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八鐵了心的要和王凡攀交情,見他似乎對自己提供的線索不怎么感興趣,心里咬牙:“于八啊于八,老天爺看你于家可憐,給了這般機緣,若是錯過,只怕到了你兒子那,連個小旗官都撈不到!”
他祖籍本是杭州錢塘太平里,在本地乃官宦大家,只因爺爺于老爺子性情剛烈,年輕時好打抱不平,一次連傷七條人命,干系太大,家里也罩不住,只能躲到金陵江寧鎮打漁為生。
至正十六年三月,朱元璋親率大軍進攻集慶路,也就是現在的金陵,當時徐達奉命為先鋒,路過江寧鎮時親自偵查地形軍情,正遇他爺爺于老頭。
于老頭對徐達問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徐達問完后更賞了錢財上馬離開時,于老頭扔下錢財,大步上前跪倒在地要向徐達投軍。
徐達見他膽氣非凡,又是當地人,便收他做了賬下士卒。
于八的爺爺在這一戰中立下功勞,成為徐達親兵,后跟著徐達南征北戰,雖未立過大功,卻改變了于家的命運,從一個大元朝逃犯,成為大明朝吃皇糧的官人。
后來他爺爺去世,父親更因徐家的背景做了錦衣衛的百戶。
因為這個香火情,于家便以徐家家將自居,金陵城內別人說起徐達時,口稱“中山王”,唯獨于八叫聲“咱家老王爺”卻無人敢反駁。徐家乃是當朝第一大族,于家雖然落魄了,但逢年過年,徐家門口的拜年留名帖上,于八是有資格提筆寫自己名字的。
時至今日,他依舊記得,洪武朝四大案中,父親是何等的威風,雖然只是個百戶,手下不過兩個總旗隊,一百多人,但整個金陵別管是多大的官,見了父親誰也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只可惜錦衣衛被撤,父親郁郁而終,到了自己這一代,只不過在西城兵馬司中討了個小旗的職位,手下只有十個與他一般倒霉的落魄戶,每日里干的不是捉拿偷雞摸狗之徒,便是巡防河道的瑣事。
別說抄家滅門這等肥差沒他的份,連破獲兇殺案這等唯一升官的買賣都和自己沒關系。
因此這些年里,立志要恢復家族榮光的于老八,每日里想的最多的便是:什么時候也能像爺爺一樣,遇到個能夠翻身的機緣。
此時王凡這個身負洪武皇帝和張天師之命,滿天下尋找“張三豐”的道童,在于八眼里,與當年找到自己爺爺問話的徐達沒有任何區別。
誰人不知道,當今天子還是皇太孫的時候,便是一等一的孝順。
尋找“張神仙”乃是洪武皇帝活著時候都未曾完成的心愿,若是自己幫著著道童完成,在當今皇帝眼里那絕對是大功一件!
就算自己幫了忙也找不到,但這道童來金陵了,定然是要面君陳奏的,那時候提自己一嘴,只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帝見自己連洪武皇帝的遺愿都如此用心,定然十分欣慰,隨便封賞個官,那也比自己當個小旗強百倍。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龍虎山為什么歷經兩代皇帝,恩隆更盛?便是人家不干“人走茶涼”的事,非但不這么干,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人走了,茶還燒的滾燙”!
因此,見王凡興致不高,馬上自己找理由道:“是了,仙長們這些年尋找張神仙,走南闖北,定然聽過無數種這等消息,但您放心,我這條消息絕對保真。”
一邊說一邊湊的更近,左亮和胡大二人心生警覺,挪步攔住,王凡卻示意二人讓開,換上欣喜的笑容:“官爺此話當真?”
眼前這個看起來瘦弱的官差,從出現到現在的一系列行為都告訴王凡,這人年紀看起來不大,卻是個在基層社會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了。
又是巡檢的官差,這等人的眼睛最是狠毒,一個不小心就容易讓他看出破綻。
當下不敢大意,更不敢再表現出對他的抗拒和逐客的意思。
自己剛說是奉命尋找“張三豐”的,又出現在金陵境內,人家馬上給你提供一條張三豐就在金陵的線索,若是不表現出關切的樣子,換做任何人都會懷疑。
要么懷疑你的身份,要么懷疑你對天師和皇帝的忠誠。
不管懷疑哪一點,都會讓王凡一行人陷入絕境。
打從于八上船,左亮和胡大就懸起了心,繃緊了神經,注意力一半在他身上,一半在王凡身上,只要倆人誰有任何反常,左胡二人便會在第一時間干掉于八,保護王凡。
因此王凡表現出對于八說的話極其有興趣時,倆人對視一眼,知道這位神秘莫測的仙長已經決定不能與官差發起沖突,也假裝放松起來,胡大更是也跟著露出關切的目光。
王凡暗中觀察于八,于八又何曾不是如此?
只不過他的暗中觀察并非懷疑身份,而是看這幾個道士會不會上套。
眼見他們來了興趣,心花怒放起來,拍著胸脯道:“豈敢哄騙仙長?”
說著轉頭高聲對手下道:“小二,趕緊回去告訴你嫂子,把咱們老王爺當年賞給我們于家的那壇好酒挖出來,再去泰康樓叫一桌上等酒席。”
“啊?去泰康樓?”一個十八歲年紀的小兵站起來目瞪狗呆。
“啊什么啊!聾了不成。”于八作勢要打,那小兵習慣性縮頭應是,讓人將船靠岸,腳一沾地,兔子般奔東而去。
好嘛,這是吃定了自己。
王凡雖不知這于八為何如此熱情,但看這情況,知道他不僅把謊話當真了,甚至還想著從自己身上謀場富貴。
心里苦笑連連,可事到如今,只能秉承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請于八進船艙。
于八趕忙推辭,扇著衣袖道:“仙長,船內太熱。”此時已經是已六月初,金陵素來有火爐之稱,雖是黃昏時分,但天氣依舊熱的很。
王凡等人剛剛只顧著緊張,未感覺到熱,于八這么一提醒,也都頓感渾身潮悶,十分不自在。
于八邊說邊向岸邊看去,見岸邊一片柳樹林下有人賣瓜,又道:“請仙長挪步到岸邊,聽在下細細說來。”
左亮和胡大遇事雖喜歡武力解決,但跟著湘王這等文武全才的藩王多年,平日里也是精明強干之人,見于八如此,明白這小官是把他們當了真,放下殺心,站在王凡身后等他指示。
“恭敬不如從命!”王凡見這小旗官又是拿出好酒,又是訂好宴席,知道斷然沒有輕易放過自己等人的可能。
陰差陽錯來到了金陵,好在距離七月初四還有月余,就算在金陵耽擱一兩日也來得及。
下船時,心思放在了于八身上:“這人雖是小官,卻負責金陵城外巡查工作,這等人消息最是靈通,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或許通過他,能夠平安逃出金陵。”
有了這種想法,更是不急于脫身,正好借著機會打探下朝廷對荊州那邊的態度。
到了岸邊,于八請王凡等人坐下,吆五喝六的拿了幾個西瓜,賣瓜的不敢惹他,點頭哈腰的將最大最甜的挑出來。
于八命人給了錢,一手拍著西瓜一邊坐下笑道:“仙長,有口福了,這是咱們江寧自己種的瓜,最是香甜可口,只是可惜沒有冰,用冰或者在井水里涼一涼,那才好吃。”
旁邊跟著下船的明月忽而插嘴:“誰說沒有?”
他年紀雖小,可跟著這一路來,也清楚是干什么的,更知道自家師兄為何如此。
既然要裝作尋找“張神仙”的龍虎山道士,這氣勢是不能弱的。
胡大與左亮不是真道士,他卻是貨真價實的道童,這些年在景元閣里,別的不說,天南海北來的那些道士,可是見得多了。
就是龍虎山和武當山的道士也是曾見過的,并且給他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龍虎山的道士,待人的態度最是囂張,當時在景元閣里,除了面對湘王外,對其他人,尤其是自己這些道童那是一百個看不起。
明月心里雖然氣憤,但更多的則是羨慕。同樣是道童,人家龍虎山的道童不管是吃穿用行,都是一等一的好東西。
當時龍虎山的道童就給他們炫耀過:說龍虎山上宮殿里到了夏天比景元閣還涼快,只有達官貴人們才能用的冰,在他們那多的是,乃是皇帝賞賜的。
如今自己也成了龍虎山的道童,他小孩心性,也知道師兄要假扮,那就得從頭到尾跟人家一樣,因此上前一步道:“我家師兄船艙里便有消暑用的冰。”
船艙之中確實有冰,也確實是給王凡消暑用的,只不過這冰來路不正,那是前幾日左亮見天氣越來越熱,恐還未痊愈的王凡中了暑,路過一處大城時,黑夜中帶著手下從當地冰庫中偷來的。
王凡三人一愣,明月已經快步進了船艙搬出一小箱子冰來,得意的放下道:“我們龍虎山上,一到夏天,那是比冬天還涼快,用的冰都是皇帝讓人從金陵運來的。”
說完向著王凡看去,一副得意求表揚的樣子。
他這番話乃是龍虎山道童的原話,當時王凡和自己聽的一清二楚。
“陛下對仙長們,真是沒的說啊!”于八聽了,那叫一個羨慕,對于王凡等人的身份更是沒有一丁點的懷疑,不光不懷疑,現在就算王凡自己否認,他也認為這是仙長看穿他的小心思,不愿意帶他一塊玩的說辭。
多年苦等翻身執念,以及自己爺爺翻身的傳奇經歷,已經讓于八對出人頭地靠貴人這一理念入魔了。
一面羨慕,一面賣力的伺候,又是親自取冰取水,又是親自切瓜,唯恐惹到王凡不高興。
“官爺莫要如此客氣。”王凡愈發的哭笑不得,誰能想到明月的一句話就有如此威力,馬上也明白剛剛自己這便宜小師弟為何求表揚的姿態了,他多半是見過龍虎山的道童,學的人家說話。
于八唬的連忙擺手:“仙長折煞小人了,小人姓于,叫于彥博。”撓了撓頭:“因為小時候不懂事,和人家斗賭,連搖出來三把八端,贏了一處宅子,自此后就一直霉運連連,再也沒贏過,有相好的就笑話說我想要贏就得忘了那三把八端,小人又姓于,所以他們就叫我于八,也有叫少一畫的。”
王凡等人聽了,有些忍俊不禁,左亮和胡大更是笑出聲,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頓時感覺這于八十分風趣,是個能交的朋友。
于八見他們樂呵不似剛剛那般陰著臉,也跟著撓頭嘿嘿笑,心里樂開了花。
所謂的八端就是八點,兩個骰子扔出來就是扔兩個四點,算是大牌了。
原本八端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賭徒們雖然賭博,卻也給個點子起個好名字,顯示他們做的也是風雅之事,因此八點就叫做八端。
而于八又一語雙關,說別人也叫他“王八蛋”。
民間常罵一個人是王八蛋,其實是罵的是“忘八端”:你忘了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不是個好東西。
說的順嘴了,“忘八端”就成了“王八蛋”。
王凡也淡淡笑了笑,心中對于八這人又有了新的評價,他為了能夠快速拉進與自己等人的距離,不惜自嘲取丑,這份心機,有點東西。
忽而又覺得于八的大名于昭博起的很講究,總感覺在哪里聽說過,思索半天未果,沒放在心上。
于八趁熱打鐵,陪著笑招呼眾人吃瓜,全然不提張三豐勾欄聽曲的事,又賣力說了幾句笑話,王凡也把自己等人的名字告知。
于八熱情的一一見禮,又散了一波瓜,待再給王凡遞瓜,王凡推辭時,他借著遞瓜的勢從對面坐到旁邊,目光轉向王凡的腿,關切問道:“王仙長,您這腿…”
“嗨!”王凡學著他剛剛的樣子,拍了拍自己那天再過一段時間就恢復自如的瘸腿:“好不了了。”
于八無比關切:“仙長福壽延綿,豈有好不了的道理,我認得一個專治跌打損傷的大夫,與我家乃是世交,當年他爺爺和我爺爺跟著老王爺南征北戰時,就是在軍中轉門治腿,明日我陪您前去,保準藥到病除。”
王凡聽他提了好幾次老王爺,心中納悶,明朝哪個王爺能稱得上老?還南征北戰多年?
正想詢問,只聽于八又“嗨”一聲,語氣異常興奮:“真是孩想吃奶,娘來了。娘想娘家人,舅舅來了!仙長,您且稍等下,小人先去打個招呼。”
只見從南邊駛來一輛馬車,十幾個衣著艷麗的騎兵前呼后擁向著這邊而來,左亮湊到王凡身邊道:“這是旗手衛的衛士。”
“果然非比尋常!”王凡暗暗點頭,旗手衛乃是明初上十二衛之一,與錦衣衛一般,都是天子親軍,只不過從職能上來說,他們比錦衣衛與天子更“親”:護衛皇帝出行。
能讓旗手衛護送的,絕對是國公級別的人物。
不由得感慨起來:果真應了那句話,到了京師才知道官小。
好奇這馬車里坐的是哪路神仙。
只見于八快步上前,旗手衛剛要警戒,馬車旁跟隨的一仆從主事模樣的中年人連忙擺手示意。
車隊停了下來,那主事坐在馬上歪著身和于八說話,于八牽著人家的韁繩,極盡討好之能,一面說一面不時的向著王凡這邊看來。
那主事點了點頭,向王凡這邊拱手作了一揖,算是打了照面。
王凡不敢托大,站起身遠遠回了一禮。
左亮擔心道:“仙長,這于八怕要壞了咱們事。”
王凡道:“無妨,這于八精明的很,他剛剛一直提老王爺,卻不說老王爺是誰,就是想在咱們這邊抬高自己的身份。冒著被旗手衛誤傷的風險前去搭話,多半也是借著咱們的身份抬高自己。”
“嘿,這小子,倒是會來事,怎么偏偏還是個小旗官。”左亮放下心來,對于八更是喜歡。
“京城大,居不易啊。”王凡見那邊不再注意自己,坐下來嘆了一口氣。
金陵城內一個小小的小旗就如此情商,自己若非是穿越而來,想要在這大明朝有安身立命之地,難如登天啊。
于八也不敢耽擱人家,湊到馬車前,在簾子旁恭敬的行了一禮,只見那馬車簾子撩開,伸出一只欣長的玉手來,遞給他不知什么東西,于八又是千恩萬謝,方才退到一旁目送馬車向著王凡而來。
馬車到了王凡等人近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那主事只是沖他抱拳示意。
只是那馬車與王凡相錯時,車簾微微掀起,露出一個蒙著薄紗的年輕女子,一雙眼睛柔情似水,二人對視,姑娘錯目下看,沖著王凡微微點頭,算是蓋遇之禮。
王凡一錯愕,雖未見這女子面貌,但只是這一眼就知絕對是個傾城之色的佳人,剛想起身回禮,腳下不便,差點一個趔趄倒下,眾人扶他站好時,馬車已然走遠。
“嘿,還想招呼她吃口西瓜呢。”王凡十分尷尬的坐下,心里卻是怎么也忘不掉剛剛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