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中秋還有三天...”
金陵的天牢中,王凡看著墻壁上刻的“正”字。
還有三天,自己就能離開這里了。
自從方孝孺和于八離開之后,雖然每日里依舊像是接客般應付金陵城內的達官顯貴們,但王凡偶爾還是覺得有些寂寞。
以至于為了解悶,認真的記錄自己每日接客名單。
李景隆來了五次,徐增壽來了七次,禮部尚書陳迪來了兩次、刑部尚書暴昭來了兩次、翰林編修陳忠來了六次,理由是方孝孺臨走前交代了讓這位下屬好好照看自己。
與陳忠一起來的還有翰林院編撰王艮,著實讓王凡有些詫異。
他對王艮是有很大的好感的,因為當時讀史書讀到王艮時,王凡十分感慨。
燕王攻克金陵前夜,王艮和解縉、胡廣三人在老鄉吳溥家中聚會,說到日后去留,解縉陳說君臣大義,胡廣更是慷慨激昂,視死如歸,只有王艮默默無言,獨自流淚。
三人隨后離去,吳溥的兒子吳與弼感嘆說:胡、解倆叔叔是忠臣啊。
吳溥則說:“不,只有你隔壁王叔一人會死。”
話音剛落,便聽到隔壁胡廣在喊:“外面亂糟糟的,看看豬跑了沒有?”
吳溥回頭對兒子笑道:“一只豬都放不下,還能舍得自己的生命嗎?”
又過了一會兒,便聽到了王艮家傳來哭聲。
一問才知,王艮回家后,便向母親表明志向,母親也勉勵兒子以忠盡節。
王艮與妻子訣別后,飲鴆而亡。
當然這只是王艮之死的一種史料,在解縉為王艮所撰墓表里,記載的是王艮死于建文三年,那時朱棣還沒打到金陵城下。
但王凡對解縉的人品一直都十分懷疑,因此就懷疑這墓表是解縉為了遮掩自己沒有和王艮一起為國而死,故意為之。
而對于王艮之死,后世之人多以為國盡節而亡,基本沒有取信解縉的說服。
尤其是親眼見到王艮之后,王凡更加確定自己相信的史料沒錯。
王艮是一個很內向的人,見到自己后,只是躬身行禮,站在一旁一直不說話,只是偶然被陳忠叫一聲,方才開口。
言行舉止給人一種十分穩重的感覺,就是那種雖然平日里不怎么起眼,可一旦有什么事需要有人扛起重擔來,腦海里第一個想到的就會是他。
是以王凡對他的態度很好,倒是讓王艮有些意外。
除了王艮之外,自己的接客名單上又多了十幾個人的名字,無一例外,都是建文四年都會去地府報道的死鬼們。
只有一個說是開平王常遇春的后輩,名叫常呂的年輕人不在此列。
“哎,你說你們這些死鬼啊...沒幾年活頭了,還要來認識我...”王凡嘆了口氣:“現在你們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拜訪我,等你們沒了,我每年清明還得去你們墳頭給你們還禮...”
以前看史書時的人物,如今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王凡很是感慨。
尤其這些人都是忠良死節之臣,算是大明文官中的真正的清流們,他們與自己結交,最初是看在方孝孺臨走前的囑托。
但聊了之后,卻對王凡好感倍增——倍增的原因很簡單,主要是王凡知道他們的下場,要么追隨皇帝盡忠自殺而死,要么就是不降就義而亡,就算有些迂腐,但在這個社會,卻是真正的君子所為。
出于對他們的敬佩和品性的認可,王凡的姿態很低,熱情無比。
再加上王凡研究歷史多年,對于史料如數家珍,說起話來雖然談不上引據論點,但以他的年紀卻展現出比這些官員們的知識涉獵量更加廣泛。
原本因為王凡年幼的原因有些輕視,馬上為之改觀,甚至因為自己以貌取人而感到愧疚,對王凡愈發的客氣。
一來二往下,王凡倒是結下不少友誼來。
尤其是不愛說話的王艮,跟著陳忠來了幾次,回去之后悄無聲息的給皇帝上了封奏折,想讓皇帝提前把王凡釋放了。
更讓王凡哭笑不得的是,皇帝駁了這封奏折,來過五次的都察院御史曾鳳韶更是親自在朝堂質問皇帝,王凡犯了什么法,被齊泰斥責一頓。
曾鳳韶來的次數比較多,而且剛來的時候態度很不好,一副逼問犯人的模樣和自己說話。
后來才知道,曾鳳韶乃是不贊成放朱高熾離京的官員之一,他并非齊泰的黨羽,而是出于自己本職和本性上書。
還是唯一一個追究報恩寺的事,要讓皇帝斥責自己的人。
喝了幾次茶,聊了幾次后,曾鳳韶對王凡的態度大變,從最開始的討厭變成了喜歡。
他年紀不大,今年不過二十五六歲,乃是洪武年末的進士,如此年紀就考中進士,可以傲視整個大明了。
王凡之所以對他很容忍,最大的原因就是,這是個和齊泰一樣,極其自傲,卻又有著十分嚴格的做人標準的人。
錯了就認,自己認為對的是,皇帝說不對也不行。
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在建文后,被朱棣征召為官不從,寫絕命詩自殺而亡,死后妻李氏也隨之守節而死。
王凡是沒有自殺的勇氣的,因此對于這些敢于為了心中所守而自殺的人,他是打心眼里佩服。
而讓王凡印象最深的,則是那個叫常呂的年輕人。
來了幾次,每次都是和自己聊的不歡而散。
關鍵是也有這樣的人,聊了一次話不投機,人家就不來了,可他偏不,還偏偏得來。
不僅來,而且還就上一次與自己爭論的事再展開辯論,非得把王凡說服不可。
但次次都被王凡說的啞口無言,好幾次惱羞成怒而走。
后來王凡不耐煩了,懶得伺候,開始敷衍,結果他又不樂意了,拉著王凡起來辯論。
王凡打從來到這個世界就沒見過那么煩人的家伙。
“現在什么時辰了?”王凡聽到外面的動靜詢問。
“回小天師,戌時初刻。”
“果然準時...”王凡看著已經走到面前的常呂,打了個哈欠,每天準時到自己這邊打卡的有兩個人。
一個是欽天副監劉伯完,這老頭來找自己,純粹是討論學術——研究如何才能準確的做到預知明天的天氣。
當然,劉伯完每天來,最多待一盞茶的時間,記錄下自己胡謅的明日天氣情況后就離開,第二天來,匯報準不準。
王凡一直胡謅晴天,結果期間只有一天陰天,老頭十分詫異,虛心請教。
王凡則以天氣情況有規律可循,農家就有諺語,想要更加準確,只有大量的觀察記載才行。
老頭雖然疑惑欽天監就是這么干的,怎么還預測不準呢?
但出于對王凡神機妙算的欽佩,老頭不敢疑惑,每日里準時來匯報。
第二個則是這位開平王后輩常呂了,劉伯完是早晨八點準時來,他是晚上七點半左右準時來。
王凡也不打招呼,自顧自的泡著茶,按照慣例,這小子進來后第一句話鐵定是:“你昨天說的不對,我回去想了想...”
可誰知這一次,常呂坐下來之后,一言不發,端起茶就喝。
“嘿,這是我的茶杯。”王凡毫不客氣,他是打心里不待見這個大明第一杠精。
“湘王那賊子又反了!”常呂也不瞧他,滿臉的憤恨。
王凡則一愣,看來劉值已經死了。
他拿起被常呂喝的茶杯洗了洗,本想自己用,可最終還是忍受不了用別人嘴碰過的杯子,倒滿后推到他面前。
為了除掉劉值,王凡安排了三手準備,算是飽和式除奸。
第一道自然是左亮混入于八隊伍里,在談判的時候,伺機刺殺,雖然左亮與他是舅甥的關系,但劉值出賣左家的鐵證,王凡早就放在食盒里讓于八帶了出去,左亮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絕不會顧忌親情不敢下手。
第二道便是用金陵那群印錢為主,刺探消息為輔的湘王密探們的渠道,給朱柏發信,陳說議和的壞處,并建議朱柏在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假扮護衛一同前去談判現場,為了掩人耳目,需以罩遮面就可以,朝廷那邊的護衛也是如此,不會引人生疑。
而議和則在城外三里外,到時徐輝祖大軍會后退三里,這些是自己教授給方孝孺的,徐輝祖一定會聽從。
第三道則是燕王在荊州的密探,燕王身為藩王中實力最強的,不僅在金陵有探子,各地藩王所鎮之地,或多或少都有。
如若不然,他接下來也不敢冒然去找寧王借兵,就是因為寧王府里也有他的暗探,把寧王的情況全都送到了北平。
而荊州城內,就有燕王的三十多個暗探,其中身手不錯,可以執行刺殺任務的就有十幾人。
王凡暗中命人通知龐瑛,讓他傳信去荊州安排人刺殺劉值。
在這三道保險下,王凡相信,劉值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必死無疑。
如今聽到荊州又反的消息,肯定是劉值這個招安派首腦死了,如若不然,湘王不會再反。
只是不知道是哪一道程序完成了任務。
常呂見王凡沒反應,咬牙道:“那賊子還挾持了方公!”
王凡故意啊了一聲,畢竟方孝孺和自己的關系眾所周知,若是不表現意外,未免太讓人心寒了。
心里卻知道,這是湘王和左亮都得手了。
燕王的密探沒有用上。
趁機囚禁方孝孺,乃是王凡的計策。
左亮假扮方孝孺的護衛前去議和,結果殺了對方的議和主官,方孝孺若是回來的話,于八和左亮肯定死路一條。
而王凡這些日子里和方孝孺處出了感情,十分不想讓這小老頭死在朱棣破金陵。
因此便決定借著這個機會,既除掉劉值,又能保全他的性命。
反正方孝孺在靖難之中,也沒有起過什么重要作用,有他沒他,對大局影響不大。
那小老頭在荊州待上兩年,等建文完蛋,哪怕偷摸的自殺殉國,也總比全家人都不得好死的強。
至于說誤了他的貞烈名聲,去他娘的,王凡才不在乎。
“你怎么好像一點也不驚訝!”常呂則皺起眉頭來。
“有么?”王凡一愣:這都讓你看出來了?
“我明明是悲痛驚訝到了極點,以至于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震驚了。”王凡解釋起來。
常呂則十分懷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不知道詳情,只是方公臨行前我給他卜了一卦。”王凡現在已經完全接受了他們給自己的神棍頭銜。
現在只要有人質疑自己任何事,他都以卜卦為借口,對方便深信不疑。
封建社會的人啊,在這一點上是真的好騙。
果然,一聽王凡給方孝孺算了一卦,常呂來了興趣:“卦象何如?”
“亢龍有悔!”王凡嘆了一口氣。
常呂皺眉,這是什么鬼卦象?
對于占卜問卦,王凡也就是研究過周公解夢和一點點的周易。
而那一點點的周易知識,在忽悠黃子澄的時候已經用了。
對周公解夢的了解,這些日子里也被那群人輪番上陣榨干。
現在支撐他招搖撞騙的,乃是金庸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好處是,他先有的“神棍”之實,方才有的“神棍”之名,這就導致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哪一派卜家,就先入為主的認為他算的準。
給靶子射箭,王凡不會。但是給箭插靶子,王凡那是百試百靈的。
我占卜的方式自成一派,和誰都不一樣,所以準。
有和齊泰打賭的兩次實戰在,誰也不敢懷疑。
“敢問,這亢龍有悔何解?”常呂難得客氣。
“有句話叫不是猛龍不過江,方公雖然是君子,可是猛龍么?”王凡問道。
皇室宗親方才可以稱龍,王凡拿方孝孺和猛龍比,常呂皺了皺眉,可又知道這道童是個百無禁忌的性子,搖了搖頭道:“不是。”
“還有句話,叫做強龍難壓地頭蛇,方公是強龍么?”
“不是。”
王凡一攤手:“所以,他既不是猛龍,也不是強龍,非要過江去荊州,非要壓湘王這條地頭蛇,你說此行怎么可能順利呢?”
雖然對王凡的比喻有些微詞,但這個解釋常呂覺得還是很合理的。
“所以卦象是亢龍有悔嘛。”王凡喝了口茶:“我早就知道他此行不順,卻沒有生命危險,所以驚訝的不夠明顯,也是合理的。”
“嗯...”常呂被說服了,不由得感慨:“方公明知此行兇險,卻依舊不顧安危前往,當真是國士也!”
王凡也沒有接話,在這位的眼里,滿朝諸公都是國士,他耳朵根子都聽膩了。
沒有主見,性子卻又極倔,這是王凡對他的評價。
“那小天師,燕逆和湘逆是否伏誅,可能算出?”良久,常呂開口問道。
這還是他第一次找自己問卦,但王凡卻毫不意外,但凡來自己這里問卦的,十個有九個都是問這句的。
“此乃國運天機,小道沒有本事,強行以命卜算,雖有可能窺探一二,卻是性命不保。”王凡說到這,換做是常人都趕緊告罪賠禮了。
可誰知對面這孫子居然一臉期待的看著自己,甚至要張嘴,王凡一愣,娘的,這是個要讓老子以命占卜的主啊!
趕緊堵死他的話:“而且這種方式,就算以性命為代價窺探些天機,天機必變,若算到的是叛逆伏誅,則便會成叛逆成事...”
常呂聽了,臉色大變,趕忙推辭:“那還是不算了,朝廷以天下之力,區區燕逆必被伏誅...”
心有余悸的喝兩杯茶,又道:“你昨天說的不對,我回去想了想...”
淦!王凡聽到這話就頭疼起來:沒完了這是,怎么不要老子的命了,又開始折磨老子了?
“對,公子說的對。”王凡不等他回答,極其敷衍。
“啊,你...”常呂一愣,今天的王凡不對勁啊,往日里總是一副興致勃勃等自己說話,然后爭辯的樣子,怎么今日還不等說完,就開始認輸了?
“其實對朝廷削藩,在某些方面,我與小天師還是有共同點的。”常呂語氣忽而和善起來。
王凡打了個哈欠,好嘛,昨天還說自己年幼無知,不知國事呢,見自己不和他爭辯了,又開始整這一出。
“我也想了想,朝廷削藩確實是對的,而且必須要快刀斬亂麻,必須得先從實力弱小的枝葉開始削,不然的話,一上來就削最強的燕王,以燕賊之秉性,必然如現在一般造反,那么其他藩王一定從之。”
王凡語重心長的把昨天常呂的中心思想總結了一下。
常呂面色大喜:“小天師能這么想,實在是不枉昨日咱們對辯一番。”
也許是因為終于說服了王凡這位金陵城內十分傳奇的人物,常呂十分的興奮,對勸王凡迷途知返更是有一種老師的榮譽感。
語重心長的又道:“德公和黃公去歲撤掉了陜西興州、遼東營州、內蒙開平等北方的衛所,衛屬兵士遣散回原籍。正是因為此舉,燕逆造反方才無兵可用,此乃謀國之術也。”
倆人剛見面的時候,他就和王凡嘆起了這件事,當時王凡十分客氣的反駁,倆人鬧的不歡而散。
如今見他又提起,王凡不想再和他爭辯,一副受教了的表情。
“常公子說的沒錯,當時是小道沒有站在大局考慮。”
他知道,想要讓這個大明第一杠精閉嘴,光是嘴上認慫不行,態度還得好才可以。
果然,常呂打心里高興,看王凡有種看浪子回頭的欣慰。
王凡嘆了口氣,文官掌權,必定削減軍隊,此乃為禍之道,老朱為什么要在那幾處建立衛所,那是給燕王造反的兵員么?那是防范北元余孽叩關的!
再說了,齊黃二人撤了那的軍隊,燕王確實沒兵造反了,可耽誤他攻城略地了么?耽誤他打敗耿炳文了么?
沒有耽誤,可耽誤了朝廷就近調兵平叛啊!
常呂又道:“黃公和方公提出保舉法,命文臣五品以上及縣令各舉賢才。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充軍犯過罪的,只要有一技之長,都可以薦舉,唯才是舉,這既體現了皇帝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帝王氣度,又為國家增添了許多人才。”
見王凡似乎面露不懂,常呂解釋道:“周公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單只是科舉一路,如何能夠天下英才入朝廷彀中?”
“對,常公說的對啊!”王凡一副感慨驚世大傻逼的語氣,讓常呂誤以為他心服口服,為自己之前的錯誤而羞愧,面上更加和善。
“當然,小天師擔心這其中會不會有人徇私舞弊,甚至做出賣爵鬻官的事,也是中肯之思。黃方二公實施此政時,也有此擔心,故而立下重規,膽敢知法犯法者,罪加一等。”
常呂顯然對這項政策十分的滿意,要不然也不會用周公吐哺和唐太宗兩個典故。
“若是因為害怕被壞人鉆了空子,便不去做這件事,豈不是因噎廢食么?”
“對,對,對...”王凡一副學生受教的語氣,心說:你小子是沒看過明史,你但凡看過明史,就知道,當明朝的皇帝很簡單,士大夫反對的,你只要堅持執行,就算出亂子,也不會是滅國之亂。但士大夫舉雙手贊成的,只要聽了,那就是奔著亡國滅種去的。
建文帝為啥執政四年,方孝孺連個進士都不是,卻在后世文人中,得到如此高的吹捧?
還不是因為干的都是對士大夫們有利的事?
光是保舉制這一條,讓江南文官多少本來考不上科舉做不了官的子弟當了官?
這些人能不夸建文皇帝的好?
但王凡此刻懶得和他掰扯,只想著趕緊把這個杠精送走。
主動道:“常公說的是啊,朝廷想要給江南諸省減稅,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啊!尤其是現在北方燕藩作亂,朝廷施恩江南,尤其是江西、江蘇、浙江、福建四地,更是讓朝中籍貫在此四地的八成官員們感恩戴德,誓死效忠朝廷。”
雖然有敷衍的情緒在,但王凡還是有些憋不住嘲諷,后面一句話就差點名了皇帝是個大傻逼,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
結果常呂卻是一點也聽不出嘲諷,笑的那叫一個開心,若是因為沒有胡子,說不得就得學齊泰黃子澄等人捋著胡子笑起來。
“孺子可教也!”常呂對王凡去掉子字,稱呼自己常公,而不叫常公子十分滿意,對他能夠舉一反三,主動承認自己的錯誤,更加開心,儼然一副把王凡當做自己學生的態度。
該走了吧,王凡見他如此高興,心說差不多了吧,這幾天咱倆抬的杠我都認了,你怎么還不走。
又想了想,是不是還有哪些杠自己沒認?
思來想去也想不出來了,唯一沒提的就是方孝孺的井田制,倆人在這塊上倒是保持一致。
認為井田制不適合。
王凡認為的不適合,是這種制度就不適合現在的發展。
常呂認為的不適合,則是認為平定藩王之亂可以試一試。
也是因為這事,王凡開始意識到這個杠精有點蠢,之前之所以沒看出來,是因為被他淵博的知識所迷惑了。
多讀書還是很有好處的,眼前的常呂就是典型的代表:讀的書多了,很容易掩蓋你的愚蠢,讓人以為你只是杠精。
“文開啊,要不然你還俗去考科舉吧,拜我為師,必叫你高中!”常呂看著終于被自己掰過來的王凡,成就感爆棚。
王凡一愣,先是愣他嘴里的文開是誰,馬上明白是張懋丞的字,隨后愣的是這孫子腦子什么毛病,居然讓自己還俗考科舉?
他哭笑不得,你小子年紀也不大,看起來和曾鳳韶差不多,這是和自己抬杠抬出感情來了,居然還想收自己為學生,保準能高中。
“敢問常公,您是哪一年的進士?”王凡不怒反笑,這等杠精要是能考中進士,建文朝不亡才有鬼呢。
“哎,不瞞你說,此乃為師一生之痛啊!”常呂還真把自己當老師了,長嘆一聲,十分的惋惜。
王凡都懶得和他掰扯名分的事了,最近這段時間來找自己的奇葩很多,還有要和自己結拜的,不差這個喜歡當老師的一個了。
“以常公之才,都無法考中,小道區區雕蟲小技,豈敢應試?”王凡不想再扯張懋丞御賜小天師的身份豈是說還俗就能還俗的?
常呂嘆息完,看著他笑道:“看來你是嫌棄為師沒有考中進士,沒有說服力啊!”
這幾日抬杠下來,王凡唯一影響到他的,也就是這些現代詞的應用了。
王凡心道:“行啊,你還沒蠢到不可救藥,還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趕忙賠罪:“常公莫怪。”
“無妨,換做是我,也不會冒然答應。”常呂破天荒的沒有生氣,站起身來:“時間也不早了,今日在你這聊了許多,我十分開心啊!”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沒了剛剛進來時的不快,當下揮手讓本來就沒想起身的王凡不要送自己了,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毛病...”待常呂離開,王凡在墻壁上畫了一筆,他是每天最后一個客人。
陪完之后,自己就能睡覺了。
當下吹了燈和衣而睡,到了第二日一早,天剛亮,劉伯完沒來前,曾鳳韶居然風風火火的殺過來了。
一見王凡馬上把他拎起來:“小天師,聽聞你要還俗考科舉?嘗一嘗被榜下捉婿的感受?”
“誰他媽傳的!”王凡迷迷糊糊,本能的大罵。
“豈能出口成臟!”曾鳳韶臉色大變,抬手斥責王凡。
“曾兄,抱歉,抱歉,剛起,有起床氣,還望見諒。”王凡不想大清早和大明第二杠精抬杠,馬上認慫。
曾鳳韶也當沒發生,正襟危坐:“小天師,你是知道的,在下不才,乃是洪武三十年春榜二甲第十三名的進士。”
“曾兄了不起。”王凡配合的翹起大拇指。
身在建文朝,年紀輕輕就是洪武朝的進士,確實十分了不起了。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曾鳳韶坦然接受,面上雖然謙虛,但接下來的話卻一點也不謙虛:“史學方面,小天師可為在下老師。但是在科舉之道,可能為小天師師否?”
“曾兄,咱倆雖然相識不久,但小道卻是把你當做好友對待。”王凡忍住火氣。
曾鳳韶也是個沒眼力勁的:“愚兄雖然癡長小天師十幾歲,卻也是把小天師當做至交好友。”
要和自己拜把子的,就是眼前這位洪武朝最后一期進士出身的曾鳳韶。
這位心高氣傲的都察院御史雖然事事以君子之行規范自己,卻也有文人眼高于頂的毛病。
他二十二歲中了進士,放在整個明朝不敢說鳳毛麟角,卻也是極其少見的。
和他一般年紀中了進士的,還有一個十分有名的人物——于謙,并非是那位抽煙喝酒燙頭的那位,而是為大明朝又續了兩百多年國祚的于少保。
“曾兄,你可否告知,是誰給你說我要考狀元的?”王凡壓著火氣,只想從他嘴里聽到那個挨千刀的名字。
“朝中眾人所知,在下是聽高翔高大人所說。”曾鳳韶如實相告,隨后微微思索,道:“小天師,雖然咱倆是至交好友,可有件事在下得提前告知。”
“你說。”王凡一聽是陳忠,不用說,肯定是常呂那孫子給高翔這個大喇叭說的。
高翔此人,也很投王凡的胃口,倆人飛快的從萍水相逢上升到酒肉朋友的關系。
只因為身為監察御史的高翔,算得上是金陵第一八卦。
一個大男人,嘴十分碎不說,好八卦之心,王凡兩世為人,從未見過。
不僅如此,此人的邏輯分析能力極強,但凡是一丁點的傳聞,他都能根據腦海里積攢的大量花邊消息,捋出事情的大概。
金陵城內,上到誰家的老母親被騙,下到誰家的老母雞被偷,這位監察御史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諸王在城內的密探,其中就有不少是被他幫著發現的。
后來發現那些密探被捉后,非但沒有受到正常的審判,反而全都不判而罰,受盡酷刑而死,高翔氣憤的上奏彈劾黃子澄,結果不了了之,從此后在抓密探上,高翔再也沒有出過一份力。
也是因為這一點,王凡這個名義上的密探頭子方才愿意和他相交。
不用問,昨天常呂晚上從自己這里走的,今天一早,連曾鳳韶都知道了,除了高翔這個大喇叭外,誰也沒有這種本事。
果不其然,這邊剛說完,高翔就和劉伯完老頭進來了。
王凡咬牙切齒,高翔走到近前,拱手:“聽聞小天師要棄道考科舉,恭喜恭喜。”
看來方孝孺被抓的消息還沒有公布,不然這幾人是沒有心情來此處的。
“朝中的大臣們都知道么?”
高翔咧著嘴:“這個不用小天師操心,我會幫你宣傳的。”
這是王凡和高翔從認識以來,說話最少的一次見面,并以王凡的粗鄙之語結束。
待到下午的時候,湘王抓住方孝孺的消息方才在朝堂上公布。
一時間,整個朝堂亂了套,痛斥湘王的卑鄙,但具石昭說,好像是朝廷這邊先動的手,把湘王的議和代表弄死了,眾人方才沉默。
隨后詭異的氣氛在朝堂中蔓延,不少人向著齊泰看去,把齊泰氣的夠嗆。
齊泰一面下令封鎖消息,一面派人去荊州和湘王商談放人的事。
原本準備熱鬧熱鬧的中秋佳節,沒有了喜悅的氣氛。
唯獨朱允炆一反常態,讓齊泰不要太過擔心,湘王不敢拿方孝孺怎么樣。
齊泰好奇發問為何?
朱允炆一時不察,胡亂說了句,燕逆造反說是要清君側,列了所謂奸臣名單,方孝孺在上面。但湘王自始至終都沒拉清單,方孝孺一定沒事。
把齊泰又氣個夠嗆,但皇帝都說話了,他也只能附和。
回到府中,想起朝堂上與王凡交好的曾鳳韶等人看自己懷疑的眼神,再加上朱允炆并不怎么擔心方孝孺的神態。
齊泰一面感慨天家無情,一面又連帶著憎恨起王凡來:定是王凡污蔑自己,方才讓曾鳳韶等人對他懷疑。
一夜無事,少了方孝孺的金陵城似乎沒有任何的變化。
中秋節當日,外面下起了秋雨,一場秋雨一場寒,明朝又恰逢小冰河時期,雖然此時是明初,但小冰河氣候不是一蹴而就,現在就有越來越冷的趨勢了。
“外面的空氣,真新鮮啊!”出了監牢大門,王凡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雖然秋雨連綿,但金陵夏日的余威卻還在,讓人還是有些不舒服——穿單衣有些冷,穿雙衣又有些熱。
整個偏僻的監牢中被密密的雨霧籠罩,周圍安靜無聲,外面的街道雖然寬敞,卻一個攤販都沒有。
倒不是因為下雨——民生多艱,這等雨雖然能困住侯門深宅的貴人們,卻難以讓普通百姓在家中望天看雨。
今日是中秋節,便是雨水再大,也要出攤謀生。
只因為此處曾是錦衣衛詔獄所在,如今又是應天府的監牢,金陵城內早就傳聞,這里便是白天也是陰氣重重,甚至有人夜間還曾聽聞過毛骨悚人的哭聲,因此誰也不敢到這活閻王殿門口出攤。
張力帶著五個護衛跟在身后,親自打著油布傘護送王凡出門。
“不用。”王凡擺了擺手,徑自從牢房走廊邁步進了雨幕中:“雨中漫步在金陵城內,張千戶不覺得很有詩意么?”
他哈哈笑著,走出大門后,就停在了門下,訕訕問道:“可有蓑衣么?”
待回去換了衣裳,披上蓑衣,再出門時,門口停著兩輛華貴的馬車,王凡認得其中一輛,正是那日進金陵城徐家的。
他心中一動,想起那一日隔窗對視之緣。
另外一輛馬車上下來一人,正是徐增壽。
“張老弟!”徐增壽身著緋紅制服,英氣逼人,而且這身服侍與錦衣衛的飛魚服很是相似,更是讓一直有個穿上錦衣衛行頭拍照夢想的王凡十分羨慕。
“徐三哥,你這身可是帥氣的很,怎么看著與錦衣衛的飛魚服有些相似?”
徐增壽乃是燕王密探之一,而且是身份最高的探子,這一點王凡早就從與他相處的日子里可以確定了。
而且這位徐三爺還不知道,姚廣孝把他編在了金陵的燕王密探之中。
代號乃地字十三號是也。
當然徐增壽自己不知道,金陵其他人包括龐瑛也不知道,而是王凡根據花名冊推算出來的。
有了這層關系,再加上那晚的闖城之情,還有探監之義,徐增壽和王凡的關系發展的極快。
現在已經是兄弟稱呼。
“沒見識了不是,此乃勛衛帶刀侍從的衛勛服,錦衣衛那等不入流的裝束乃是照著這身改的。”
徐增壽曾經當過朱元璋的勛衛帶刀侍從,能擔當此職的,在大明朝無一不是勛貴將門子弟的特權。
身著這身衣服,確實有資格鄙視人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
“你這身衣服吃了知名度的虧,所以穿起來雖然好看,卻不如飛魚服霸氣。”王凡搖了搖頭。
“哦,這話怎么說?”在王凡眼前轉著圈顯擺的徐增壽聽到這話,有些不服氣。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這名字好壞,有時對一些事有著極大的影響。錦衣衛人人都怕,所以這飛魚服自帶氣場,穿上去后,往那里一站,誰看了都得打哆嗦。”
王凡被放出來后,心情大好,再加上馬上要離開金陵,對徐增壽還有些不舍。
尤其是這次見面,可能是最后一次見面了——后年這小子會因為泄密被建文砍死。
更是有些不忍,但天下大勢面前,自己一個小小道童也無力改變什么。
因此再看徐增壽,總感覺這人哪里都好,與自己也很投脾氣,十分適合當朋友處。
“而且這名字也難記,勛衛服,哪里比飛魚服順口?”
徐增壽反駁道:“是衛勛服,我怎么覺得比飛魚服順口多了?”
“再說了,只要有本事,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該是眾所周知的,大家還是知道,沒有本事的,名字再順口,不也是會讓人淡忘?”
王凡哈哈一笑:“徐三哥,讓你多讀史,你偏偏不聽,若是讀過漢書,知道西漢開國時,有位戰功在將門勛貴中排名第六的肅侯,便是吃了這個虧。”
“肅侯?武侯樊噲、景侯酈商...”他嘴里喃喃數著,數到懿侯灌嬰就數不下去了:“誰?”
“可是肅侯靳歙?”馬車里傳來溫婉清脆的聲音。
“哦,那個字讀作she么?”王凡一愣:“我還以為讀xi呢。”
他自然知道這個字有兩種讀音,故意搭話,雖然前世是社恐,但分人。
見到陌生男人是社交恐慌者,見到好看的姑娘是社交恐怖分子,搭訕從來靠本能,騷話不假思索就能吐出來。
“兩種都可,只是看個人習慣。”馬車里的姑娘落落大方,絲毫沒有任何面對陌生少年的局促與緊張。
畢竟徐達的閨女,王凡覺得出門坐馬車都不夠徐家人的味,她出門騎馬背弓,都算符合人設。
雖是將門虎女,但從聲音上卻聽不出來,只是比尋常女子多了三分自信。
站在天下之巔的天之驕女,心有傲骨氣自信再正常不過。
“張兄弟,還沒給你介紹,這是舍妹徐妙錦。”徐增壽哈哈笑著走過來道:“她大你許多,你得叫一聲姐姐。”
徐妙錦在馬車內小聲責備徐增壽為何如此唐突把自己閨名說出來。
徐增壽則不以為然:“張兄弟又不是外人,說了又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
王凡上前見了禮,徐妙錦客氣的回了,倆人算是正是認識,王凡轉身看向徐增壽道:“三哥這是要去哪里?”
“我這妹子每年中秋和上元節都要到城外棲霞寺中燒香祈福,今日你也出城,一同去棲霞寺耍一耍。”徐增壽說著伸手招呼王凡上馬車。
王凡也不客氣:“棲霞寺就不去了,但一起出城還是順路的。”這邊說完,那邊就奔著徐妙錦所在的馬車而去。
徐增壽一見,呦呵一聲,伸出手來拎著王凡的衣領就把他拎到了自己的馬車上:“好小子,沒想到你這小小道童,六根不清凈。”
“三哥平白污蔑別人清白,我哪里不清凈?再說我又不是和尚,修的又是正一道,本來就不需要六根清凈。”
王凡大失所望,沒能臨走之前,瞧一瞧這位明初大美人少女時期的容貌。
徐妙錦聽倆人斗嘴,在馬車內輕笑,心道:這道童果如三哥所說,與尋常少年不同,那里日他坐在河岸邊,一身邋遢,卻是不起眼的很。
徐增壽又譏諷王凡兩句,方才親自駕車奔著城外而去。
到了城外又行了三四里,到了一處岔路口,王凡見到路邊有個亭子,知道到了約定的岔路了,下車與二人作別。
徐增壽也不挽留,與他約好晚上到宮中再見,就此作別。
“皇宮里是見不到了。”王凡看著慢慢遠去的馬車,悠悠的嘆了口氣。
回想起與徐增壽的種種,心里忽而無比的煩悶。
自己來此一遭,認識了這么多人,不管出于何種原因與他們認識,但交往之下,眾人對他皆是一片真心。
可自己明明知道他們的下場,卻無能為力——無能為力么?沒有嘗試為何要說無能為力呢?
煩悶的心情下,油然冒出一股子毫無理由的沖動來,他突然邁起腳,快步向著馬車追去。
身后的張力等人慌了神,趕緊拍馬來追。
冷冷的雨水拍打在王凡的臉上,他身披蓑衣,踩著泥路,追上徐輝祖時,滿身都是泥水。
“吁!”徐增壽拉住本就不快的馬車,看著滿臉水花的王凡,后車的徐妙錦也撩起簾子來,好奇的看過來。
王凡轉頭向著她看去,果然美麗之極,少女狀態的徐妙錦說是大明第一美女,相信也沒多少人反駁。
美人隔著雨幕對視而笑,落落大方,王凡抬手沖著她裂開嘴,沒心沒肺的報之以笑。
“你這登徒子,追了一身泥,就是看我家妹子的?”徐增壽氣樂了,但卻感受到王凡一片說不清的真心,莫名的暖,卻不知為何暖。
“胡說八道,我豈是那等下流的人?”王凡抬頭看著他,想著兩年后徐增壽悲慘的結局。
飛奔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此時大明朝的大勢便是靖難,而徐增壽對朱棣的感情誰也無法改變。
自己就算給他說,讓他不要再通風報信了,徐增壽絕對不會聽。
包括那些靖難之后,建文帝失蹤,以死報君的臣子們,他們也絕對不會因為自己的勸說而放棄心中的理念。
畢竟,正是因為他們有這種骨氣和執念,自己方才愿意傾心而交。
王凡放棄了剛剛不切實際的沖動,看著耐心等他說話的徐增壽,又裂開了嘴笑道:“三哥,咱們做個約定如何?”
“好,你說!”徐增壽察覺到王凡去掉了自己的徐,不是叫的徐三哥,也跟著笑道。
“三年后的中秋,咱們再一起像現在這樣,結伴從金陵城出來可好?”雨越來越大,王凡絲毫不在意雨水落在臉上,他瞇著眼睛抬著頭,任由雨水順著衣服的縫隙流入身體里。
“好!我答應你!”徐增壽哈哈笑道,伸出手來。
王凡也伸手擊掌,而后后退一步,沖著徐增壽與徐妙錦擺了擺手:“走了!”
不等二人答話,轉身披著蓑衣消失在雨幕中。
“真是個奇怪的人呢。”徐妙錦看著徹底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心里充滿了好奇。
“他若是不奇怪,我還不樂意與他交往呢!”徐增壽走到近前,扔給徐妙錦一個香囊:“這小子送給我的,多半是想給你不好意思。”
“我怎么感覺,有一種再也見不到這小子的錯覺。”徐增壽站在馬車旁,看著已經見不到人的密雨喃喃自語。
隨后馬車緩緩動起來,也消失在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