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摩天大樓:始于芝加哥的摩登時代
- (英)丹·克魯克香克
- 13873字
- 2023-02-13 19:17:59
2 約翰·威爾伯恩·路特:亞特蘭大、利物浦與紐約
亞特蘭大
發生在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之圍”始于1864年夏。這次圍攻沒有南北戰爭中南方邦聯城市維克斯堡與彼得斯堡所經受的那般曠日持久、血腥慘烈,但情形也不容樂觀。被圍困者中有西德尼·路特、瑪麗·路特和他們的家人,包括他們14歲的兒子約翰·威爾伯恩·路特。
當北方聯邦軍隊在5月份開始長驅直入,橫掃佐治亞州時,亞特蘭大成為其首要攻擊目標。陸軍少將威廉·特庫賽·謝爾曼率領62000名士兵,意欲摧毀亞特蘭大的物資,擊垮南方邦聯人民堅持獨立的意志。這次突襲是一次嚴厲的懲罰,硝煙散去時滿目瘡痍、人心惶惶。
在一封寫于1864年1月31日的信中,謝爾曼陳述了他那令人膽寒的目標。這封信名義上是寫給軍隊副官陸軍少校R. M. 索亞的,實則是為了公開發表,使它得以在北方聯邦的敵人之中流傳。謝爾曼在信中說,他的指揮官們攻克并占領南方邦聯地區后,應“將當地居民集結起來……并告訴他們,是時候由他們決定自己及其子女是否會繼承這片上帝賜予的美麗家園了”。想要保留他們的土地,叛軍只需棄暗投明、重回聯邦。但是,謝爾曼威脅說:“如果他們無意求和,那好吧,我們接受,他們也將被驅逐,他們的土地將為我們的朋友所有。”
回顧過去三年不斷升級的戰爭,以及南方邦聯對北方聯邦所做呼吁的一再無視,謝爾曼繼續寫道:
去年,叛軍(如果他們當時有所悔悟的話)本可挽救他們的奴隸,但如今為時已晚。任誰也不能讓他們的奴隸重回他們身邊,這些奴隸正如他們死去的祖先一樣,已經永遠地離去了。明年他們的土地也將被沒收。在戰爭年代,我們可以這么做,這也是理所應當的。再過一年,他們可能會搖尾乞憐,以求免死。戰時頑抗的人民應該知道自己會付出什么代價。許多還沒有那么冥頑不靈的民族就已經遭遇滅頂之災。對于任性妄為的分裂者,死即是仁慈,且越早越好……[1]
征服亞特蘭大,這座在1860年僅有9500多人的城市,對北方聯邦的統一大業至關重要,因為這座城市作為南方邦聯鐵路運輸的樞紐,正是一處交通要沖。亞特蘭大是北面的西部-大西洋鐵路、南面的梅肯鐵路、東面的佐治亞州鐵路以及西南面的亞特蘭大-西部鐵路的交會地。正如當地人所熟知的那樣,鐵路運輸的樞紐功能正是亞特蘭大在戰前乃至如今一直占據重要地位的關鍵原因之一。重要的地理位置賦予了這座城市巨大的戰略意義,使其成為兵家必爭之地、當地人民誓死捍衛之城。《亞特蘭大每日憲報》(Atlanta Daily Constitutionalist)1864年5月1日寫道:“亞特蘭大是一處戰略要地……通往這座‘南方的門戶’上的每一條路都像希波戰爭中的溫泉關,必須死守不懈。”[2]
經由亞特蘭大,軍隊與物資可以快速地向南方腹地調遣、轉移。重要交通樞紐的地位,使亞特蘭大成為炙手可熱的軍事目標,甚至還有可能如戰爭中常見的那樣,被毫無歉疚之心的敵人無情地摧毀。1864年春,大多數人已然明白這座欣欣向榮的小城在劫難逃,亞特蘭大的街道與周邊的田野將成為血染的戰場。
當北方聯邦軍隊開始了針對亞特蘭大蓄謀已久的毀滅性進軍時,他們看起來勢不可當,這使亞特蘭大居民在加強防御工事時憂心忡忡。這種焦慮在西德尼·路特身上也許體現更甚。作為一名商人,他有大宗股票與投資亟待交易。而且進犯的敵對勢力與戰爭的不確定性可能會讓他失去更多的東西。此外,在北方出生的他可能會面對聯邦軍當局的嚴厲懲罰。在當時的情形之下法理非常微妙,但對謝爾曼的士兵而言,路特那些生在南方的鄰里只是叛軍而已,而路特本人可以算是一個叛徒。
相對而言,路特一家是亞特蘭大的新居民。在19世紀40年代,西德尼·路特從新英格蘭地區向南遷移,并在佐治亞州的蘭普金縣開設了一家紡織品商店。在那里,他與詹姆斯·克拉克(一位沉默寡言卻頗具干才的法官)和佩米莉亞·威爾伯恩的女兒瑪麗·克拉克喜結連理。克拉克與威爾伯恩兩家都是佐治亞州歷史悠久的家族。1850年1月10日,在路特家族位于蘭普金縣的家宅中,約翰·威爾伯恩·路特降生了。
生意越做越好,西德尼·路特漸漸感到蘭普金縣這個位于產棉地帶的小鎮已經無法滿足他事業發展的需要了。這里四周都是種植園,成千上萬的奴隸在田間勞作。1857年,路特一家搬到了亞特蘭大。彼時,作為鐵路樞紐,亞特蘭大的地位日益上升,城市不斷擴張。與此同時,克拉克一家似乎也從蘭普金縣搬到了亞特蘭大。西德尼·路特的事業在新家園也做得風生水起,而且他似乎把對兒子的教育當作了頭等大事。正如哈莉特·芒羅在成書于1896年的約翰·路特傳記中所寫的那樣,西德尼·路特生平熱愛藝術,夢想成為一名建筑師。然而,他的父親不允許他沉迷于其中。因此可以想見的是,西德尼決定通過兒子約翰來實現自己的夢想。芒羅的這本傳記揭露了不少路特家族秘史,因為芒羅本人就是約翰的妻妹,從而接觸到了許多路特家族的內部資料。在約翰尚且年幼時,西德尼就確保約翰盡可能地熟悉藝術學科。音樂、詩歌、繪畫與建筑成了他早期教育的重點。并且有證據表明,約翰沒有令西德尼失望,因為除了感興趣之外,他很快就在這些學科上,尤其是在繪畫與詩歌上,展現出了真正的、非凡的天賦。
然而,田園詩般的生活在1861年6月戛然而止。佐治亞州與另外十個州一道宣布退出聯邦,內戰隨即打響。依據芒羅所述,西德尼·路特旋即“效力于南方邦聯,為蘇格蘭克萊德河畔的造船中心投資,使他們能夠建造快速汽船以突破海上封鎖,躲避設在邦聯港口的北方聯邦軍警戒,將商品偷運到被圍困的南方諸州”。[3]
除蘇格蘭克萊德河畔的造船中心以外,利物浦與伯肯黑德的造船廠也接受了委托。實際上,當時利物浦已然成為南方邦聯的海軍基地,也是脫離聯邦的分裂者在歐洲的大本營。作為美國南部棉花工業的關鍵目的港,利物浦至關重要。這不僅是因為在利物浦及其周邊地區能大量造船,還因為在此能招募船員,讓他們駕駛船只突破軍事封鎖,將購買的貨物輸送至南方邦聯。毫無疑問,這一做法招致了北方聯邦政府的不滿。他們向英國表示抗議,要求英國作為中立國,不得以任何形式協助、支持南方邦聯,也不得允許任何英國企業這樣做。因此,英國當局對利物浦商人及實業家下達了禁令,規定為南方邦聯造船屬于違法行為。如此一來,造船一事只能秘密進行。這些限制與禁令使像路特這樣的投資人面臨著巨大的經濟風險,但問題還不止這些。正如芒羅所指出的那樣:“三分之一的船艇落入敵手,這樣的損失對投資者而言可能意味著滅頂之災。但是,高損耗等同于高回報,因為損耗極大地提高了成功運回的貨物的價值。”芒羅暗示,西德尼·路特可能是為數不多的幸運兒之一,“在戰爭結束前……發了一大筆財”。芒羅還說,西德尼深受南方里士滿聯盟政府“信任”,“接受了戴維斯總統的委派,前往一兩個國家執行特別任務”。[4]在對這段歷史的描述中,芒羅對約翰著墨不多,只是暗示約翰早慧,且比同齡的孩子高大健壯。因為在約翰年僅13歲時,西德尼就已經提早準備,給兒子開了一份年齡證明,并囑咐他隨身攜帶,以免被“誤以為他已年滿16歲”的征兵軍官盯上。[5]
西德尼·路特長期的國外工作可能引起了同胞的懷疑。很顯然,他的搭檔約翰·N. 比奇就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這也是人之常情。有些人疑惑為何在亞特蘭大危難之際,像比奇這樣的人反而棄城而去?這些缺席者是逃避責任呢,還是更惡劣地做了叛徒?歷史學家托馬斯·G. 戴爾解釋說,約翰·N. 比奇的南方人身份在亞特蘭大已經公開地受到了懷疑。人們質問,這個富有的商人為什么在歐洲待那么久!最后還是德高望重的親南方邦聯派醫生約瑟夫·P. 洛根為比奇解了圍,挽救了他的聲譽,甚至是他的生命。洛根以自己的名譽為比奇擔保,說比奇在國外是為了完成一項“光榮的”使命,那就是建立,或試圖建立南方邦聯與歐洲的貿易聯系,而不僅僅是置身事外,發戰爭財,中飽私囊。[6]洛根與比奇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對比奇的計劃和事業所抱有的信心,都可以在1858年建立的亞特蘭大中部長老會的教堂檔案里找到依據。根據檔案記載,約瑟夫·P. 洛根醫生是該教會的創始長老之一,而約翰·N. 比奇則是其中一名成員。[7]如此看來,在信仰上帝的美利堅諸州聯盟,人們就是這么贏得并保住聲譽的。
很可能,西德尼·路特也像他的搭檔一樣,被人批評在關鍵時刻逃往國外、牟取私利。但是,并無記錄表明公眾對西德尼在1864年夏天的所作所為存在不滿情緒,盡管他的岳父克拉克法官因言招禍,惹怒了一些南方“愛國者”。據芒羅所言,“克拉克是亞特蘭大有聲望的人中唯一堅決反戰的,而且他還預言北方將取得戰爭最后的勝利”。[8]因此,路特在亞特蘭大很可能會有格格不入之感,尤其因為他還是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他們一家的生活可能不太容易。雪上加霜的是,當北方聯邦軍最終于7月下旬對亞特蘭大展開合圍之際,芒羅解釋說,西德尼·路特“因特派出使而不在家中”。[9]因此,在這關鍵時刻,路特一家感覺自己腹背受敵。南方是家長式社會,所以西德尼·路特的缺席就顯得意義重大,尤其因為他是家族財富的締造者與保護者,是家里的頂梁柱,而且就我們現在看來,他也是兒子約翰的指路明燈。
當北方聯邦軍隊抵達時,亞特蘭大已嚴陣以待,筑好了直徑約2千米的強大防御工事,形成了長達16千米的環城陣線。但是,將“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奉為金科玉律的防軍新指揮官約翰·B. 胡德中將意識到,他的前任約瑟夫·E. 約翰斯頓之所以被免職就是因為他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屢次被謝爾曼軍從側翼包抄,以致自己的軍隊從佐治亞州節節敗退至亞特蘭大城郊。胡德不想坐以待斃,最終落得被團團包圍、死守困城的下場,因此,7月20日,出于先發制人、克敵于機動戰戰場的崇高目的,胡德發動了他的“第一次軍事突圍”。
謝爾曼聽聞南方邦聯軍易帥、胡德取代了約翰斯頓的消息后,甚為欣喜。因為這位蓄著大胡子的南方將軍以魯莽著稱,其僅存的獨腿單臂也是明證。甚至連胡德的舊友、陸軍少將威廉·H. T. 沃克也心存疑慮。得知胡德突然被提拔為軍隊指揮時,他評價胡德“升得高”,也擔心他會“跌得猛”。[10]這一喜一憂最后都被證明是有道理的。胡德的突圍計劃不當、執行不力,以致南方邦聯軍兩萬人的主攻軍中有近四分之一傷亡,損失慘重卻無明顯收獲。對陣的北方聯邦軍人數相當,但傷亡人數還不及南方邦聯軍的一半。戰敗未使胡德退卻,反而讓他決心發動一場更大規模的機動戰,想要出其不意,打北方聯邦軍一個措手不及。胡德兵分兩路,派出一隊人馬夜行24千米前往亞特蘭大東南處,大部隊則退回城市的防御工事中。當胡德做出這樣的軍事部署時,北方聯邦軍抓住時機發動攻擊,搶占了亞特蘭大外圍防御上的山頂要塞。傍晚時分,作戰成功的北方聯邦軍高踞山頂,俯瞰著腳下可看作囊中之物的亞特蘭大城。
次日(7月22日),胡德發動了“第二次軍事突圍”。戰斗很激烈,但南方邦聯軍再度失利,死傷、被俘士兵多達全軍人數的四分之一,損失比北方聯邦軍高出一半以上。在南方邦聯軍陣亡名單中,威廉·H. T. 沃克將軍赫然在列,他當日的擔憂成真,而且以最慘烈的方式應驗了。他的朋友胡德的確缺乏成功發動、指揮一場防御戰的才能。
這次戰敗后,胡德退回到城中的防御工事之中。到7月27日,北方聯邦軍已或多或少地對亞特蘭大實施了初步包圍。但是,胡德仍孤注一擲,愿以士兵的鮮血來做賭注,并于7月28日發動了他的“第三次軍事突圍”。這次胡德沒有協調作戰,只是派出一支大部隊獨自對北方聯邦軍發起一系列的機會主義式進攻。彼時,北方聯邦軍正在縮緊對亞特蘭大的包圍圈。戰斗結果對南方邦聯軍來說是災難性的。戰士們發現,與自己對陣的北方聯邦軍早就全副武裝、嚴陣以待。夜幕時分,南方邦聯軍退回城中時傷亡近五千人,而北方聯邦兵力只折損了六百。胡德試圖以巧計挫敗進攻者的計劃徹底失敗了,現在進入了長期圍城的膠著期。北方聯邦軍的重型槍炮幾近隨意地向亞特蘭大發射槍彈,恣意傷人害命。雙方的騎兵部隊在城外打打停停,互相干擾著對方的交通線,結果均是無關痛癢。

1865年年末,在亞特蘭大中部沿桃樹街北眺。圖中最前端是被毀的亞特蘭大銀行與一間臺球廳。
芒羅側面提及了時年14歲的約翰·路特生活在受圍被困的亞特蘭大城的防御工事中的境況。1861年4月,戰爭剛剛打響,對于如約翰一般的男孩而言,戰爭是一件浪漫而又激動人心的事情,以至于讓人心生向往。戰爭意味著勇武的精神、光榮的軍裝與詩意的輝煌。但是,到1864年年中,面對著讓人絕望的圍困,戰爭“對于南方男孩的魅力已被奪走”。此刻的南方邦聯士兵已經成了“狼狽不堪的人”,無法再激起孩子們模仿的熱情。芒羅指出,孩子們“被藏在地窖里,因為炮擊太頻繁,殘片落得太近”。但約翰似乎十分大膽,好奇心又強。一天,他“撬開了其中一個‘致命的惡魔’,結果發現里面填充的不是火藥與鐵塊,而是無害的木屑”。[11]這個奇特的故事顯然在路特家流傳了下來。它還意味著,要么是北方聯邦的軍需工業產能不足,要么,更可能的是,混雜在工人中的南方邦聯支持者暗中搞了破壞。這個發現暗示著南方支持者居然出人意料地深入敵后,對當時被困城中的亞特蘭大人民來說,這個消息無疑是一針急需的強心劑。
然而,這微小的希望也轉瞬即逝了。8月25日,在圍城近一個月后,謝爾曼開始發動進攻,向內推進。攻城戰緩慢有序地展開,并最終取得了勝利。到8月31日,南方邦聯軍指揮失利、節節敗退,被迫應戰并且不得不付出高昂代價。值得注意的是,這期間發生了一次特別的突圍戰,南方邦聯軍雖然給它起了個響亮的名字——“瓊斯伯勒之戰”,但也只是分散并牽制了北方軍隊,把他們控制在城南地區而已。當日收兵之際,南方邦聯軍傷亡人數多達1725人,約是北方聯邦進攻軍損失的10倍。
實際上,“亞特蘭大之圍”已然結束。9月1日,當瓊斯伯勒附近的南方邦聯軍還在垂死掙扎時,北方聯邦軍隊已經大搖大擺地進城了。當晚,謝爾曼寫道:“亞特蘭大已經是我們的了,我們贏得光明正大。”[12]
胡德率領殘部撤退,同時執行了“焦土政策”。為防落入北軍之手,鐵路維修與制造設施悉數被毀,為胡德運送軍火的彈藥列車也被付之一炬。毫無疑問,從軍事角度看這是一個明智的舉措,但如同胡德的大多數決定一樣,此舉對亞特蘭大而言意味著災難。火車車廂在巨響中爆炸,隨之而來的大火最終吞噬了整個城區。
城中幸存之處,在此之前已經承受了圍困、炮擊與交戰所帶來的巨大傷害。陸軍少將約翰·W. 吉爾里在一封寫于9月3日的信中描述了這一場景:“這是一座十分美麗的城市……居民大約有15000人,(但是)目之所及,房舍幾乎沒有一座不在某種程度上展現出慘遭肆虐的痕跡。許多美麗的房屋變成了廢墟,不少景觀樹木被我們的炮彈炸毀。”[13]在此基礎上,北方聯邦軍又開始著手加大對亞特蘭大的破壞,摧毀一些被認為具有軍事戰略意義的建筑。但是,這個過程卻隨意倉促、不甚嚴謹。正如歷史學家戴維·J. 艾徹所觀察的那樣,“謝爾曼根本不在意被毀的財產對敵軍而言是否真的具有軍事價值”。事實上,謝爾曼的言行無不表明了他的態度。他命令當地居民迅速撤離,亞特蘭大旋即成了一個巨大的軍營,謝爾曼的軍官與文職人員占領了幸存下來的最好的房屋。謝爾曼寫道:“如果有人膽敢質疑我殘暴野蠻,我會回敬說戰爭就是戰爭,這又不是為了討誰的喜歡……如果想要和平,他們自己還有親屬就必須停止戰爭。”[14]他明確表示,“若亞特蘭大人想在家中重享平安祥和的生活,唯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承認戰爭“因錯誤開始,因自負持續”。[15]
正如謝爾曼自己后來所說的那樣,他的行為無疑是其軍事政策,更確切地說,是其人生哲學的體現:“戰爭即地獄。”在他看來,結束美國內戰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盡可能地對敵人施以重罰,讓他們承受更多的痛苦,不管是對平民還是士兵。他寫道:“戰爭是殘酷的……戰爭越殘酷,就結束得越快。”
路特一家對這種殘酷有著最直接的體驗,“所有非作戰人員必須在24小時內離城,因此西德尼·路特身材嬌小的妻子勇敢地將孩子們召集起來,帶上極少的貴重物品,走進了荒野之中”。克拉克家與路特家的宅子都被北方聯邦的將軍占領了,他們“享受著……其中無邊的舒適與安逸”。[16]
瑪麗·路特帶領家人來到屬于克拉克家族的一個種植園。他們在那兒待了幾周,直到北方軍隊離開亞特蘭大,他們才能重返家園。這家人返城之時將看到一片廢墟,但我們都知道,那時他們家至少有一處在亞特蘭大的家宅尚存,因為它至今依然存在。1859年,瑪麗·路特的父親在華盛頓街與瓊斯街的西北角建造了一座巨大的磚砌宅邸,也就是現在的伍德沃大道325號。如果當時路特自家的房子因破損嚴重而無法居住的話,他們有可能就住在這里。[17]
如果當時約翰的確住在克拉克家位于華盛頓街上的房子里的話,那他住的時間也不長,因為在10月份,他就踏上了一段偉大的冒險旅程。正如芒羅解釋的那樣:“在如此動亂的時期,約翰幾乎無法學習,西德尼·路特的老友及商業伙伴羅伯特·T. 威爾遜先生就提出帶約翰去英格蘭。約翰可以坐上威爾遜持股的艦船,沖破封鎖,遠渡重洋。”[18]雖然前路危險重重,但在當時,這也許是最安全的選擇。戰爭可能還要持續數年,而且再有一年多的時間,約翰就到了該當兵的年紀,如果南方形勢惡化也許還會提前入伍。毫無疑問,路特一家是愛國的,但是他們像許多家庭一樣,把自家兒子的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如果約翰能安全抵達英格蘭,這也許是最好的安排。他會被“安排住進西德尼·路特的英國搭檔的家”。[19]在那里他可以繼續學業,更重要的是可以躲避戰斗的恐怖與危險。約翰本人對這項提議看法如何,書中并未記載,人們所知的是,他、威爾遜還有另一個孩子,一起逃出了亞特蘭大,躲過了南北雙方的巡邏兵(如若被發現,他們將面臨著被監禁或被征入伍的命運),成功抵達北卡羅來納州的威爾明頓港。在戰爭的最后一年,這里成了南方的主要港口。盡管遭到攻擊與封鎖,但直到1865年2月,威爾明頓港仍能自衛、派遣巡洋艦并接收物資,而它的陷落無疑將戰爭的結束提前了。
約翰被安排上了一艘船,這艘船在霧氣掩護下溜出了海港,經過了潛伏在那里的北方聯邦艦隊。艦隊向這艘跑得飛快的船開火,但沒能阻擋它突破封鎖線。因此,約翰很可能是藏在一船棉花之中安全逃離的。1864年11月17日,約翰在給妹妹的信中描述了自己這次危險卻成功的旅程:“經過18天的海上航行,我現在終于到達了利物浦。突破軍事封鎖時,他們只向我們的船開了三次火。兩天半之后,我們就到了百慕大。”
百慕大作為英國的屬地,是深受南方邦聯船只偏愛的停泊口岸,因為在當時嚴密的封鎖控制之下,南方船只可以使用島上提供的便利設施,而不至于公然破壞英國的中立立場。在這里,可以購買補給、簡單維修船只、交易商品。如果有像伯肯黑德造的三桅帆船“亞拉巴馬號”那樣的劫掠船抓了俘虜的話,也可以在百慕大把他們轉賣給英國人。
約翰的信彰顯出他萌生的美學意識。此時的約翰只有十幾歲,也許是因為受到父親教育的影響,他的一些觀察已經表現出他對形式、色彩與視覺上的詩情畫意的關注。信中,他如常向妹妹贊美了港口周圍的如畫美景:“你會多么欣賞、喜愛這美麗的海灣啊,港口停滿了壯觀的船艦與優美的汽艇。最美的還得說是圣喬治村,它幾乎被青翠欲滴的群山懷抱著,山頂上的要塞還架滿了沉重的機關大炮。”
更有說服力的是約翰對于所遇之人,尤其是對那些衣著光鮮亮麗的英國士兵與海軍陸戰隊隊員帶有批判性與反思性的觀察。他告訴妹妹,那里有“許多穿著鮮亮的猩紅色上衣與黑色褲子的士兵。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街上,看起來是如此干凈整潔,而南方邦聯士兵的穿著卻那般骯臟破爛”[20]。在所有內容當中,這句評價似乎印證了一種少年式的感傷。“亞特蘭大之圍”缺乏一個14歲男孩心中希冀的美麗、壯觀,也沒有戰爭的榮耀可言。即使是得勝的北方聯邦軍也顯得邋遢寒酸。后來,當回憶起“老特庫賽(謝爾曼)”攻入亞特蘭大的情形時,約翰說他本害怕——或希望——在那個他討厭的“無情的征服者頭上看到令人生怖的恐懼光環”。但令他失望的是,“在這個冷酷、憔悴的戰士身上,既看不到勝利的榮耀,也感受不到戰爭的恐怖。他只是一個沒有梳洗、胡須雜亂、戴著破軟帽、踩著臟軍靴的邋遢鬼”。[21]對年輕的路特來說,戰爭毫無詩意可言,甚至還有些讓人失望。
信中,約翰也向妹妹提到了帶他前往英格蘭的那艘船。他說,那是一艘“叫作‘米莉塔’的蒸汽船。船很大,將近80米長,大約9米寬”。南方邦聯海軍并無“米莉塔”號的記錄,在因南方的縱容而與海盜無異的武裝民兵船中也沒有找到。這艘船也許是在英國或其他國家登記注冊的,而且看起來它和羅伯特·威爾遜也沒有什么關系,因為他們沒能及時到達威爾明頓港,登上當初預訂的、威爾遜持股的那艘船,所以不得不另外找船。最后,事實表明,這反而是意外的幸運,因為威爾遜的船被堵在港口的北方聯邦軍隊截獲了。
利物浦
離開百慕大之后,經過15天的航行,年輕的路特安全抵達利物浦。他寫信向妹妹描述了自己對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在這封信中,路特記錄了一些建筑細節,展露出自己具備捕捉美學價值的敏銳眼光:“在我們拋錨停船的位置可以看到長長的航線(長度超過11千米),數不盡的船冒著煙或是揚著帆正駛出海灣(2),還有些則被外形奇特的‘拖船’牽著曳過水面。”
關于碼頭建筑、生活以及利物浦城,路特觀察說:“碼頭用堅固的花崗巖砌成,周圍建著高大的倉庫……街道上漂亮的大樓鱗次櫛比,行人熙熙攘攘。”他提到,當時那里有40萬居民,“出租馬車與運貨板車嘎吱嘎吱地軋過馬路”。但是,約翰不無遺憾地注意到:“陽光沒那么強烈,氣候也不如美國南方好,這里煙霧迷漫、空氣潮濕。”有意思的是,約翰對自己在利物浦的住處卻描述甚少:“比奇先生住在一幢大房子里,裝修典雅。”[22]這位比奇先生指的也許就是亞特蘭大的約翰·N. 比奇,西德尼·路特在佐治亞州的搭檔。但是,比奇就是之前提到的路特的“英國搭檔”嗎?原計劃中約翰就是要住進他在利物浦又大又漂亮的家里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亞特蘭大人對比奇的懷疑就不是空穴來風了。當他的城市危在旦夕,南方邦聯浴血奮戰之際,比奇卻住進他在利物浦的安樂窩里,舒舒服服地大發橫財。
在約翰的傳記中,哈莉特·芒羅寫道,約翰“被送進了一所克萊爾蒙特的學校,就在利物浦附近。在那里,專業課程開發了約翰在建筑與音樂方面的天賦”[23]。他在隨后寫給家人的信中說:“在繪畫與歌唱方面,我取得的成績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現在,一如往常,美對約翰而言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他因藝術之美而激動不已。[24]唐納德·霍夫曼在著于1973年的路特傳記中對約翰在利物浦的求學生涯進行了一些補充說明。被霍夫曼稱為“克萊爾蒙特學校”的地方在沃拉西,校長是W. C. 格林牧師。在那里,約翰確實成績優異,因為在1866年年中,他通過了牛津大學的入學考試,在榜單上位列第二組。[25]
由這項記錄可見,路特在學業上名列前茅,但是他的品格發展如何?他對藝術的熱愛有多深呢?這在他所寫的家書中可以略窺一二。這些信最終落入芒羅之手,并被收錄在傳記里。用今天的目光來審視,這些信有些奇特,因為對于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來說,約翰表現出了與年齡不相符的自信乃至自負,還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在給一位親戚的信中,少年約翰寫道:“世上真正存在的人極少,而且值得活在世上的人也很少。那些值得存活于世的人,他們的靈魂與自然的樂符同頻共振,會因細讀行行自然詩篇而欣喜若狂,而那詩篇寫在每片葉子上,寫在每處美景中。”[26]
約翰的說法呼應了當時社會的一些流行觀點。諸如查爾斯·萊爾等地質學家的科學發現(在其分別于1830年與1833年出版的兩卷《地質學原理》中進行闡述),還有博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發表于1859年的《物種起源》,這些觀點均撼動了傳統的基督教神創論。科學揭示,世界似乎是以一種實驗性的、無法解釋的方式進化了數百萬年,而不是一成不變的,或是像許多基督徒仍然相信的那樣,遵照神的旨意發展了僅僅5800年(參考大主教詹姆斯·烏雪于1650年發表的權威著作《舊約及新約編年史》,他在書中推算地球誕生于公元前4004年)。這些科學發現震驚了許多人,但很快就出現了一種新的基督教解釋,試圖將客觀的科學真理與歷史悠久的神秘基督教信仰相融合。在達爾文革命之后,人們稱《圣經》對地球的起源提供的是一種象征性而非字面意義上的描述。他們爭辯說,神創論沒有受到新的科學發現的挑戰,正相反,這些發現所揭示出的自然界的驚人奇跡與各式創造物,都是對它的印證。上帝的旨意確實存在,只是比人們最初預想的還要復雜得多,遠遠超出了人類的理解范圍。1850年,欽定醫學教授亨利·W. 阿克蘭爵士在牛津大學自然史博物館發表了振奮人心的演說。他借用托馬斯·布朗爵士的觀點,闡述了自然世界的重要性,并表達了當時的時代精神。托馬斯·布朗是一位博學之人,早在17世紀就極有見地地預言了19世紀中期的信仰危機。在解釋新博物館“啟發大眾”的目標時,阿克蘭引用布朗的話說道:“我從兩本書中習得神性,一本是上帝寫就的那本(3),另一本則是由他的仆人——自然所創作的書稿,內容人人得見。”對阿克蘭來說,“自然之書”揭示了上帝的“神跡”,如此一來,也就解釋并肯定了“神的偉大”。[27]
對于19世紀下半葉的建筑師與工程師而言(其中當然包括約翰·路特本人),由科學發現激起的對自然之美的新理解將會對他們產生深遠影響。此外,新材料(尤其是熟鐵以及后來的鋼鐵)在建筑結構中的運用,促進了在規模和建造方式上具有開拓性的一系列大膽嘗試。例如,1882年,由約翰·富勒與本杰明·貝克設計的鋼鐵結構的福斯鐵路橋,就是從古代大型哺乳動物骨架的懸臂原理中獲得的靈感。人們開始意識到自然所具有的創造潛力,并由此想到了對建筑表面進行裝飾的新方法。美國的路易斯·沙利文、奧地利的奧托·瓦格納與蘇格蘭的查爾斯·倫尼·麥金托什均仔細地審視了自然形態提供的種種可能性,并各自形成了別具一格、充滿個性的裝飾手法,突破了隨波逐流地模仿、詮釋歷史風格的傳統。

當年輕的約翰·路特于1864年11月抵達利物浦時,當地恢宏的商業建筑,比如阿爾伯德港,一定對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從少年路特的信中不難看出,他不僅僅是個年少的浪漫主義者。路特沒有被當時流行的觀點裹挾,也沒有被大自然提供的無限藝術可能性蒙蔽。看起來,他是一個實事求是的現實主義者。他熱愛美,自然中神圣的創造物即是美的化身。對他而言,美并不背離人們苦苦追求的物質成功,而是其潛在的基礎。芒羅引述了路特寫給家人的信,他觀察到,“人類中的佼佼者必須堅定不移地埋首于自己的工作之中……必須痛飲創造新生之酒,必須逐頁細讀自然寫就的恢宏詩篇”。前途對年輕的路特來說似乎是早已注定的:接受隱藏于自然之中的訓導,并將其運用于自己的創意作品——音樂抑或建筑之中,成功必將如期而至。效法自然,欣賞“她對我們的啟示,那么我們的生活就會變成一首未成文的詩,詩節將如荷馬大作般莊嚴崇高”。[28]不少先人,諸如16世紀中期的意大利建筑師安德烈亞·帕拉第奧,似乎持有同樣觀點。
路特在利物浦還有哪些見聞呢?他在11月17日寫給妹妹的信中表明了自己對建筑的鑒賞力。19世紀60年代中期,利物浦有許多美輪美奐、前衛新奇的建筑物,路特在信中提及的巨大碼頭倉庫也依然存在。路特剛到利物浦時能看到的最顯眼的一座碼頭倉庫,就位于阿爾伯特港附近、默西河畔,靠近市中心的位置。這些倉庫規模龐大、功能完善卻又設計簡潔,今日仍然如故。磚石結構的承重墻與鑄鐵立柱相聯合,它們采用有防火功能的鐵石內核、鐵質架構,就連頂部也包著鐵。這些大樓還有一個非比尋常的特性,即在構造上完全沒有使用木材。這一卓越項目于1846年竣工,負責人是工程師杰西·哈特利與菲利普·哈德威克。凡是見過19世紀60年代阿爾伯特港樣貌的人無不為之驚嘆,那些對建筑學感興趣的人,正如當時年輕的路特那般,也不得不為之深深折服。

利物浦凸窗大樓是一座建構設計新穎前衛的商業建筑。年輕的路特一定見過這座大樓并為之驚嘆,因為后來路特將它的凸窗逐漸發揚光大,以之為原型演化出了眾所周知的“芝加哥窗”。
然而,利物浦還有許多其他規模宏大且外觀結構新穎獨特的建筑。正如唐納德·霍夫曼所解釋的那樣,1864年的利物浦“堪稱19世紀最具特色的建筑典范”。其中,“1843年的不倫瑞克大樓,是利物浦除工廠與倉庫之外最早的辦公大樓”。而“最早的火車月臺遮雨棚”可追溯至1830年,它曾是喬治·史蒂芬森的王冠街火車站的一部分。這個火車站是利物浦至曼徹斯特鐵路線上利物浦段的終點站,它與曼徹斯特的利物浦路火車站同日開通,二者共同成為世界上最早的城際客運站。1836年,這座位于市中心邊緣的火車站因承載力不足而被萊姆街站所取代,這項壯舉一定為路特所知。1864年,萊姆街站經過延伸擴展,也擁有了一個巨大的月臺遮雨棚。這個于1849年完工的遮雨棚由熟鐵肋拱打造,出自傳奇鐵匠理查德·特納之手。特納曾于1844年建造了倫敦皇家植物園邱園的棕櫚溫室,彼時他就已經將熟鐵大量運用于建筑結構之中,開創了此類建構方式之先河。漫步在利物浦城中心的街道,路特一定看到了許多配有內院、采用新穎材料與建筑方法的辦公大樓。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是于路特抵達利物浦那年落成的位于沃特街的凸窗大樓,以及利物浦庫克街16號住宅——“這些奇特的建筑”,霍夫曼描述道,“是小彼得·埃利斯設計的……由厚玻璃板與鑄鐵建成”,它們應該給路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29]凸窗大樓與庫克街16號住宅的設計元素在后來路特自己的設計作品中均有所體現,看起來,它們確實對路特產生了影響(雖然有待證實)。而在二者之中,凸窗大樓似乎是更為重要的那個。它由鑄鐵框架構成,鋪設石質表面,上面刻有古樸雅致的花紋裝飾,比如布滿幾何紋路的哥特式犬牙板條,以及古典的檐口紋飾,這么做是為了使建筑與周邊的古跡完美融合。磚砌拱形結構支撐著上方的樓層,使大樓更加堅固、防火。凸窗大樓大量使用了厚玻璃板,這在當時還是個新鮮事物。這些厚玻璃板安裝在大樓上,或者說大樓的凸窗上。它們投射出的景象延展到了長長的石料堆砌的碼頭之外。在庭院中,建筑風格更加激進,因為它的主立面大部分為玻璃,絲毫未經古典裝飾物修飾。這是一次樸素無華的功能主義的偉大勝利,是“幕墻”創作的先驅典范:建筑物的主立面與大樓主體結構相分離,除了承受自重外,并不具有其他結構上的功能。竣工于1866年的庫克街16號住宅背面也設有一面幕墻,更壯觀的是還有一座全玻璃材質的圓柱形樓梯塔。這件極簡主義的作品雖簡潔無華,在當時卻也稱得上驚世駭俗。
紐約
路特在利物浦待了將近兩年。1866年6月,他被召回美國。他的父親直到戰后也沒有重返亞特蘭大,可能是被蹂躪成廢墟的城市對他缺乏吸引力,也可能是戰時的長期缺席讓他變得不受歡迎。西德尼去了能讓他繼續賺錢的地方。到1866年,路特一家已在紐約扎下了根,而這座蓬勃發展的城市自然成了他的新家。事情變化得很快,到1866年9月,路特已經進入紐約市立大學攻讀學士學位,成為一名土木工程專業二年級的學生。這是當時可選的最接近建筑學的專業,1866年的美國還沒有開設建筑學院,1865年,新成立的麻省理工學院才任命了第一位建筑學教授,這位先驅就是亨利·范·布倫特教授,師從理查德·莫里斯·亨特,他們對路特后來的建筑生涯產生了重要影響。
這動蕩的兩年對年輕的路特而言一定是段特殊的時期——從“亞特蘭大之圍”到美利堅聯盟國的解體,從利物浦到紐約以及在這兩座制造業發達、商業繁榮的港口城市所接受的教育。芒羅在她的傳記中并未詳述這一階段,但暗示說,路特在紐約的生活也許并不那么穩當牢靠、無憂無慮。她說,西德尼·路特“生活窮奢極欲,投資經營不善,萬貫家財迅速散盡,速度比他賺錢時要快得多”[30]。路特確實大發了一筆戰爭財,但是這筆被詛咒的財富也在北方的經濟中心紐約市消散無蹤了。
不過,芒羅確實講述了一個極具啟發性的有趣故事。她聲稱,在紐約的同學面前,約翰·路特“從不討論”美國內戰。這也許不足為奇,他當時的大學同學多是生在北方、支持聯邦的。正如芒羅所言,路特“自然是與他的南方家園心心相印的”。但是,他可能也注意到要言行審慎。雖然“他同情南方”并有強烈的愛國之心,但他當時并未像許多同齡人般為南方的事業而戰。然而,至少有一次,路特打破了他慣常的沉默,表露出對南方的忠心,或者說他克服了自己的羞恥感。路特當時的同學羅伯特·W. 哈斯金斯向芒羅講述了這個故事:“一天傍晚,禱告后坐在教堂管風琴旁邊……他的手自然地在琴鍵上找尋一首熟悉的舊曲。突然間,他找到了。他喜上眉梢,轉向站在他身旁的人,彈起了家鄉的歌《迪克西》(Dixie)。我們靜默不語,深受觸動,因眼前這個如離巢而出的云雀般的靈魂而震顫。”
內戰結束后沒過幾年,路特在北方的堡壘中又演奏起叛軍的國歌《迪克西》,顯然仍舊滿懷激情。這件事也說明他在擇友方面甚是幸運:他的朋友們感動于他“忍受戰敗痛苦”的方式,并未指責他在深愛的南方陷落前的幾年逃往沃拉西鄉間避難的行為。[31]
1869年,路特以班級第五名的成績畢業,并于同年以無薪學徒的身份進入紐約建筑家倫威克與桑茲的建筑設計事務所。小詹姆斯·倫威克在1869年的威望主要建立在兩座由他設計的建筑之上,順應歐洲哥特復興的潮流,這兩座建筑優雅大膽,充滿活力:一座是位于華盛頓特區的中世紀城堡風格的史密森學會大廈,建于1847—1855年間;而另一座是坐落于紐約第五大道的圣巴特里爵主教座堂。這座恢宏浮華、雙螺旋樣式的羅馬天主教堂始建于1858年,直到1879年才竣工。像所有大型工程項目一樣,圣巴特里爵主教座堂設計建造的全過程對于倫威克的年輕學徒而言,一定可以作為某種非正式的建筑教育。然而,路特僅在倫威克與桑茲的建筑設計事務所工作了大約一年,就改投J. B. 斯努克門下,因為斯努克同意支付給路特少量薪水。考慮到西德尼·路特日益加劇的財務困難,毫無疑問,薪水是急需的。[32]
斯努克1815年出生于倫敦,在紐約生活多年,他的成就遠不如倫威克那般引人注目,路特很可能沒能在他身上學到多少東西。因此,在芒羅的傳記中讀到路特“在紐約的事業因芝加哥大火戛然而止”時也就不足為奇了,那場災難為建筑師們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機會。這座城市作為鐵路末端與交通樞紐,連接美國重要地區,鐵路網遍及廣闊疆域,經濟發達,發展迅速,聞名遐邇。當時,有三分之一的地區被毀,中心地帶9平方千米范圍之內化作一片焦土。
火災發生兩周之后,路特寫信給一位亞特蘭大的朋友說:“芝加哥需要我。”他給彼得·邦尼特·懷特發去一些草圖,這位成功的紐約建筑師自己也剛剛搬去芝加哥,希望能因這場大火而受益。路特也許認識懷特,但他顯然更了解懷特的建筑作品:1863年,懷特設計了知名的國家設計學院。這座威尼斯哥特風格的建筑從威尼斯總督府與英國建筑史學家、評論家約翰·拉斯金的著作中汲取了創作靈感。也許路特欽佩懷特在其于1863年協助創立的“藝術真理進步協會”中的作品或扮演的角色,[33]而懷特對此的回應是向路特伸出手,邀請路特就職于他與亞瑟·卡特、威廉·德雷克共同開辦的建筑設計事務所。“于是,路特懷揣300美元以及一公文包的實驗性設計圖紙作為資本,起程向西進發,自信滿滿,了無牽掛……”[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