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排排房屋中,有一個青年躲在窗戶下面,小心翼翼露出一只眼睛,目睹了一切。
他見證了屠殺,也看到了穿熊皮大衣的黑暗騎士和跪在血泊中的一個母親。
羅文騎在亡靈黑馬上吞吐煙霧從他面前走過,他就滑向窗戶下面藏起窺視的目光,沒有因為緊張或是恐懼發出一點兒聲音。
屋里還有一個病人,躺在病床上,是一個虛弱的、瘦弱的婦人。
婦人醒著,在病床上側臉,擔憂地望著她的兒子。
等到馬蹄聲漸行漸遠,她才對趴在窗戶前窺看的兒子說道:“你快逃吧,趁還未染病。”
青年沉默了,旋即扭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會好起來的,母親。”
婦人卻沒有被安慰,而是眸中流出傷感,平靜且絕望地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還有多少吃食?”
青年對答如流:“還有很多。”
婦人低聲道:“很多是多少?沒有了對嗎?”
青年答不上來。
婦人接著道:“你快逃吧,趁還未染病。”
青年沉默了片刻,似乎做出了決定,他沒有回答他的母親,而是說道:“我出去一趟。”
這不是詢問,而是告知,沒有人能阻止此刻的青年,他的母親也不行。
但他的母親也了解他:“你不能去搶,艾爾莎她們一家還有希望!”
母親的話音落下,青年已經走遠。她只能在屋子里、在病床上幽幽地看向滿是灰塵的屋頂,只能沉默。
……
羅文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他騎著亡靈黑馬,兩側成排的屋子里有很多的聲音,或是母親,或是孩子,或是父親,或是老人。
這一切很難與他相干,他只是有些不舒服。
在先前聽到的傳出母親和孩子對話的房屋里,有一個人急速在奔跑。
羅文聽到了他。
這個村落,連成一排的房屋就好似一條線,一條分界的線,羅文在左邊,那個奔跑的人就在右邊,他們中間隔開一排房屋,互相望不見,但是——羅文能聽到,即使奔跑的青年腳步聲已經很輕了,青年也能聽到來自羅文的細碎的馬蹄聲響。
只是羅文裝作不知道他,青年也以為羅文不知道他。
羅文在心中默默估算著。根據連續的腳步聲,他推算出青年的速度——很快。
他要做什么?
座下的亡靈馬不曾停歇,它的每一步都不算快,卻是在日夜不停地走動,從熾熱的白天至冰冷的黑夜,除了羅文的意志,它還不曾在哪個地方停下。
羅文將身后裝著黃菜卷的口袋取至身前,放在一個方便取用的位置。
他心里估算著,這大概是他和那個未曾謀面的青年的最后一次見面了。
他會表現的盡可能大方一些。
……
出了村落,騎在亡靈馬上,羅文遠遠就看到一個青年跪在地上,跪在道路中央,他的頭緊緊貼著地面,沒有多余的動作。
亡靈馬載著羅文靠近他。
不等羅文開口,他就卑微地低沉道:“求您施舍……”
他跪在地上,用他的手掌和膝挪動著,從道路中央挪到道路兩側,讓出通行的過道。即使如此,他的頭還是低垂著,伏在臟兮兮的地面。
羅文原以為青年會舉起刀,但他如今跪了下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羅文早有準備。他解開手中的口袋,抓出一大把黃菜扔在地上。
“用水泡發,能漲成原來的黃葉子,吃不飽,但能稍微填填肚子。”
亡靈馬繼續往前,羅文的身影和青年交錯,青年還是跪著。
亡靈馬不會累,不會停,這定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
第二日,日上中天。
羅文將熊皮大衣頂在頭頂,抵御天上的太陽光芒。
一個人跪在前方。
是昨日見過的青年。
這一回他從一開始就跪在道路一旁,讓出前方通行的道路,頭顱緊緊貼在臟兮兮的地面上,他周圍的一小塊泥土全被汗水打濕了。
這一回,他無話可說,所以他也未曾說過一句話。
羅文看到他的身體在打顫。他已經到極限了,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
羅文高高在上,丟下一把黃菜,青年撿了起來,撰在手心,低垂著頭不讓羅文看到他的臉龐。
待他遠去,羅文就在亡靈馬上扭過頭,目送青年沉默著奔跑遠去。
羅文有一種感覺,青年還會再來的,無論他能不能來。
……
夜晚。
扭曲林地,智慧生靈念想所匯聚而形成的古老地域。
每一次進來都在扭曲林地繁榮集市的邊緣,低空之中,自稱希望的女神就端坐在昏暗太陽里的王座上。
羅文轉了一圈,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牛頭老人魯伯特。
他們隔著許許多多大大小小裝滿蜜的陶罐在交談。
“你又來了。”魯伯特笑著攤開手。“看看有什么需要。”
羅文輕輕道:“我還是沒有金銀財寶,你能送我一些嗎?”
魯伯特笑道:“你要多少?三罐夠嗎?”
羅文舔了舔嘴角:“如果可以,我想全要……
“我會想辦法為你帶來金銀財寶。這筆賬我會還,只要我沒死,一定會還。”
魯伯特聞言皺起眉頭,少許沉默后,說道:“送你了,不用還。
“但你不是掌權者,你的精神孱弱無比,一次帶不走全部。
“你的頭會很痛,痛到無以復加,即使如此也無能為力。”
羅文只是輕輕道了一聲:“我是……”
……
與此同時,青年的母親死了。
在羅文第一次經過的南國的村莊,死在一個老舊的屋子里。青年掰開她的嘴,里面就淌出血來,還有半截舌頭。
她死前一定痛苦極了,因為咬斷舌頭還沒有死去,她就用手在粗糙的木床邊緣大力磨蹭,強行割破了手腕。
青年回到家時她的尸體已經冷了,死于失血過多。
她不曾留下什么告誡的話。
……
第三日黃昏,青年就像一條死狗一樣跪在羅文前方。沒人他是怎么來的,羅文也不知道。
他已沒了力氣,只能跪著,說不出一句話。
他兩只手掌平鋪在地上,掌心向上,里面放著昨日祈求的“食物”。如同信徒朝貢,又如同常人還債,他來還債了。
羅文問他:“你母親呢?她還好嗎?”
青年答:“死了。”
羅文不再問。他在馬背上坐的很擁擠,因為馬背上載滿了大大小小裝滿蜜的陶罐。
他在青年面前第一次下馬,將陶罐卸下放在路邊。
他說:“我叫羅文,我同你一樣貧窮可憐,你求不了我。”
卸下滿載的陶罐后,騎馬就舒服許多,羅文就騎上亡靈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羅文走遠,青年仍然跪著。他突然想到了大地上有一種未知久遠的傳說,有些人,被稱為“神”。
于是他呢喃道:“神,我叫杜克。
“可憐我只能求你,而我終于可以不再求你。”
于是他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