
賈珣道:“按我的立場,自然用市易司的票,不過,兵馬司要考慮的是,這收上來的稅能回來多少,我記得兵馬司初設之時,民有所急,事不敢緩,到處都是稱贊的,如今卻如兵匪,盤剝商市,勒索細民,未免有失體面。”
雖當著兩個兵馬司的指揮使,賈珣并不遮掩,兩人雖覺得不快,卻也反駁不得。
原本送殯的悲傷氣氛中,又多了幾分沉悶。
蔣子寧問:“以你的說法,若用了市易司的票,就能給兵馬司滿餉了?”
賈珣道:“八九不離十,不過銀子會從陛下的內帑中發出來?!?
裘良笑道:“可見是個諂媚之臣了,不過軍餉自內帑出,倒是良法?!?
蔣子寧問:“你的廠子辦得怎樣了,你買的南城好大一片荒山,乃是保齡侯家的,前些時候赴宴閑話時,還好一陣笑話你呢,說終于碰見識貨的,花了高價買那些破石頭?!?
賈珣道:“已動工了些,都出了一批貨了,只是比較粗糙,不曾入你們眼罷了?!?
聽了這話,裘良便沒了興趣,蔣子寧道:“工程可大,你哪來這么多銀子?”
賈珣道:“已經欠著二十萬兩,不過也是朝廷的號召不是嗎?”
蔣子寧搖了搖頭,低聲道:“你倒真舍得,說實話,即便是現在,我對新政仍沒什么信心,不過稅票的事,東城這邊,我會用市易司的,成敗如何,我便不管了。”
賈珣又悄聲問:“入夏之際,從登州出海了一批船,蔣大哥也參與了吧?!?
蔣子寧道:“這是自然,擺明賺錢的事兒,我自然要參與的。”
賈珣又問:“可買糧了?”
蔣子寧道:“欽兄弟倒和我講過,但我覺得不好,沒讓買,怎么,有說法?”
賈珣道:“這倒還好,只怕有人不想工廠辦好,將糧源拿住不肯放,我大約覺得,今年秋冬之際,糧價會大漲?!?
裘良也靠過來問:“既然你說糧價會漲,怎么自己不屯糧?”
賈珣作疑問狀:“我屯了啊。”
裘良問:“你若是屯了糧,我兵馬司會一點兒消息也無不成?”
賈珣道:“我屯在別人糧庫里頭呢?!?
兩人瞬間就沒了興致。
裘良也并沒說定,會不會用市易司的稅票。
送殯的隊伍已走出許多路,只見一座大轎鳴鑼張傘而來。
賈珣正欲回返,見此盛況,也不由駐足。
聽得人議論,方知是北靜王水溶,賈珣素知兩府累世至交,并不為奇。
于京師之中,多聞得北靜王之名,卻有些好奇,便多看了會子。
只見雙方敘了國禮,又是一番寒暄不止,也便無了興致。
尋了個由頭,自回了臨清門賈府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