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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愛的形而上學

你們這些有智慧和高深學問的人,

你們想過,并且也知道的,

為何一切都要交配?

這到底是怎樣發生,何時發生的?

為什么他們會相愛和親吻?

你們這些高貴的智者,告訴我吧!

我這是發生了什么,

想好了告訴我是何時、何地和如何

為什么在我的身上會有這樣的事情?

——比格爾

這一章是到此為止4篇文章中的最后一篇。這4篇文章互相之間有多方面的關聯,而由于這些關聯,這些文章就在某種程度上組成了一個從屬的整體。細心的讀者會認出這一點,而不需我不得不由于援引和重復而中斷我的陳述。

我們習以為常地看到文學家首要著眼于描寫兩性的愛情。這性愛一般是所有戲劇作品的首要題材,既有悲劇也有喜劇,既有浪漫劇也有古典劇,既有印度的也有歐洲的。性愛也同樣是絕大部分抒情詩和史詩作品的素材,尤其是如果我們把汗牛充棟的長篇浪漫傳奇也歸入史詩作品的類別——這些浪漫傳奇自多個世紀以來,在歐洲所有的文明國家年復一年地定期生產出來,就像大地結出的果子。所有這些作品,就其主要內容而言,不外乎對現正談論的激情從多方面或簡短、或詳盡的描寫。而且這方面描寫最成功的作品,諸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新愛洛伊絲》《少年維特的煩惱》,已經獲得了不朽的聲名。雖然拉羅什???/span>認為狂熱的愛情猶如鬼魂:所有人都談論它們,但卻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它們;同樣,雖然利希滕貝格在他的文章《論愛情的力量》中反駁和否認這一激情是真實的和合乎自然的——但是,他們都是大錯特錯的。這是因為某樣對人性是陌生的、有悖于人性的東西,亦即只是某種從空氣中胡搗出來的怪東西,是不可能在各個時代都得到文學天才們不知疲倦的描繪的,人們也不可能帶著不變的興趣領會和接受這些東西。缺乏真理的東西不會具有藝術美:

只有真實的才是美的;只有真實的才是可愛的。

——布瓦洛

確實,經驗——雖然那不是每天都有的經驗——也證實了:那一般只是熱烈的但仍可控制的喜愛,在某些情形下會發展為一種在激烈性方面超過了任何其他的激情;到了那個時候,人們就會拋開一切顧慮,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和堅持去克服一切阻礙,以致為了滿足這一激情,人們毫不猶豫地甘冒生命的危險;如果這一激情實在無法滿足,甚至會不惜付出生命。維特和雅可布·奧蒂斯并不只是存在于小說之中,而是每年在歐洲我們都至少看到好幾個屬于關于他們的死,我們無從知曉的人,因為他們的苦痛,除了官方報告的記錄人和報紙的記者,別無其他記錄者。讀一下英文和法文報紙所登的警察報告就可證實我并無虛言。不過,被這同樣的激情送進瘋人院的人數就更多了。最后,每年都會有一兩樁相戀者由于外在情勢的阻撓而雙雙殉情的案例。可是,讓我感到費解的,就是這些確信彼此相愛、并且期望在享受這種愛情中得到至高快樂的人,為何不是寧可走出極端的一步,脫離一切關系和忍受各種不便,而是連帶這生命拱手讓出那在他們想象中無法更大的幸福。至于強烈程度較低的那種激情及其對人們的輕微襲擊,每天我們都有目共睹;如果我們還不至于那么衰老的話,我們通常有心共感呢。

經過這一番的回憶,我們既不可以懷疑這種愛情的實在性,也不能懷疑它的重要性,因此也就不會感到奇怪,一個哲學家也來探討這一屬于所有文學家的永恒主題,而會對此感到不解:這樣一件在人們生活中無一例外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事情,至今為止竟然幾乎完全不曾得到哲學家的思考,這方面的素材仍然未經處理。柏拉圖是對這一問題至為關注的哲學家,尤其是在《會飲篇》和《菲德洛斯篇》。但他就此所表達的看法只局限于神話、寓言、笑話等,并且絕大部分內容也只涉及希臘人對男孩的愛戀。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對這一話題不多的談論既不充分,同時也是錯誤的。康德在《論美感和崇高感》(羅森克蘭茨版本,第435頁及以下)第三節對這一話題的討論是相當皮毛的,并沒有多少專業知識,因此某些部分也是不正確的。最后,普拉特納在《人類學》(§§1347及以下)對這一問題的探討,每個人都會發現那既呆板又膚淺。相比之下,斯賓諾莎對這一問題的定義,因為極其幼稚,足以博取我們一樂而值得一提:愛情是伴隨著一個外在原因的表象而產生的癢感(《倫理學》,4,命題44,論證)。因此,我沒有先行者可供利用或反駁。這樁事情硬是客觀地擺在了我的面前,是自動與我對這一世界的考察聯系起來的。此外,對那些本身正受著這一激情的控制,因此在試圖用最崇高和最超凡脫俗的形象來表達他們洋溢的感情的人,我是最不可能寄望得到他們的贊同的:對這些人來說,我的觀點顯得太過肉體、太過物質,盡管我的觀點從根本上是形而上的,甚至是超驗的。假使他們稍稍想一下:假如今天激發他們寫下田園抒情詩和十四行詩的對象早出生了18年,那他們幾乎不會向她們看上一眼呢。

這是因為所有的熱戀,無論擺出多么超凡脫俗的樣子,都只是植根于性欲之中,并的確完全只是一種更清楚明確、具體特定、在最嚴格意義上個人化了的性欲。現在,就讓我們謹記這一點,考察一下性愛以各種程度和細微差別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不僅只在戲劇和浪漫小說那里,而且也在這真實世界中:在此,性愛顯示為所有推動力中最強勁和最活躍者,僅次于對生命的愛;它持續不斷地占去人類中部分年輕人的一半精力和思想,是幾乎所有愿望和努力的最終目標;至關重要的人類事務受到它的不利左右,每過一小時就會中斷人們至為嚴肅、認真進行的事情;有時候,甚至會讓最偉大的精神頭腦暫時陷入迷惘和混亂之中;它無所顧忌地以其破爛垃圾干擾政治家的談判和學者們的探究,知道如何把愛的小紙條和卷發束夾進甚至傳道的夾包、哲學的手稿里面;每天都挑起和煽動糊里糊涂、惡劣野蠻的爭執斗毆,損害了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關系,扯斷了最牢不可破的紐帶;它時而要求為其獻出健康或者生命,時而又得奉上財富、地位和幸福;它甚至使一向誠實的人變得沒了良心,讓之前一直忠心耿耿的人淪為叛徒;據此,總的來說,性愛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執意要把一切都顛倒過來,弄成混亂的一團糟。這樣,人們就忍不住大聲喊出:為何這般的喧嘩?這些渴望、吵鬧、害怕、困頓,到底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漢斯要找到他的格蕾特嘛,[1]為何這樣的小事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并為井井有條的人類生活帶來這些沒完沒了的煩擾和混亂?不過,真理的精靈會向嚴肅認真的探究者慢慢顯露答案:這里所涉及的可一點都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相反,這種事情的重要性是與人們認真、熱情的努力完全相稱的。所有的情事不管上演的是穿著襪子抑或穿著高蹺鞋,其最終目標的確要比人生中任何其他目標都更重要,這目標因此完全值得人們一絲不茍的追求。也就是說,這些情事所決定的不是別的,而是下一代人的構成。當我們退出舞臺以后,將要登場的人物角色,其存在和內在構成,全由這些風流韻事所決定。正如這些將來的人,其存在完全以我們的性欲為條件,同樣,這些人的本質也以滿足性欲,即進行性愛而由個人的選擇為條件,并以此在各個方面不可挽回地確定下來了。這就是解答這問題的關鍵線索。當我們運用這一線索,一一審核熱戀的等級,從只是一般、泛泛的喜歡一直到最狂熱的激情,那我們就會有更精確的了解。這樣,我們了解到這等級的不同源自這種選擇的個人化程度。

現在一代人的總體情事合起來,據此就是整個人類為將來一代人的構成方面的考慮,而將來的一代人又決定了以后無數代人的構成。這事情極其重要,因為它并不像其他事情那樣只關乎個體的禍、福,而是關乎將來人類的存在和特定構成;因此,個人的意欲以加強了的能量作為種屬的意欲出現了。正是基于此,愛情事件才會是莊嚴偉大和崇高感人、那些狂喜和痛苦也才有超驗的特性——而這些,自千百年來就由文學家通過無數的例子永不疲倦地表現出來,因為沒有任何其他題材能像性愛那樣吸引人們的興趣。由于這一題材涉及種屬的命運,而其他各類題材只關乎個體的事情,所以,這題材與其他題材的關系就像一個實體與這一實體的某一表面的關系。正因為這樣,一部戲劇缺少了愛情情節就很難吸引觀眾的興趣;在另一方面,就算人們天天重彈這一老調,這題材也永遠不會窮盡。

在個體意識中表明的、并沒有以異性的某一特定個體為目標的泛泛的性欲,不折不扣的、就其本身而言的、在現象之外的生存意欲。但在意識中顯現的、目標指向了某一特定個人的性欲,就其本身而言,是作為一個精確確定了的個體而存在的生存意欲。在這后一種情形里,性欲盡管就其本身是一種主體的需要,但卻知道要非常巧妙地戴上一副客觀贊賞的面具并以此欺騙意識,因為大自然需要這種策略以達到目的。但在每一個愛戀的例子里,無論男女雙方彼此的贊賞顯得多么的客觀和帶有崇高的意味,唯一著眼的只是生產一個具有特定構成的個體而已。這一點首先可由此得到證實:關鍵的并不是,例如,對方也愛自己,而是要占有對方,也就是說,要享受對方的身體。所以,就算確信對方也愛自己,但如果無法占有她的身體,那就一點都不會給戀者以安慰。不少碰到這種情形的人,已經開槍了斷自己。相比之下,那些深愛著對方的人,假如無法得到對方同樣的回應,但只要能夠占有對方的身體,亦即得到肉體的歡娛,那也就勉強湊合。證明這一點的,是所有那些強迫性的婚姻,以及雖然女方對男方沒有愛意,但男方通過贈送大量的禮物和做出其他犧牲而換取女方歡心的情形;甚至還有強奸的例子。要生產這一特定的孩子,就是整段浪漫情事的真正目的,雖然當事雙方并不會意識到這一點;至于為達到這一目的而采用的手段和方法則是枝節的事情。盡管那些高貴和感情細膩的靈魂,尤其是那些熱戀中人在此會大聲反對我的這一說出了粗俗現實的觀點,但他們可都是錯的。這是因為難道精確確定下一代人的個性不是一個比他們那些洋溢的感情和超感覺的肥皂泡高得多和有價值得多的目標嗎?的確,在這現世上所有的目標中,還有一個更重要和更遠大的目標嗎?也只有這樣的目標才配得上我們對激情之愛的深切感受,才配得上與愛情一道出現的認真執著,以及愛情甚至對其范圍和情景的微小細節所給予的重要性。只有在認定了這一目的就是真實的情況下,那為了得到愛戀的對象而不厭其煩地、沒完沒了地折騰和費心勞力才似乎與整樁事情相稱。這是因為將來的一代及其全部的個性特質,就是經由那些努力和操勞才得以擠進生存的。事實上,早在人們為滿足他們名為愛情的性欲而做出如此謹慎、執拗和具體明確的選擇時,這將來的一代就已經蠢蠢欲動了。兩個戀人間逐漸加深的愛慕實際上就是兩個戀人可以并且想要生產的新的個體的生命意欲;確實,在他們那充滿渴望的四目交投之時,這一新的個體就已經燃起了新生命之火,并且宣告了那將是和諧、構造良好的有個性之人。男女雙方感覺到了要實實在在地結合、融合而造成一個獨特的生命體,目的是在這以后只作為這獨特的生命體存活下去;這一渴望最終在由他們所生產的孩子身上得到了實現,因為在孩子的身上,從雙方傳過來的素質融會結合地存活下去。反過來,一對男女互相的、明顯的、持續的反感則顯示:由他們兩人生產的孩子只能是一個結構糟糕,自身有欠和諧、不幸的生命。所以,卡爾德隆雖然稱殘忍、可怕的色米拉彌斯為出自空氣的女兒,但卻介紹她是在謀殺了丈夫以后實施強奸所生下的女兒——卡爾德隆的做法是別有一番深意的。

但是,最終以如此強力把不同性別的兩個個體專門湊合在一起的,是顯現在整個種屬中的生存意欲:在此,生存意欲期望自身的本質以符合自己目的的方式客體化在這兩人能夠生產的個體。也就是說,這一個體將具備來自父親的意欲或者性格,來自母親的智力,來自雙親的身體構成:但通常這一個體的形狀更多的是跟隨父親,大小則更多地跟隨母親——這一點與雜交動物所表現出來的規律相符,主要是因為胚胎的體積是由子宮的體積而定的。正如一個人那相當特別的和為這個人所僅有的獨特個性是如此難以解釋的,同樣,兩個戀人間相當特別的和個人化的激情也是如此。確實,歸根到底,這兩者就是同一樣東西:前者明白顯現了后者隱而不露的東西。當父母開始彼此相愛,亦即像表達得非常精確的英語短語——to fancy each other[2]——所說的那樣,那一刻確實可被視為一個新的個體的最初形成和這個體生命的胚胎之心。就像我已經說過的,在他們充滿渴望的眼神相交和鎖定在一起時,新生命的第一顆種子就產生了——當然,這一顆種子一如所有其他種子,通常都被踐踏浪費了。這一新的個體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新的(柏拉圖式的)理念:正如所有的理念都極力爭取進入現象,為此目的貪婪地抓住因果律分配給所有這些理念的物質,同樣,人的個體性的這一特別理念也異常激烈和貪婪地爭取在現象中實現。這種激烈和貪婪恰恰是那未來雙親相互間的激情。這激情有無數的級別,其兩端人們至少可以用“感官肉欲”和“圣潔愛情”形容,但就其本質而言,所有這些始終是同一樣東西。在另一方面,就其程度而言,這種激情越是個人化,亦即被愛者,因其部位和素質的緣故越能夠專門滿足戀愛者的愿望,越投合戀愛者因其自身個性而確定下來的要求,那這種激情就越強烈。但這些到底取決于什么,隨著下面更進一步的討論,會變得更清晰。首先和從根本上,戀愛者喜歡的是健康、力量和美,即喜歡青春,因為意欲首先要求展現的是人種的種屬特征——這是人的一切個性的基礎。一般的短暫戀愛并不會走得比這遠很多。然后,與人的種屬特征相連的則是更專門的要求,這些我們將繼續個別地探討;而伴隨著這些專門要求,一旦看到滿足就在眼前,激情就會提升。但最高程度的這種激情是出自兩個個性的彼此契合:由于這一契合,父親的意欲,亦即性格,與母親的智力結合以后,就恰好圓滿完成這樣一個個體——對這一個體,那在這整個種屬中顯現的生存意欲感受到了渴求,這一渴求是與意欲的大小相應的,因此超出了一個凡夫之心的范圍,其動因也同樣超出了個人智力所能理解的范圍。這也就是真正的、巨大的激情之魂。那么,兩個人越是完美地在各式各樣的、稍后再探討的方面契合對方,那這兩個人相互間的激情就會越強烈。因為在這世上并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所以,某一確定的女人必然最完美地契合某一確定的男人——這始終是就其所要生產的小孩而言的。真正的狂熱的愛是那樣的少見,正如兩個這樣的人偶然相遇在一起是很少見的。但因為這樣一種愛的可能性對每個人來說始終是存在的,所以,在文學作品里面,關于這種狂熱的愛的描寫就能為我們所理解。正因為愛戀激情圍繞著要生產出來的孩子及其素質,其內核就在于此,所以,在兩個年輕和具有一定文化修養的異性之間,由于兩人在氣質、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的和諧一致,他們之間可以存在一種不夾雜著性愛成分的友誼,在性愛方面,他們甚至會產生某種反感和厭惡。其中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生產出來的孩子在肉體上或者精神上會帶有不和諧的素質,一句話,這小孩的存在與構成不符合在種屬上顯現的生存意欲的目標。在相反的情形中,雖然兩人在氣質、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都不同,由此也產生了相互間的反感,甚至敵意,但性愛卻是可以產生和延續的——在此,如果性愛蒙蔽了當事人,對上述那些差異視而不見而導致了婚姻,那這樣的婚姻將是非常不幸的。

現在將更深入、徹底地探討性愛這一問題。自私和利己這一特質如此深植于每一個性之中,以至為了要刺激某一個體生物活動起來,利己的目標就是我們唯一可以確切信賴的。雖然種屬比弱小的個體性本身對個體有著更早的、更密切的和更大的權利,但當個體需要為種屬的持續和構成行動起來,甚至犧牲時,個體的智力并不能夠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以至可以為這一目的發揮作用,因為智力只是為服務個體而設計的。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大自然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只能通過把某種錯覺植入個體之中,好讓事實上只是對種屬有好處的事情,在個體看來成了自己的好事。這樣,個體才會錯覺地以為在為自己服務的情況下為種屬盡力。在這一過程中,某種僅是幻象、隨后馬上消失的東西在一個體的眼前晃動,取代現實成了動因。這一錯覺就是本能。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本能可被視為種屬的感覺——它把對種屬有益的東西呈現給了意欲。但因為意欲在此已經成了個體的意欲,所以,必須讓它受騙,以便把種屬的感覺所呈現的東西,讓它透過個體的感覺察覺到,也就是說,讓個體誤以為在追求自己的目標,而其實這個體只是致力于普遍(“generelle”,在此采用了這個詞的本義)的目的。本能的外在現象,我們在動物身上最清楚地觀察到,因為在動物那里,本能的角色是至為重要的;但本能的內在運作過程,我們卻像了解一切內在的東西那樣,只能在我們的自身去了解。雖然人們會以為人幾乎沒有任何本能,頂多只有新生嬰兒尋找和緊抓母親乳房的那種本能而已。但事實上,我們有一相當明確、清晰,而且復雜的本能,即精細、認真、固執、任性地選擇其他個體以獲得性滿足。這一性欲滿足本身,只要是某一基于個人迫切需要的感官享受,那與另一個體的美或丑是根本無關的。但那仍然相當熱切地考慮另一個體的美、丑,以及由此小心、謹慎選擇的做法,因而很明顯是與選擇者本身無關的,雖然選擇者誤以為與他自己有關;這其實是與那真正的目的、與要生產的小孩有關的,因為在這小孩那里,需要盡可能地維持種屬純粹和正確的典型。也就是說,由于眾多自然、身體的意外和道德上的劣性,形成了人的形態方面的多樣退化和缺陷;盡管如此,人的真正典型連帶各個部分,總會被重新確立起來,而這無一例外就在指導性欲的美感的指引下進行。缺少了這種美感的指引,性欲就會淪為一種令人厭惡的需求而已。據此,每個人首先都明確喜歡和熱切追求最美麗的個體,亦即帶著最純粹的種屬特征的印記的人。其次,每個人都會在其他個體身上特別要求他自身所欠缺的完美;甚至與自己的缺陷恰成相反對照的那些缺陷,在他的眼里也被看作是美的。例如,矮小的男子會尋找高大的女人,金頭發的人喜愛黑頭發的人,等等。男人在看到一個符合自己的美感的女人時,會感覺到心醉神迷;與這個女人的結合,在他看來就是這世上至為美好的事情。這恰恰是種屬的感覺。這種屬的感覺在認出個體清晰凸顯的種屬印記以后,就希望這個男人能把這種屬的印記延續下去。維持種屬典型就得依靠這種對美的明確喜好,所以,這種喜好能有如此強大的作用。稍后,我們將專門考察這種喜好所根據的理由。由此可見,在此引導著人們的的確是一種著眼于種屬利益的本能,與此同時,人們自己卻誤以為只是在為自己尋求更高的享受。事實上,我們在此獲得了對所有本能的內在本質的一個具有豐富教益的啟發,而所有的本能幾乎無例外地驅使個體生物為追求種屬的利益而活動起來,一如這里的例子。一只昆蟲只是為了得到一處產卵的地方而細致認真地尋找某一特定的樹木、水果、糞堆或者肉塊,或者像姬蜂那樣,尋找另一只昆蟲的幼體;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不避勞苦和危險。而這就明顯類似于一個人為了滿足性欲而細致認真、小心謹慎地挑選一個有特定的、在個體上吸引自己的素質構成的女人,并且他是如此熱切地渴望得到她,以致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經常罔顧一切理性、犧牲自己的生活幸福而締結愚蠢的婚姻,或者卷入一樁風流韻事之中,并為此賠上自己的財產、榮譽和生命,或者甚至會做諸如通奸、強奸等犯罪行為。所有的這一切,不過就是為了根據那無處不在的、君主般的大自然意欲,以最適當的方式為種屬服務——雖然這以個體為代價。也就是說,在任何情況下,本能都好像是按照某一目標概念而行事,然而又完全沒有這一目標概念。一旦行動的個體無法理解目標,或者不愿意追隨這一目標,那大自然就會把本能植入這一個體之中。因此,本能一般只是給予動物,而且主要是給予最低等的動物,因為這些動物只有很微弱的理解力。幾乎唯獨在現在考察的這一情形下,本能也才給予了人,因為人雖然能夠明白那目的,但卻不會以所需的熱情,亦即不會,甚至付出自己個人利益和幸福的代價來追求這一目的。真相在這里,一如在所有的本能,變身為人們頭腦中的錯覺、幻想,目的是對意欲施加影響。那肉欲享受的錯覺欺騙了這個男人:在一個吸引他的美麗女人的懷里,他所得到的享受更甚于在別的女人懷里;或者這一錯覺全部和唯一指向某一特定的個人,讓這男人確信占有這個女人就會給他帶來無限的幸福。據此,他誤以為現在是為了自己的享樂而操勞和犧牲,其實他這樣做只是為了維持種屬正規的典型,或者只是某一相當特定的、只能出自這對父母的個體現在要求進入生存。在此,本能的特征都具備了,也就是說,某種行事似乎遵循著某一目標概念,但這一目標概念卻又是完全沒有的;受到那錯覺驅使的人經常,甚至憎惡和阻止那唯一引導著他的目的,亦即生育——幾乎所有非婚姻的私通行為都是這樣的情形。與我所闡述的本能的特征相一致,每個熱戀的人在終于得到他的快樂以后,都會體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失望,都會驚訝地發現:自己如此渴望的東西并沒有比任何其他別的性的滿足帶來更多的東西,他也看不出這樣一來他又有了什么非常的好處。也就是說,這一欲望與他的所有其他欲望的關系猶如種屬與個體的關系,因而也就是無限之物與有限之物的關系。而這一滿足本來是為了種屬的利益,所以并不會進入個體的意識;而這一個體在此受著種屬意欲的鼓動,以種種犧牲為一個目的服務,而這一目的卻又根本不是他自身的目的。所以,在偉大的工作終于大功告成以后,每一個戀人都會發現自己受騙上當了,因為錯覺消失了,而在此全憑這一錯覺的作用,個體才會受到種屬的蒙騙。因此,柏拉圖相當準確地說過:沒有什么比性欲更會吹牛的了(《斐萊布篇》,319)。

但這一切再一次讓我們了解了動物的本能和遺傳本領。毫無疑問,動物也是受到某種錯覺的影響——這錯覺讓它們誤以為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其實,這些動物卻是為了種屬而孜孜不倦地勞作和做出種種自我犧牲:鳥兒建造自己的巢兒;昆蟲尋找唯一適合產卵的地方,或者捕捉一些自己不能食用、但卻必須放置在卵子旁邊作為將來出生的幼蟲的飼料;蜜蜂、黃蜂、螞蟻埋頭營造那巧奪天工的建筑物和異常復雜的系統。它們肯定都受到某種錯覺的引導,這種錯覺把為種屬的服務裹上自我目的的外衣。要理解那在本能的表現下面所隱藏著的內在或主觀運作過程,這大概就是唯一的途徑。但從外在或客觀上看,那些主要聽任本能擺布的動物,尤其是昆蟲都表現出了神經節系統,亦即主觀的神經系統相對于客觀的大腦系統的優勢。由此可以推論:這些動物與其說是為一種客觀的、正確的理解所驅使,還不如說是受到主觀的、刺激起意愿的表象的驅使,而這些表象是通過神經節系統作用于腦髓而產生的;因此,這些動物也是受到某種錯覺的驅使。這就是所有本能發揮作用的生理過程。為解釋這一點,我再舉出另一有關人的本能的例子,雖然這一例子不是很鮮明。懷孕婦女那反復無常的胃口,這似乎是因為給予胚胎的營養有時候需要灌輸給胚胎的血液有某一專門的或者特別的變化,于是,能引起這樣的變化的食物馬上就成了孕婦心目中異常誘人的美食。錯覺在此也就產生了。據此,女人比男人有多一樣的本能,女人的神經節系統也更加地發達。從人類腦髓的巨大優勢就可解釋為何人類的本能比動物少,甚至這些不多的本能也容易被誤導,也就是說,那本能地引導著人們挑選配偶以滿足性欲的美感,在退化為雞奸的癖好時就遭受了誤導。這類似于某些麗蠅的例子,它們不是依據本能把卵子產在腐肉上,而是把卵子產在海芋的花朵上面,因為麗蠅被這種植物的腐肉氣味誤導了。

至于一切性愛歸根到底就是一種本能,完全著眼于要生產的后代——這可以從對這一本能更為詳細的剖析中獲得完全的證實,所以,這些分析是不可以省略掉的。首先,男人本性上在愛情方面喜歡多變,女人則傾向于專一。男人從獲得了性欲滿足的一刻起,愛情就明顯下降了。幾乎每一個其他的女人都會比他已經占有的女人更能吸引他,因為他渴望多種多樣。相比之下,女人的愛情卻從上述那一刻起增強了。這是大自然的目的使然:那就是維持和因此盡可能地繁殖種屬。也就是說,一個男人可以在一年里輕松、容易地生育超過一百個孩子,只要他有足夠數量的女人就行;但一個女人,哪怕跟許多個男子在一起,也只能在一年里給這世上帶來一個孩子(孿生孩子除外)。因此,男人總是尋找其他女人;而女人則相反,女人會緊緊地依附她那一個男人,因為大自然驅使她本能地、不加思考地留住將來小孩的養育者和保護者。由此看來,婚姻上的忠實對男人來說就是人為的,但對女人則是自然的。也就是說,女人的通奸行為比男人的這種行為更難以原諒:從客觀上看,是因為女人的通奸行為所帶來的后果;從主觀上看,因為這種行為是違犯自然的。

不過,為了更透徹和讓人們完全確信,對異性的喜愛,無論在我們看來是多么的客觀,也只不過是喬裝打扮了的本能,亦即種屬的感覺,其爭取的是維持種屬的典型——那我們就有必要仔細地考察在這種對異性的喜愛里那些引導著我們的考慮和理由,必須深入專門的個別理由,盡管在此要提到的細節在哲學著作中會顯得很古怪。這些考慮和理由可分為直接涉及種屬的典型,亦即形體美的一類;著重于精神、心理素質的一類;最后是相對性的一類,即需透過雙方以修正與中和兩人的片面性和不正常素質。我們將逐一討論它們。

引導我們的喜愛和選擇的首要考慮是年齡??偟膩碚f,我們會接受從月經開始到月經結束的一段年齡,但明顯偏愛從18歲到28歲之間的女子。處于這一年齡段之外的女人不再能吸引我們;一個年老的,亦即閉經的女人會引起我們的厭惡。青春但并不貌美的女子永遠有魅力,貌美但不再青春就沒有吸引力了。很明顯,在此,那無意識中引導我們的目的,是那可能的繁殖后代。所以,每個人隨著自己遠離生育或者受孕的最佳時期而相應地失去吸引異性的魅力。引起我們喜愛的第二個考慮因素是健康。急性病只是暫時困擾我們,但慢性病或者體力(智力)的衰退都會嚇倒我們,因為這些東西是可以遺傳給孩子的。第三個考慮因素是對方的身體骨架,因為這是種屬形態的基礎。除了高齡和疾病以外,再沒有什么比畸形的身材更引起我們的反感了,就算配上最美麗的一張面孔也難以彌補;就算是一張至為丑陋的面孔,只要有一挺拔的身材,那絕對更勝前者一籌。再者,我們對對方身材骨架有欠勻稱是至為敏感的,例如,短足、矮腿、縮了水似的身材,還有那一瘸一拐的走相——如果這不是外在事故造成的話。相比之下,一副絕妙、勻稱的身材可以彌補所有其他缺陷,會讓我們著迷。大家對小足的珍視也可歸入這一類原因,因為小足是種屬的基本特征,沒有動物能有人這樣小的、加在一起的骶骨和蹠骨,而這一特征又跟人們直著身子走路相關:人是蹠行哺乳動物。據此,耶穌·西拉子說過:“一個挺直身材、有美麗雙腳的女人,就好像是有銀基座的金柱子?!保ā兑d·西拉子智慧書》,26∶23,根據克勞斯那修改的譯本)牙齒同樣是我們所看重的,因為這些對汲取營養是很重要的,尤其會遺傳給子女。第四個考慮是一定程度的肌肉豐滿,也就是說,身體的植物功能、肉體要占據優勢,因為這會保證帶給胎兒豐富的養料。所以,女方瘦削無肉會讓人大倒胃口。女人的豐滿胸脯特別能夠吸引男人,因為女人的胸脯與她的生殖機能直接相關,向新生兒保證了豐富的食物。但異常肥胖的女人卻引起我們的厭惡情緒,原因就是這種身體狀態顯示子宮萎縮,亦即難以受孕——這不是經由大腦,而是透過本能知道的。對方的美貌也是一個因素。在這里,我們首先關注的是臉部的骨頭,因此主要是察看對方的鼻子是否好看,而短小、鼻孔朝天的鼻子會毀掉臉上的一切好處。鼻子稍微向上抑或向下彎曲決定了不知多少女孩子的生活幸福,并且應該是這樣,因為這涉及種屬的典型。由上頜骨形成的較小嘴巴,作為人的臉部種屬特征是相當關鍵的,與動物的嘴巴恰成對照。向后收縮、好像被人砍削了一截的下巴尤其令人作嘔,因為明顯突出的下巴是我們人類種屬獨一無二的特征。最后,我們會察看對方的眼睛和額頭是否漂亮,因為眼睛和額頭與人的精神素質,尤其是智力素質有關,而智力素質是遺傳自母親的。

在另一方面,女人的無意識中的喜愛理由,我們自然不能那么精確地羅列出來。大體上,我們可以說出下面這幾點。她們偏愛從30歲到35歲的年齡段,而不是更年輕的小伙子——盡管小伙子事實上顯現了最高的人類之美。原因是女人并不是由審美趣味指揮自己的,而是受著本能的引導——這本能認識到處于上述年齡段的男人達到了生殖力的頂峰??偟膩碚f,女人對男人的美,尤其是俊美的面孔并不那么重視,似乎她們要把傳給孩子美貌的任務獨力承擔下來。吸引女人的主要是男人的力量及與此相關的勇氣,因為這些保證生產出強壯的子女,與此同時,也保證了孩子們有一個強壯的保護者。男人身體上的每一樣缺陷,對種屬典型的每一處偏離,那在孩子方面都可以被這女人消除——只要這個女人本身在這些方面是無懈可擊的,或者在這些方面朝著相反方向明顯突出的話。只有那些為這個男人性別所獨有的、母親因而無法提供給孩子的素質才是例外。屬于這一類的素質包括男人的軀干骨架、寬闊的肩膀、狹窄的臀部、挺直的腿腳、肌肉力量、勇氣、胡子,等等。這就是為什么女人經常會愛上一個相貌丑陋的男人,但卻永遠不會喜歡一個沒有男子氣的男子,因為她們無法中和、抵消這個男人在這方面的缺陷。

性愛所依據的第二類考慮是精神方面的素質。在此,我們會發現女人普遍受到男人的心或性格的素質的吸引,因為這些是遺傳自父親的。男人堅定的意志、果斷和勇敢的作風,或許還有誠實、仁慈的心地,是特別能夠吸引女人的東西。相比之下,智力方面的優勢卻不會對女人發揮直接的和本能方面的作用,這恰恰因為孩子的這些東西并遺傳自父親。對女人來說,缺乏理解力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更確切地說,超人的思想能力,甚至思想的天才等反常東西反倒會造成不妙的效果呢。所以,我們經??吹揭粋€丑陋、愚蠢和粗野的家伙在女人那里擊敗一個聰明、有文化修養和親切可愛的人。出于愛情而成婚的雙方,有時候在智力本質方面差異相當懸殊,例如,男方粗野、孔武有力、思想狹隘,女方則溫柔、思慮細膩、富于審美情趣和文化修養等;或者男方學富五車,甚至是個思想天才,女方則是十足的呆頭鵝:

這就是維納斯女神的意旨;

她開著殘忍的玩笑,喜歡

把不相匹配的形體和精神,

束縛在同一枷鎖之下。

其中的原因是在此發揮主導作用的是完全有別于智力的另外考慮,即本能的考慮。在婚姻中,人們著眼的不是才智見解的消遣,而是生兒育女;婚姻是心、而不是腦的結合。假如女人說愛上了男人的頭腦思想,那是虛榮和可笑的借口,或者那是本性退化的偏激和乖張表現。相比之下,在男人對女人發自本能的愛情中,男人并不會受到女人的性格素質的決定性影響。因此,那許許多多的蘇格拉底才會娶了他們的珊迪普,例如,莎士比亞、阿爾布希特·丟勒、拜倫等。女人的智力素質在此肯定會發揮某種影響,因為這些東西是由母親遺傳給孩子的,但這種影響卻輕易被美麗的身體所壓倒,因為后者關乎更為關鍵的東西,其影響是直接的。盡管如此,由于感覺到了母親智力的影響,或者對這方面有所經驗,所以,母親們會讓女兒們學習優美藝術、語言,等等,以讓她們在男人的眼里更有魅力。她們也就想用人為的手段促進智力,就像在需要的時候她們會人為地增大臀部和隆起胸部一樣。大家必須記?。何覀冊谶@里討論的始終是完全出于本能的、直接的兩性間的相互吸引,而真正意義上的戀愛只能由此產生。至于一個有理解力和有文化思想修養的女人會珍視一個男人表現出來的理解力和思想,以及一個男人出于理性的思考,檢驗和審視新娘的性格——這些與我們現在探討的問題是沒有關聯的,諸如此類的檢驗和審視是理性選擇婚姻對象的理由、根據,但卻不會奠定那充滿激情的性愛,而后者才是我們討論的題目。

到此為止,我只是探討了那些絕對的,亦即適用于每個人的考慮和理由?,F在我要談到的是相對的、個人性的考慮理由;因為這些個人性的考慮理由著眼的是修正那已呈現出缺陷的種屬典型;糾正現在已經出現在挑選者身上的種種偏離種屬典型之處,以復原種屬典型的純粹表現。所以,在此,每個人都喜歡自己沒有的東西。出自個人的構成和著眼于個人的構成,以這些相對考慮為基礎而選擇比起只是出于絕對考慮而選擇,更加地明確、堅決和唯一。所以,真正狂熱的愛情的起源一般都在于這些相對考慮,而起源于絕對考慮因素的則只是平淡無奇的喜愛。據此,燃起巨大激情的人,往往不是那些長得端正、勻稱、無可挑剔的美人。要產生這樣的真正激情之愛,是需要某些條件的。這只能用一個化學方面的比喻才可以表達:這異性雙方必須能夠互相中和,就像酸和堿互相中和而成為一種中性鹽。在此所需的要點基本上是下面這些。首先,所有性別的、性欲的特性都是某種片面性。這種片面性在一個人身上會比在另一個人身上更明確地表達出來、存在的程度會更高,所以,這種片面性在每一個體那里會更好地經由異性中的這一個體而不是另一個體得到補足和中和,因為每一個人都需要得到與他自己個體的片面性相反的某一片面性,以便在將新產生的個體身上補足成人類的典型。這一新個體的構成永遠是一切努力所要達到的結果。生理學家知道一個男人身上所具有的男人特性和女人特性是有無數等級的:如果男子特性降至最低程度,那這個人就是令人作嘔的兩性人和畸胎;如果女子特性增至很高的程度,那他又成了嫵媚的雌雄同體、男性女子。經由前者或者后者他都可以變成一個完整的兩性人,而有些人則恰恰處于男、女特性的中間,他們都不可以被歸于男的或者女的性別,因而也就不適合繁殖。我們現在討論的兩種個體性的互相中和,因此就需要那男性特性的特定程度正好對應著那女性特性的特定程度——這樣,雙方的片面性也就互相消除了。據此,最有男子氣的男人會尋找最有女人味的女人,反之亦然。同樣,每一個人都會尋找在性別特性程度上與自己相稱的異性一方。至于兩人間在這方面所需的比例達到了何種程度,那就由男女雙方憑本能去感覺;而這方面的比例,與其他相對考慮的理由一道是更高程度的戀愛的基礎。所以,當戀人們充滿激情地談論他們的心靈和諧時,其實大多數是在此所指出的、男女雙方就將要生產的生命及其完美性達成了一致,并且這種一致明顯比他們的心靈和諧重要得多——后者在婚后不久經常會轉變為煩人、難受的不和諧。接下來的是其他相對考慮的理由,都是基于每個人試圖通過對方以消除自身的弱點、缺陷以及種種偏離典型之處,讓這些東西不會在生下的孩子身上延續下去或者進一步發展為完全反常的東西。一個男人在肌肉力量方面越弱就越想找個身強體壯的女人,女人同樣會做這樣的事情。但因為女人稍欠肌肉力量是合乎自然的和普遍的情形,所以,一般來說,女人都更喜歡強壯的男人。還有身體的大小是重要的考慮因素。小個男人明顯喜歡身材高大的女人,反之亦然。假設這小個男人的父親身材是高大的,只是因為母親的影響才成為現在這個樣子,那這小個男子對高大女子的偏愛就越狂熱,因為他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了能夠供應血液給一副高大身軀的血管系統及其能量;但如果他的父親和祖父已經是身材矮小,那他對高大女子的喜愛就不會那么明顯了。高大女子對高大男子的厭惡,其根源就是大自然為了避免產生過于高大的種族——假如這一種族因這一女子所給予的力量太過衰弱而不能久活。但如果這樣一個高大的女子選擇一個高大的丈夫——這或許是為了在社會上顯得體面一點的緣故——那么,一般來說后代將為此愚蠢地付出代價。此外,人們對頭發和膚色也是相當看重的。金黃色頭發的人明顯喜歡發色黝黑或者棕色的異性,但后者卻很少喜歡前者。其中的原因就是金發、藍眼睛形成了變種,幾乎是一種反常的現象,近似于白老鼠或者起碼是白馬一類。這種人并非土生土長于地球的其他地區,甚至不是在南北極的鄰近地區,而唯一出現在歐洲;并且明顯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在此我就附帶說出我的看法:白色皮膚對人來說是非自然的;人的自然膚色是黑色或者褐色,正如我們的祖先印度人那樣;所以,白人并非原初出自大自然的懷抱,因此并沒有白人這一人種——盡管人們對此頗多談論,白人的皮膚只是褪色了。當這些人被趕到陌生的北方以后,他們就像移植到那里的熱帶植物一樣繼續生存,并且就像熱帶植物那樣,在冬天需要一個溫室;經過成千上萬年的時間,這些人就褪成白色了。茨岡人(吉卜賽人),一個在大概4個世紀以前就移民進入歐洲的印度人部族,就讓我們看到了從印度人的膚色過渡到我們現在膚色的情形。[3]因此,在性愛中,大自然爭取回歸黑色頭發和褐色眼睛,因為這些屬于人的原型;而白皙的膚色則成為一種第二天性,雖然印度人的褐色皮膚還不至于讓我們反感。最后,每個人也會在個別的身體部位尋求能夠矯正自己的缺陷和偏離典型之處;這一部位越重要,那這種尋求就越堅決。因此,鼻子扁平的人對鷹鉤鼻子、鸚鵡臉會有說不出的喜歡;對身體的其他部位也一樣。身材、手腳異常高挑、纖細的人,甚至會認為過于矮短、敦實的異性也是美的。對異性脾性的考慮也與此相似,每個人都會偏愛與自己相反的性情,但偏愛的程度則與其性情是否明顯和突出相對應。一個在某一方面相當完美的人,雖然不會追求和喜愛在這一方面的缺陷,但他對這方面的欠缺完美會比其他人更容易遷就和接受,因為他本人可以確保子女不會獲得這方面的重大缺陷。例如,如果一個人本身膚色相當白皙,那他就不會很反感對方泛黃的臉色;但如果自己是這個樣子,那他就會覺得雪白的膚色簡直美若天仙。有時候會出現稀有的情形:一個男人愛上一個明顯丑陋的女人——這是因為除了上面所討論的男、女特性程度恰好互相對應和諧以外,女方身上的總體反常之處也與男方身上的反常之處恰成對立,并因此糾正和調整了這些反常之處。一旦出現這種情形,那種愛戀通常就會達到相當強烈的程度。

我們是那樣認真地檢視女人身體的每一部分,而女人也從她的角度做同樣的事情;對一個開始獲得我們歡心的女人,我們是那樣小心翼翼和一絲不茍地察看;我們在選擇時一意孤行;新郎對新娘的密切留意,以防在哪個方面因看走了眼而出錯,以及他對女方身體關鍵部位太過或者不及的高度重視——所有這些是與最終目的的重要性完全相稱的。這是因為那將出生的新生兒要一輩子背負類似的部位,例如,女方背部只是很輕微的彎曲,這就很容易讓她的兒子駝背,其他的情況也一樣。當然,人們并沒有意識到所有這些;相反,每個人都以為只是為了自己的性欲(但這從根本上卻肯定不會參與其中)而做出這樣困難的選擇。但是,在自己身體交合的前提下,他準確無誤地做出了符合種屬利益的選擇,那秘密任務就是盡可能地維護種屬純粹的典型。在此個體是在并不知情的情況下,背負著更高的、種屬的使命行事。正因為這樣,他才那樣看重那些本身對他可以是、并且的確是無所謂的事情。當兩個年輕異性首次見面時,那種互相打量的無意識的認真勁,那互相投向對方的探求、銳利的眼神,雙方的所有特質和部位都要承受的那種小心細致的檢查——這里面都隱藏著某種相當奇特的東西。這種探求和檢驗也就是種屬守護神對透過這男女雙方有可能生產的個人及其素質組合的思考。男女各自對對方的滿意程度和相互間的渴望就由這種思考的結果而定。這種渴望在已經達到某一相當程度以后,可能會因為發現了此前不曾注意到的東西而突然減弱和熄滅。因此,種屬守護神就這樣在所有有生殖能力者那里思考將來的一代。這將來一代的本質構成是丘比特連續操持著、思考著、盤算著的偉大工作。與丘比特的那些重要事務相比,因為那些是關乎種屬和所有將來的世代,那加在一起也不過猶如白駒過隙的個人事情,是瑣碎的、不足道的;所以,丘比特隨時準備著無所顧忌地犧牲這些個體。這是因為丘比特之于眾個體猶如不朽之于可朽;丘比特的利益之于個體的利益,猶如無限之于有限。由于丘比特意識到自己掌管的事情比所有其他只涉及個體苦樂的事情都更高一級,所以,在戰亂中或者在熙攘的生意場里,或者在瘟疫肆虐的間隙,丘比特仍能超然地、不為所動地忙于自己的職責;甚至在孤獨、冷清的修道院里,他仍在繼續忙于分內的事情。

在上述討論中,我們已經看到愛戀的強度隨著個人化而增加,因為我們指出了兩個個體的身體構成可以是這樣的情形:為了盡可能地確立或者恢復種屬典型,其中一個個體就是另一個個體的專門和完美的補充,后者因此也唯獨渴望前者。在這樣的情形里,已經出現相當程度的激情,也正因為這一激情指向了唯一的這個對象,因而好比是肩負著種屬的專門使命似的,所以,這種激情馬上有了某種高貴和崇高的色彩。根據相反的理由,那只是性欲,因為其并沒有個人化而指向了所有的異性,只是爭取在數量上保存種屬,而很少考慮到質量,所以,就是平庸、粗俗的。不過,個人化及與之相伴的強烈愛戀卻可以達到這樣厲害的程度,以致如果無法得到滿足,那這塵世間的一切好處,甚至生命本身都會失去了價值。到了這個時候,這種愿望所達到的激烈程度是任何其他愿望都無法相比的,因此會使人不惜做出任何犧牲;并且假使這愿望是永遠不會獲得滿足的,就會導致瘋狂或者自殺。這如此過分的激情,其根源除了上述種種考慮以外,肯定還有其他無意識的理由——而這些我們是無法看見的。所以,我們只能假設,在此不僅男女雙方的肉體,而且男方的意欲和女方的智力都特別地彼此匹配,因此,某一相當確定的個體只能經由這一對男女產生,而這一個體的存在是種屬守護神的旨意,其理由藏于自在之物的本質之中,是我們無法得知的。或者更準確地說吧,生存意欲要求在這一精確確定的個體身上客體化,而這一確定的個體只能經由這一父親和這一母親才能產生。意欲本身的這一形而上的渴求,除了首要在那未來雙親的心以外,在系列生物那里并沒有任何其他的作用范圍;因此,那未來雙親的心就被這一強烈的欲望攫住了,他們誤以為是為了自己的緣故而渴望那現在仍只是純粹形而上的,亦即在系列真實存在的事物之外的目標。也就是說,那發自所有生物本源的、將來的,也只有在此才成為可能的個體,要進入生存的渴望,在現象中就表現為那未來雙親互相之間強烈的、別的一切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的激情,事實上也就表現為一個絕無僅有的錯覺——由于這一錯覺,這個戀人才會為了和這一女人同床共寢,不惜獻出這世上的一切好處。但與這一女人同眠,其實并不比與其他別的女人同眠給他帶來更多的好處。至于不管怎么樣,他只是著眼于與這女人同眠,可由此清楚地表現出來:甚至這樣強烈的情欲也像每一其他情欲一樣,就在享受的當下消退了。對此。當事人也感到無比的驚訝。這種情欲也會由于,例如,這女子不育(根據胡夫蘭所言,不育可以由19種偶然的身體構造缺陷引致)而消退,因為這種不育使那真正的、形而上的目標無法實現,正如每天都有數以百萬計的種子被糟蹋一樣,但通過這些種子,那同樣的形而上的生命本原也在爭取進入生存,而唯一的安慰是無盡的空間、時間、物質和因此永不枯竭的機會為生存意欲的重回敞開著。

柏拉色斯并沒有討論過這一話題,我的這整個思路對他來說也是陌生的,但我在這陳述的觀點肯定在某時某刻曾經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哪怕只是一閃而過,因為他在完全另一種上下文里,以一種隨意的方式,寫下了下面這些值得注意的看法:這些人是上帝結合在一起的,例如,烏利亞斯的妻子和大衛王;雖然這種關系(至少人們相信是這樣)與正當和合法的婚姻關系正好相悖。但為了所羅門的緣故——所羅門只能經由巴芙絲芭和大衛的精子所產生,除此別無他法,雖然那只是通奸——上帝把他們結合在一起了(《論長壽》,I,5)。

愛情所帶來的渴望和思慕,是各個時代的文學家運用無數方式沒完沒了地抒發、但又永難窮盡的主題;他們所做的甚至還沒滿足這一主題,還沒符合其要求呢。這種渴望和思慕把得到某一確定的女子與享受無盡快樂的想法緊緊地聯結了起來;一旦想到不可能得到這個女子就會感受到無以名狀的痛楚。這種愛情的渴望和痛苦,不可能取材于某一匆匆即逝的個體的需求,而是種屬精靈發出的嘆息,因為這一種屬精靈在此看到了達致其目的的無可替代的手段,要么得到,要么失去。所以,種屬精靈發出了沉重的呻吟聲。唯獨種屬才會有無盡的生命,并因此能夠有無盡的渴望、無盡的滿足和無盡的痛苦。但這些東西現在就被囚困在一個凡夫的狹隘胸膛之內,這也難怪他的心胸似乎要爆裂了,而又無法找到言語抒發胸中充滿的無盡的狂喜和無盡的苦痛。因而這些提供的素材成就了一類崇高的情愛詩篇。這些詩篇相應斗膽采用了超驗的、翱翔于一切塵世事物之上的比喻。這就是彼特拉克寫作的主題,塑造出圣·倍夫、少年維特和雅可布·奧蒂斯的素材,而這些人物除非以我這里所說的原因解釋,否則,就是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的。這是因為對所愛的人那種無以復加的贊賞不可能建立在她所具有的精神素質或者泛泛的客觀、實在的優點之上,因為墜入情網者經常還沒有對他的戀人精確了解到這個份上,例如,彼特拉克就屬于這樣的情形。唯獨種屬的精靈才能一眼看出這女子對于種屬及其目的所具有的價值。巨大的激情一般是在看到對方的第一眼燃起:

深愛的戀人,有誰不是一見就鐘情的呢?

——莎士比亞,《皆大歡喜》,第3幕,第5場

在馬迪奧·阿勒曼所寫的、在這250年間頗負盛名的浪漫愛情小說《阿爾法拉契的古茲曼》里,有這樣一段在描寫愛情方面值得注意的言論:人們真要相愛的話,是不需要花費很長時間煞費思量和選擇的,而是只在初次的和唯一的一眼里,男女雙方之間就已經有了某種投契和一致,或者就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習慣說的:他們本身氣味相投,而星宿的某種特殊影響促成了這一件事情(第二部分,圖書第3,第5章)。據此,失去了所愛的人,無論是因為情敵或者死亡的原因,其痛苦對熱戀中的人來說,更甚于任何其他痛苦,恰恰因為這種痛苦具有超驗的性質,這不僅涉及他個人,而且涉及個人所具有的長久、永恒的本性和種屬的生命:這個人現在受到種屬意欲的召喚而承擔起種屬委派的任務。因此,出于愛情的嫉妒是那樣的狂怒和折磨人,而放棄我們的戀人則是最大的犧牲。一個英雄以訴苦、哀嘆為恥,但愛情的哀訴除外。因為在這里,痛哭流涕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整個種屬。在卡爾德隆的《偉大的齊諾比亞》一劇第3幕里,齊諾比亞和德西斯有一段對話;后者說:

天??!你是愛我的嗎?

那我寧愿放棄

千萬場勝仗,

我馬上回來……

在這里,此前一直壓倒了各種利害得失的榮譽和尊嚴,一旦在性愛,亦即種屬的利益加入戰團,并看到了眼前明確的利益所在,就馬上潰敗了。這是因為種屬的利益相對只是個體的利益占據絕對的優勢,不管后者有多重要。因此,榮譽、責任、忠誠在抵擋住其他的誘惑,甚至死亡的威脅以后,唯獨在性愛面前退縮。同樣,在私人生活里,沒有哪些方面比性愛方面更欠缺認真、負責的了。那些在其他方面相當忠誠、老實和公正的人,一旦強烈的性愛,亦即種屬的利益俘虜了他們,有時也會把認真、負責甩到一邊去,無所顧忌地通奸。似乎他們相信自己意識到了這樣做有某一比個人的利益還要高的合理性,恰恰因為他們為種屬的利益行事。尚福爾在這方面的議論值得注意: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互之間產生了強烈的激情,我始終是這樣認為的:不管妨礙他們結合的障礙是什么,諸如丈夫、父母等,根據大自然,也根據神圣的權利,這兩個戀人就是各自屬于對方的,不管人類的法律和規章是什么(《格言錄》,第6章)。誰要是對這種說法憤憤不平,那他就看看《圣經·福音書》好了:救世主對待被逮住的通奸婦人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寬容,因為救世主同樣假定了每一個在場的人都犯了這同樣的罪行。從這一觀點看來,《十日談》的絕大部分似乎只是種屬守護神對個體的權利和利益的嘲笑和諷刺,后者都遭到了前者的踐踏。當社會地位的差異和類似情形妨礙狂熱的戀人結合時,種屬守護神同樣輕而易舉地無視這些東西,隨手把它們推到一邊去。種屬守護神在追求關乎無盡后世的目標時,會把人為的規章、法令和顧慮像糟糠一樣地吹掉。出于這同樣深藏不露的原因,一旦涉及愛戀激情的目標,人們就會不惜冒險,甚至一向膽小、怯懦的人在此時都會變得勇氣十足。在戲劇和小說里,年輕的主人公維護自己的愛情,亦即種屬的利益,終于戰勝了那些只關注個體幸福的老一輩人——每當看到這些,我們就感同身受地為他們高興。這是因為這些戀人的努力和爭取在我們眼里比所有妨礙、阻撓他們愛情的東西都更重要、更崇高和更公正合理,正如種屬比個體有分量得多一樣。據此,幾乎所有喜劇的基本主題都是種屬守護神及其目的登場亮相,但這些與劇中個人的自身利益背道而馳,并因此威脅劇中人的個人幸福。一般來說,種屬守護神最終會達到目的——這樣的安排與詩意的合理性相符合,讓觀眾們得到了滿足;因為觀眾感覺到種屬的目的是遠遠優先于個人目的的。因此,在結尾時,作者會放心地讓有情人贏得勝利,因為作者和這些有情人一道錯覺地以為,這些有情人終于奠定了自己的幸福;但實質上,他們只是為了種屬的利益,罔顧深謀遠慮的長輩的意愿,甘愿奉獻自己的安樂。在個別、反常的滑稽劇中,作者則試圖把這種情形顛倒過來:主人公以種屬的目的為代價換取了個人的幸福。但觀眾感覺到了種屬守護神所受到的苦痛,他們不會因個人為此得到了好處而感到有所安慰。在我的記憶中,屬于這一類的知名玩笑劇有《十六歲的女王》《理智的婚姻》。在愛情題材的悲劇里,因為種屬的目的遭受挫折,所以,戀人作為種屬的工具,通常也就同時沉淪了,例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旦克里德》《唐·卡洛斯》《華倫斯坦》《梅西納的新娘》等。

一個處于熱戀狀態的人常常會有滑稽性的、時而又是悲劇性的表現。之所以出現這兩種情形,是因為他一旦被種屬精靈所占據,也就受其擺布,再也不屬于自己了;這樣,他的行為與他個人就不相一致了。處于強烈的愛戀狀態時,一個人的思想會沾上某種如此詩意和崇高的色彩,甚至會帶有某種超驗的和超自然的傾向;因此緣故,他的眼睛似乎再也完全看不到自己真正的、非常自然的目的。造成這一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時此刻的他正受到種屬精靈的鼓動——其事務比起所有那些只是涉及個體的事情不知重要多少倍——要完成種屬精靈分派的特殊任務,要確立一個無限期的后代的存在,這一后代必須具備一個體的、精確確定的本質特性;但這一本質特性只能從作為父親的和作為母親的他的心上人那里獲得,否則,如此這般的后代是不可能進入生存的,而生存意欲的客體化堅決、明確地要求這一存在。正是有感于自己所處理的事務具有如此超驗的重要性,所以,才讓戀人們遠遠超越了一切塵世、凡俗的事情,甚至超越了他們自己,并讓他們的那些非常自然的、肉體的欲望裹上了一層如此超自然、超肉體的外衣,以至一個最干巴、乏味的人,他的愛情仍然構成了他生命中的一段詩意的時光。在這后一種情形里,事情有時候就會有了某種滑稽的色彩。那要在種屬里客體化的意欲委托給個體的任務,在戀人的意識里呈現時,所戴著的面具是,如果與這一女性個體結合,他可期望得到無盡的極樂。在最強烈的愛戀狀態時,這一幻象會照射出如此熠熠的光彩,假如無法達到愛欲的目的,那甚至生命本身也會失去所有魅力,從此就會顯得平淡、乏味、了無生趣,以致對生活的厭惡甚至壓倒了對死亡的恐懼。所以,輕生的事情就時有發生了。這個人的意欲已經陷入了種屬意欲的漩渦,或者說種屬意欲已經遠遠壓倒了個體意欲,以致這個人如果無法作為種屬意欲發揮作用的話,那他也就蔑視和拒絕發揮個體意欲的作用了。在此,個體是太過弱小的容器,無法承載種屬意欲集中在某一確定對象上的無限渴望。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自殺就是出路,有時則是兩個有情人的雙雙殉情——除非大自然為了挽救生命的緣故讓瘋癲介入——這樣,瘋癲就以一層紗幕使頭腦無法意識到那種無望的處境。每年都不乏好幾個這種情形的實例,證明這所陳述的真實性。

但是,不僅無法獲得滿足的愛戀激情有時會導致悲劇性的結局,就算這激情得到了滿足,也經常導致更多的不幸,而不是幸福。這是因為這種激情所提出的要求經常與當事人的個人利益大為抵觸,以致損害了后者,這些要求與當事人其他方面的情況無法調和,擾亂了以這些為基礎的生活計劃。確實,愛情不僅經常與人的外在處境相抵觸,而且與人的自身個性也不協調,因為愛情所涉及的個人,除了性的關系以外,對那戀人來說,有可能是可憎、可鄙,甚至可怕的。但種屬意欲卻比個體意欲強勁得多,以致情網中的人會對種種他感到討厭的素質閉上眼睛,無視所有的一切,對一切都錯誤判斷,把自己和激情的對象永遠地聯結在了一起。他是那樣完全徹底地陶醉在那種錯覺之中,一旦種屬意欲得到了滿足,那錯覺也就煙消云散了,留下來的只是讓人厭惡的終身伴侶。只能由此解釋為何我們經??吹揭恍┫喈斃硇?,甚至優秀、杰出的人物,竟然與潑婦、婚內惡魔共結連理,以及無法理解他們如何做出這樣的選擇。正是因為這一原因,古人把愛情表現為盲目的。事實上,一個熱戀中人在新娘的身上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出和痛切感受到其性格、脾性方面令人難以忍受的缺點,這些也必將讓他一輩子受苦,但仍然沒能把他嚇倒:

我不會問,也無所謂,

如果你心有罪疚;

我知道我愛你,

不管你是什么樣的人。

這是因為他追求的,歸根到底不是他的利益,而是將要進入生存的第三者的利益,雖然在他錯覺的意識里,他以為尋求的是自己的利益。不過,正是因為沒有追求他自己的利益——而這無論在哪里都是偉大的標志——所以,這甚至讓狂熱的愛情也帶上了某種崇高的色彩,成為文學名正言順的題材。最后,性愛甚至與對性愛對象至為強烈的憎恨相安共處;因此,柏拉圖早就把性愛比作狼對羊的愛。也就是說,當一個狂熱的戀人無論怎樣努力和請求都得不到一個不管怎樣的回應時,這種情形就出現了:

我愛她,但我又恨她。

——莎士比亞,《辛白林》,第3幕,第5場

接下來,對戀人所燃起的憎恨有時候會達到這樣的地步,他甚至動手把她謀殺,然后自殺。每年通常都有好幾個這類例子,登在英文和法文報上。歌德的詩句是相當正確的:

愛情遭到了蔑視!地獄騰起了烈焰!

愿我知道更糟糕的東西,好讓我咒罵千遍萬遍!

戀愛的人在形容被愛者的冷淡和對方從自己的痛苦中獲得虛榮心的快感為殘忍時,的確一點都不夸張。這是因為他現正處于一種沖動中,這沖動類似于昆蟲的本能,迫使他無條件地追隨自己的目標,不顧理智的分析、根據,把其他一切都置之度外:他無法擺脫這一沖動的控制。不止一個,而是頗多的彼特拉克帶著未曾滿足的愛欲——那就像拴在腳上的鐐銬和鐵塊——從此艱難吃力地走完一生,在孤獨的林子里嘆息;同時又兼備詩才的只有彼特拉克而已。所以,歌德的優美詩句適用于他:

在痛苦中沉寂無語時,

神靈給我本領,好讓我訴說痛苦。

事實上,種屬的守護神與每個人自己的守護神普遍都勢同水火,前者是后者的追捕者和敵人,總是隨時準備著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而絲毫不帶憐憫地破壞個人的幸福;有時候,甚至整個國家的福祉也會因為種屬守護神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成為犧牲品。莎士比亞在《亨利四世》(第3部分,第3幕,第2場和第3場第2、3景)就給了我們這方面的例子。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種屬——我們的本質植根于此——與個體相比,對我們有著更密切和更優先的權利,因此,種屬的事務優先進行。古人正是有感于此,才把種屬守護神擬人化為丘比特:丘比特雖然長著一副小孩的外貌,但卻是一個敵意的、殘忍的、聲名狼藉的神祇;一個任性、專橫的魔鬼;不管怎么樣,他是掌管神祇和人類的主人:

你,厄洛斯愛神,是控制神、人的暴君!

可怕的利箭、盲目和翅膀就是丘比特的標志和特性。翅膀表明了反復無常,而反復無常一般只伴隨著失望一道出現;失望則是獲得滿足以后的結果。

也就是說,因為情欲建立在一種錯覺之上——這種錯覺把只是對于種屬才有價值的東西誤以為對于個體也有價值——所以,在達到了種屬的目的以后,這一幻象就消失無蹤了。原先占據了個體的種屬精靈現在放過了這一個體。被種屬精靈放棄以后,個體重又恢復到原來的狹隘和匱乏中去,并驚訝地看到自己做出了如此高尚、英勇和不懈的努力爭取以后,他的快樂除了每一性欲滿足所給予的以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他發現自己并不如原先期待的那樣比以前幸福了。他發現自己被種屬意欲蒙騙了。因此,一般來說,一個得到了快樂的第修斯就會拋棄他的阿里阿娜。假如彼特拉克的情欲得到了滿足,從那一刻起,他的歌唱就會沉寂下來,就像下完了蛋的鳥兒一樣。

在此順便一提,盡管我的性愛的形而上學會招致深陷在這一激情之中的人的反感,但如果理性的思考能夠消除一些反感,那么,我所揭示的基本真理就肯定比任何其他東西更能幫助人們制服這種情欲。但是,情形仍如那古老的喜劇作家所說的,誰要是自身既缺乏理性也缺乏節制,那他就不可能受到理性的引導

出自愛情的婚姻是為種屬的利益而非個體的利益締結的。雖然當事人誤以為在增進自己的幸福,但他們的真正目的卻不為他們所了解,因為這目的只生產一個經由他們才可能生產的個體。他們為這一目的而走到了一起,本應從此以后盡量彼此和諧共處。但是,經由本能的錯覺——這就是狂熱愛情的本質——而走到了一起的男女雙方,在其他方面卻經常有極大的差異。這些差異在錯覺消失以后——這是必然發生的事情——就會充分暴露出來。據此,出自愛情的婚姻一般來說都會有不幸福的結局,因為這樣的婚姻是為了將來的后代而付出了現在的代價。為愛而結婚的人將不得不生活在痛苦之中——一句西班牙諺語如是說。而出自舒適生活考慮而締結的婚姻——這經常是聽從父母的選擇——則是相反的情形。在此主要的考慮,不管這些考慮是什么,起碼是現實的,并不會自動地消失。這種婚姻著眼于現在一代人的幸福,但當然會給后代帶來不利;并且是否真能確保現在一代人的幸福仍大有疑問。在婚姻方面只看在金錢的分上,而非考慮滿足自己喜好的男人,更多的是活在個體而非種屬之中。這種做法直接與真理相悖,因此,看上去就是違反自然的,并且會引來人們某種程度的鄙夷。如果一個女孩不聽父母的建議,拒絕了一個有錢、年紀又不老的男人的求婚,把所有舒適生活的考慮擱置一邊,只根據自己的本能喜愛而選擇,那她的做法就是為了種屬的福祉而犧牲了自己個體的安樂。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無法拒絕給予她某種贊許:因為她優先選擇了更重要的東西,并且以大自然(更準確地說是種屬)的感覺行事;她的父母則本著個體自我的感覺給她出謀劃策。根據以上所述,情況看上去是在締結婚姻時,要么是我們的個體,要么是種屬的利益會受到損害。通常都是這樣的情況,因為生活舒適和狂熱愛情一道結合是至為罕有的好運。大多數人的身體、道德,或者智力素質都相當地糟糕和可憐——部分原因或許是人們的婚姻一般都不是出自純粹的選擇和喜好,而是各種各樣外在的考慮和根據偶然情形的結果。但如果人們在考慮舒適生活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考慮自己個人的喜愛,那就好比是和種屬的精靈達成了妥協。眾所周知,幸福的婚姻是稀有的,恰恰因為婚姻的本質在于其主要的目標不是現在這一代人,而是將來的一代。不過,請讓我加上這一句,以安慰那些溫柔和有愛意的人:有時候,狂熱的性愛與一種出自完全不同源頭的感情結合在了一起,亦即與一種建立在和諧一致的思想意識基礎上的真正的友誼結合了,但這種友誼通常只在真正的性愛因獲得滿足而熄滅以后才會出現。這種友誼通常是這樣產生的:兩個個體當初在著眼于將要產生的孩子方面,在身體、道德和智力素質方面的互相對應、互補(由此就產生了性愛),在這兩個個體本身的關系中,也作為對應的脾性氣質和思想優點同樣發揮了互補的作用,并以此奠定了情感、氣質和諧的基礎。

在此討論的整個關于愛情的形而上學與我的總體的形而上學精確地聯系在一起,而前者能夠幫助我們理解后者的地方則可以總結為下面幾點。

我們得出的結果是,人們為了滿足性欲而小心翼翼地選擇——這里包括無數的等級,一直提高至狂熱的愛情——完全是因為人們至為嚴肅、認真地關注其后代專門的個人素質。這種異常奇特的興趣和關注證實了我在這之前數章里已經闡明的兩個真理:(1)人的自在本質是不可消滅的,因為這繼續存活于后代。這是因為那種如此強烈、熱心,并非出自人為的思考和意圖,而是出自我們本質的內在沖動和本能的興趣與關注,是不可能輕易根除的,并對人們發揮著如此威力——假如這人類是絕對倏忽、短暫的,假如某一確實和完全不同于這人類的世代只是在時間上跟隨著這人類。(2)人的自在本質更多地存在于種屬,而非個人之中。這是因為那種對種屬的專門性質的興趣——而這構成了所有情事的根源,從只是一時的喜歡一直到最投入、最認真的激情——對每個人來說,其實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說,這些事情的成功、失敗至為深刻地觸及每個人。因此,這事情也就被特別稱為心的事情。更有甚者,當這種興趣強烈和明確地表露出來時,所有只涉及自己個人的事情則一概讓路,并在必要的時候做出犧牲。所以,人就以這樣的方式證明了:種屬比個體與人更密切;種屬與個體相比,人更直接地活在種屬之中。據此,為何熱戀中的人把全副身心交付出去,誠惶誠恐地看著他的意中人的眼色,隨時準備為她做出種種犧牲?因為渴求她的是他身上的不朽部分;渴求其他任何別的則都永遠只是他身上的可朽部分。所以,那種目標指向某一確定女子強烈、熾熱的渴望,就是證實我們那不可消滅的本質內核及其在種屬延續生存的直接憑據。但把這種延續生存視為不重要和不充分則是錯誤的,這錯誤出自我們把種屬延續的生存,理解為只是一些與我們相似的、但在任何一個方面都并非與我們為同一的生物在以后將來的存在;另外,由于我們的認知是從內投向外,只考慮到種屬的外在形態,正如我們就這些所直觀看到的那樣,而不是種屬的內在本質。但恰恰是這種內在的本質構成了我們自己的意識的基礎,是這意識的內核,所以,甚至比這意識本身還要直接的東西;并且這內在本質作為自在之物,不受個體化原理的束縛,實際上是存在于所有個體中的同樣的東西,不管這些個體是相互并存抑或分先后依次地存在。那么,這就是生存意欲,因此恰恰是如此迫切要求生命和延續的東西。據此,它幸免于死亡,不受其影響。但是,這生存意欲也不可以達到比目前更好的狀況和處境了;所以,對連帶著生命的它而言,個體永恒不斷的痛苦和死亡是一定的。要擺脫這些痛苦和死亡的話,那還保留否定生存意欲這一手段,因為通過否定生存意欲,個體意欲就可掙脫種屬的根基,放棄在種屬中的存在。至于到了那個時候意欲成為了什么,我們缺乏明確的認識,我們甚至缺乏為我們帶來這方面認識的素材。我們只能把它形容為有自由成為或者不成為生存意欲的東西;如果是后一種情形,佛教就把它稱為涅槃。涅槃的詞源,我在第41章注釋中給出了。涅槃這一境界始終是人類的任何認識能力都無法探究的。

如果我們現在從這最后的思考角度審視熙攘混亂的人生,我們就看到每個人都在忙于應付生活中的困苦和折磨,竭盡全力去滿足沒完沒了的需求和躲避花樣繁多的苦難;人們所能希望的不外乎維持這一充滿煩惱的個體生存一段短暫的時間。但在此期間,在那一片喧嚷、騷動之中,我們卻看到了兩個戀人互相投向對方充滿渴望的一眼——但卻為何這樣秘密、膽怯、躲躲閃閃?因為這些戀人是叛變者:他(她)們在秘密爭取延續那不這樣做很快就會終結的全部困苦和煩惱;他們打算阻止這一結局的到來,一如其他像他們那樣的人在這之前所成功做了的。這些思考已經涉及接下來的一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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