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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于勒

獻給阿希爾·貝努維爾阿希爾·貝努維爾(Achille Bénouville,1815—1891),法國風景畫家,以意大利風景畫聞名。先生

一個胡子花白的窮老頭向我們乞討,我的同伴約瑟夫·達弗朗什給了他五法郎,我對此驚詫不已。他對我說道:

“這個苦難的人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這回憶多年來如影隨形,從未離開過,讓我跟你說說這個故事吧。”

我們家是勒阿弗爾人,并不富有,但日子也還過得去。我父親有份工作,總是很晚才從辦公室回來,也賺不了什么大錢。我有兩個姐姐。

我的母親忍受著這拮據的生活,對此感到惱火,時常能找到些尖酸的話語來揶揄她的丈夫,那些指責雖然拐彎抹角,但到底十分惡毒。每每此時,這個可憐的男人就會做出些讓我感到心酸的手勢來。他張開手掌擦擦自己的額頭,仿佛要拭去根本不存在的汗珠,始終默不作聲。我能體會他無能為力的痛苦。我們一家處處節省,從未接受過晚餐的邀請,這樣就不用回請;我們只買減價的食物和店里的剩貨。我的姐姐自己動手做裙子,買條一米只要十五生丁生丁,法國原貨幣(現已使用歐元),貨幣轉換為1法郎等于100生丁。的飾帶也要花大把時間商量。我們的日常餐食總是肉湯和加了各種調料的牛肉——它們似乎健康又營養,但我寧愿吃別的東西。

要是我弄丟了紐扣,或是撕破了褲子,總要狠狠地挨一頓臭罵。

但每個星期天,我們全家都要衣冠楚楚地到防波堤去兜一圈。我的父親身著禮服,戴著大禮帽和手套,挽著我母親的胳膊,她打扮得像是一艘節日里彩旗飄揚的船。而我的姐姐們早就打扮妥當,就等著出發的信號;然而,每次到了最后一刻,大家總會突然發現父親的禮服上有塊忘了擦去的污漬,需要趕緊找來一塊蘸了汽油的舊布把它擦掉。

母親忙著清理的時候會戴上她的近視眼鏡,為了避免弄臟,還把手套脫掉了。父親自始至終沒有摘下他的禮帽,只穿著他的襯衫,等待這一切結束。

我們很快又氣宇軒昂地出發了。我的姐姐們挽著胳膊走在前面,這能讓她們在城里露露面,因為她們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我走在母親的左手邊,父親則總是走在右側。我還能回想起這些星期天的散步中,我那貧窮的父母身上浮夸的氣息、刻板的姿態和嚴肅的神色。他們邁著莊重的步伐往前走去,腰桿挺得筆直,雙腿僵硬,仿佛有一件特別重要的大事需要仰仗他們的一舉一動。

每個星期天,當我們看見從遙遠而不知名的國度返航的巨大船只入港時,我的父親總是一成不變地說出同樣的話來:

“哎!要是于勒在那艘船上,該有多么讓人驚喜呀!”

我父親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于勒。這個曾經作惡多端的人,如今卻是整個家唯一的希望。我從童年起就時常聽家人談到他,我總覺得,只要看見他,自己準能第一眼就認出他來,因為在我的腦袋里,他的形象是那么熟悉。我對他出發去美洲之前的一切生活細節都了如指掌,盡管家人們談起他那段時期的生活時總是把嗓門壓得很低。

據說他品德不佳,換言之,他揮霍了家里的錢,這種事情對貧窮之家來說無疑是最為嚴重的罪行。在有錢人家里,一個人吃喝玩樂也不過是“干了點兒蠢事”罷了——他們就是常常能被人們面帶笑意地稱為紈绔子弟的人。而在貧窮之家,一個逼迫父母去吃他們老本的孩子,就成了一個渾蛋、一個無賴、一個怪胎!

盡管事實都一樣,但這種區別又是公正的,因為唯有后果能決定行為的嚴重性。

最終,我的叔叔不僅把他自己本該得到的那份遺產揮霍得一干二凈,還大大減少了我父親應該得到的份額。

正如那時候的人們會做的那樣,他被送上一艘從勒阿弗爾港出發前往紐約的貨船,被送去了美洲。

我的叔叔于勒一到那邊,就開始干起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的生意,賺了些錢之后很快寫信回來,說他希望能為自己曾經犯的錯補償我的父親。這封信給家里帶來巨大的震動。于勒這個在人們眼里一文不值、不可救藥的孩子,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正派的、有良心的孩子,一個真正的達弗朗什,就像家族里其他達弗朗什一樣正直。

某位船長還告訴我們,他已經租下了一個巨大的店鋪,做起了大生意。

兩年之后,我們收到第二封信,他寫道:“親愛的菲利普,我給你寫信是想讓你別為我的健康擔心,我的身體一切都好。生意也順利。明天我就要啟程去南美洲,這是一段漫長的旅途。未來幾年你可能都沒辦法收到我的音訊,如果我一直沒給你寫信,請不要為我擔心。等我發了財,我就立刻返回勒阿弗爾。但愿這不會花太長時間,到那時候我們將幸福地一起生活……”

這封信仿佛成了這個家的福音書,大家時常把它拿出來讀一讀,還把它拿給所有人都看一看。

此后的十年時間里,于勒叔叔音信全無,但歲月流逝,我父親的期望越發增長,我母親也時常說:

“等我們的好于勒回來了,整個家將會大不相同。他可是個什么事情都能搞定的人!”

每個星期天,每當望著海天相接處那一艘艘黑色大汽船向天空中吐出濃煙的時候,我的父親就會一次次地重復他那句永恒不變的話:

“哎!要是于勒在那艘船上,該有多么讓人驚喜呀!”

我們甚至能想象他會一邊揮舞著手帕,一邊喊著:“嘿!菲利普!”

因為確信他會回國,對此,我們已經擬定了無數的計劃,甚至打算用叔叔的錢在茵格維勒茵格維勒(Ingouville),法國西北部諾曼底地區的海濱小城。附近買一棟鄉下小別墅。但我不太確定我父親是否已經就買別墅這件事情進行了一些協商。

我的大姐已經二十八歲,二姐也有二十六歲了。她們仍未出嫁,對全家人來說這都是件十分讓人憂愁的事情。

不過我的二姐終于有了追求者,是個職員,不富裕,但是個體面人。我始終堅信是某天晚上被拿出來給他看的叔叔的那封信,結束了這個年輕人的優柔寡斷,讓他下定決心。

二姐很快接受了他的求婚,并且我們決定在婚禮之后,全家人一起到澤西島澤西島(Jersey),英國皇家屬地,位于英吉利海峽,靠近法國海岸線。短途旅行。

對窮人來說,澤西島是個旅行的好去處。它不是非常遠,我們坐上郵輪穿過大海,就能來到異國的土地上——這座小島屬于英國。因此,一個法國人只要坐兩個小時的船,就能來到異邦之地親眼看看這個相鄰國度里的人民,還能研究一番這個島上可悲的風俗人情——就像那些直爽的人說的一樣,這座小島上到處插滿了不列顛的旗子。

這趟前往澤西島的旅行成了我們全身心投入的事情、我們唯一的期待,更是我們時時刻刻的夢想。

我們終于啟程了。那仿佛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至今歷歷在目:汽船停靠在格蘭維爾港的碼頭邊,我父親神色慌張地監督著我們那三個行李箱被裝上船;我不安的母親挽著我那位尚未出嫁的姐姐的胳膊,自從二姐結婚之后,她就像被留在雞窩里的那只小雞一樣,仿佛丟了魂。而新婚夫婦則總是走在我們身后,使得我時不時回頭張望。

汽船鳴笛,我們已經登上了甲板。輪船離開堤岸,往碧綠的大理石桌面般平坦的大海駛去。我們看著海岸漸漸遠去,和其他不常旅行的人一樣,心頭涌起了一陣幸福之感,也不免感到驕傲。

父親挺起了禮服下的肚子,當天早上那件禮服同樣被仔仔細細地擦去了所有的污漬,我們出門旅行那幾天,他的身旁一直飄著汽油的味道,這讓我又想起了星期天。

忽然,他瞧見了兩位夫人,有兩位先生正請她們吃牡蠣。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水手拿著一把小刀,猛地撬開一只只牡蠣的殼,把牡蠣遞給那兩位先生,再由他們把它們遞到夫人們面前。她們吃牡蠣的時候姿勢十分優雅,先將牡蠣殼托在細膩的紗手絹上,再把嘴朝前伸去,避免弄臟自己的裙子。隨后,她們迅速地啜入汁水,把殼丟進了海里。

我父親被這在航行的船上吃牡蠣的優雅舉動吸引了。他覺得這件事有派頭、講究又十分高雅,于是他走到我母親和姐姐們身旁,向她們問道:

“你們想不想讓我請你們吃幾個牡蠣?”

我母親猶豫了,她擔心花錢,但我的兩個姐姐旋即答應了。母親氣惱地說:

“我怕吃了胃不舒服。你請孩子們吃就行了,但不要吃太多,不然會害她們生病的。”

然后她轉頭看著我,又說道:

“至于約瑟夫,他就不必了,不能慣壞男孩子。”

于是我待在母親身旁,為這區別對待而憤憤不平。我的眼睛一直盯著父親,他浮夸地領著自己的兩個女兒和那個女婿朝那個衣衫襤褸的老水手走了過去。

那兩位夫人剛剛離開,我的父親向我的兩個姐姐展示該怎么吃牡蠣才不會讓汁水流出來,他甚至親身示范,抓起一只牡蠣,正試著要模仿那兩位夫人,就立刻把汁水打翻在自己的禮服上了。我聽見母親喃喃道:

“還是老老實實待著的好。”

但我的父親突然顯得有些不安,他向外走了幾步,呆呆地立在那里,看著正圍著老水手的家人,隨后他猛地朝我們走了過來。我發現他臉色蒼白,眼神也有些古怪。他對我母親低聲說道:

“太奇怪了,這個撬牡蠣的人長得和于勒好像。”

我母親愣住了,問他:

“哪個于勒?”

我父親接著說:

“當然是……我弟弟……如果不是知道他現在正在美洲過好日子,我真會把他當成于勒。”

我母親驚慌失措,說話都結結巴巴的了:

“你瘋了!你明明知道那個人不是他,為什么還要說這種蠢話?”

我父親卻堅持道:

“你去瞧一眼吧,克拉莉絲!我想最好還是你確認一下,眼見為實。”

她站起來,走到女兒們身旁。我也跟過去瞧了瞧那個男人。他是那么蒼老、骯臟,滿臉皺紋,眼睛片刻不離自己手中的活計。

我母親轉身往回走。我發現她渾身顫抖,她飛快地說:

“我確信這個人就是他。去吧,去跟船長打聽打聽。但得謹慎點,當心別讓這個渾小子再纏上我們!現在就去!”

我父親起身離開了,我跟在他身后。奇怪的是,我心里卻感到十分激動。

船長又高又瘦,蓄著長須,正自命不凡地在駕駛臺上轉來轉去,仿佛他正在指揮著一艘印度大郵輪。

我父親鄭重其事地走近他,說著客套話,問起關于他職業生涯的種種事項:澤西島有什么重要性?它有哪些作物?人口如何?風土人情如何?土質怎么樣?諸如此類。旁人聽了還以為他們在討論美利堅合眾國呢。

隨后,他們談起了我們乘坐的這艘船 “極速”號,之后,話題回到了船上的船員們。最終,我的父親顫抖著說道:

“船上那個撬牡蠣的老頭,看起來還挺有趣的。您知道他的一些情況嗎?”

船長終于被這場談話惹惱了,他干巴巴地答道:

“那是個法國流浪漢,我去年在美洲碰到他,就把他帶回國了。他好像在勒阿弗爾有些親戚,不過他不想回去找他們,因為他欠他們錢。他叫于勒……于勒·達芒什還是達方什,反正大概是這么個姓。在美洲的時候他好像曾經挺有錢的,但您也瞧見了,他現在落魄成什么樣了。”

我的父親面無血色,眼神十分驚恐,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咕噥道:

“啊哈!太好了……很好很好,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謝謝您,船長。”

他走開了,船長目送他遠去,眼神里滿是困惑。

他回到我母親身邊,臉色大變,母親見狀說道:

“快坐下來,不然別人會發現的。”

他跌坐在椅子上,吞吞吐吐地說著:

“是他,真的是他!”

他又問了一句:

“我們該怎么辦?……”

她迅速答道:

“趕緊讓孩子們過來。約瑟夫既然都知道了,就讓他去找他們。千萬小心,別讓我們女婿起一點點疑心。”

我父親像是嚇呆了,他咕噥著:

“太倒霉了!”

我母親突然變得憤怒了,她說:

“我從頭到尾就一直懷疑這渾小子其實一事無成,到頭來又是我們的累贅!就好像我們能從一個姓達弗朗什的那里期待些什么似的!……”

我父親用手擦擦自己的腦門,就像每次被他妻子責備時做的那樣。

她又說道:

“把錢給約瑟夫,讓他去把牡蠣的錢付了,現在就去。就差讓這個乞丐認出我們了。要是那樣,肯定要在船上鬧出事情來。我們趕緊到另一邊去,盡量別讓這個家伙靠近我們!”

她站起來,給了我五法郎之后,兩人就走遠了。

我的姐姐們正在等待父親,見到我時有些驚訝。我解釋說,母親有些暈船,隨后我問賣牡蠣的那人:

“我們該付多少錢給您呢,先生?”

我真想叫他一聲“叔叔”。

他答道:

“兩法郎五十生丁。”

我把五法郎遞給他,他找給我零錢。

我看著他的手,那是一雙滿是皺紋的老水手的手,我又看看他的臉,那是一張蒼老而凄慘的臉龐,一張遭受過磨難、布滿憂愁的臉。我心里想:

“這是我的叔叔,我父親的弟弟,我的叔叔!”

我給了他十蘇蘇,法國原貨幣(現已使用歐元),貨幣轉換比例為1法郎等于20蘇。當小費,他感激地對我說:

“愿上帝祝福你!年輕的先生!”

那聲音帶著得到施舍的窮人才有的語調,我想他在那里一定討過飯。

我的姐姐們盯著我,為我的慷慨感到驚愕。

當我把剩下的兩法郎遞給父親的時候,我母親錯愕地問道:

“花了三法郎?這不可能!”

我決絕地說道:

“我給了十蘇小費。”

我母親嚇了一跳,盯著我的眼睛:

“你瘋了嗎!居然給了那個家伙十蘇?居然給那個無賴!……”

父親用眼色指了一下女婿,她旋即停住了。

隨后大家都沉默了。

在我們目之所及的海天相接之處,一抹絳紫色的陰影仿佛從海里升起。那便是澤西島了。

當我們靠近堤岸的時候,我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我想再看一眼我的于勒叔叔,我想走到他身邊,跟他說幾句安慰的話、幾句溫情的話。

但是,或許是因為沒有人再去吃牡蠣,他已經消失不見了,也許他已經下到了污臭的船艙里,這個悲慘之人就住在那里。

為了不碰見他,我們返程的時候搭乘的是“圣馬洛”號輪船。而我的母親幾乎已經淹沒在不安與焦慮之中。

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我父親的弟弟了!

這就是為什么你還會看見我施舍五法郎給流浪漢。

《我的叔叔于勒》(Mon Oncle Jules)1883年8月7日發表于《高盧人報》(Le Gaulo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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