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公...”憤怒的方孝孺進(jìn)了偏殿,正迎上齊泰的目光,氣勢自然的弱了三分。
周圍的大臣,大多都是兵部的官員,見到方孝孺氣勢突變,心里雖然對他罵兵部的人不爽,可見到這副樣子,全都心中暗哂:“你縱然深得皇帝寵信,可在德公面前也囂張不得。”
朱元璋廢黜丞相制度之后,大權(quán)獨攬,相權(quán)和皇權(quán)聚于一身,雖然達(dá)到了前無古人的地步,但這兩個擔(dān)子抗在身上之后,方才知道有多累。
縱然老朱雄心壯志,可架不住國事太過繁多,就算自己再怎么英明神武,每件事都能做出最優(yōu)的決斷。
但國土遼闊,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太多,有些事如果不及時處理,等到自己親自過問,說不定就釀成了大禍。
因此他開始讓自己信得過的大臣擔(dān)任大學(xué)士參與議政。
朱元璋死后,朱允炆雖然年輕力壯,精力上是夠的,但政務(wù)的處理能力比他爺爺差的不是一個檔次。
有爺爺留下來的大學(xué)士議政這個制度,他便完美的繼承下來,更是在奉天殿的偏殿里設(shè)置了值房。
至于人選,他并沒有要求,反正只要能幫他處理政務(wù)就可以。
為首的自然是齊泰、黃子澄和方孝孺三人。
只是因為方孝孺連進(jìn)士都不是,雖然任命為翰林侍講及翰林學(xué)士,但為了照顧他的心情,洪武朝能議政的都是大學(xué)士的傳統(tǒng),朱允炆沒有繼承。
皇帝開了這個口子,齊泰和黃子澄也全都心領(lǐng)神會的默認(rèn)了——不設(shè)置必須是大學(xué)生更好,他們完全可以讓手下的官員跟著一起進(jìn)來。
因此在建文朝,能到此偏殿參與政務(wù)處理的官員,無不引以為傲。
而能進(jìn)這里的官員,又多大是齊泰和黃子澄的親信,此消彼長下,建文朝廷的文官雖沒有明顯的齊黨或者黃黨區(qū)分,但也隱隱有了這個跡象。
如今黃子澄把自己關(guān)在監(jiān)牢里,與他親近的大臣想要進(jìn)議政偏殿便十分的困難。
再加上最近南北藩王作亂,戰(zhàn)事處理則成了第一等的國家大事,齊泰便趁機(jī)將兵部能叫得上名字的官員全都來此議政,整個議政偏殿儼然成了兵部的天下。
自古以來,中樞六部之中,官員們私下里素有上三部和下三部的傳聞。
上三部是指:吏部、戶部、禮部,做的都是勞心的事,其中又以掌握官員升降的吏部為大,吏部尚書更有吏部天官的別稱。
下三部便是:兵部、刑部、工部,干的都是勞人的活,尤其是開國皇帝治下的兵部地位更低。
開國皇帝基本都是武德充沛,馬上得天下的主,所謂的兵部尚書,很多時候都只不過是皇帝的軍事秘書長,名義上總管天下兵事,可實際沒有旨意,連個兵丁都調(diào)動不了。
宋朝時鑒于唐末和五代軍閥割據(jù)亂局,建國以后基本國策是崇文抑武,增加了負(fù)責(zé)軍事的樞密院,武官選拔及軍政全部歸樞密院管,兵部本部就只剩儀仗、武舉考試等作用。兵部尚書基本就是個閑職,沒有實權(quán)。
更過分的是,很多時候兵部尚書只不過是個名譽地位的象征,唐朝的杜如晦、李靖、侯君集、郭子儀,宋朝的歐陽修,都曾獲得過這一頭銜。
明朝雖然兵部尚書的地位有所上升,由前朝的正三品官階上升為正二品,但實權(quán)依舊沒有什么變化,大部分時間,六部之中在朝堂上,兵部尚書的存在感一直都是最低的。
建文朝齊泰身為朱元璋欽點的顧命大臣,又深得朱允炆的信賴,加上此時國中有藩王作亂,他這個兵部尚書算得上為數(shù)不多有真正實權(quán)的。
故此兵部的這些官員們跟著他一朝翻身,成為六部中存在感最強(qiáng)的衙門,多年媳婦熬成婆,瞧誰都像是婆婆瞧媳婦般,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方孝孺進(jìn)來后,眾人也不正眼瞧他,繼續(xù)做自己的事。
“德公,聽聞程侍郎告假了?”方孝孺壓住火氣。
燕王攻克居庸關(guān)的消息,雖然讓他站在朝廷的立場上十分不爽,可站在王凡的立場卻欣喜若狂。
自己的小老師居然真的有占卜國事的能力,這般本領(lǐng)便是本朝開國中立了首功的韓國公李善長也沒有的。
如今建文朝有此人,豈不是上天著示皇帝日后建立的功勛堪比太祖皇帝么!
這讓對朱允炆忠心耿耿,和王凡私交甚好的方孝孺心中狂喜。
他是個忠厚的有些迂腐的性子,因此有時很多時候都會潛移默化的把王凡的事當(dāng)做自己的事。
那場與程謝的賭約自己又是見證人,如今小老師勝了,你就算不辭官,親自去服個軟,以小天師的寬容大度——可能不會饒過你,但有我方孝孺在,還能真讓你罷官不成?
可你非但不認(rèn),反而主動去找皇帝顛倒黑白,讓皇帝取消你們的賭約,不光是輸不起,還有些欺人太甚的意思。
因此面對齊泰這位昔日高攀不得的“女神”,方孝孺雖然本能的壓著火氣,可語氣中的不善與不滿,齊泰還是聽得出的。
“為了平叛議事,程侍郎三日四夜都沒回家,一直在衙門里,今日按律告假,有何不可?”
齊泰風(fēng)輕云淡的寫著剛剛和皇帝商議的決策,頭也不抬。
心里有些不開心,自從為了抗衡黃子澄,自己被迫拉攏方孝孺,對他態(tài)度好轉(zhuǎn)后,這個教書先生就有些蹬鼻子上臉,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與他齊泰一樣的顧命大臣了。
這讓上早朝看文武百官像看歪瓜土豆的齊泰很是不滿意: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做官更是。
你方孝孺連進(jìn)士都不是,不過是被太祖皇帝摒棄在漢中的教書匠,若非受新皇的寵信,連和自己同殿為臣的資格都沒有,還想和我一樣顧命輔佐皇帝處理政務(wù),真是不知好歹。
方孝孺見齊泰對自己不冷不淡,心里更不舒服。
這就好比屌絲追求女神,女神不理不睬時,總感覺女神哪里都好,就算不理會自己,也會找到合理的理由,然后毫不氣餒加倍對女神好。
可一旦女神從云端下來了,又是一起看電影,又是約會吃飯逛街,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女神也是個要拉屎放屁會扣鼻屎的凡夫俗子。
有些人可能受慣性,只會繼續(xù)對她好,可有些人則會感覺自己瞎了眼,怎么會如此傻。
方孝孺就屬于后者,齊泰之前一直對他忽冷忽冷,從來沒熱過,后來因為小天師的原因?qū)ψ约汉鰺岷鰺幔@幾天又開始忽冷忽熱。
老方就受不了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從王凡身上找到了一種親近感。
他從蜀中受詔來金陵,成為皇帝的親信大臣,可謂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本就引人嫉妒,而他在金陵沒有根基,又不是進(jìn)士出身,越是得皇帝寵信,越被金陵的士大夫們暗中鄙視排擠。
所遇之人除了齊泰之前正大光明的瞧不起他,其他的則面上叫他方公,背地里以鄉(xiāng)野村夫稱呼。
這讓自尊心極強(qiáng)的方孝孺難以忍受——可人在金陵,不忍也得忍。
直到遇到王凡,這小天師年紀(jì)雖然小,可是身為御賜小天師,地位崇高,非但不像其他人那么排擠他,反倒以誠相待——對自己不爽,當(dāng)面就罵了,一旦罵錯了,居然主動道歉。
這種直來直去的方式,讓方孝孺感動不已,最重要的是,小天師還教了他許多的為官之道。
慢慢的,方孝孺心中的天平慢慢的從齊泰轉(zhuǎn)到了王凡身上,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現(xiàn)在看王凡,感覺他躺著摳腳都那么率真。看齊泰,他一本正經(jīng)卻透著些虛偽。
眼見自己親自來問,齊泰居然假裝不知,一副老子就袒護(hù)程謝的態(tài)度,讓方孝孺登時怒起來:
“人無信而不立,他堂堂讀書人,又是三甲進(jìn)士出身,這點道理都不懂么?”
不是進(jìn)士出身,一直是方孝孺心頭的刺,也知道這幫人看不起他,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因此盛怒之下,主動說出提起,顯然是想借著此事,發(fā)泄下多年的不滿。
“啊?”偏殿內(nèi)所有官員們?nèi)家汇叮ь^向著方孝孺看去,心道:“這方呆子看來今日是動了真怒了,居然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幾個不是兵部的官員默不作聲的往后退一步。
大明的文官們武德充沛,雖然從未出現(xiàn)過朝堂上動手的情況,可上次文武之爭,幾個文臣被人打了悶棍后,自此上朝,全都借機(jī)拄著拐杖,目的就是找機(jī)會在宮中打勛貴們一頓。
都說老實人發(fā)火起來更加可怕,看方孝孺這副樣子,只怕說不得一會真能動起手來。
兵部的官員們也都被撩起剛剛壓下去的怒氣,看向方孝孺敵意十足。
齊泰也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姓方的愈加放肆,居然敢和自己大呼小叫。
“方學(xué)士說的他是指何人?”齊泰放下筆,毫不畏懼的看向方孝孺:既然你不聽話,那老夫也不必再虛與委蛇,反正對付黃子澄,也不是非你不可。
禮部的官員最為敏感,馬上給同伴小聲道:“德公稱呼方公為方學(xué)士,卻不叫方翰林,看來這兩位是一點調(diào)和的可能也沒有了。”
同伴深以為然:“咱們一旁觀看便是,千萬不要上前勸阻。”
“自然...”
齊泰之所以不想再拉攏方孝孺,是因為發(fā)現(xiàn)拉攏他沒用。
自從上次和黃子澄鬧翻后,對方孝孺開始釋放善意,倆人的關(guān)系確實突飛猛進(jìn),好的像是蜜里調(diào)油一般。
可是在政務(wù)上,這呆子卻是另外一副模樣:依舊堅持自己的認(rèn)知,他認(rèn)為對的,誰的話也不聽。
很多時候倆人的對話幾乎可以統(tǒng)一概括為:
齊:我對你好不好?
方:太好了。
齊:咱倆是知己吧。
方:生死之交。
齊:那你別給皇帝推什么“井田制”了。
方:不行。
齊:好,我不阻止你推“井田制”,那你也別反對我軍隊改革。
方:不行。
齊:方公,這是王羲之的字,知道你喜歡,送給你。
方:德公,真乃孝孺知己。
齊:軍隊改革
方:不行
齊:王羲之的字?
方:德公,真乃孝孺知己,字已裱起,打算傳家。
以至于齊泰發(fā)現(xiàn),自己和方孝孺交好,除了私交上多花了幾千兩銀子外,在政務(wù)上他是一點助力都沒幫上。
所以齊泰沒了耐心,早就想翻臉。
“自然是兵部左侍郎程謝!”方孝孺一反常態(tài),挺直了胸膛針鋒相對起來。
忽而覺得,眼前這個讓自己之前朝思暮想都要結(jié)交的人,此時為何面目為何如此的虛偽猙獰。
齊泰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方孝孺心中從正人君子變成了虛偽小人,依舊不冷不淡的道:“辱沒朝臣,可是大罪。”
方孝孺一愣,萬沒有想到齊泰居然不看在之前的情誼上解釋,反而一頂大帽子扣在自己腦袋上。
只覺得自己以前當(dāng)真是瞎了眼,居然還將此人引為知己。
不由得學(xué)著漢中蠻族農(nóng)夫們吵架的樣子擼起袖子來:“老夫辱沒他?他與小師斗賭,你我皆是見證,不說整個金陵都知,但這殿中同僚哪個沒有耳聞?”
吏部有看不慣兵部爬他們頭上的,忍不住火上澆油:“是啊,下官也曾聽說過。”
“確有此事。”
恨的兵部的官員牙癢癢。
“如今結(jié)果出來,乃是小天師贏了,他為何不履行諾言?!”方孝孺猶如怒目金剛一般,雖然身材不高,可氣勢非凡,讓人不敢小覷。
齊泰依舊不在意,拿起筆來繼續(xù)寫,一副不屑理你的表情。
身后兵部的官員馬上心領(lǐng)神會,這等顛倒黑白的話豈能堂堂尚書大人說出?
馬上有人站出來道:“程侍郎已經(jīng)面陳陛下,說明了賭約的原因,乃是為了國事不得已為之。”
“燕湘二逆在金陵多有奸探,若非如此,湘王如何能知齊公暗度陳倉之計?又如何能假傳自焚的訊息?燕逆又如何能早有準(zhǔn)備,騙殺豈能張謝二人控制北平?”
嘴里那句:“又如何能讓燕王三世子離開?”卻是咽了下去,畢竟眼前是方孝孺,不是黃子澄,這句話的殺傷力不大。
兵部眾官也都紛紛應(yīng)和,儼然把程謝說成為了國家機(jī)密忍辱負(fù)重的大忠臣,把王凡說成不知好歹荒唐的頑童。
“巧舌如簧!指鹿為馬!”方孝孺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顛倒黑白,氣的隨時可能背過氣去。
方才明白為何那些勛貴將門的大老粗為何會氣的動手打人。
當(dāng)真是無恥之極啊!
自己以前怎么沒看清他們這副面孔?居然還想著要成為他們的一員!
“程侍郎非但沒有不守諾言,反而在得到軍報的第一時間,親手寫了辭表上奏給陛下。”那官員威風(fēng)凜凜,有齊泰做后臺,他并不在乎得罪方孝孺。
洪武朝時,太祖皇帝犯了錯,他都敢直言勸諫,更何況新皇寵信的一幸臣呼?
“難道此事方學(xué)士不知么!若是知道,為何能在此商議國家要事的地方,因為一個小小道童的荒唐賭約來質(zhì)問德公?”
“你!”方孝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連一個小小的兵部右侍郎居然如此輕蔑自己。
方學(xué)士之稱,齊泰叫就叫了,畢竟他的位置在那放著呢,又是自己昔日的“女神”。
你一個小小兵部右侍郎,居然也敢當(dāng)眾這般稱呼我!
方孝孺剛剛憤怒到拿自己的進(jìn)士之痛質(zhì)問齊泰,并不代表他自己就能接受別人真對他這么稱呼。
相反,這反而是他一種告誡眾人:老子知道你們平日里怎么說我,你們以后私下不能再這么說了,不然再讓我聽到,我可就不客氣了。
多年的刺痛此刻猶如在方孝孺胸口怒火上澆鞭炮,僅存的理智被炸的噼里啪啦尸骨無存。
更過分的事,他還當(dāng)著自己的面蔑視小老師!
豈不聞天下兩大不是:當(dāng)著兒子的面罵父親,當(dāng)著學(xué)生的面說老師?
你連小天師都如此鄙視,那我這個學(xué)生更不會被你瞧得起了。
“我入你娘的棺材板!”本能之下,蹦出王凡罵人語錄,抄起拳頭就沖著那官打去。
他身材不高,但是敦實,在漢中當(dāng)教書先生時,農(nóng)忙時節(jié)下地干活也是常事,因此小腿粗壯,下盤極穩(wěn)。
盛怒之下沖過來,猶如油門踩到底的小鋼炮般,照著那官員的臉,一拳就將他打倒在地。
“哎呦!”偏殿里馬上就亂了起來。
兵部的官員們執(zhí)掌兵事,不少人有過軍旅經(jīng)歷,性格也是火爆,眼見得自己人受了欺負(fù),哪里管你是什么皇帝的寵臣。
有明以來,建國這幾十年里,哪里有朝臣在宮中動武的?
有不愿惹事的兵部官員慌亂之中去拉那右侍郎,平白挨了方孝孺幾記老拳,也忍不住,揮手反擊。
吏部那幾個看熱鬧的趕緊上前勸架,但心中對兵部早就不滿,拉起偏架來,擋著兵部的人,任由方孝孺大發(fā)神威。
“讓你瞧不起老子!讓你在背后罵老子荒野村夫!”
來到金陵所受的委屈和屈辱,此刻全都發(fā)泄出來,方孝孺只覺得渾身充滿了使不完的力氣。
再加上有吏部的幾個老六暗中拉偏架,方孝孺幾進(jìn)幾出,把旁邊聞訊趕來查看發(fā)生什么事的太監(jiān)吳亮看呆了:戲文里的常山趙子龍也不過如此。
慌忙趕緊叫來殿外的衛(wèi)士,方才將方孝孺攔住。
再看偏殿上,一片狼藉,那兵部右侍郎躺在地上,鼻青臉腫,牙都被打掉了幾顆,身上好幾個腳印,卻都不是方孝孺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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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打人不能打臉,記住了,插眼撩陰方才是絕招。”
天牢中,王凡拿著藥酒給方孝孺擦著后背:“不過這群家伙也夠狠的,看把你打的,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了。”
“小師放心,他們比我還慘。”方老頭像是回到了十幾歲的狀態(tài):“那姓劉的,牙都讓我打掉了好幾顆,他這官是做不成了,哼。”
“放心,等我出去后,給你報仇。”王凡對方孝孺又有了新的認(rèn)識。
這人當(dāng)官治國雖然都是昏招,沒什么本事,但當(dāng)朋友相處卻是十分不錯的——不會背地害你,對你好的時候是真的好,對你不喜歡也頂多是不理會,絕不會背地里使陰招。
難怪歷史上這人死了之后,明中后期的文人們會拿他造神。
“只是這一打,哎...”方孝孺嘆了口氣,十分后悔,朝堂上皇帝已經(jīng)訓(xùn)斥過他們了,雖然自己主動動手,但皇帝卻說他們?nèi)硕鄤荼姡菜闶歉鞔蛭迨蟀澹梢廊蛔尫叫⑷媸趾蠡凇?
“怎么?怕當(dāng)不成君子了?孔子急了還罵人呢,咱們標(biāo)準(zhǔn)降一降,你不是圣人,急了打人不失君子之風(fēng)。”王凡勸慰道。
“這...”方孝孺聽了心里有些暖,可依舊愁眉不展。
王凡將藥酒放好,蓋上衣服道:“怎么?怕皇帝會為此事怪罪你?”
方孝孺點了點頭,這才是他最害怕的。
“不用擔(dān)心,你這一打,皇帝非但不會怪罪你,反而會更加對你信任,甚至比之前更信任。”王凡哈哈一笑,給他后背蓋上衣服。
“啊?小師為何這么說?還請小師賜教。”方孝孺驚喜萬分,趕緊請教。
“當(dāng)皇帝的,最害怕的不是國內(nèi)有人造反,千百年來,就算是大唐盛世,國中叛亂造反的也從未停止過。皇帝最怕的是朝中有權(quán)臣。”
王凡坐在椅子上端起茶來,細(xì)細(xì)說道:“而想要成為權(quán)臣,就要結(jié)黨,或者讓朝中大部分的官員投靠,別管主動還是被動,一旦朝中官員向某個官員靠攏,而且朝中沒有和他能夠?qū)箘萘Γ敲椿实鄣奈恢镁涂觳槐A恕!?
方孝孺眼睛一亮,隱約明白些什么,他對這些官場的學(xué)問是一竅不通,還是認(rèn)識王凡之后,方才知道做官也是一門大道理。
“所以皇帝最害怕信任的幾個大臣相親相愛,最喜歡的就是你們斗來斗去,他在一旁從中斡旋,保持平衡。”
王凡說完,方孝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小師是想讓學(xué)生做孤臣啊!”
“可以這么理解...”王凡見方孝孺雖然明白了大概意思,但想偏了方向,也懶得再給他掰過來:“不過皇帝還是年輕,各打五十大板,看起來公平,卻是偏袒方公了。”
“是啊...陛下仁厚...”方孝孺有些不好意思。
王凡則道:“我若是他的話,非但不會訓(xùn)斥方公,反而把罪責(zé)全都?xì)w咎到兵部身上。”
“小師,這話可不能說。”方孝孺嚇了一跳,趕緊讓王凡閉嘴,好家伙,你若是皇帝的話,怎么,你還想造反不成?
“可,為何要這般?”方孝孺知道王凡百無禁忌的性子,問道。
“只有這樣,兵部的人才能更痛恨你啊,你在金陵沒有依靠,只有皇帝是你最大的靠山,你想和兵部斗,只能靠著皇帝。”
王凡研究歷史早就發(fā)現(xiàn),但凡是能夠在歷史上做出些事業(yè)的皇帝,對于帝王的御下平衡之術(shù),其核心都是如此:拉一派,打一派。
只不過有的人玩的好,有的人玩崩了。
這套把戲玩的最好的莫過于明世宗朱厚熜。朱允炆的帝王心術(shù)和自己這位后輩比,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原來如此...”方孝孺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忽而聽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
抬頭看去,正是齊泰和幾個渾身是傷的兵部官員,還有一個被人推著四輪車進(jìn)來,正是正面吃了方孝孺無數(shù)老拳的兵部右侍郎。
方孝孺果然沒說謊啊,這幫人更慘。
王凡看著這些人的傷勢,馬上也知道,不用問,肯定有拉偏架、踢黑腳的,要不然方孝孺再能打,也不可能一個人單挑整個兵部。
“哼...”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如今已經(jīng)撕破了臉,方孝孺也不遮掩,轉(zhuǎn)過臉去。
“還不過來趕緊給方公賠罪。”齊泰冷冷命令。
傷員們和輪椅上的,紛紛行禮,有氣無力的異口異聲賠罪。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方孝孺又是是軟不吃硬的主,反倒一下子不知該怎么辦。
“給小天師賠罪。”
尚書的命令,不得不從,眾人又給王凡賠罪。
“你們什么時候得罪的我?”王凡饒有興趣的看著齊泰,這老小子是鬧的哪一出?
自從上次打賭時翻了臉,如今賭約又輸了,以齊泰的性子,絕對得想辦法找回場子,沒有和自己化干戈為玉帛的可能。
但現(xiàn)在這副架勢,難不成自己看走眼了?齊泰這宰相肚子里真的能撐船?
眾人很是尷尬,自然不能再把朝堂上打架的那番話說一遍。
齊泰出來打圓場,輕描淡寫的揭過這一段,把話題轉(zhuǎn)到了賭約上,笑呵呵的說著佩服的話,是自己之前淺薄了。
王凡心生警惕,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如果齊泰當(dāng)真是來和解的,一定帶著程謝,再不濟(jì)也會說一句,程謝現(xiàn)在重病在床,等他好點后再來賠罪的話。
只字不提程謝,卻夸自己,那就不是來和解的。
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
只是想了很多種可能,王凡也猜不到這老小子要憋什么壞水,只能見招拆招。
“本官才疏德淺,蒙圣上不棄,授以兵部尚書,受命以來,夙夜憂嘆,如今湘燕二王謀逆,更是擔(dān)心壞了朝務(wù)大事,辜負(fù)陛下信任。”
齊泰長吁短嘆,動情至深,王凡也受到感染,點了點頭,對付燕王,你確實睡不著覺。
“如今有小天師之助,乃是國之幸事。”齊泰話鋒一轉(zhuǎn),語氣也輕快起來:“如今長興侯來信咨問之前的部署是否要做調(diào)整...”
“這等大事,小道豈敢胡言亂語,萬萬使不得。”王凡趕緊打住。
他倒不是推脫,而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打朱棣。
在古代軍事知識儲備上,他連趙括都比不了,而朱棣的軍事能力比起白起來毫不遜色,讓他出謀劃策?只怕你們連四年都撐不住,朱棣就打到金陵城門下了。
越是了解靖難之戰(zhàn)的詳細(xì),越篤信朱棣奪天下乃是天命。
并不是說朱棣運氣好,而是他真的是戰(zhàn)略大師,戰(zhàn)術(shù)鬼才。
王凡是熟悉靖難的每一戰(zhàn)細(xì)節(jié)這沒錯,但他熟悉的可是被改的十分扯淡的歷史上的靖難。
現(xiàn)實之中是否如此暫且不說,就算真的如此,自己也不可能靠著提前知道他部署的戰(zhàn)術(shù)做出有效的反擊。
別的不說,單說伏擊戰(zhàn),歷史上那么多名將打出的伏擊戰(zhàn),都沒有朱棣打的離譜。
在月漾橋之戰(zhàn)時,他讓士兵嘴里叼著中通的麥稈,藏在水中,麥稈用來呼吸,然后敵軍過橋時候,突然從水里沖出來截殺。
當(dāng)時看這條史料的時候,王凡還以為自己拿錯書,看的是忍者大戰(zhàn)呢。
在確定這條記錄在史料的角度是真的后,王凡有一種被秀的發(fā)麻的感覺:他明明有好幾種伏擊你的法子,可偏偏就選擇那個最風(fēng)騷的秀你。
我現(xiàn)在告訴你齊泰,說耿炳文的軍隊會在月漾橋以這種方式被朱棣打敗,你聽了會不會罵我有病?
好家伙,當(dāng)初我看到的時候都認(rèn)為是假的,查證多時,直到事實告訴我是真的,但理智卻依舊反對。
讓我出謀劃策?扯淡呢。
見王凡態(tài)度極其決絕,齊泰也不強(qiáng)求,道:“也罷,此事原就是本官分內(nèi)之職,豈能勞煩小天師。”
頓了頓又看向墻上的地圖道:“小天師,你覺得燕逆攻克居庸關(guān)后,下一步會往哪里打?”
“自然是懷來。”方孝孺主動回答,王凡雖然提過,但稍微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知道,懷來在居庸關(guān)西北處,緊挨著居庸關(guān),若是不攻克懷來,就算占據(jù)居庸關(guān)也沒用。
“兵部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齊泰捋了捋胡子道:“懷來有三萬之眾,又有宋忠和余瑱兩個久在北平,熟知地形,正常來說,燕逆想要攻下,沒有可能。”
王凡點了點頭,齊泰說的沒錯,正常來說,宋忠和余瑱只要學(xué)湘王,閉門不出,朱棣就那點人,而且耿炳文幾路大軍正在路上,想要打下來,根本不可能。
但歷史上,宋忠偏偏愚蠢的要和燕王剛正面。
剛正面也就罷了,打不過再縮回去就是,可他偏偏故作聰明耍心眼。
“所以本官此次前來,就是想讓小天師算一算,這場仗的輸贏。”齊泰眼巴巴的看著王凡。
“卜算有準(zhǔn)有失,此乃常事。”齊泰從懷里掏出一疊寶鈔來:“此乃卜金。”
“小天師不用把本官當(dāng)做兵部尚書,只當(dāng)做是一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老翁便可。”齊泰的姿勢很低,看來居庸關(guān)的失利,對這位志得意滿的兵部尚書打擊很大啊。
方孝孺也跟著道:“小師,你就算一算吧。”
他也想親眼看看自己小師的本事,最重要的是雖然已經(jīng)“分手”,但看到昔日“女神”如此憔悴的模樣,他這個老實人心里也有些不忍。
“德公只要答應(yīng)小道一個條件就可以。”王凡沒有看那疊寶鈔,好家伙,老朱靠著這寶鈔都快把整個國家的血抽干了,這一疊看起來挺多,但購買力卻低的很。
再說他被關(guān)在這里,有錢沒地方花有個屁用。
“小天師請說。”
王凡道:“還是一個賭約,只不過是君子之約。若是小道僥幸又言中了,可否請德公向皇帝求個情,放小道到金陵城外游玩一日。”
他無奈的看著四周:“這里雖然寬敞,卻是快把我憋瘋了。”
周圍的人倒是都不意外,王凡這種年紀(jì),又是鬧騰的性子,能在此處待那么久本就讓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想出去轉(zhuǎn)一圈,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請求。
只有方孝孺有些吃味,明明這樣的事自己也能做,為何小師不找我?反倒求他齊泰?
方孝孺哪里知道,自從和黃子澄還有齊泰鬧僵后,王凡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跑離開金陵。
讓方孝孺給皇帝求情雖然也可以,但一定會受到黃子澄和齊泰的反對。
黃子澄反對,是因為這老小子在等著三個月內(nèi)自己所說的大事——也就是耿炳文兵敗,其實用不到三個月,八月底耿炳文就敗了。
在這期間,黃子澄絕對不會放自己離開。
齊泰反對則是因為,黃子澄和自己一起受罰,如果自己能跑出來一天,豈不是說黃子澄也能跑了?
黃子澄被關(guān)在這里,雖然讓齊泰麻煩不斷,但卻也給了他擴(kuò)充齊黨實力的機(jī)會,一旦他出去意識到外面的情況是還沒形成的黃黨被成型的齊黨包圍了,黃子澄絕對不會再回去。
其次,自己出去是為了逃跑的,如果是方孝孺替自己求的情,難保齊黃二人不會拿這件事攻擊他。
這些日子里,王凡對自己這個老學(xué)生還真的動了感情,不想讓他替自己受過。
因此趁著這個機(jī)會和齊泰提條件。
“自然如此,小天師不說,本官也會向陛下求情的。”齊泰雖然不知道王凡為何不讓方孝孺求情,卻也沒有多想,只是認(rèn)為他是臨時起意。
“好,那齊尚書畫押吧。”王凡從身后拿出一張紙,刷刷刷的寫好,按下手印,遞給齊泰。
“這?”齊泰見狀,皺起眉頭來,紙上寫著倆人的約定,簡直就是胡鬧。
王凡又寫了一張:“一式兩份,不是我不信任齊尚書的人品啊,只是我這人被騙怕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兵部官員見王凡吆喝著聲明,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好!本官言出必行,寫與不寫,有何不同?”齊泰很爽快的答應(yīng)了。
王凡滿臉笑容,只要能離開金陵,你就是想聽靖難所有的細(xì)節(jié),老子也不介意給你說一說。
手印按完,王凡故意遞給方孝孺保管,讓眾人看了一遍。
方才從袖子中掏出五個銅板來,搖一搖,裝神弄鬼一番扔在桌上:三明兩暗。
依次排好后,臉色沉下來。
“怎么樣?”齊泰忙問。
“齊尚書,你剛剛所說不管我說什么,都當(dāng)是戲言,可還作數(shù)?”王凡忽而想起他之前要彈劾自己妄議朝政的事。
“自然。”
“寫個文書吧...”王凡撓了撓頭:“我不是不信齊尚書的人品啊,主要是被騙怕了。”
齊泰無奈,親自寫了兩張按了手印,王凡又公示一遍給方孝孺。
“看來居庸關(guān)失利對這老小子打擊不小啊。”王凡看了齊泰一眼,見他眼巴巴的瞧著自己,收起戲弄他的心思。
“懷來之戰(zhàn),也是燕王勝...”王凡還沒說完,方孝孺趕緊糾正:“小師,是燕逆。”
看著眾人道:“小師說的是燕逆。”
他現(xiàn)在可是真的不相信這群兵部的人品,唯恐他們抓著這個細(xì)節(jié)鬧騰。
齊泰心中一顫,面上也嘆了口氣:“果然如此,懷來雖有三萬大軍,可一半都是燕逆的舊部,我等也料到守不住。”
周圍兵部官員也都跟著點頭:“德公說的是啊,臨來前德公所言也如小天師一般。”
“哦?德公也認(rèn)為會敗?”王凡倒是有些意外,看不出來啊,齊泰居然還有這等眼光。
燕王不過一萬多軍隊,攻打三萬多軍隊防守的城池,換做是誰也不會認(rèn)為能打下來。
“宋忠此人最是喜歡故作聰明,他若是堅守不出還好,就怕他主動出擊。”齊泰嘆了口氣,又問:“小師可能算出能他能堅守幾日?”
還堅守幾日,一日就敗了。
王凡沒有說話,而是又搖起銅板,心說自己之前小瞧了齊泰,他居然連一個小小的邊將秉性都能清楚,這兵部尚書確實稱職。
宋忠確實是因為自作聰明,他擔(dān)心手下的燕王舊部們心懷燕王,因此告訴眾將,燕王把他們的北平家眷們?nèi)細(xì)⒘恕?
眾將們聽了這話,對朱棣恨之入骨,士氣大增。
于是宋忠迎戰(zhàn)朱棣,結(jié)果朱棣秀了一波操作,派這幫舊部們的家眷打前站,結(jié)果那群人一見自己的叔伯父親,兄弟子侄,甚至連姐妹都還活著,馬上意識到上當(dāng)了。
當(dāng)場反水,朱棣趁機(jī)沖鋒,拿下懷來。
銅板落地,王凡有些尷尬,和剛剛一樣,他伸出手挪動了位置:兩暗三明。
“一天。”王凡又挪了挪:一暗一明一暗兩明。
“一天!”齊泰整個人都呆住。
周圍人也都不敢做聲,有懷疑的想起王凡的戰(zhàn)績,反倒是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
“因何而敗呢?”冷不丁的人群后冒出黃子澄的聲音。
“算不出來。”王凡一攤手,老子再算,可就圓不回來了。
“夠了,夠了...”齊泰像是沒了魂般站起身,也不理會眾人,踉蹌著而走。
方孝孺見了有些不忍,苦于自己還趴著,無法攙扶。
黃子澄則上前扶著他:“德公,勝敗乃兵家常事。”
齊泰也不回復(fù),被攙扶著出去。
周圍的下屬趕緊追上。
“這點都承受不了的話,接下來有你愁的了。”王凡站起身,看著眾人消失在通道的身影,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黃子澄扶著齊泰走出牢房:“德公,懷來就算丟了,也無關(guān)大局,燕逆必敗無疑,有何可擔(dān)心的?”
和齊泰相愛相殺多年,黃子澄也不忍見他這副樣子。
“有長興侯在,燕逆戰(zhàn)事不足為慮。”齊泰面沉如水,從袖筒中拿出一份軍情遞給黃子澄:“老夫擔(dān)心的是平叛之后。”
“這是?”黃子澄接過來看了,大吃一驚:“這...這是懷來的軍報!”
軍報上的信息和王凡說的一樣:懷來一日被攻破,甚至更詳細(xì)的記錄了將士為何反水的原因。
“今早送來的,與居庸關(guān)的一前一后,老夫壓了下來。”齊泰,看向黃子澄道:“便是要試一試?yán)沃羞@道童。”
眼中露出殺機(jī):“是妖是人。”
“這...”黃子澄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往下流,他想起了王凡給自己算的那一卦。
“他若是我輩儒生,有此神通,老夫就算拉下老臉,也會求黃公收入門下,咱們一同為他鋪平這青云之路,只可惜。”
齊泰雙眼里充滿擔(dān)憂。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他是道家,日后我朝出個林靈素,再出個靖康之難,便是我等的罪過!”齊泰一副殺之后快的模樣。
黃子澄咬了咬牙:“若他不是道家呢?”
“不是道家?”齊泰疑惑,他若是尋常道士,還能還俗,可身為御賜小天師,生下來就是當(dāng)?shù)朗康拿竺鞑粶纾朗坎桓模睦镉羞@種可能。
但見黃子澄問的堅定,齊泰想了想:“那更該殺!”
黃子澄頓時泄了氣,好嘛,是不是道士都得殺,那你剛剛整那一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干什么?
“德公打算什么時候動手?”倆人雖然是政敵,可策劃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當(dāng)初逼死湘王就是倆人合計的。
黃子澄輕車熟路的問道。
“他出金陵那日。”齊泰看著黃子澄道:“還需黃公相助。”
“德公放心,為國除奸,我輩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