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年的第一場雪飄落上海時，芳柔開車出發，離開了這座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

她想思考些什么，但風雪卻將她的思緒悄然抹去，她只得放棄思考，機械地開著車，朝目的地駛去。兩個小時后，她舍棄了大路，轉入一條通往鄉村的小路。這場雪降臨后還沒有車輛經過這里，路上的積雪依舊保留著未被染指的純白。她開得很慢，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已經很晚了，但她并不著急，離開上海后她便不在乎時間了。

又開了半個小時后，路邊出現了巖嶺村的路牌。她穿過村子，來到山腳。這里只有兩棟房子，房子面對面站立著，中間隔著一條被雪堆滿的小路。兩棟房子都沒有開燈，如幽靈般在黑暗中蜷成一團。

她把車停在那座更大一點的房子前，借著車燈發出的光，隱約看清了房子的輪廓。她走下車，跺了跺發麻的雙腳。雪還在下，門前枯萎的草稈從積雪里露出三分之一的身子，草稈旁邊有一只凍僵的麻雀。她跨過那只麻雀，走到門前。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鑰匙插進鎖眼，門被輕而易舉地打開了。車燈發出的光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刃，在幽暗的室內切出獨一無二的線條。她聽見了灰塵飄起又降落的聲音。

她小心翼翼地往返于車和房子之間，把行李箱搬進房子。新鮮的積雪在她腳下吱嘎作響，這是空氣里唯一的聲音。她讓車燈亮著，燈光斜掃過她留在雪地里的腳印。一切都很冷，呼吸一離開她的嘴唇就化成了白霧隱入夜色中。天空如靈柩般蓋在頭頂，沒有星月，有的只是程度不同的黑暗。絕對的寂靜統治著這里，她感覺自己像是墜入了一條通往虛無的隧道。

搬完行李后，她還沒來得及打掃就累得躺在了床上。她感覺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很陌生，而這座房子還不知道她是誰。在如此陌生的黑暗中，她好像不存在了，她感覺自己輕得像空氣。

第二天早上，雪已經停了，陽光依舊透著一股無力感。她裹緊睡袍，站在窗前，有那么一瞬間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她看著窗外陌生的景物，視線越過被風雪修飾過的山頂、靜止的村莊、曲折的河流、沉默的山谷……眼前的風光有些陳舊，像某位老者在箱底藏了很久的回憶。她站在這里，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她換了身衣服，開始打掃房子。這棟房子是她姐姐在兩年前買下的，但不久后她就出國定居了。出國前她把房子留給了芳柔。

丈夫死后，她一直想去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待一段時間，她便想到了這里。來到這里之前，她從未見過這棟房子。房子和村里的建筑風格保持了一致，是棟漂亮的二層小洋樓，廚房、院子、衛生間、陽臺一應俱全。

房子的后面是一座花園，可惜已經一片蕪雜。她覺得可以在一周內把這兒清理完畢，等春天來臨后她可以養幾只雞，種上自己喜歡的蔬菜和鮮花。花園里還有一棵桃樹，雖然有些枝干已經腐朽，但她相信只要她好好打理，它一定可以再次繁茂起來。

她花了很大一番功夫清掃，結束時已是黃昏。櫥柜和桌子都擦洗一清，窗戶清明透亮，大理石地板也被擦洗得一塵不染，只有電視背景墻上的一塊污漬怎么也無法去除。她想，這大概是從它先前的主人那里繼承下來的一份倔強吧。

夕陽把清掃干凈的屋子渲染成了另一副模樣，這讓她感到陌生而遙遠，就好像這棟房子在故意疏遠她，她想或許它還沒做好迎接新主人的準備。事實上她也沒做好在這里生活下去的準備。她坐在二樓陽臺的躺椅上，思考著接下去該做什么。她來的時候沒什么日程安排，只帶了兩個裝著個人衣服的行李箱，一些繪畫工具和幾瓶酒。這個決定很突然，幾乎沒有時間去準備。事實上，與其說是一個決定，還不如說是一系列幾乎是下意識的行動。她覺得自己沒有計劃，沒有思想。但在某種程度上，她的意識和身體都采取了行動并將她扔到了這里。

她感覺自己的生命像光一樣不確定，停留在蒼白的無知覺里。

到了第二天，這棟房子仍然跟她保持著距離，但她愿意主動去適應它。她用廚房的鍋做了第一頓早餐，用已經有些過時的洗衣機洗了衣服，在原本空蕩蕩的冰箱里裝滿了她喜歡的食物。她的生活慢慢找到了自身的節奏。一個禮拜后她已經形成了早上的規律。她早早地起床，坐在廚房的餐桌旁，一邊喝熱牛奶一邊看著屋子慢慢地汲取晨光。

她開始覺得房子已經接受她了。她的腳底漸漸熟悉了客廳里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板，她的鼻子漸漸習慣了墻壁的氣味，她也在屋子里一點一點加入自己的喜好，留下瑣細的痕跡。她把客廳的沙發換了個位置，這樣她就可以坐在沙發上眺望窗外。她還買了盆水仙花放在廚房的窗臺上。她還在頂層的閣樓上開辟了一塊工作區域，以便她能畫畫，雖然她現在還不確定自己何時愿意重新拿起畫筆。

這里的生活每一天都從一場散步開始，不管天氣如何。房子附近幾乎看不見第二個人，除非她往下走三百米到村莊的中心，村里的大部分人都住在那。某個早晨，當她站在陽臺上眺望山脈時，一頭麂子正站在對面房子的旁邊，盯著她看。它一動不動地待在那里，用眼神鎖住她。然后，它就那么輕靈地轉身一躍，便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房屋后面。她看見屋后的雪地里有松鼠和麂子奔跑時留下的腳印。

閑來無事的時候她開始觀察對面的房子。那是棟二層小樓，房子很老舊，看上去像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建造的，風格和整個村子的建筑格格不入。房子的一面外墻已經出現了一些裂縫，墻邊碼放著過冬的柴火。另一面墻上長滿了爬山虎，一直延伸到了二樓的窗上，不過葉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像血管一樣干枯的藤脈。一樓二樓的窗戶都關著，后面的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像是緊閉的眼睛。

剛開始的那幾天，芳柔不確定那里是否有人居住。后來，有一天，她到村里的便利店購物時，正在織毛衣的老板娘主動和她攀談了起來：“你就是最近住進山腳下那棟房子的人？”

芳柔點了點頭。

老板娘馬上壓低嗓音，故作神秘地對芳柔說：“那你得小心住在你對面的老太婆，千萬別靠近她的房子，她是一個老妖女，會變成貓吃掉……”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還不趕快去做飯。”沒等老板娘說完，她的丈夫就走了出來，打斷了她的話。他笑著對芳柔說，“抱歉，我老婆就愛傳一些毫無根據的閑話，不用把她的話當真。”

芳柔并不相信老板娘的話，但還是對住在對面的老人產生了一絲好奇。

當天，她拎著購物袋回家時，她發現對面廚房的窗簾拉開了一條縫隙，寬度剛好讓里面的人看見外面，從外面卻看不到里面。經過那里時，她對著窗戶揮了揮手。她想象著那個老人就站在那里，在窗簾背后的黑暗中，但她無法確定。

從那天起，每次經過對面的房子時，芳柔都會沖著窗戶揮一揮手，但她從未得到過回應。

芳柔想和這位新鄰居搞好關系，哪怕她真的是一個妖怪。于是芳柔拿了一罐自己做的果醬，來到老人的門前。她輕輕地敲了敲門，里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又敲了幾下，還是一片死寂。她只得沖著房門說道：“您好，我是最近新搬到對面的鄰居，我叫芳柔。這是我自己做的果醬，做太多了，所以想分給您一些，如果您現在不方便出來拿，我就把果醬放在門前的臺階上。”

芳柔把果醬留在了臺階上，又等了幾分鐘，見還是沒回應便離開了。第二天早上，芳柔準備出門散步時，看見果醬出現在了她家門前，旁邊還用石頭壓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別靠近我的房子，別敲我的門，別讓我說第二遍。

芳柔有些生氣，她感覺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她看了一眼對面的房子，用力地把裝有果醬的玻璃瓶扔在了門口的垃圾桶里，玻璃碎裂的聲音把林子里的麻雀都驚得飛了起來。那一瞬間，她看見對面房子的窗簾被拉開了一部分，她第一次看見了那個老女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