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寒流來襲。
天氣陡然變冷不少,雖未見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天地一片蒼茫,但沿途草木凋零,地上寒霜遍布,已然是有了凜冬之兆。
說實話,在這樣的天氣里行軍打仗,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也就是成都府地處西南腹地,而行營將士大多又來自北方的緣故,換了旁的地方的軍隊,早就怨聲載道了。
李晟自然是知道這個情況的,但沒辦法,吐蕃人終年處在高原之上,根本無法適應內地春夏兩季的氣候,一直都是秋冬發兵入寇,春夏則牧馬、耕種于高原、青海兩地,休養生息。
要不然怎么會有防秋兵的誕生呢?
不過話說回來,冬日里行軍打仗,也是有一利的,至少兵士們不用擔心染上疾疫。
郭映還是如往常一樣,早上待在營中主持軍務,下午跟著李晟學習治軍之道,晚上與麾下眾將討論兵法、縱論軍機,隔一兩日巡一次營。
巡營,自然是要巡普通士卒的軍帳。
雖然郭映沒有做到像吳起那樣與士卒同衣同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但他還是盡可能尋求做到憂士卒之憂,傷士卒之傷,對于麾下士卒物質、精神上的關懷很重注。
凡是朝廷發的,他是分文不取。
時間一長,眾軍士也對這個年輕的主將有了大的改觀。
出身將門,武藝高強,身份貴重,卻無驕橫之氣;年紀雖小,但行事果決,于用兵一道上頗有章法;而且處事公正,從不偏袒私;更為難得的是,對待下面的士卒也是笑語晏晏,毫無架子可言。
這使得他們對這位新任的小將軍印象極佳,雖談不上肝膽涂地在所不辭,但也愿效犬馬之勞。
又因為郭映經常騎白馬的緣故,于是軍中士卒私底下便給他起了一個新的外號——白馬將軍!
郭映聞此,亦是哭笑不得,心說白馬將軍這個名號不祥,我可不敢戴。
歷史上被稱作白馬將軍的有兩個,一個是公孫瓚,兵敗自焚;一個是龐德,殞身殉節。
他可不想步這倆人的后塵。
然而這個稱呼一經問世便在軍中流傳開來,甚囂塵上,連山南兵、東川兵都知道軍中出了這么一號人物。
當然了,這不是什么壞事,恰恰相反,郭映的名望經歷此事之后,越發顯著。
實際上,名望不光是對文人,對武將也是非常重要的,當年郭子儀單騎退回紇就是一個例子,后世那個科西嘉的怪物進軍巴黎之路更是傳奇。
所以對于這個稱號,郭映最終也只能選擇接受了。
……
巡完營,郭映回到了自個兒的軍帳,他麾下一眾部將都在,正吃晚飯,不過氣氛不太對。
郝玼又雙叒叕在罵人。
“這成都府的府尹也忒不是個物什了,入蜀沿途的劍州、綿州、漢州,一路上都是胡餅、湯餅、稻飯菜肴供咱吃喝,隔一兩日也能見個葷腥,偏生到了成都,頓頓給咱吃這發了霉的粟米……
雖說咱們來成都未發一矢,但吐蕃中路軍那號稱西山八國的八個羌人部落、數萬兵馬,難道不是畏懼咱們,才望風而逃的嗎?”
如郝玼所說,行營大軍解成都之圍出奇的簡單,唐軍前鋒斥候一到,在成都府下諸縣搶掠的羌族部落兵就從灌口撤軍,回他們的老巢金川了。
金川也就是后世川西高原上,那個十全老狗耗費七千萬兩白銀、前后打了七年才搞定的大小金川,其地多崇山峻嶺、地勢險隘異常,唐軍對他們一點追擊、進剿的想法都沒有。
只曲環一人率領東川兵去收復此前被他們攻陷的維州、茂州了。
按說吐蕃北路軍、中路軍俱走,行營軍是要日夜兼程向南,擊破吐蕃南詔聯軍最后一路兵馬的,但不知為什么,李晟卻沒有令大軍向兩百里外,聯軍正在進攻的臨邛城進發。
結合著成都府對大軍頗為輕慢的態度,郭映覺得這里邊恐怕是有什么貓膩。
但李晟不說,他也不好明目張膽的詢問,畢竟在旁人眼里,上下尊卑還是要有的。
聽到郝玼的抱怨,郭映搖頭失笑:“成都府尹是剛到任不久的節帥張尚書,初來乍到,估計軍政大事都是西川軍那些軍頭說了算,你責怪他有個屁用?”
現任的西川節度使正是韋皋的岳父張延賞,郭映怕郝玼口無遮攔,再說出什么讓韋皋臉上掛不住的話,趕忙打斷了他的牢騷。
畢竟就算韋皋與岳父不和,當著人家的面說其岳父的不是,總歸有點不妥。
郝玼反應過來,老臉一紅訕訕:“我倒忘了韋兄你是張尚書的女婿,不過要真按十將你這么說,西山軍這些賊子也是可恨啊,竟讓咱們吃發霉的米,這算啥,下馬威嗎?”
“還真是下馬威。”韋皋像是個沒事人一樣接過話茬,淡淡說道:“我聽說朝廷計劃在擊破吐蕃南詔聯軍之后,要將李都將帶來的四千神策軍留在西川,永鎮西川,鎮撫蜀兵蜀將,這等于是在西山軍頭上懸一把刀,隨時準備砍他們腦袋,這幫軍頭自然不樂意。”
“這……”郭映聞言有些吃驚,連忙問道:“你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內人隨岳丈大人上任,也在成都,昨日我約了她見面時,她順嘴提了幾句。”
草!
仗還沒打,友軍就快變敵軍了!
郭映長嘆口氣,若有所思道:“這么說,李都將令大軍停駐成都,是怕西川軍作亂?”
“差不離吧,西川軍好作亂人盡皆知,近二十年來,成都不知在這些武夫手里易手了多少回,要說李都將對西山軍沒戒備,誰信吶……”
“那么依韋兄你的意思,接下來我行營大軍該何去何從,咱總不能真逗留成都,遷延不進,坐看咫尺之遙的邛州淪陷吧?”
“行營大軍何去何從那是李都將考慮的事兒,何時輪到我一個白身操心。”韋皋笑著回道:“不過十將你既然是問我,那我就斗膽說幾句。”
“這就對了,何以教我?”郭映拱手,虛心討教。
“皋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將軍要聽哪一策?”
近來軍中無聊,郭映便惡趣味的說起了評書,給眾人講了?三國演義?,而演義中的說法方式也被眾將學了去,韋皋就特別喜歡模仿諸葛亮的說話方式,動不動就是皋有一計,可破某某。
讓郭映經常是哭笑不得,此刻見韋皋又來這套,早已見怪不怪了。
“你先說上策吧。”
“上策簡單,殺掉那幾個鬧得最歡的將校,劍南自安,咱們有兩萬精兵,還怕鎮不住只會殘害鄉梓的西川軍?”
韋皋說完,眾將齊齊笑了。
西川軍確實不堪,不說戰力平平,單單是喜歡劫掠家鄉就夠全天下的藩鎮恥笑了,河朔三鎮都干不出這種事兒。
而且氣節也不怎么樣,后世的“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就是明證。
不過郭映卻皺著眉搖了搖頭,給韋皋的上策潑了盆冷水。
“李都將為人忠厚端謹,干不出李懷光那等無節擅殺大將的事兒。”
“這可不一定,李都將可不是只有郭十將見到的忠厚端謹那一面。”韋皋意有所指的說道。
好吧,這話說得有點兒狠,李遜又在當面,郭映完全不敢接話。
不過想想也是,李晟戎馬半身,在擔任都知兵馬使時候一度讓節度使馬璘如芒在背,又豈會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是個忠厚長者?
“中策呢?”郭映轉移了話題。
“中策嘛……也簡單,只是得李都將付出一點代價。”
“怎么說?”
“如果李都將愿意舍棄一兩個兒子女兒,與西川的大軍頭約定兒女間的婚姻大事,相信定可以安其心。”
郭映微怔,繼而看了一眼李遜,笑道:“韋兄你這主意……罷了罷了,說下策吧。”
“下策就是留兵馬看守西川軍或者等曲大將軍領東川軍歸來,那樣我們就要做打硬仗的準備了。
我聽說南路聯軍于三路入寇劍南大軍的兵力最廣,僅南詔一國之兵,就有十萬之眾,就算都是烏合之眾,也不好對付啊。”
郭映沉默。
南詔這個國家在歷史上雖然存在感不見得有多強,但也曾有過讓大唐喪師二十萬的大勝,不可小覷。
“看李都將的決斷吧。”
思慮一陣,郭映嘆了口氣,他糾結沒用,關鍵還是得看李晟的決定。
興許,他有更好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