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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出“實踐存在論美學”的學術語境

首先要做一個簡要的歷史回顧。眾所周知,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第一次美學大討論中,眾多學者圍繞美的本質問題,形成了當代中國美學四大派:以呂熒、高爾泰為代表的主觀派美學,以蔡儀為代表的客觀派美學,以朱光潛為代表的主客觀統一派美學,以及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客觀社會派美學。四大派在“文革”后或多或少都有發展,特別是在80年代初期,各派都學習、研討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出現了第二次美學大討論,除了客觀派以外,各派原有觀點都發生了一些相互接近的變化,而李澤厚的客觀社會派美學則發展為實踐美學。由于種種原因,到80年代中后期,其他三派美學的影響逐漸減弱(或表述方式有所改變),而實踐美學則逐漸上升到主流地位。這是一個非常簡要的回顧。

但是與此同時,圍繞著實踐美學的諸多觀點也展開了一系列的爭論。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開始,美學界發生了長達十多年的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的第三次美學大討論,這場大討論從80年代后期開始,當時就有人向李澤厚發起挑戰。1993年、1994年,楊春時先后發表了《超越實踐美學》和《走向“后實踐美學”》兩篇重要文章,對實踐美學提出了系列批評。后實踐美學認為李澤厚的實踐美學存在的主要問題是:把實踐直接作為美學的基礎,跳過了很多中介環節,直接推論到美學基本問題;審美強調超越性,而實踐沒有超越性;審美強調個體性,而實踐往往是群體的、集體的、社會的活動;審美強調感性,而實踐強調理性,帶有目的性。當時,實踐美學派里的一些代表人物展開了反批評,形成了大討論的局面。我本人在開始階段也參與了討論,當然主要是站在實踐美學立場上為李澤厚辯護的。后來,隨著討論的深入,我發現李澤厚的實踐美學雖然成就很大,但也并非十全十美、無懈可擊;而后實踐美學開始時似乎破多立少,雖然也提出了“超越美學”“生命美學”等,但當時還不夠成熟,暫時無法抗衡、取代實踐美學。然而,他們對實踐美學的批評仍然不無合理、可取之處,有的批評確有振聾發聵的功效。這場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的爭論引起了我認真而深入的反思,促進我重新學習有關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研讀西方現當代哲學、美學尤其是現象學的論著,思考當代中國美學應當如何走出沉悶、停滯的現狀,希望真正有所突破、有所推進。這就是我開始思考實踐存在論美學的最初動因。

此后,我對李澤厚的實踐美學理論有幾點反思。當然,我對實踐美學總體上持基本肯定和維護的態度沒有任何改變,我始終認為,李澤厚先生是當代中國成就最高、貢獻最大的哲學家、美學家,他為實踐美學創立了整個哲學框架,建構了基本的理論思路,提出了一整套學術新范疇,并做了系統、深入、嚴密的邏輯論證和闡述;實踐美學是中國當代美學史上最重要、最有影響的學派,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上升為占據中國美學主導地位的學派,它是具有中國當代特色和原創精神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但是與此同時,我也開始認識到,李澤厚的實踐美學在某些重要方面確實存在著薄弱環節和嚴重缺陷,從而開始對其從過去的全面辯護轉變到深入反思。我覺得,它最主要的局限表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第一,李澤厚對實踐的看法失之狹隘,把實踐概念僅僅局限于物質生產勞動,而把人類其他實踐形態(特別是藝術和審美活動)排除在外,無法真正成為實踐美學的理論根基。在對實踐概念的理解上,李澤厚認為實踐就只是人的物質生產勞動。在他看來,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范疇就只是指物質生產勞動,人的其他活動包括藝術和審美活動都不算實踐。這就把實踐理解得太狹隘了。我認為這既不符合西方思想傳統對實踐的理解,也不符合馬克思(以及后來的毛澤東)的實踐觀。我認為,人的實踐活動既包括物質生產和生活,也包括精神生產和生活,實踐應該是大于物質生產勞動的。除物質生產勞動之外,它還應該包括革命實踐、政治實踐、道德實踐、審美和藝術實踐以及人們廣大的日常生活實踐,即人生實踐。而李澤厚由于對實踐的理解過于狹隘,所以始終無法真正解決物質功利性的實踐如何過渡到非功利性的審美的問題。

第二,李澤厚偏重于美和美感的歷史生成,而對它們在感性個體生存實踐中的當下生成關注不夠。例如李澤厚的“人類學本體論”是從“類”的群體性角度展開的,相對忽視了審美中的個體的人,雖然后來有所改進。

第三,李澤厚在《美學四講》里有把“美的本質”與“美的起源”混為一談的傾向。在“美論”一開始,他就提出“美是什么”的問題且對“美”的含義做了多層次的分析,雖然他沒有直接替美下定義,但最后還是去尋找抽象的、普遍的“美的本質”(等同于“美的根源”)。

第四,構成李澤厚人類學本體論哲學基礎的“兩個本體論”,從唯物史觀的一元論退到歷史二元論,且沒有真正揭示本體論最核心的存在論層面的內涵意義。李先生從原先堅持的一元論“工具本體”的唯物史觀,逐漸走向“工具本體”與“心理本體”或“情本體”并列的“兩個本體論”。然而,就李澤厚一再強調的本體作為“最終實在”這一含義而言,歷史本體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工具本體”,其他的諸如情感、心理等等都只是派生的,不能成為本體,即使一定要命名為“本體”,也只能是第二、第三本體,而不能與“工具本體”平起平坐、等量齊觀,不能像李先生所說的那樣“向外”“向內”分化成兩個并列的本體,那樣只能與他長期堅持的唯物史觀有所疏離。

第五,李澤厚沒有完全超越西方近代以來主客二分的認識論思維框架,而這恰恰是中國美學要真正取得重大突破和發展的主要障礙之一。第一次美學大討論中,四大派雖然觀點各異,但都把對“美是什么”這個尋求美的本質的問題作為研究美學的一種不言自明的預設的前提,而這個前提正是主客二分的單純認識論的提問方式。實踐美學也不例外。一直到80年代末的《美學四講》,其邏輯構架仍是“美—美感—藝術”三大塊,內中隱含著先有客觀的美、再有主觀的美感的主客二元對立的認識論思路,一句話,李先生仍未完全擺脫本質主義的理路和主客對立的二元思維模式。

以上五點雖然是李澤厚的局限性,但仍然沒有遮蔽他整體的成就。我認為,李澤厚的主流派實踐美學并不是實踐美學的全部,實踐美學也并非鐵板一塊,其內部呈現出“派中有派”的復雜狀況。一些學者在堅持實踐概念的基礎上,從不同角度豐富和發展了實踐美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觀點。其中包括朱光潛“整體的人”實踐美學、王朝聞“審美關系論”實踐美學、楊恩寰“審美現象論”實踐美學、劉綱紀“創造自由論”實踐美學、周來祥“和諧論”實踐美學、蔣孔陽“關系—生成論”實踐美學等多個聲部,而“領唱”的則是李澤厚的“主體性實踐美學”。他們共同構成了非主流派的實踐美學譜系。他們的美學思想中都包含著許多現在還可以進一步發展的、非常有價值的觀點。

同時,我也認為,即使是李澤厚的主流派實踐美學,盡管面臨著很多問題,但并非已經過時,更非一無是處,沒有誰能夠宣布其將要終結,它同樣也可以進一步改進、發展和完善。當然,如果堅持舊有的主客二分的認識論框架,那么實踐美學要取得突破性的新發展恐怕也是有困難的。

以上這一切都構成了我們(一批仍然基本贊同和維護實踐美學,而不同意走向后實踐美學的學者)對實踐美學進行反思的起點。反思并不是要推倒實踐美學,相反,正是為了促進實踐美學(包括主流派與非主流派)的變革和發展,增強其生命力。于是,如何在堅持現有實踐美學的實踐哲學基礎的同時,重新思考如何突破其局限,進行理論創新,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進一步推進和發展實踐美學,就成為包括我在內的一批美學學者嘗試探索、建構適合于新時代和新的學術語境的實踐美學的新形態的內驅力。這也是新世紀以來新實踐美學和實踐存在論美學產生的主要原因。可以說,我們在嘗試走一條中間道路,既要突破實踐美學的局限,又沒有完全走向后實踐美學,而是尋找一條推進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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