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龍哥屬龍，是迎著早晨的太陽出生的，所以就叫曦龍。
2021年10月28日，早晨的太陽剛剛升起，河北景縣崔屯一個小土房的窗子里，飛出了一道像長龍一樣的光。原來，我的曦龍哥劉憲臣走了。
我們老劉家人，都是一個老爺爺的子孫。老爺爺下邊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下邊又有六個兒子，村里稱為六大元。六大元是劉殿元、劉慶元、劉培元、劉春元、劉奎元、劉祥元。他們是相親相愛的兄弟，也是我們崔屯人的驕傲。我親愛的曦龍哥劉憲臣，是劉春元的孫子。
曦龍哥幾歲的時候，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大哈哥劉憲文，常在我家的院子里玩，總是哈哈地笑著，搖頭擺尾，捧著一把把的碎石子、碎磚頭、土坷垃，噗通噗通地扔到我家的水缸里。他們的親大爺劉書芳是養父，不許他們調皮，就用巴掌打屁股：叫你發壞，叫你發壞。曦龍哥裂著嘴哭：我不了，以后再不做壞事了。后來曦龍哥不再調皮，變得老實又忠厚。長大了，只知道干活。他是做飯的好手，村子里有紅白事，人們都會看到這個圓臉、憨厚扎著白圍裙的人，在院子里，在冒著熱氣的火爐前，添柴燒火，在灶前的菜板前，彎腰低頭，舞動菜刀，有節奏地切著菜。抬起頭來，他揮一把臉上的汗，在圍裙上，抹一把手上的水，把那張憨厚的笑臉，送給站在他面前的每一個人。從青年到壯年，從壯年到老年，村里這樣的苦差事，從來沒有離開過他。有一天，他出門打工，也是給人做飯，突然覺得胸中難受，一口血吐在地下，接著就大口大口地吐起來，然后，他一頭栽倒在地，倒在還在旺旺地燃燒的火爐前，倒在那堆滿鍋碗瓢勺的案板下，倒在那一大片鮮紅的血液中。
曦龍哥的家，和我家是一墻之隔。小時候，我經常去他的院子里玩耍。他總是摟著我，抱著我，給我大餅子、窩窩頭吃。在他溫暖的小土房子里，在他陽光普照的小院子里，在他綠綠的高大的棗樹下，我大口吃著哥給的餅子、窩窩頭的時，就傻乎乎地望著他那張慈祥的臉。看著我的傻樣子，他就來摸我光光的頭，滿是泥土的臉，還不斷拍我光光的小屁股。他說：好吃嗎？我說：好吃。那個時候的大餅子、窩窩頭，比現在大魚大肉好吃多了，也比吃那上千元的大席香多了，美味多了。所以我吃大餅子、窩窩頭時，就從嘴里流下許多干糧沫子，他就捧著大手接，接下的干糧沫子，再放到自己的嘴里。
后來我長大了。哥還是把我看成是個小孩子。一九七二年，我到第九村去挖河，曦龍哥是給我們民工做飯的，經常到工棚里來看我，拉著我的手說話。他說：累嗎？我說：累。他就又摸我的頭，還掉淚。有一天，我感冒了，他做了一大碗的姜湯，碗里冒著撲鼻的熱氣，漂著綠綠的蔥花，端到我的嘴邊讓我喝。這時，他又看到了我滿手的水泡、血泡，可能看我是個才十七歲的孩子，不該到這地方來受罪吧，就坐在我們鋪在麥秸和塑料布的被褥上，摟著我，把姜湯一口口地喂進我的嘴里，一邊喂，還一邊掉淚，那淚都滴到我碗里，滴到我的腿上了。我說：“哥，你哭什么呀，不就是這么一點小小的感冒嗎？”他擦了擦眼上的淚，鼻子抽囊了一下，笑了。
挖河回來，村里要辦膠管廠，雇傭了一群人干活，讓他去做飯。第一天，停電，又沒有菜，他就給大伙熬了一鍋湯。人們一看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沒有菜吃，就急紅了眼，和他吵，和他鬧。好幾個人把手里的碗敲得當當響，一邊敲，還一邊呲牙咧嘴，說著風涼話。他憨厚地笑著說：“兄弟爺們，廠子剛辦，好多事情沒有準備好，菜也沒有來得及買。這是我的錯，明天補上，明天我保證讓大家吃上一頓香噴噴、舒服服的好飯菜。對不起，今天對不起了呀。”其實，他就是一個做飯的，沒有菜，本來就不是他的錯。他卻把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一邊說著，一邊虔誠地舉起雙手，合在一起，彎下腰向大家作揖。有個人意為他就是管事的，噗的一聲，把油燈吹滅了，然后一抬手，就把那鍋湯掀翻在地。他想：打吧，不打，就太丟人了。黑暗中，他摸到了一根棍子。只要那根棍子掄起來，就能打成一鍋粥了。可是他卻把棍子扔在了地下，輕輕點上油燈，看著自己辛辛苦苦做成的，冒著熱氣，漂著油星，流了一地的一大鍋湯，蹲下身子，抱著頭，噗嗤噗嗤地掉起眼淚來，還哥們、爺們地叫著，一聲又一聲地對不起。
后來，廠長陳振起去銀行取錢，要找一個可靠的人跟著，思來想去，覺得曦龍哥最可靠，就讓他跟著去。在銀行，百元一張的票子裝了大大的一提包。曦龍哥說：俺的娘啊，這么多呀。振起問：見過這么多錢嗎？曦龍哥說：沒有，做夢也沒有。振起笑了：以后你會經常見，我要讓你見到比這些錢多的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曦龍哥臉上顯出驚訝的神情，連連說：好，好。曦龍哥第一次和廠長出門，又是第一次坐汽車去的，竟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地唱起來。
如今，曦龍哥在可親可愛的崔屯村，一步一個腳印走完了八十二個春秋。可是，一直到老，也沒有看到過他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我每次回家，不論在寬敞干凈的大街上，滿是花香鳥語的村邊田野的小路上，還是在他溫馨清凈的土房子里，總是看到他穿著那身干活的莊稼衣服，晃來晃去的親切的身影。不是因為窮，孩子們的日子早就過好了，他完全可以跟著孩子去享福。可是他說：習慣了，還是舊衣服好，省事，還是老房子好，親切。
親愛的哥哥呀，您的音容，您的笑貌，您的美德，您的愛心，將會永遠活在親人的心中，永遠活在崔屯人的心中。親愛的哥哥呀，一路走好，在奔向天堂的路上，要緊緊地抓住上帝那雙溫暖的手啊！！！
劉憲華
寫于2021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