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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隱語
  • 薛超偉
  • 2字
  • 2023-02-17 16:59:12

隱語

遠處有鐺鐺聲,我想象那聲音是一種飾物,懸掛在古城上空。古城終日在翻建,每日都比前一日新些,但又在某些方面盡力做舊,像一場無用功,又像跟時間做抗阻運動。

我坐在燈謎館的前臺,等待可能的訪客。林亭在后面的房間,守著貴重展品。沒人的時候,我們會互相喊話。她說得最多的話是:“簡秋榕,我好無聊啊。”她總說想換工作,但又懷疑找不到更好的。我可以理解她的煩惱,但不太懂無聊是一種什么狀態。面對那些空白的時間段落,人并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來填充它。它們那樣空著就好,很自在。

下午外面刮大風,一會兒下起了雨。路人在街上跑動,有幾個躲到館里來。我讓那些人在訪客表上登記。他們本不是來參觀的,登記完,也自然而然地參觀。

展館很小,一共三間屋子,館內掛著很多燈籠,四方或八角的宮燈,里面是燈泡,晴天的時候也亮著,雨天格外明亮,映著燈謎。玻璃展柜里擺著一些古代留下的謎書,布展或維護時,我會借機翻一翻。林亭待的后屋有塊大端硯,一人高,硯中有數塊小硯。小硯里外包羅萬象,有山水,有樓閣,有人物,似乎專為引起人的驚嘆。它立在那里,無用而莊重。他們都與它合影。

他們參觀完,雨還沒停,便來回踱步,看看雨幕,又走回去。我坐在那里,暗自偷笑。與闌風長雨對峙的時候,人會爭勝,于是,就很難取勝了。

雨漸漸停了。跟很多事一樣,它們開始占據你的時候,就會停下來,這是它們的善意。避雨的人陸續離開,館內又變安靜了。天亮起來一點,又正式黑下去。

檐漏滴答,放晴了,檐頭還下著殘雨。我望著,想到“漏卮”[1]這個詞,這個詞后來被一位古人制成了謎,在《詩經》里找到了對應的謎底:“不可以挹酒漿?!?a id="w2">[2]《詩經》里本義說的是北斗。從酒具到星斗,路途遙遠,借諸謎語,倏忽間也就到了。我從窗戶探出頭,在天上找,能看見幾顆星星。我分不清星宿,不知道哪幾顆算北斗,但假裝都看見了??刹皇?,它們肯定都在那兒。

“簡秋榕,下班了?!绷滞ぐ盐液盎貋怼N彝宀檎蛊罚i好館門。在路上,她說:“我有種感覺,有時候你站在那里,其實并不在?!蔽艺f:“這是什么意思?”她說:“就是,哎,我也不知道,就是這種感覺。”我們走下一條長長的坡道,坡道底下有小菜園,幾個小孩拿著鏟子在挖雨后的泥土,一只黃狗在旁邊興奮地繞圈。我兇他們:“這么晚了,囡仔還不轉厝[3],在這[4]?!彼麄兓刈欤骸耙愎?!”林亭跟我哈哈笑。到十字路口我們分開走。我家在文廟前大廣場的東巷里,屬于景觀的一部分,所以門戶被改造得很漂亮,每次走到家門口,看著路燈暈染的淡淡紅磚墻,我總是開心。

聽到我回來,我爸把事先備好的食材下鍋,開始做菜。以前他不等人,自顧自先吃完,我回來只能一個人對著墻壁吃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變了性子。林亭說男人老了都這樣,開始想對家人好了。她阿公,使喚了一輩子她阿嬤,有一天突然幫忙收拾了。如果是這樣,那我寧愿我爸不要變。

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跟他離了婚,兩人都沒怎么管過我,是我阿嬤把我養大的。他和阿嬤也吵架,跟那些在古城只有一面之緣的游人倒是處得不錯,喜歡和他們聊天,五湖四海的方言都學一點。有一天,我爸說他這是在挑女婿。他說:“會有人因為跟岳父聊得來而娶他的女兒吧?”

我忍不住笑,說:“你這話有邏輯問題?!?/p>

“會有吧?”他說。

他總是別別扭扭的,喜歡拐著彎邀功。本來,他跟年輕人聊天,幫我留意潛在對象,這兩者都沒什么問題,但非要聯系在一起,就叫人不舒服。但我知道他一直是那種人,也很難怪他。吃飯的時候,他又提起這個話題。

我說:“我不是沒人要。”

“我知道,你得積極一點。”

“我也沒有堅持什么不婚理念。只是現在還不想。”

“所以你要想,而不是不想。一年又一年,到最后就沒得挑了,你姨婆當初……”

“嫁到山里去了,過得很苦。”我接過話。

“我知道,你忙,你研究謎語。以前有個人,天上在下炮彈,他躲在家里研究謎語。你們這些人,世界上有那么多重要的事,總是揀最不重要的去做?!?/p>

“那個人后來呢?”

“你看。”

“后來怎樣了?”

“還能怎樣,被炸死了?!?/p>

“他結過婚嗎?”我繞回來問,避重就輕。

我爸不說話了。

晚飯后我回到房間,坐在靠窗的書桌前。很多個夜晚,我這樣坐著,翻開桌上的本子,上面抄寫著我從謎書上記下的謎語。展館的線裝謎書中,有一本《嗜痂記》,此書記載作者平生與謎友會集,猜射為戲的舊事。作者叫“味辛老人”。館里收藏的是手抄稿,根據專家判定,是清人紙墨。謄抄人只留了個“揭云居”的稱號。所以我知道揭云居是清人,味辛老人是他同代或更早之前的人,除此之外,對他們生平一無所知。這書倒是尋常,但是我在末幾頁發現了疑似不屬于正文的內容,我猜是揭云居抄完書后自己寫下的。他先是寫了一篇短文,說的是,某天他在書齋閑讀前人高隱的筆記,這位叫高隱的古人在野外發現了一只小動物,它只有貍奴大小,周身豹紋,頭似圓盤,烏睛白眉,四肢若駿犬般有力。它在草叢里跑跳,停下時發出“厭厭”的叫聲。他悄然接近,那小東西一下就竄遠了,不知所終。高隱猜那是古人說的騶虞,但回去翻書,書上說騶虞大若虎,肯定不是他看到的那般小。他憑記憶把它畫下來給友人看,友人們都說不認識。他帶人去荒地里找,搜尋幾日不得見。想到它那天厭厭有聲,就名之為“厭厭”,記載下來,待后人探究。揭云居在文章里感慨,天下只有高隱一人見過厭厭,實為遺憾,現在他不知道厭厭是什么,耳畔卻能聽到它的叫聲,仿佛那厭厭就藏在眼前的書頁中,只是常人看不到其形貌。四時變遷,萬物都會隕謝,但總有一些方式可以將它們保存下來。揭云居受到啟發,于是自制謎語游戲,用一物去鐫記另一物,以慰憂物之心。

此后,他閑暇時,就寫下一些事物的名稱作為謎面,慢慢找謎底。謎底須有典故做支撐,不然猜謎就沒有難度可言。這種制謎方式有些特殊,一般是先發現二者有勾連之處,再去探究有無成謎的可能,而他卻是任意寫下謎面,隨緣去尋謎底,自己是自己的出謎人。他在書卷中讀到“羅敷”二字,覺得念來很有韻律,便隨手記下作為謎面。過了一段時間,他與友人們踏秋,在黃櫨下設宴,飲清茗賞花葉,誦“秋”之賦之詩之詞,以助秋興。一友人吟誦歐陽修的《秋聲賦》,到“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揭云居拊掌笑,眾人驚異。揭云居解釋,他猜到了一個謎的謎底,“羅敷”射“夫秋”正好,因為羅敷的丈夫叫秋胡,有李白的《陌上?!窞樽C。

靠類似方法,他造了一些謎語,比如“江南省”射“寧儉”(《論語》),“雅音”射“烏號”(《淮南子》)。有些謎難解,他在文章中也沒有解釋。比如,“皋”射“接余”,我想不明白。后來我查了《詩經》,有毛公作注:荇,接余也。皋荇,大概是“高興”的諧音?這竟也可以。那天想到這個謎,揭云居肯定很高興。

手稿上還有些謎,未寫下謎底,就那么空在那里了??赡苁墙以凭舆€沒想出謎底,也可能是他刻意空著,留給后世像我這樣的閑人去猜射。那么,如果我想到了謎底,就不僅是物與物相隨,彼此鐫記了,而是我與他也產生了聯系。我記下他的幾個謎。其中“裂素”這個謎面是我最喜歡的,我時時揣摩。“裂素”出自李白思念兒女時寫下的詩句“裂素寫遠意,因之汶陽川”。謎底須用典,也就是說謎底在所有的古書里。那可能要找一輩子,也可能像他找“羅敷”的謎底一樣,與友聚會即可偶得。無論如何,我不著急,只是閑暇時隨意地找一些書看。我雖然喜歡謎,但對謎的悟性很低,也沒有足夠的知識量。但,謎底總能找到的吧,找不到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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