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磨鐵經典第3輯:世界短篇經典(全5冊)
- (法)居伊·德·莫泊桑等
- 27765字
- 2023-02-15 15:10:30
羊脂球
殘兵敗將接連數日從城里亂哄哄地經過。那幾乎已經算不上軍隊了,只能說是一些潰亂的散兵游勇。這些人的胡須又長又臟,身上的軍服早已破破爛爛,他們步伐拖沓、萎靡不振,不見軍旗,更不見軍團的樣子。他們看起來受盡了折磨、筋疲力盡,全然喪失了思考和拿主意的能力,只是靠著慣性往前走去,一旦停下步伐,就會立刻力竭倒下。這些應征入伍的人,看起來本是平和之士、安安靜靜領年金過活的人,如今被槍支重重地壓彎了腰;還有一些年輕警覺的國民別動隊士兵,雖然容易驚慌失措,但也容易興奮、激動,他們隨時準備發起進攻,也隨時準備逃命。此外,隊伍中還有些穿紅色馬褲的正規軍,他們是某場大戰中敗退的殘兵;還有些身著深色軍服的炮手,他們與七零八落的步兵們并行;偶爾,還有些戴著閃閃發亮的頭盔的龍騎兵,邁著沉重的步子,吃力地跟在輕盈的步兵身后。
接著是那些有著英雄稱號的游擊隊——諸如“失敗復仇者”“墓穴國民團”“死亡共舞隊”,他們也從城里經過,但一個個看起來都像是土匪。
這些游擊隊的隊長以前都是商人,不是做呢絨生意的,就是谷物商,還有些做的是油脂、肥皂的買賣。他們憑借自己過人的財富或是過長的胡子,亂世成英杰,獲得一官半職,成了軍官,穿上法蘭絨的軍服、戴上軍銜,高聲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地談論著作戰計劃,談話的樣子好像是要用自我吹噓出來的堅實臂膀扛起垂死的法蘭西;但他們有時候也怕自己的隊員,畢竟這些人都是混混,雖然勇猛起來能把命豁出去,但早就無可救藥,燒殺搶掠的事情可沒少干。
有人說,普魯士軍隊就要進入魯昂了。
近兩個月來,國民自衛軍一直審慎地在附近的樹林里偵察,甚至還擦槍走火誤傷了自己的哨兵,只要有一只小兔子從灌木叢里蹦跳而過,他們就準備好了開戰。但現在這些國民自衛軍都已經逃回家去了。他們的武器、制服,以及不久之前,他們在方圓三法里之內用以恐嚇道路界碑的殺人利器,都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終于,最后一撥法國士兵越過了塞納河,即將取道圣瑟韋和布爾阿沙爾
,到達蓬托德梅爾
。將軍走在隊伍的最后面,垂頭喪氣,只有這些殘兵敗將,他再沒有辦法了。這樣一個總是打勝仗、英名遠揚的民族,竟然輸得如此徹底。在這悲慘的潰敗之中,將軍自己也已經失魂落魄了。他徒步走著,兩位副官陪在身旁。
在這之后,城市便籠罩在一片岑寂之中,沉浸在一股讓人惴惴不安而又悄無聲息的等待里。城里許多大腹便便、被生意折磨得失去了男子氣概的商人,焦慮地等待著戰勝者的到來,他們一想到自己家里烤肉用的鐵扦,或是廚房里的餐刀,都可能以武器論處,就不禁瑟瑟發抖。
生活仿佛停滯了。商店大門緊閉,街上也看不見人影。偶爾,有某個居民在街上被這寂靜驚嚇到,匆匆忙忙貼著墻角一閃而過。
這種等待帶來的焦慮,反而讓人們渴望敵人的到來。
法國軍隊撤走后的第二天下午,有幾個普魯士槍騎兵,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躥了出來,敏捷地穿城而去。又過了些許時間,一大撥人馬黑壓壓地從圣卡特琳娜坡道下來了,而在達內塔爾和布瓦紀堯姆兩條馬路上也同時出現了兩大撥侵略者的身影。這三支隊伍的先鋒幾乎同時到達市政廳廣場;隨后,德國軍隊便一營接一營地從四面八方的馬路上涌出來,他們邁著有力而富有節奏的步伐,把石板路踏得噔噔作響。
陌生的命令聲帶著喉音,沿著路旁這些死氣沉沉、仿佛已經荒廢的住宅擴散而去。然而,在緊閉的百葉窗后面,一雙雙眼睛正窺視著這些獲勝者——依照“戰時法”,他們如今已經是這座城市和它的財富乃至城中生命的主宰者。居民們躲在昏暗的房間里,心里充滿了那種巨大災難或是帶來慘烈死傷的地震發生之后才有的恐慌,此時,任何智慧與才干都毫無用處。每當事物原先建立的秩序被打亂,安全蕩然無存,人類法律與自然法則所保護的一切都任憑一種狂暴且無意識的野蠻擺布之時,這種感覺就會卷土重來。地震摧毀房屋,把所有人都壓死在廢墟之下;洪水泛濫,淹死的農民、牛的尸體和被沖垮的房梁一同隨波而流;打了勝仗的軍隊殺死自衛者,將俘虜投入監牢,以戰刀之名殺掠,用炮火之聲祭神。如此這般恐怖的災難擾亂了我們對永恒正義的信念,使我們喪失了他人所教導我們的,對上蒼之庇佑與人類之理性的信心。
一支支普軍的小隊伍敲響一扇扇屋門,隨后進入房子。這是入侵之后的占領。戰敗者開始履行自己的義務,他們必須對戰勝者殷勤有禮。
過了段時間,一旦最初的恐懼消散,新的平靜就被建立起來了。在許多家庭里,普魯士軍官出現在餐桌上。有些軍官教養不錯,出于禮貌還會對法國抱以同情,表達自己對參與這樣一場戰爭的厭惡之情。人們對這樣的共情表示感激,況且,沒準有朝一日還得靠這些軍官來保護自己。此外,好好服侍這些軍官,或許還可以少供養幾個士兵。既然還需要仰仗這號人,那何必讓他們不高興呢?如此一來,冒犯他們就不再是英勇的,而是魯莽的行為了——魯昂的市民不再會有當年的魯莽了,雖然正是那傳奇的自衛行動讓這座城市聲名遠揚。憑借法蘭西的禮貌,人們最終總結出這樣一條至高無上的道理:只要在公共場所不與這些外國士兵過于親密,在家里時對他們保持禮貌并無大礙。于是,在家門之外,他們不認識彼此,回到家中卻又能談笑風生了。每夜,德國人在客廳壁爐前坐著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這座城市居然也一點兒一點兒地恢復了往昔的面貌。但法國人仍然幾乎不出門,倒是普魯士士兵在大街上隨處可見。除此之外,那些穿著藍色輕騎兵軍服的士官,雖然扛著自己粗大的殺人武器在石板路上閑逛,但是他們對待尋常居民的輕蔑態度,跟去年也在這幾家咖啡館里喝酒的法國士兵相比,倒也沒差多少。
然而,空氣里卻有一絲從未有過又難以捉摸的氣氛,那氛圍讓人感到陌生又難以忍受,仿佛是一股蔓延開來的氣味,一股入侵的氣息。它充斥于居所乃至公共場所,讓食物變了味,讓人不禁錯以為自己身處遙遠的地方,周圍都是危險的野蠻部落。
戰勝者要的是錢財,而且他們胃口巨大。這座城里的居民確實富足,就免不了不停地掏錢。然而,一個諾曼底商人越是富有,就越是因做出犧牲而感到痛苦,而看著自己的錢財一分一厘地從自己手里落到他人囊中,心中更是備受煎熬。
不過,沿河而下,在城市下游兩三法里的地方,靠近克魯瓦塞、迪佩達爾或是畢薩爾之處,水手或漁夫經常會從河底撈起幾具已經腫脹的德國士官的尸體。他們身著軍服,有的是被刀捅死的,有的是被踢死的,有的腦袋被石頭砸爛,還有的被一把從高橋上推入河中。這些隱秘的復仇行為沉入河底的淤泥,野蠻卻正當。這些無人知曉的英勇行為、無聲的進攻,比起日光之下的戰爭,更加危險,而且不曾得到光榮的歡呼。
因為對外來者的仇恨,總能促使一些勇敢者只為了心中的一念而隨時準備赴死。
到頭來,雖然城市已經屈服于侵略者的強硬統治,但這些侵略者卻也并未做出傳聞之中他們在進軍路上所犯下的那些恐怖行徑。城里居民的膽子大起來,心里起了癢癢,想要重新開始做買賣。有幾個人在勒阿弗爾一帶有大筆生意,那里仍在法軍手里,他們便打算走陸路,到達迪耶普,從那里登船前往勒阿弗爾港。
他們利用先前認識的德國軍官的關系,從將領那里拿到了一張離開的通行許可證。
隨后,他們為這趟旅途租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馬車,車夫手里的名單上有十名乘客,為避免引來圍觀,大家決定在某個周二清晨天亮之前出發。
這段時間以來,嚴寒已經冰封了大地。周一午后約三點鐘,厚重的烏云從北方飄來,大雪紛紛落下,一直下了整夜,直到凌晨都不曾停歇。
清晨四點半,那些旅客們在諾曼底旅館的庭院里聚集,他們約好從此處上車。
這些人仍然困意十足,正裹在自己的大衣里瑟瑟發抖?;璋档奶焐?,他們彼此看不大清楚;而且身上堆著笨重的冬衣,讓他們看起來像是一群身著長袍的胖神父。但有兩個人認出了彼此,然后就有第三個人湊近他倆,他們談起話來,其中一人說道:“我帶上了我太太?!薄拔乙惨粯??!薄拔乙彩??!钡谝粋€說話的人又說:“我們不再回魯昂了,如果普魯士人逼近勒阿弗爾,我們就去英國。”他們幾個人性格相近,自然就都是這般計劃的。
然而,馬車還未套好。一個馬車夫,手里提著一盞小提燈,不時從一道幽暗的門里出現,旋即又消失在另一扇門里。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由于馬廄里的肥料和墊草而變得柔和了許多,屋子深處傳來一個男人罵罵咧咧對著牲口說話的聲音。一陣輕微的叮叮當當的響聲表明有人正在搬弄馬具;很快,這聲響變成一陣清晰而且持續的震動聲,隨著牲口的動作而變得富有節奏感,有那么幾次,聲音戛然而止,但伴隨著鐵蹄落地的沉悶響聲,聲音又猛地響起來。
門突然關上了。一切聲響驟然消失。凍僵的乘客們一言不發,動也不動,渾身緊繃。
雪花閃爍著晶瑩的光,不斷飄向地面,在天空中編織成一道幕。它們抹去一切輪廓,給萬物都蒙上一層冰雪泡沫。這座城沉入無邊的寂靜中,被寒冬時節落下的雪所掩埋,人們只能聽見雪花落下的窸窣聲,隱隱約約的,無法言說。與其說這是一種聲音,不如說是一種感覺,這混雜著輕而微小之物,仿佛充滿了空間,覆蓋了整個世界。
車夫手里拎著提燈再次出現了,他拉著繩子,牽來了一匹垂頭喪氣的馬,看來它并不太情愿受人驅使。他讓這匹馬挨著馬車的轅桿,把繩系好,又繞著轉了好幾圈,確保馬具都套牢了,因為他一只手里提著燈,只能靠另一只手干完這些活。正當他要去牽第二匹馬的時候,他注意到這些旅客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全身雪白,落滿了雪花,于是對他們說道:“你們為什么不到車里去?至少能擋風遮雪啊?!?/p>
他們先前大概是沒想到這點,聽了車夫的話連忙往車里鉆。那三個男人先把自己的妻子安置在車廂的最里邊,自己再登上馬車;隨后幾位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樣貌的人也進了車廂,在剩下的幾個座位上坐好,一聲不吭。
車廂的地板上鋪了麥秸,旅客們的腳都踩在里面。坐在車廂深處的太太們都帶著燒化學炭的銅制小腳爐,她們點燃炭火之后,低聲說了好一會兒這爐子的好處,翻來覆去地說著一些她們老早以來就知道的事情。
終于,馬車準備妥當了。由于路途艱辛,拉車的不是原先的四匹馬,而是六匹馬。車外傳來問話的聲音:“所有人都上車了嗎?”車廂里有個聲音答道:“都上車了?!彼麄冃磫⒊塘?。
車子行進緩慢,可以說是極其緩慢,幾乎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著。車輪陷進雪里,整個車廂發出咔咔的聲響,仿佛正在呻吟。牲口腳底直打滑,喘著粗氣,鼻孔噴出白煙。車夫手里粗大的馬鞭朝四面八方揮舞著,抽打聲一刻不停,時而蜷曲,時而翻飛,宛若一條瘦長的蛇,突然,這鞭子抽在某匹馬結實的臀部上,那馬兒就繃起肌肉,更加賣力地拉車。
不知不覺間,天色亮了起來。那輕盈的冰雪之花——剛剛車里的某個旅客,一個純正的魯昂人,還將其比作漫天的棉絮雨——已經不再落下了。一道并不明朗的光線從厚實的灰暗云層里穿射出來,讓銀白大地變得更加晃眼,一眼望去,時而可見一排結滿霧凇的大樹,時而還能瞧見一座戴上了雪帽的鄉間茅舍。
借著清冷的晨光,車廂里的旅客們好奇地打量著對方。
在車廂深處最舒服的位置上,盧瓦索先生和盧瓦索太太正相對而坐,打著盹兒。他們在大橋街上經營著一家葡萄酒批發商店。
盧瓦索先生原先在一個老板手下做事,后來那老板生意破產,他就把那些產業盤了下來,很快發了財。他把劣質酒用極低的價格賣給鄉下的零售商,認識他的人,或者他的朋友,都知道他是個狡猾的家伙,一個真正的諾曼底人,詭計多端,生性快活。
他那商場騙子的名聲眾人皆知。有天晚上,在省政府的聚會上,本地名流圖爾奈先生——這是個才思尖銳、敏捷之人,擅長寫作寓言和歌謠——向看起來有點兒昏昏欲睡的太太們建議道,不妨玩一個叫“鳥兒飛”的游戲,這個玩笑話自然也飛了出去,從晚會的沙龍飛進了城里的各個客廳里,這些外省的下巴足有一個月都笑得合不上。
盧瓦索先生如此聲名遠揚,全憑自己的本事,靠的是他自己嘴里的玩笑話,這些玩笑有時候文縐縐的,有時候又十分粗俗。別人說起他來,總是忍不住要補上一句:“這個盧瓦索先生,真是個活寶。”
他身材矮小,挺著個圓滾滾的肚子,兩鬢早就發白了,臉龐總是通紅通紅的。
他的妻子身材高大壯實,生性果斷,嗓門大,拿主意也快。在他們的批發商行里,盧瓦索先生總是讓店里充滿快活的氣息,而盧瓦索太太管事有方,管賬更是精明。
在他們身旁坐著的是威嚴的卡雷-拉馬東先生,他出身于更高的階層,是個厲害人物,在棉紡織業占有一席之地,有三家紡織廠,曾被授予榮譽軍團軍官勛位,還是議會議員。整個第二帝國時期,他一直是溫和反對派的領袖,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只要始終拿著鈍頭兵器上陣,到時候再做出歸順的姿態,就能身價倍漲。而卡雷-拉馬東太太則比她丈夫要年輕得多,被派來駐扎在魯昂的那些出身高貴的軍官,總能從她身上得到慰藉。她坐在自己丈夫的對面,嬌小可愛,十分漂亮,她正裹在裘皮大衣里,用一種哀戚的眼神打量著這略顯寒酸的車廂。
坐在他們身旁的是于貝爾·德·布雷維爾伯爵和伯爵夫人,這是諾曼底地區最古老、最高貴的家族之一。伯爵氣度不凡,是個老紳士,他精心打扮過,努力突出自己在樣貌上與亨利四世國王的相似之處。根據他們家族引以為豪的一段傳奇,正是亨利四世曾讓某位姓德·布雷維爾的女子懷孕,也正因如此,她的丈夫才得以獲封伯爵,成為一省之長。
雖然身為卡雷-拉馬東先生在省議會的同僚,于貝爾伯爵在省里代表的卻是奧爾良黨人。他的妻子是南特一個小船主的女兒,他們當初為何結為夫妻始終是一件秘事。不過,伯爵夫人氣質高雅、落落大方,待人接物更是無人能及,據說路易-菲利普的某位王子曾經愛過她,所以在貴族圈子里她得以被眾星拱月,此外,她的沙龍始終是第一流的,也是保有舊時之風流雅致的唯一所在,所以想要躋身其中并非易事。
布雷維爾家的財產全是不動產,據說每年的收入高達五十萬法郎。
這六位人物占據了車廂的核心地位,他們有穩定的收入,生活安逸,有影響力,更是有權有勢、虔誠而有原則的正人君子。
巧的是,這幾位女士都坐在同一側。伯爵夫人邊上坐著兩位修女,她們手里捏著長串的念珠,口中正喃喃禱念著《天主經》和《圣母經》。其中一位年紀較長,滿臉都是天花留下的坑坑洼洼,像是被霰彈槍迎面轟過。另一位看起來孱弱不堪,臉頰雖然秀麗,看起來卻病入膏肓,成就了殉道者和圣徒的狂熱信仰侵蝕了她,讓她的胸膛像肺結核病人那般凹陷下去。
而在兩位修女的對面,一男一女吸引了車上所有人的目光。
那男人名聲在外,是被稱為“民主先生”的格爾努代,也是不少備受尊敬的人士眼中的危險人物。二十年來,他那紅棕色的大胡子浸遍了所有民主派咖啡館的酒杯。他那老糖果商父親留下來的豐厚遺產,被他拿來與兄弟朋友們揮霍一空,如今他焦急地等待著共和國能給他一個體面的位置,只有這樣才對得起自己為革命喝下的如此之多的酒水。九月四日——那應該是一次整蠱,他以為自己被任命為省長,但當他前去赴任時,辦公室里那一個個自以為是主人翁的公務員拒絕承認他,如此一來他只得離任。不過,他確實是個老好人,與人為善而且樂于為他人效勞,他懷著一股無可比擬的熱忱布置了防御工事。他在平原上挖了不少洞,到附近的森林里去砍來小樹,在每條路上都布置了陷阱。當敵人臨近之時,他非常滿意自己所做的準備工作,隨即撤回了城里?,F在,他覺得自己到了勒阿弗爾會更有用,因為那里很快就需要一些新的防御工事了。
那女人乃是一位被稱為風流女子的人物,她以豐腴早熟的身材著稱,人們給她安了個綽號——“羊脂球”。她身材矮小,渾身上下都圓滾滾的,胖得幾乎要流油,連手指頭都無比豐潤,唯獨骨頭關節接合之處才有一圈凹陷,仿佛一串串短肉腸;她的皮膚緊繃而富有光澤,裙袍之下,胸脯豐滿高挺。然而她又十分誘人,引來眾人追逐,因為她那鮮艷的氣色看起來實在讓人愉悅。她的臉頰就像一顆鮮紅的蘋果,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她那臉蛋的上方,是一雙烏黑而晶瑩的眼睛,周圍縈繞著濃而長的睫毛,讓雙眸落在了一叢深邃之中;臉蛋的下方,是一張迷人的嘴,窄小而濕潤,就是為親吻而長的,嘴里是兩排光潔而嬌小的牙。
人們都說,她身上還有更多不可估價的寶貴品質。
她被認出來之后,一陣竊竊私語便從那幾位貴婦之間傳來,有如“妓女”“社會恥辱”這類的字眼從她們的咕噥聲中跳出來,于是她抬起頭來,環視了身旁這些乘客,那眼神堅毅而充滿挑釁,車廂里隨即陷入寂靜,所有人都低下頭,唯獨盧瓦索先生饒有興趣地窺視著她。
但是,那三位貴婦很快重新聊了起來,這樣一個女子的出現讓她們突然成了朋友,甚至頗為親密。面對這不知廉恥的娼婦,她們似乎覺得應該把自己身為有夫之婦的尊嚴凝聚起來:因為法定的愛情向來比自由結合來得高貴。
那三個男人面對格爾努代,同樣也因為保守派的本能更接近彼此了,正用一種蔑視窮人的語氣談論金錢。于貝爾伯爵談論著普魯士人給他造成了多少損失,雖然后者讓他沒了牲畜,莊稼也收成無望,但他還是以一副家財萬貫的大財主的姿態說道,這些破壞給他造成的困頓不會超過一年的時間。卡雷-拉馬東先生先前在紡織業遭受了巨大的損失,不過他已經早早匯了六十萬法郎去英國,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這筆錢都可解燃眉之急。至于盧瓦索先生,他早就安排妥當,把自己存放在地窖里的所有一般的葡萄酒,通通賣給了法國當局,如此一來,法國政府還得付他一筆可觀的錢財,他計劃著到了勒阿弗爾就去把錢領了。
這三位男人用友好的目光迅速看了彼此幾眼。盡管個人境況不盡相同,但他們卻因錢財而覺得親如兄弟。他們三位都是各自行業所在行會的會員,只要把手伸進褲子口袋里,里頭的金幣就會叮當作響。
馬車走得很慢,到了上午十點鐘,他們才走了四法里。途中由于爬坡,男士們下了三次馬車。大家漸漸開始擔心起來,因為他們原計劃到托特去吃午飯,現在看來,恐怕天黑之前都到不了那里。所有人都希望能在大馬路上看見一個小餐館。這時,馬車卻忽然陷進了雪堆里,大家花了兩個小時才把它拉出來。
對飲食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擾亂了他們的心緒。然而,他們連哪怕一家小餐館或者小酒館也沒遇到,因為普魯士人的迫近,還有饑腸轆轆的法國軍隊,把所有的生意都嚇跑了。
每每路過農莊,男士們就跑過去想找點兒吃的,但他們連一塊面包也沒找到,因為多疑的農民們害怕自己的糧食被士兵掠奪而去,就把它們都藏了起來,畢竟那些士兵什么吃的也沒有,瞧見什么都要強搶。
到了下午一點鐘,盧瓦索先生說自己確實感覺胃里空蕩蕩的。所有人早就跟他一樣難受了;而進食的需求越來越強烈,讓他們都不再說話了。
時不時就有人打哈欠,隨即另一個人也被傳染了。每個人在輪到自己被傳染、打起哈欠時,都遵循著自己的性格、教養和社會地位,要么發出聲響、張開大嘴,要么謹慎端莊地迅速抬起手,遮在自己那冒出熱氣的大窟窿前面。
羊脂球幾次俯身,像在尋找自己裙擺底下的什么東西。每次她都遲疑片刻,看看自己鄰座的人們,又安靜地挺直了自己的身子。這一張張臉龐都變得蒼白,皺緊著。盧瓦索先生宣稱,他愿意花一千法郎來換取一只肘子。他的妻子做了個手勢以示抗議,隨后又恢復平靜了。只要聽到要花費錢財,她就覺得難受,甚至理解不了這類玩笑之詞。伯爵說道:“說實話,我覺得不太好受,我怎么就沒想到要帶些吃的呢?”每個人都這樣責怪自己。
然而,格爾努代卻帶了滿滿一壺朗姆酒;他邀請大家一同分享,但其他人冷漠地拒絕了。只有盧瓦索先生喝了兩口,把酒壺遞回去的時候,他道謝說:“怎么說呢,它還是不錯的,讓人暖和,也沒那么想吃東西了?!本凭屗男那檎駣^起來,他提議讓大家按照歌詞里唱的那樣,把小船上最胖的乘客分而食之。這是影射羊脂球的話,在這些有教養的人聽來,簡直不堪入耳。沒有人回應他;唯獨格爾努代輕輕笑了笑。兩位修女也不再念經了,把手收入自己肥大的袖子里,一動不動地坐著,她們的雙目執著地低垂著,大概正把上蒼給予她們的痛苦回敬給上蒼吧。
終于,下午三點鐘,他們來到一片無邊無際的平原中央,視線所及之處一個村莊也沒有。這時羊脂球迅速彎下身子,從座椅底下拉出一個蓋著白色餐布的大籃子。
她首先取出一個彩釉的小陶盤,一個銀質無腳杯,隨后拿出一個大瓦罐,里面裝著兩只已經切成小塊的雞,覆蓋其上的醬汁已經結了凍;大家還瞧見籃子里其他精心包好的各種好東西,餡餅、水果、糕點,這是一位旅客三天的食物,有了這些,在整個旅途中都不需要踏進旅館的廚房。在這些包好的食物中間,還有四只細頸酒瓶。她拿起一只雞翅膀,就著一塊在諾曼底地區被叫作“攝政王”的小面包,小心地吃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香氣隨即散開了,刺激得大家都張大了鼻孔,嘴里涌起口水,耳朵下的頜骨更是繃得十分痛苦。那幾位貴婦人對這個女子的鄙視變得更激烈了,嫉妒得要殺了她,想把她丟下車去,連同她的酒杯、她的籃子和她的食物,都丟進雪地里。
但盧瓦索先生貪婪地盯著那罐雞。他說:“好極了,這位女士比我們想得周到多了。有些人考慮事情總是面面俱到?!彼痤^對他說道:“您要吃點兒嗎,先生?從早上餓到現在可不好受。”他充滿敬意地說:“上帝啊,老實說,我不會拒絕,我也無法拒絕。戰爭時期有戰爭時期的樣子,對吧,夫人?”他說完環顧四周,又開口道:“在這樣一個時刻,有人能給你幫助,這真是件讓人愜意的事情啊?!彼麛傞_一張報紙,以免弄臟自己的褲子,然后拿出一直放在自己口袋里的小刀,挑起一只沾滿了凍汁的雞腿,用牙咬開腿肉,心滿意足地咀嚼起來。車廂里響起一陣悲哀的嘆氣聲。
但羊脂球又謙遜而溫柔地邀請兩位修女分享自己的餐食。她們立刻就接受了,始終低著頭,含混不清地道謝之后,迅速吃了起來。格爾努代也沒有拒絕這位鄰座的饋贈,他膝上攤開的報紙和修女們腿上的報紙連成了某種桌子。
這幾張嘴不停地張開、合上,吃著,嚼著,狼吞虎咽。盧瓦索先生坐在自己這一邊,起勁地吃著,還壓低聲音勸自己的妻子照自己的樣子做。她掙扎了好一會兒,然后胃里一陣痙攣之后,她還是屈服了。她的丈夫便婉轉地開口,問他們這位“可愛的旅伴”能否給盧瓦索太太也來一小塊吃的。她答道:“當然可以,先生?!彼鎺σ?,把瓦罐遞了過去。
第一瓶波爾多葡萄酒被打開后,出現了一個難題:總共只有一個杯子。大家只能在擦完杯口之后,再傳給下一個人。唯獨格爾努代,無疑是為了獻殷勤,把自己的雙唇貼在了杯子上羊脂球剛沾過的、還沒干的位置上。
四周的人都在進食,布雷維爾伯爵與夫人,還有卡雷-拉馬東夫婦,幾乎要被這食物的香氣弄得窒息了,正忍受著以坦塔羅斯為名的痛苦。突然之間,廠長那年輕的妻子嘆了口氣,大家都轉頭看她。她就如車外的雪一般白皙,閉上了雙眼,腦袋耷拉下來:她失去意識了。她的丈夫驚慌失措,連忙請求大家幫忙。一時間所有人都慌了神,年紀較長的那位修女扶著這位太太的腦袋,把羊脂球的酒杯送到她唇邊,讓她咽了幾口酒。這位漂亮的太太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微笑著有氣無力地喃喃道,自己現在覺得好多了。但是,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修女堅持讓她喝下整整一杯波爾多酒,說道:“這是因為太餓了,沒事?!?/p>
羊脂球卻滿臉通紅,局促不安地看著這四位仍然腹中空空的旅伴,含混不清地說道:“我的天啊,如果我之前跟這兩位先生和太太們分享了……”她沉默了,生怕引發眾怒。是盧瓦索先生接了她的話:“啊唷!都這種時候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就應該互相幫助。太太們,來吧,別拘束了,就接受吧!而且,我們是不是得找個房子過夜?這輛車看起來明天中午之前是到不了托特了?!贝蠹叶歼t疑不定,沒人膽敢說出一聲“是”來擔起這份責任。
伯爵全然略過這個問題。他轉身面對這位惶恐不安的胖姑娘,用他身為紳士的莊重語調說道:“您的這份心意,我們心懷感激地領了,夫人?!?/p>
萬事開頭難。一旦過了盧比孔河,大家就無拘無束了。籃子里的東西都被拿了出來。那里面還有一包鵝肝、一份山雀凍、一塊熏牛舌、好些克拉薩納梨、一塊蓬萊韋克
奶酪、一些小甜食,還有一整罐醋漬的小黃瓜與小洋蔥。羊脂球和所有的女子一樣,十分愛吃生菜沙拉。
既然吃了這位姑娘的食物,就不能不和她說話了。于是大家交談起來,起初還有點兒拘束,不過,羊脂球是個容易相處的人,沒多久大家就隨意起來了。布雷維爾伯爵夫人和卡雷-拉馬東太太都是有良好教養的人,知道如何擺出一副優雅得體的姿態。尤其是伯爵夫人,正顯出身為高貴夫人卻愿意和任何人接觸、不怕被玷污的親切來,十分迷人。但盧瓦索太太卻保持警惕,還是一副冷冷的姿態,話沒說幾句,東西倒吃了不少。
自然而然地,大家聊起了戰事。他們提起普魯士人犯下的可怕罪行,說到了法國人的英勇事跡;這群逃跑的人開始贊賞起他人的勇敢來了。很快,大家就講起了自己的親身經歷,羊脂球帶著一股真摯的情緒,用女孩們表達自己的憤怒時所用到的激烈言辭,說起了自己是如何離開魯昂的?!拔以菊J為自己是可以留下來的,我房間里的食物綽綽有余,而且我還想著比起跑到我不熟悉的什么國家去,還不如供養幾個士兵。但是當我看見他們,這些普魯士人,我就忍不住了!憤怒涌上我的心頭,讓我羞恥地哭了一整天。唉!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是吧!我透過窗戶看見他們,那些戴著尖頂頭盔的大肥豬,要不是女傭抓住了我的手,我肯定把房間里的椅子砸到他們背上。后來他們住進我家里了,第一個士兵一進來,我就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們不會比掐死其他人困難!要不是有人扯我的頭發,我肯定就干掉那個家伙了。不過那之后我就得躲起來了。最后我找到了機會,從那里逃了出來,上了這輛車?!?/p>
大家對她稱贊不已。她在旅伴之中的威望進一步增長了,因為這些人都不曾表現得像她這么勇敢。格爾努代聽她說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傳教士般贊許而欣慰的笑容,就像一位神父在聆聽虔信者贊美上帝,因為長胡子的民主黨人壟斷了愛國的權利,就像身著黑袍的宗教人士獨攬宗教一樣。輪到他發言了,他用一種宣教的口吻、一種從每日貼在墻上的宣言里學到的夸張語調說了起來,最后,他發表了一小段激昂雄辯的發言,嚴厲地斥責了“無恥之徒巴丹蓋”。
但羊脂球聽完頓時火冒三丈,因為她是波拿巴黨人。她的臉漲得比櫻桃還紅,氣得說話都結巴了:“我倒是想看看你們,你們其他人在他那個位置上能做出什么來。想必能干得不錯,是吧!是你們背叛了他!這個人!要都是像你們這樣的貨色當家做主,那大家就真的只能離開法國了!”格爾努代無動于衷,臉上掛著倨傲而不屑的笑意。就在大家覺得這個被激怒的姑娘就要破口大罵之際,多虧伯爵出來打了圓場,用一種權威的姿態說,任何真誠的看法都應該得到尊重,這才好不容易平息了她的怒火。然而,和其他正人君子一樣,伯爵夫人和廠長太太一直打心底沒來由地對共和國心存厭惡,同時還懷著所有女人對出色的專制政府的本能偏愛,因而她們不禁對這位可貴的賣淫女有了好感。她那情感如此崇高,和她們是如此相似。
籃子已經空了。十個人要吃完這一籃東西毫不費力,他們甚至還有些惋惜,要是這籃子更大一些就好了。談話又持續了一些時間,不過大家吃飽喝足之后,不免就沒那么熱情了。
夜幕降臨,夜色一點兒一點兒變得越發濃稠起來,而寒意在消化的過程中變得更加明顯了,羊脂球雖然體態肥胖,但還是打起了寒戰。布雷維爾伯爵夫人把自己的小腳爐給了她,那里頭的化學炭,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換了好幾回了。羊脂球立刻就接了過來,她覺得自己的腳都凍僵了??ɡ?拉馬東太太和盧瓦索夫人則把自己的腳爐給了兩位修女。
車夫已經點亮了提燈。那強烈的燈光照出從汗涔涔的馬匹臀部升騰而起的熱氣,也照亮了馬路兩側,積雪在燈光的照耀之下,仿佛正在奔涌。
車廂里已經什么也看不見了。突然,羊脂球和格爾努代之間有了動靜;盧瓦索先生睜大眼睛在黑暗中搜尋著,確信自己看見那個大胡子男人猛地挪開了自己的身體,好像在無聲中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道路前方出現了零星火光。托特要到了。他們已經在路上走了十一個鐘頭,加上四次停下來讓馬兒喘氣、吃草料,休息了兩個小時,一共是十三個小時。他們進入城鎮,馬車在商貿旅館前停住了。
車門打開了!一陣熟悉的聲音讓車上的旅客們心驚膽戰。那是軍刀的皮鞘撞擊地面的聲響,隨后,是一個德國人在喊著什么。
盡管馬車早就停穩了,但沒人下車,好像只要一下車就會被殺死似的。車夫出現了,手里提著燈,突然之間整個車廂都被照亮了,兩排座位上的臉龐驚慌失措,嘴巴張得老大,眼睛因為驚嚇和恐懼而瞪得渾圓。
提燈的光芒里,有個德國軍官站在馬車夫身旁,那是一個身材頎長卻過分消瘦的金發年輕人,身上的軍服有如女孩的緊身衣一般緊緊地束縛著他的腰身。他頭上那頂扁平、油光發亮的頭盔歪向一邊,讓他看起來有點兒像是某個英國酒店的服務員。他嘴上的兩撇胡子長得過了頭,那須毛又長又直,向著兩邊無限地延伸出去,越來越細,最后只剩一根金黃的毛發,細得簡直讓人看不見它的末梢。這胡子像是壓在了他的嘴角,拉著他的臉頰,在唇上壓出了一條下垂的皺紋。
他用阿爾薩斯口音的法語讓旅客們下車,語氣生硬:“請下車,先生們和女士們?!?/p>
兩位修女習慣于服從一切,最先溫順地服從了要求。伯爵和伯爵夫人也下車了,工廠大亨和他的妻子緊隨其后,再來是把自己的大個子妻子推在前面的盧瓦索先生——他的腳剛落到地上,就對軍官說:“您好,先生。”要說這是禮貌,不如說是出于謹慎。而那個軍官就像其他有權勢的人一樣傲慢,看了他一眼,并不作聲。
羊脂球和格爾努代雖然離車門很近,卻是最后下車的,他們莊重而高傲地站到了敵人面前。胖姑娘盡可能地克制自己,讓自己冷靜下來;民主先生則頗有悲壯意味地抬起微微有些發抖的手,捋著自己棕紅色的長胡子。他們想要維護尊嚴,因為他們心里明白,這種情況下的碰面,他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代表了自己的祖國;而旅伴們的順從激起了他們兩人的反感,她竭力表現出自己要比她的同伴們——那些貴婦——更自負,而他,則認為自己應該成為表率,在姿態上繼續保持自己始于破壞馬路的抗爭使命。
他們一行人走進旅館的大廚房里,德國人讓他們出示通行許可證,那上面有將軍的簽字,還寫明了每位持證人的姓名、體貌特征和職業。軍官仔細核對旅客與證件上的信息,花了很長時間才檢查完所有人。
然后他突然說了一句:“很好?!彪S后就離開了。
這一行人松了口氣。他們又覺得餓了,要求準備晚飯。準備好這頓飯得需要半個鐘頭時間。當那兩個女傭開始忙碌起來的時候,他們就去看要住的屋子。這些房間都在一條長走廊里,盡頭是一扇玻璃門,上面標著可能有某種含義的一個數字。
終于,大家要坐下吃飯的時候,旅館老板出現了。這人原先是個馬販子,身材肥胖,患有哮喘病,總是發出吹哨般的聲響,喉嚨里帶著混濁的痰音。他從他父親那里得來的姓氏是弗朗威。
他問道:
“哪位是伊麗莎白·魯西小姐?”
羊脂球打了個哆嗦,轉頭答道:
“是我。”
“小姐,普魯士軍官要立刻與您談話。”
“與我談話?”
“是的,如果您是伊麗莎白·魯西小姐,那就沒錯?!?/p>
她慌了神,思忖片刻,干脆地說道:
“這很有可能,但我不會去的?!?/p>
她身旁起了一陣騷動。大家議論起來,猜想著為什么下達這條命令。伯爵走到她身旁說:
“您這樣是不對的,女士,因為您的拒絕可能會招來大麻煩,不僅是對您而已,對您的所有旅伴也是如此。永遠不要和最有權勢的人對著干。而且他們找你絕對不會有什么危險,一定是因為遺漏了什么手續。”
其他人都站在他一邊,大家懇求她、催促她,又勸告她,最終大家說服了她;所有人都害怕這紛雜之中會引來殺身之禍。她終于說道:
“當然!我是為了你們才去的!”
伯爵夫人拉住她的手:
“我們都感激不盡?!?/p>
她走出去了。大家坐回到桌子旁等著她。每個人都為自己沒能替代這位暴躁而易怒的姑娘感到懊惱,于是在心里默默準備著,萬一輪到自己被叫去,也能說上幾句場面話。
但是,十分鐘之后她就回來了,臉漲得通紅,氣憤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哦,流氓!下流的家伙!”
所有人都急著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她一個字也不說。在伯爵的一再堅持之下,她最終不卑不亢地答道:“不,這與你們無關,我不能說?!?/p>
于是大家坐下了,圍著一個大湯碗,里面正飄出白菜的香氣。盡管出了這么個小插曲,這頓晚餐還是相當愉悅的。蘋果酒味道不錯,盧瓦索先生和太太,還有兩位修女,為了省錢,都喝的蘋果酒。其他人則要了葡萄酒。格爾努代要的是啤酒,他有一套獨特的倒酒方式,讓泡沫升騰起來,他斜斜地拿著酒杯仔細觀察,隨后他把酒杯端起,在燈光下細細研究酒的色澤。當他喝酒的時候,他那和心愛之酒顏色相近的大胡子,仿佛也欣喜地顫動著。他的眼睛斜盯著自己的酒杯,一刻不離,那神情仿佛正在完成自己為之而生的唯一使命。占據他生命的只有兩種熱情,那便是淡色麥芽啤酒和革命;不得不說,他在自己的心靈中給這兩種情感建立了一種聯結,它們意氣相投,當他品嘗其中一樣時,必然會同時想起另一樣。
弗朗威先生和太太坐在餐桌的盡頭用餐。這個男人就像一個即將報廢的火車頭,發出哼哧的聲響,喘氣喘得太過頻繁,讓他無法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但他的太太一刻也不停地說話。她滔滔不絕地講著普魯士人剛剛到來時給她留下的印象,他們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她憎恨他們,首先因為這些人讓她虧了錢,其次是因為她的兩個兒子參軍去了。她大多數時候都是對著伯爵夫人說話,因為和一位貴婦說話讓她感到榮幸至極。
后來她壓低嗓門說起了敏感的事,她的丈夫時不時打斷她:“你最好還是不要說話,弗朗威太太?!钡敛辉谝猓^續說道:
“是啊,夫人,這些人吃的不是土豆和豬肉,就是豬肉和土豆。但是千萬不要以為他們是干干凈凈的。不是的!這些人啊,請允許我說點兒難聽話,他們簡直是到處拉撒。要是您能連著幾個小時,或者連著幾天看看他們訓練的樣子就好了,他們都在一塊田地里操練,向前走,向后走,轉向這兒,轉向那兒。要是他們在自己的國家里種種地,或者修修路也好?。〉麄儧]有,夫人,這些軍人真是對別人一點兒用也沒有!難道應該讓貧窮老百姓來供養他們,就為了讓他們只學會殺人!我只是個沒文化的老太婆,這是真的,不過當我看見他們一天到晚就在那里踏來踏去,耗費自己的精力,我就在心里想:當那么多人努力創造、發現,成為有用的人,居然有另外一些人費盡力氣就是為了變成壞人!真的,傷害別人的性命,管他是普魯士人、英國人、波蘭人還是法國人,難道不都是一種十惡不赦的舉動嗎?假如一個人去找害過他的人報仇,這是不對的,他會招來法律的懲罰;但是別人把我們的孩子當成獵物,拿槍來追捕虐殺,這竟然成了對的,而且還有人給殺得最狠的人送去獎章?不該如此啊,您瞧瞧,我可真是搞不明白!”
格爾努代提高了嗓音:
“當人們攻擊自己溫和的鄰居時,戰爭就是一種野蠻的行徑;當人們保衛祖國的時候,戰爭則是一種神圣的使命?!?/p>
老太太低下了頭:
“是的,當人們自衛的時候,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但是,難道人們不是更應該去殺掉那些只不過為了讓自己高興而發動戰爭的國王嗎?”
格爾努代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
“了不起,女公民!”他說道。
卡雷-拉馬東先生陷入深深的思索中。雖然他對那些帝王將相抱著崇拜的心情,但這位鄉下婦人的“見解”卻讓他思考起來:一個國家之中有如此之多空閑的、只知道耗費錢財的人手,如此之多完全沒有投入生產的勞動力,如果讓他們都到那些原本需要好幾個世紀才能完成的大工業生產中去,將帶來何等的繁榮。
這時盧瓦索先生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低聲與旅店老板交談。這個胖子笑著,咳嗽,吐痰;鄰人的恭維讓他巨大的肚子快活得一上一下地抖動著,為了來年春天,他向這個人訂了六桶酒,那時候這些普魯士人該離開了。
晚餐接近尾聲,大家已經疲憊不堪,就都各自回房睡覺了。
然而盧瓦索先生先前已經察覺到了一些事情,他讓妻子上床之后,自己一會兒把耳朵貼在門上,一會兒又通過鎖眼往外窺視著,一心想要發掘一些他稱為“走廊秘事”的蛛絲馬跡。
過了得有一個小時,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立刻從鎖眼望出去,瞧見羊脂球穿著一件有白色花邊的藍色羊絨睡衣,顯得更加豐腴。她手里端著燭臺,朝走廊盡頭那個門上印了數字的房間走去。但這時走廊旁邊的一扇門微微打開了;幾分鐘之后,她回來的時候,穿著背帶褲的格爾努代跟在她身后。他們輕聲交談著,然后停了下來。羊脂球像是竭力在捍衛自己的房門。不太走運的是,盧瓦索先生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內容,但后來他們提高了嗓門,他捕捉到了其中的只言片語。格爾努代十分急切,他堅持著,說道:
“瞧,您真是太傻了,這對您來說算得了什么?”
她看起來憤慨不已,回答道:
“不可能,親愛的,有些時候這種事情是不能做的,再說了,在這里干這種事情,簡直是一種恥辱?!?/p>
他根本沒明白羊脂球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問了句為什么。這下子她徹底被激怒了,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為什么?您不知道為什么?因為有普魯士人住在這房子里,甚至他們可能就住在隔壁房間!”
他沉默了。這個妓女因為愛國主義而產生的廉恥之心,讓她自己絕不允許在敵人的附近被愛撫,這或許在他心里喚起了那幾乎消退的尊嚴。他只是親吻了羊脂球,便輕手輕腳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盧瓦索先生像是被點著了,他離開鎖眼,在房間里蹦跳了一下,戴上自己的睡帽,掀起被子,他的妻子躺在那里,身軀硬邦邦的。他吻了自己的妻子,把她弄醒了,然后輕聲問她:“親愛的,你愛我嗎?”
隨后,整個旅館歸于沉寂。但是,很快就從某個角落、某個不能確定的方位,傳來一陣響亮的鼾聲,可能是從地窖傳來的,也可能是從閣樓,那鼾聲單調又富有節奏感,低沉地持續著,還夾雜著宛若鍋爐在蒸汽壓力下發出的那種震動。這是弗朗威先生睡著了。
前一晚大家就說好隔天早上八點啟程,這時大家都來到廚房里了,但馬車孤零零地停在院子里,車篷上覆蓋了一層積雪,既不見馬匹也不見車夫的蹤影。大家去馬廄里沒找著車夫,草料房和車棚里也找不到他。所有的男乘客決定到鎮上去找找,于是他們走出了旅館。他們來到廣場上,在廣場的一頭有一座教堂,它的兩側則是些低矮的房子,那里面有幾個普魯士士兵。他們碰見的第一個士兵正在削土豆,更遠處的第二個士兵正在打掃理發店的衛生。還有個胡子幾乎要長到眼睛下面的士兵,正抱著一個號啕大哭的孩子,他把孩子放在膝蓋上搖晃著,想讓他安靜下來。而那些丈夫去了“作戰部隊”的胖胖的農村婦女,正給順從的征服者們下達命令,讓他們干該做的活兒——劈柴、把肉湯倒在面包上、磨咖啡,等等;還有一個士兵正在幫自己那位腿腳不靈便的老奶奶房東洗衣服。
伯爵深感震驚,向一位從本堂神父的住宅里走出來的教堂執事問起這個情況。這個虔誠的信徒回答道:“哦!他們不是壞人。據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他們是從更遠的地方來的,但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兒;他們在自己的國家都有妻兒,戰爭也讓他們不快活??!我敢保證,在那些地方,也有人為這些男人流淚;戰爭給他們帶去了很大的痛苦,和我們這兒的情況一樣。而且,我們現在還不算太倒霉,因為他們不作惡,他們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樣干活。您看見了嗎,先生,窮苦的人應該互幫互助……發動戰爭的是那些大人物啊。”
格爾努代因為入侵者和被征服者之間的這種融洽關系而感到憤怒,他寧愿把自己關在旅館里,便掉隊離開了。盧瓦索先生戲謔地說:“他們是在繁殖人口。”卡雷-拉馬東先生則嚴肅地說道:“他們是在補償?!钡麄円恢睕]找到馬車夫。最后,他們在鎮上的咖啡館里發現了他,此人正和普魯士軍官的勤務兵坐在一起,宛如兄弟。伯爵質問他道:
“我們不是吩咐過你,今早八點套車嗎?”
“啊,沒錯,但我后來又收到了另一條指示。”
“什么指示?”
“不準套車。”
“誰給的你這條指示?”
“這還用說!當然是普魯士軍官。”
“為什么?”
“我不知道。去問他吧。既然他們不讓我套車,我就不會套車。事情就是這樣?!?/p>
“是他本人親自跟你說的嗎?”
“不是,先生,是旅館老板向我轉達了這條指示?!?/p>
“什么時候?”
“昨天晚上,就在我要去睡覺的時候。”
這三位男士焦慮不安地回旅館去了。
他們要找弗朗威先生,但女傭告訴他們,先生因為得了哮喘,從來不在十點之前起床。他還明確交代過,除非是發生火災,否則不許提前喊他起床。
這一行人想見軍官一面,盡管他也住在這旅館里,但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弗朗威先生是唯一一位獲準向他匯報平民事務的人。于是他們只能等著。女人們都回了自己的房間,找些瑣碎小事忙活起來。
格爾努代坐在廚房燃燒著熊熊火焰的壁爐跟前。他叫人給自己搬來一張咖啡館里的那種小桌子,還要了瓶酒。他掏出煙斗,這東西在民主界人士中,幾乎和他本人受到同樣的尊重,仿佛它在為格爾努代服務時,就是在為祖國服務。那是一只極好的海泡石煙斗,積滿了煙垢,和它主人的牙一樣黑,但它煙香濃烈,略有彎曲,閃爍著光澤,已然和它主人的手形成了默契,也給主人增添了光彩。他一動不動,一會兒看看壁爐里的火焰,一會兒盯著酒杯里的泡沫;他每喝一口,都要滿足地伸出瘦長的手指去捋自己油膩的長發,還要吸一下沾在自己大胡子上的酒沫。
盧瓦索先生借口要活動活動自己的腿腳,到鎮上找零售商推銷葡萄酒去了。伯爵和工廠大亨談論起政治。他們預測著法國的未來。一個寄希望于奧爾良黨人,另一個則期待著某個無名救星,某個當一切都無望時能挺身而出的英雄:一個杜·蓋克蘭,一個圣女貞德,或者另一個拿破侖一世。啊,要是皇太子
不是這么年幼就好了!格爾努代聽著他們的談話,臉上帶著那種知曉天命之人的微笑。他的煙斗讓整個廚房都充滿了香味。
十點的鐘聲敲響時,弗朗威先生露臉了。大家立刻去問他情況,但他只是一詞不變地重復了兩三遍那幾句話:“軍官先生是這么對我說的——弗朗威先生,明早不許讓這些旅客的馬車套車。沒有我的指示,他們不許離開。您聽見了吧。就這樣?!?/p>
于是他們想見軍官。伯爵把自己的名片送了過去,卡雷-拉馬東先生還在那上面寫了自己的名字和所有的頭銜。那普魯士人給了答復,說吃完午飯之后,也就是下午一點左右,愿意見見這兩位先生。
女士們重新露面了。盡管心神不寧,大家還是吃了點東西。羊脂球像是生病了,極度地焦慮不安。
大家喝完咖啡,勤務兵就來找兩位先生了。
盧瓦索先生也加入了這兩位先生的行列,但是,當他們試圖讓格爾努代一同前往,以顯示這次見面的鄭重時,格爾努代自負地宣稱,自己并不想和德國人有任何瓜葛。他坐回壁爐前,又要了一瓶啤酒。
這三位先生上樓了,被帶到了軍官要和他們見面的地方,那是本旅館最豪華的房間。那軍官躺在扶手椅上,腳搭在壁爐前,叼著一只陶瓷長煙斗,把自己裹在一條光彩奪目的睡袍里,那睡袍一看就是從某個品位糟糕的中產者遺棄的宅子里搜刮來的。他頭也沒抬,也沒有和他們打招呼,更沒有看他們。他完美地呈現了打了勝仗的軍人那種天然的粗魯。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說道:
“你們想要什么?”
伯爵開了口:“我們想離開,先生?!?/p>
“不可以?!?/p>
“請允許我斗膽問一句,您拒絕的原因是什么?”
“因為我不想同意?!?/p>
“先生,我以十二分的敬意懇請您查看一下您的總司令頒發給我們的通行許可證,我們要前往迪耶普;我想我們并沒做出什么需要勞駕您親自過問的事情。”
“我不想同意……就是這么一回事……你們下樓去吧?!?/p>
三人只能鞠躬,隨后退了出來。
這日午后的氣氛是沉悶的。大家都琢磨不透這個德國人的反復無常,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把他們的腦袋攪得一團亂。他們一行人都站在廚房里,沒完沒了地討論著,編出了好些荒謬可笑的原因。德國人想把他們留下來當人質——但有何目的?——或者要把他們丟進監獄?更或者,想跟他們要一大筆贖金?想到這點,他們慌了。最有錢的那幾位害怕得最厲害,仿佛已經看見自己為了保命,被迫把一袋袋黃金倒進這個傲慢的士兵手里。他們絞盡腦汁編造看起來可信的謊言,掩飾自己家財萬貫的事實,把自己偽裝成窮困潦倒之人。盧瓦索先生摘下自己的表鏈,藏在口袋里。隨著夜色降臨,恐懼加深了。燈被點起,還有兩個小時才吃晚飯,盧瓦索先生提議玩一局“三十一點”。這能分散一下大家的注意力。其他人同意了。格爾努代禮貌地熄滅了自己的煙斗,也加入牌局。
伯爵洗牌、發牌,羊脂球一下子就拿到三十一點。很快,打牌的樂趣多少驅散了困擾著大家的恐懼。但格爾努代發現,盧瓦索先生和他的妻子串通一氣,做了手腳。
就在大家準備去吃飯的時候,弗朗威先生又出現了,他用沙啞的嗓門說道:“普魯士軍官讓我來問問伊麗莎白·魯西小姐,她是否已經改變了主意?”
羊脂球站在原地,臉色蒼白,隨后,她的臉龐一下子變得通紅,她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最后才終于開了口:“您去告訴這個渾蛋,這個下流東西,這個無恥的普魯士人,我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您聽清楚了嗎?不可能,不可能,絕不可能!”
肥胖的旅館老板離開了。羊脂球卻被圍住了,大家質問她、懇求她,想要揭開前一日那次會面的秘密。起初她三緘其口,但很快還是被激怒了:“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他想要和我睡覺!”她喊了出來。大家不覺得這話讓人反感,因為這激起了公憤。格爾努代粗暴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把酒杯弄碎了。對這個王八蛋的斥責變成一陣喧囂、一團怒火、所有人團結起來的抗爭,仿佛強加在羊脂球身上的要求落到了每個人身上。伯爵充滿厭惡地說,這些人的行為方式簡直像是古老的野蠻人。女人們向羊脂球表達了自己的堅定而又溫存的憐惜之情。兩位修女只在吃飯的時候才出現,早就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當第一波怒氣稍有平息之后,他們還是吃了晚飯;但大家幾乎不怎么說話:他們都若有所思。
飯后,女人們早早地回了房間。男人們抽起煙,他們邀請了弗朗威先生一起來玩??ㄌ┡?,主要是為了不動聲色地打聽該用什么辦法讓軍官放他們通行。但弗朗威先生只顧著思考手里的牌,沒怎么聽他們的話,也沒給出任何回答,他只是不停地說著:“玩牌吧,先生們,玩牌?!彼娴眠^于專注,以至于都忘了咳痰,那些痰使得他時不時從胸腔里拖出一個風琴的音來。他的肺呼哧作響,發出了哮喘聲的所有音階,從深沉厚重的聲響,到小公雞初啼的尖鳴,什么音都有。甚至他困乏的妻子來讓他上床睡覺,他都拒絕上樓。于是她自己走開了,因為她是“上早班的”,總是隨著朝陽升起而醒來,而她的丈夫則是“上夜班的”,總是和朋友們一塊兒熬夜。他對她喊了一句:“把我的蛋黃奶羹放在爐子旁邊?!本陀只氐搅伺凭稚?。當大家都確信什么東西也套不出來時,便都說自己該走了,隨后各自回了房間。
翌日,大家也早早起床,心里懷著一股飄忽不定的希望,離開此地的欲望更加強烈了,他們害怕在這可怖的小旅館里再待下去。
唉!馬兒都還在馬廄里,車夫依舊不見人影。大家無所事事,走到馬車旁繞著它轉起了圈子。
午餐時氣氛一片陰沉。大家對羊脂球的情感已然冷卻了,因為夜晚帶來了建議,眾人或多或少改變了心中所想。他們現在幾乎是怨恨這個姑娘了,恨她沒有秘密地去跟普魯士人見面,恨她沒有在旅伴們清晨醒來之時準備一個驚喜。這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嗎?再說,又有誰知道呢?而且她也可以顧全自己的顏面,只需告訴那個軍官,她只是可憐旅伴們而已。對她來說,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啊!
但沒有人公開表露出這些想法。
到了下午,他們無聊得簡直要發瘋了,伯爵便提議到村鎮附近散散步。每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一支小隊伍很快就出發了。格爾努代沒有去,他寧愿待在爐火旁邊;而兩位修女白天的時候一般在教堂里,要么是在本地神父的家里。
寒氣一天比一天凜冽,無情地刺向鼻子和耳朵;步行變得十分痛苦,每走一步都是折磨。當田野展露在他們眼前時,那漫無邊際的白色帶給他們的是一陣無盡的凄涼,靈魂像是被凍住了,心里也堵得慌,所有人都掉頭往回走。
四位女士走在前面,三個男人走在她們后邊不遠處。
盧瓦索先生洞悉眼下的情勢,突然問道,這個“賣春的姑娘”是不是要把他們長久地留在這么個地方。伯爵保持著謙遜有禮的姿態,說不能強迫一個女人做出如此痛苦的犧牲,這種事情只能她自己愿意做才行??ɡ?拉馬東先生則說,如果法國的軍隊就像大家說的那樣,從迪耶普反攻回來,那和普魯士人只能在托特碰上。這一通分析讓另外兩個人感到憂慮。盧瓦索先生說:“我們或許可以步行逃難?!辈袈柫寺柤纾骸澳朐谶@種大雪天里徒步逃難?帶著我們的妻子?我們馬上就會被追上,十分鐘就都被逮住,然后任憑士兵把我們丟進大牢里。”這話一點兒也不假,他們沉默了。
女士們談論著服裝,但某種拘束感讓她們貌合神離。
突然,那位普魯士軍官出現在街道盡頭。他站在蔓延至天際的雪地上,白雪襯出他身著軍服的纖細腰身和高大的個子,他擺開雙腿向前走的姿勢正是軍人所獨有的,目的是不讓自己精心打過蠟的靴子沾上一點兒污漬。
從幾位夫人身旁經過時,他微微欠了欠身,對那幾個男人,則只是輕蔑地看著;而后者也極力捍衛著自己的尊嚴,不向他脫下自己的帽子,盡管盧瓦索先生還是做了個要摘下帽子的動作。
羊脂球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那三位已婚的女士則覺得在此般情況下被這個軍官遇見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因為她們正和這位被他無理對待的姑娘相伴而行。
于是話題來到他身上,她們談起了他的姿態和樣貌。卡雷-拉馬東太太認識很多軍官,評論起他們來算是行家。她認為這個軍官一點兒不差;她甚至為他不是法國人而感到遺憾,不然他可以成為一位英俊挺拔的輕騎兵,所有的女子一定都會為他傾倒。
一回到旅館,大家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哪怕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瑣事,也引來了尖酸的對話。晚餐時大家沉默不語,而且都吃得很快,隨后眾人都上樓睡覺去了,希望睡覺能消磨時間。
隔天早晨,大家下樓的時候都一副疲憊的模樣,心里急躁不堪。太太們幾乎都不和羊脂球說話了。
一陣洗禮的鐘聲傳來。那胖姑娘原本有個孩子養在伊夫托的農民家里,她一年都見不到那孩子一次,也從不想他;不過,想到這個即將受洗的孩子,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陣對自己孩子的猛烈愛意,于是,她決定要去參加這場儀式。
她剛剛離開,其他人彼此對視一眼,便把椅子都拉近了,因為他們很清楚,也該做個決定了。盧瓦索先生深吸了一口氣:他的想法是,建議軍官只留下羊脂球一人,讓其他人離開。
弗朗威先生依舊是傳話人,但他非??炀突貋砹?。那個德國人很了解人性的本質,他把旅店老板趕出房門。他說,只要他的欲望一天沒有得到滿足,所有人就一天不能走。
如此一來,盧瓦索夫人那村婦的脾氣就暴露出來了:“我們本來就不應該老死在這里。那就是她的職業,對那個婊子來說,她本來就可以和任何男人干這種事,要我說,她沒有權利在這里討價還價。你們想想吧,在魯昂的時候她可是來者不拒的,連馬車夫都可以!是吧,夫人,省長的馬車夫!我啊,我對他了解得很,他經常來我們店里買酒喝。今天她能讓我們不用困在這里,她倒裝腔作勢起來了,這個黃毛丫頭!……照我看,我覺得這個軍官做得一點兒沒錯。他可能獨身一人很久了,而我們三個也很可能被他看中。但他沒這么做,他只要這個本來就是公共的女人就行了。他尊重已婚的婦女。所以說,想想吧,他是這兒的主人,只要他說一句‘我想要’,完全能讓自己的手下來把我們都抓過去?!?/p>
兩位夫人輕輕地打了個寒戰。漂亮的卡雷-拉馬東夫人眼里閃了閃,臉色有些蒼白,仿佛已經被軍官脅迫、抓走了。
男士們原本在一旁討論著,現在也走了過來。怒氣沖沖的盧瓦索先生恨不得把“這個下賤貨”的手腳束縛起來送給敵人。但伯爵出身于三代大使的世家,外交官氣派十足,認為應該用些巧妙的手段,他說:“要讓她自己決定。”
于是他們開始密謀起來。
女人們緊靠在一起,壓低了說話的聲音。這群人七嘴八舌,說起各自的想法來,而且他們還把話說得十分體面。那幾位夫人,遍尋各種精巧的表達、委婉動聽的字詞,來談論這最下流猥褻的話題。外人是絕對聽不懂的,因為她們在言辭上萬分謹慎。上流婦人那一層薄薄的羞恥之心,不過是表象而已,在碰見這下流之事時,她們一個個心花怒放,內心深處對此快樂得要發瘋,覺得這才是她們本性的模樣,像個貪食的廚師為他人準備著肉湯一樣,把愛情和淫欲攪在一起。
故事走向尾聲時,他們都覺得這事情十分滑稽,又都快活起來了。伯爵說出了幾句略微不合他身份的玩笑話,但講得恰到好處,讓人們微笑起來。盧瓦索先生發言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就下流多了,但大家也沒覺得受到冒犯。而他妻子突然脫口而出的想法竟得到其他人的一致認可:“既然這是她的職業,那她為什么可以和別人干,卻不和這個人干?”溫柔的卡雷-拉馬東太太甚至站在羊脂球的角度思考起來,她就算拒絕別人,也不會拒絕這個軍官。
他們就像要進攻一座被包圍的堡壘一般,詳盡地準備了封鎖的方案。每個人都有該扮演的角色,也有自己所依據的種種理由,還有需要執行的任務。他們制訂好進擊的方案、要實施的詭計,還想好了如何奇襲,就為了讓這座活堡壘原地就范、迎接敵人。
然而格爾努代始終沒有參與進去,完全置身事外。
他們的精神實在過于集中,一點兒也沒發現羊脂球回來了。伯爵輕輕“噓”了一聲,大家才把頭都抬起來。她就站在那兒。所有人突然不作聲了,一種莫名的尷尬讓大家都沒能開口和她說話。倒是伯爵夫人,比其他人更加精通沙龍里那套表里不一的功夫,問羊脂球:“受洗儀式有趣嗎?”
那胖姑娘還沉浸在感動之中,就把一切都說了個遍,參加受洗儀式的人、他們的態度,甚至還說了教堂的建筑樣式。她補了一句:“有時候,禱告是很有益處的?!?/p>
一直到午飯時間,這幾位夫人都熱切地和她表達了友好之情,就為了讓她對她們更加信任,更容易聽從她們的意見。
剛在飯桌上落座,大家就一步步開始了。最開始,大家先是進行了一陣關于獻身精神的空泛討論。大家還舉了古時候的例子,比如猶迪和赫羅弗尼斯,然后毫無緣由地提到了盧克蕾提亞和塞克斯圖斯
,以及克婁巴特拉
——她引誘所有敵軍將領上了她的床之后,把這些人變成她忠誠的奴仆。隨后又講到了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那幾個無知的百萬富翁想象出來的,說羅馬城的女公民都跑去卡普阿,把漢尼拔和他的將官、士兵們摟在懷中,哄他們入睡。他們談起這些女子,說她們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戰場,俘獲了這些征服者,把它作為一種統治的方式、一種武器,用英雄式的愛撫,打敗了那些丑陋的、讓人唾棄的人,犧牲自己的貞潔,實現了復仇和為國獻身。
他們甚至言辭委婉地說起那位出身名門的英國大家閨秀,她讓自己感染了一種可怕的傳染性疾病,就為了把病傳染給拿破侖,但他由于一陣突如其來的衰弱,在這次生死攸關的約會中奇跡般地躲過了一劫。
這一切都以一種體面而有節制的方式說了出來,在這過程中,他們還故意時不時地表現出一種熱烈的仰慕之情,目的在于激起羊脂球對前人的效仿之情。談到最后,所有人都十分肯定,女人在此情景之中唯一的任務就是做出永恒的自我犧牲,持久地委身于喜怒無常的丘八們。
兩位修女像是什么都沒聽見,迷失在某些深邃的思考之中。羊脂球則一言不發。
整個午后,大家讓她一個人好好想想。但是,大家一改之前對她的“夫人”稱呼,現在轉而都叫她“小姐”了,而且沒有人知道是何緣故,仿佛大家把對她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尊重降了一級,就是為了讓她感覺到自己羞恥的處境。
在大家享用晚餐的肉湯的時候,弗朗威先生再次出現,重復了前一晚說過的話:“普魯士軍官讓我來問問伊麗莎白·魯西小姐,她是否已經改變了主意?”
羊脂球冷冷地答道:“沒有,先生。”
然而,在這晚餐過程中,他們的同盟變得脆弱不堪。盧瓦索先生說了三句毫無反響的話。每個人都絞盡腦汁,試圖找出些新的例子,但一無所獲。這時候伯爵夫人可能是出于對宗教的敬意,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問那位年長的修女,圣徒們在其一生中都做過什么偉大的事情。然而,那些圣人大多有過一些在我們看來是罪過的事跡;但是,當他們是為了上帝的榮耀,或者是為了別人的利益而做這些事情時,教會毫不猶豫地饒恕了他們。這真是一個有力的論據,伯爵夫人很好地利用了它。于是,也許是因為某種心照不宣的配合,或者是在遮遮掩掩地獻殷勤——身著教袍的人個個精通于此,也許只不過是因為她頭腦簡單而又過于熱情,即一個樂于助人的蠢笨之人,總之,這個老修女給他們的密謀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支持。大家以為她是個靦腆的人,不料她的膽子之大出人意料,講起話來頭頭是道、言辭激烈。這位修女并沒有在決疑論的探索中被擾亂心智;她的教義如同鐵條;她的信仰從未動搖過;她的良心從未有過一絲不安。她認為亞伯拉罕的獻祭極其平常,因為,如果有來自上天的命令,她能毫不猶豫地弒父殺母;而且在她看來,只要意圖是值得稱贊的,那就沒有什么會讓上帝不悅。于是,伯爵夫人便利用了這位意想不到的同謀者的神圣權威,想讓她為“但求結果,不問過程”這句道德格言做一番極具感染力的解述。
她問修女道:
“那么,我親愛的嬤嬤,您覺得,只要動機是純潔的,達到目的的所有方式就都是上帝所允許的嗎?事件本身也會得到上帝的原諒,是嗎?”
“這當然是毫無疑問的,太太。某個本該受到譴責的行為,經常因為激發這一行為的想法是好的,就變成值得稱頌的了。”
她們繼續如此談論著,分析上帝的意志,猜想上帝的決定,把這些實際上和上帝一點兒關系也沒有的事情都推給了上帝。
所有這些談話都委婉、精巧而謹慎。但這位戴著修女帽的圣女的每句話,都讓那位妓女憤慨的抵抗有了缺口。隨后,話題稍稍改變了方向,手持念珠的女人談起了她所屬教會的修道院的情況,談起了她的修道院院長,談起了她自己和那位嬌小的同伴,也就是親愛的尼塞弗爾修女。有人找她們去勒阿弗爾的好幾個醫院照料數以百計感染天花的士兵。她描繪了這些病人的凄慘情況,仔細地描述了他們所患的疾病。當她因為普魯士人的阻撓而不得不被困在半路上的時候,許多原本能被她們挽回生命的法國人可能正在死去!照料傷兵是她的專長,她先前去過克里米亞半島,到過意大利,也在奧地利待過。她講述了自己親身經歷過的戰役,突然表明了一點,她是聽慣了戰鼓和軍號的修女,她成為修女就是為了追隨戰場、在戰爭的旋渦中收治傷員,而且,要對付那些不守紀律的粗野士兵,她的一句話比將軍都要好用;她是一個真正的軍旅修女,她那張飽受摧殘的臉上有不計其數的小窟窿,正是戰爭之破壞的一幀縮影。
她說完之后,沒有人吭聲,效果似乎非常好。
晚餐隨即結束了,大家很快都上樓回房了。隔天早上大家都相當晚才下樓。
早餐的過程靜悄悄的。大家給予前一晚種下的種子一些時間,讓它能夠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下午的時候,伯爵夫人提議去散步;伯爵則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那樣,挽起羊脂球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在大家后邊。
他用一種親切的如父親般的語氣和她說話,卻又略帶那類莊重嚴肅的男人對女孩說話時的那種傲慢。他喚她“我親愛的孩子”,居高臨下地以自己不容置疑的聲譽來對待她。他開門見山,直奔問題的要害:
“那么,您寧愿讓我們都困在這里,像您自己一樣,等到普魯士人吃了敗仗來對我們施加暴行,也不愿意紆尊降貴,做一次您生命中經常做的事情,是嗎?”
羊脂球一聲不吭。
他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整個過程中,他始終維護著自己“伯爵先生”的身份,但在必要的時候,還是盡顯殷勤有禮地恭維她,總之表現得和藹可親。他贊揚了她能夠為他們做的事情,提到他們的感激;然后,突然之間,他愉快地用“你”稱呼起她:“你要知道,我親愛的,他必定會以能夠與如此美妙的女孩共度良宵為豪,在他們國家,這樣的女孩可不多啊。”
羊脂球沒有說話,走到前面眾人那里去了。
一回到旅館,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再也沒有出現。大家的焦慮不安已經到了極點。她會怎么做?如果她堅決不從,那麻煩就大了!
晚餐的鈴聲搖響了,大家等待著羊脂球,但她沒有出現,弗朗威先生倒是現身了,他說魯西小姐身體略感不適,其他人可以開始晚餐了。所有人都把耳朵豎了起來。伯爵湊到旅館老板跟前,低聲問道:“一切順利嗎?”“是的?!背鲇谀?,他一個字也不用對自己的同伴們說,只是朝大家微微點頭示意。旋即,每個人都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喜悅浮現在臉上。盧瓦索先生喊道:“真他媽的好啊!這里有香檳嗎?我做東!”當旅店老板真的拿著四瓶酒回來的時候,盧瓦索夫人有些焦慮。這群人一個個突然之間變得健談而吵鬧,一股輕佻的愉悅充斥著他們的內心。伯爵忽然覺得卡雷-拉馬東太太是如此迷人,工廠大亨對伯爵夫人說起了恭維話。談話是如此熱烈而愉快,精彩紛呈。
盧瓦索先生這時突然惶恐地舉起自己的雙手,喊了一聲:“靜一靜!”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閉上嘴,幾乎嚇壞了。他做出仔細聆聽的樣子,舉起兩只手“噓”了一聲,抬起頭望向了天花板重新聽著,片刻后用他那泰然自若的嗓音說道:“各位放寬心,一切順利?!?/p>
大家稍有遲疑才明白過來,立刻都露出了微笑。
過了一刻鐘,他又玩了一次同樣的把戲,而且整個晚上盧瓦索先生如此這般惡作劇了好些次;他還裝作給樓上的某個人喊話的樣子,給那人一些只有從他這種掮客的腦子里才挖得出來的話里有話的建議。他還時不時裝出憂傷的樣子,哀嘆一聲:“可憐的姑娘?!被蛘呤茄b出憤怒的樣子,咬著牙喃喃咒罵:“這個該死的普魯士人,滾!”還有幾次,當大家都已經不再想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又好幾次用顫抖的聲音吐出:“夠了!夠了!”然后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但愿我們還能再見到她;她可千萬別被弄死了,這個渾蛋!”
盡管這些玩笑話實在低級下流,但還是逗得大家直樂,誰也沒覺得被冒犯了,因為憤怒和其他的東西一樣,是與環境有關的,而他們周遭的氣氛已然在一點兒一點兒被放蕩下流所充盈。
到了上甜點的時候,幾位夫人含沙射影地說了不少話,彼此心領神會。席間,他們喝了不少酒,眼睛里閃爍著光芒。伯爵本想維護自己莊重的形象,和這件事保持一定的距離,現在卻想起了一個有滋有味的比喻,說他們就像在海上落難的人,終于在北冰洋的冬日終結時,開心地看到了一條前往南方的航路。
盧瓦索先生手里捧著一杯香檳,站起來說道:“為我們重獲自由干杯!”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為此歡呼。兩位修女在幾位夫人的慫恿之下,也同意讓自己的雙唇沾上了此前從未品嘗過的起泡酒。她們說嘗起來像是檸檬氣泡水,但味道要來得更加醇美。
盧瓦索先生概括了他們當前的情境:
“可惜這里沒有鋼琴,不然我們就能跳一場四對舞了?!?/p>
格爾努代一句話也沒說,一個手勢也沒做;他仿佛深深地沉浸在自己深沉的思想中,偶爾憤懣地捋一捋自己的大胡子,就像要把它們再拉長一些似的。終于,臨近午夜了,大家準備散場,盧瓦索先生已經步履蹣跚了,他突然拍了拍格爾努代的肚子,含混不清地對他咕噥道:“您今晚怎么都不開玩笑,您、您今晚怎么不說話,公民?”但是格爾努代忽然抬起頭來,用十分可怕的凌厲眼神掃視所有人:“我告訴在座的所有人,你們剛剛干了件卑鄙無恥的事情!”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又說了一遍:“卑鄙無恥!”隨后離開了。
起初,這就像是潑了桶涼水。盧瓦索先生蒙了,呆立在那里,但他恢復了鎮定,隨后笑得要彎下身子,一邊重復著說:“這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啊,我的朋友們!”見大家都一頭霧水的模樣,他便把“走廊秘事”說了出來。空氣里隨即又充滿了快活的氛圍。夫人們都要笑瘋了,伯爵和卡雷-拉馬東先生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還有這種事情。
“怎么說!您能確定嗎?他想……”
“我所言即所見哪?!?/p>
“啊,她拒絕了……”
“因為普魯士人就在隔壁房間?!?/p>
“怎么可能?”
“我敢向你們發誓?!?/p>
伯爵笑得喘不過氣來。工廠大亨笑得把自己的雙手都按在肚子上。盧瓦索先生繼續說道:
“所以,你們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可不覺得這好笑,一點兒也不好笑?!?/p>
三個人又一次開懷大笑,笑得肚子痛,喘不過氣,咳個不停。
他們就此分開了。但盧瓦索夫人就像帶刺的蕁麻一樣,當他們夫妻倆躺到床上準備睡覺的時候,她對自己丈夫說道,卡雷-拉馬東家那只“小妖精”整個晚上都笑得有些不自然:“你要明白,女人們一旦心里愛上了穿制服的軍人,不管他是法國人還是普魯士人,我敢說對她們來說都是一樣的。這也太丟臉了,我的天啊!”
整個晚上,漆黑的走廊里傳來陣陣顫動的聲響,那聲音極輕,幾乎聽不見,像是喘息的聲音,也仿佛是光腳走過地板的聲響,帶著幾乎察覺不到的摩擦聲。顯然,大家都很遲才睡,因為光線直到很晚還從一扇扇門下邊的縫里泄出來。香檳酒確實有此等威力,人們都說,它能擾人清夢。
隔天,在冬日寒陽的照射下,雪地發出炫目的光來。馬車終于套好,在門前等著。一群羽毛豐厚的白鴿,玫瑰色眼睛正中央有一點黑色的瞳仁,昂首挺胸,嚴肅地在那六匹馬兒的蹄邊踱步,在這些馬剛剛拉下的、還冒著煙的糞便里找尋著自己的吃食。
車夫裹著羊毛大襖,在自己的位置上抽著煙。這一眾旅客都容光煥發,迅速地為接下來的旅途打包了許多食物。
他們現在只等羊脂球了。她出現了。
她看起來有些心緒不寧,又有點兒羞恥;她害羞地走向自己的旅伴們,而這些人卻不約而同地轉向一旁,好像都沒看見她似的。伯爵鄭重地挽著他妻子的胳膊,要讓自己的妻子遠離這種骯臟的接觸。
胖姑娘錯愕地呆立在那兒,然后她鼓起全部勇氣,走到廠長夫人身邊,說了句:“早上好,夫人?!蹦锹曇舻偷眠^分謙卑了。這位夫人只是無禮地微微頷首以示回應,同時還用一種貞潔被侮辱了般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每個人看起來都十分忙碌,而且他們都離她很遠,仿佛她的裙擺帶來了什么傳染病一樣。隨后,大家匆匆忙忙地往馬車走去,她落在最后,獨自一人,上車后默默地坐在了她來時坐的那個位置上。
所有人好像都沒看見她,也不認識她;但是盧瓦索夫人帶著怒氣遠遠地端詳著她,低聲對自己的丈夫說道:“幸虧我不是坐在她身邊?!?/p>
沉重的馬車啟程了,旅途重新開始。
剛一開始,大家都不說話。羊脂球不敢抬頭。她心里一方面對身旁的旅伴們感到憤怒,另一方面則覺得自己的屈服簡直是對自己的羞辱,她被普魯士人玷污了,但正是這些人虛情假意地把她扔進了普魯士人的懷里。
這時,伯爵夫人扭頭看向卡雷-拉馬東夫人,打破了這折磨眾人的沉默。
“我猜,您認識黛特萊爾夫人?”
“沒錯,她是我的朋友。”
“她真是一位可愛的女人!”
“確實美麗動人!她是一個真正的精英,學識淵博姑且不論,連她的每一根手指頭都顯露著藝術氣息;她唱起歌來讓人心醉神迷,繪畫更是無懈可擊。”
工廠大亨正與伯爵交談,在馬車窗玻璃哐啷的震動聲中,不時能聽到幾個詞:“息票——期限——溢價——期貨。”
盧瓦索先生呢,他偷偷拿了旅館里那副老舊的紙牌,正和自己的妻子打牌。那些紙牌在滿是油漬的桌子上被打了五年,如今養得肥厚發亮。
兩位修女取下了腰間掛著的長念珠,一起畫著十字,突然間她們的嘴里開始念念有詞,越念越快,加速發出了喃喃聲響,像是在進行一場祈禱的競賽。時不時地,她們還會親吻一枚圣牌,而后又重新畫十字,然后再一次開始她們那迅速而無盡的祈禱。
格爾努代在思考,一動不動。
在路上走了三個小時之后,盧瓦索先生收起紙牌,說了句:“肚子餓了?!?/p>
他的妻子拿出一包用繩子扎好的東西,從里面拿出了一塊冷牛肉。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切成了整齊的薄片,兩口子吃了起來。
“我們也吃點兒東西吧。”伯爵夫人說道。有人表示贊同,于是她拿出了為其他兩家人一塊兒準備的食物。她拿出了其中一種長頸陶罐,蓋子的彩陶描繪的是一只野兔,說明那里面裝的是兔肉凍。這是一種鮮美的熟食,加了其他的肉末,豬肉的油脂混在深棕色的野味之中,凝結成一條條雪白的河川。還有一塊用報紙包裹起來的格魯耶爾干酪,報紙上的“雜聞”二字印在了它那油亮的表面上。
兩位修女拿出了一段圓香腸,散發出蒜香味;格爾努代同時把手伸進外套的兩只大口袋里,從其中一個口袋里拿出了四個水煮蛋,從另一個里掏出了一塊長面包。他剝掉蛋殼,丟在腳下的麥秸里,開始咬這些雞蛋,零星的蛋黃碎屑掉在他的大胡子上,看起來就像一些亮黃的星星。
羊脂球在慌亂中起床,根本來不及多想;現在她看看四周這群正心平氣和吃著東西的人,氣得火冒三丈,憤怒得要喘不過氣來。一股洶涌的怒氣先是讓她渾身都繃緊了,想要喊出各種臟話,怒斥他們干出了這種事情,她張開嘴,這些字句都已經到了嘴邊,但她實在太憤怒了,什么也說不出來。
沒有人向她投來目光,沒有人關心她。她覺得自己就要溺斃在這些體面的無恥之徒的蔑視里。他們先是把她獻祭了出去,隨即又像對待某種不潔而無用的東西那樣,拋棄了她。于是,她想起了自己那個裝滿了佳肴美酒的大籃子,那些食物被他們貪婪地掃得一干二凈,她想起了那兩只光澤誘人的雞,她的餡餅、梨,還有那四瓶波爾多葡萄酒;她的怒火突然熄滅了,就像繩子繃得太緊,斷掉了,她覺得自己快哭了。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控制住自己,像孩子那樣壓下嗚咽,淚水卻不斷涌上來,沾濕了她的眼眶,很快,兩顆碩大的淚珠從眼里流出,緩緩滑過她的臉頰。淚水止不住了,迅速流了下來,就像穿過巖石的兩道水流,不停地跌落在她豐滿的胸脯上。她直挺挺地坐著,盯著一個地方看,臉頰僵硬又蒼白,只希望沒有人在看她。
但伯爵夫人發覺了,還向自己的丈夫示意了一下。伯爵聳了聳肩,就像在說:“您想怎樣?這又不是我的錯。”盧瓦索太太露出了勝利般的無聲笑容,咕噥道:“她是為自己的羞恥而哭?!?/p>
兩位修女把剩下的香腸用紙包好之后,又重新開始祈禱。
至于格爾努代,正在消化吃下的雞蛋,他把雙腿伸到對面的座位底下,往后仰去,雙臂交叉抱著,像某個剛想起了一件有趣事情的男人那樣微笑著,然后他開始哼起了《馬賽曲》。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陰沉了。這首人民的歌曲,讓他周圍的旅伴們感到不舒服。他們開始煩躁,覺得惱火,并且看起來就像狗聽見了理發師的管風琴聲一樣,準備吠叫起來。格爾努代察覺了這一點,更不想停下來了。有時候他甚至還把歌詞哼唱出來:
對祖國神圣的愛,
引領,支持我們復仇的手,
自由啊,親愛的自由,
和你的捍衛者并肩作戰吧!
雪地已經變得堅實,馬車跑得更快了。在這漫長而陰郁的旅途中,在這馬車的顛簸中,夜幕緩緩降臨了。后來,在車廂深處的黑暗中,他帶著一股野蠻的執拗始終哼唱著那復仇般的單調吹哨聲,牢牢地鉗制住一眾疲憊而憤怒的靈魂,讓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這歌聲,在每個節拍中都能想起每一句歌詞,直至抵達迪耶普。
羊脂球始終哭泣著。黑暗中,在兩節歌詞之間,偶爾會傳來一聲她沒忍住的抽噎。
《羊脂球》(Boule de Suif)創作于1879年末,首次發表于1880年出版的小說集《梅塘之夜》(Les Soirées de Médan)。該小說集收錄了六位自然主義作家的中短篇小說,內容均與普法戰爭有關,因誕生于左拉的梅塘別墅而得名。本文中羊脂球有原型,名為阿德里安·勒蓋(Adrienne Leg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