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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浜內(nèi)之尸

羅平走進(jìn)他的秘密辦事室,隨即把門關(guān)上,把手里提著的一個小皮包,很慎重地放到保險箱里,又除去臉上的假面具,脫下手上的橡皮手套,便倒身在一張大靠背椅上,一聲不響。看他這樣神情,好似經(jīng)過了許多操心勞力的事,覺得精神十分疲倦了。

過了好一會,他這才慢慢站起身來,點(diǎn)上一支雪茄,一面吸著,一面在室中踱來踱去,有時臉上露出笑容,嘴里嘰咕著道:“妙呀!叫你死了,還不知道怎樣死法。如果你死而有知,才佩服我羅平的手段厲害。”他忽然又蹙起雙肩,恨恨地罵道:“笨賊,你去了這好幾天,為何還不回來?我若專等著你,不是弄壞了我的事么?”

羅平正在自言自語的當(dāng)兒,忽聽得有人敲門,就道:“誰呀?推門進(jìn)來吧。”

那扇室門便開了,去進(jìn)一個挺胸凸肚的少年來,見了羅平,連忙向前走了兩步,施了一禮。

羅平并不理睬,卻沉下臉來罵道:“我把你這大膽的草上飛,竟敢違抗我的命令么?”

那少年不提防,被他罵了兩句,心里很有些害怕,胸也不挺了,肚也不凸了,很恭順地站著,低聲回答道:“我何敢違背命令?我可真真不敢!”

羅平道:“那么我派你到鎮(zhèn)江去探聽張才森的狀況,限你五天,就得回到,為何遲到七天?這不就是違抗我的命令么?”

草上飛道:“但其中有個道理,待我講個明白。”

羅平很躁急道:“那么,你就快說吧!說得有理,恕你無罪;否則,黨綱具在,我唯有依法處治你。”

草上飛咳了一聲嗽道:“我到了鎮(zhèn)江之后,就打聽這位張才森。他果然是個大富翁,在鎮(zhèn)江地面上,算是獨(dú)一無二、無出其右的了。除去他在本地的田地、房產(chǎn),衣服、首飾不計(jì)外,單是存在上海各銀行的現(xiàn)款,就有一百多萬。因此上他時常到上海來,一個月里,說不定來上六七次。他又為身體舒服起見,在沿鐵路各大地方,都買了房產(chǎn),或是打樣定造,作為他的行轅,如蘇州、無錫、常州等處,沒一處沒有。至于上海,更是用不著說的。當(dāng)時我打聽出這些消息,我就想再探明那時他在什么地方,好讓我們相機(jī)下手。像他那樣有名的人物,往哪里去了,地方上的人,豈有不曉得的道理?所以我一問就著,原來他在我到鎮(zhèn)江的前一天,為著收買地皮的事,已到蘇州去了。我聽了這話,就決計(jì)追上蘇州。”

羅平冷笑了一聲道:“你也追上蘇州么?可曾追上他不成?”

草上飛嘆口氣道:“我在蘇州白白地費(fèi)去兩天工夫,也沒探出他的所在,不料他卻在上海,被人家暗殺死了。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羅平含譏帶諷地笑道:“我想他又是在你到蘇州的前一天,早到上海來了。你怎樣處處落人后呢?你又怎樣曉得他在上海已被人家暗殺死了呢?”

草上飛很覺慚愧,紅著臉道:“我在蘇州既未探出他的所在,無可奈何,只好先回上海。”

羅平道:“我派你出去,為著什么?如今空手回來,還有面目見我么?”

草上飛低頭不響。

羅平道:“你且說下去吧。”

草上飛又道:“今天早上,我到了上海,就聽見人家說虹口蘆涇浜,今日出了一件暗殺案。被害的人,面白身肥,是個有錢人的模樣,額上現(xiàn)出藍(lán)色的三顆星。這個很為稀奇,當(dāng)下我聽說這話,心中老大納罕。藍(lán)色的三星,正是我們的黨證。我們殺死了人,都得留下這個記號。如今那人額上,也有這個記號,難道他正是被我們黨人殺死的么?我一時好奇心動,就顧不得先回來,一直去到蘆涇浜。”

“恰巧驗(yàn)尸官正在那里檢驗(yàn),驗(yàn)尸官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只金表、一只皮篋,還有一厚疊的鈔票。我見了這幾樣?xùn)|西,就明白這人所以被暗殺,必非為著錢財(cái),當(dāng)中定有別樣道理。我再看那死人的額上,果然有藍(lán)色星三粒,顏色的深淺、星的大小和排列,都和我們的黨證一般無二。當(dāng)時我就決定殺死這人的兇手,必是我們的黨人無疑。但是這人死得真奇怪,身上沒有一些傷痕,僅僅右臂衣服上,有一個小圓形的火跡,把衣服燒通,直達(dá)到皮膚上。有一小塊皮膚,也被燒焦。但當(dāng)場的人都不承認(rèn)這是致死的原因,于是就起了許多議論,不過都是些理想揣測之詞,我不必去多說。”

“最可注意的一事,就是大偵探霍桑和助手包朗[1]也都在那里。旁人看了那火跡,都只以為很奇怪,但霍桑看了,卻顛頭播腦,似乎已明白了這個所以然。后來警署里偵探,又勘查地上的車跡,說共有汽車的車跡四條,分明是被害的人乘汽車經(jīng)過這里,那兇手也乘汽車追來,追到這里,就下了毒手,把這人害死。但是這人的汽車夫又往哪里去了呢?若說這人是自己開車,這汽車難道又飛上天去了不成?這不是件奇事么?后來我不愿意再聽他們亂猜亂說,就跑了回來。我心想這人既是被我們黨人害死,其中的真情,我回來一問,就可明白,何必去聽他們亂說呢?”

羅平道:“你見那死人額上有藍(lán)色的星三粒,就斷定是我們黨人殺死他的么?難道沒有旁人敢冒用這個記號,想移禍我們么?”

草上飛道:“這個你未免過慮了。想我們藍(lán)三星黨,聲勢何等浩大,綠林中人,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卻都含著十二分的懼怕之意,平日里只敢恭維我們,哪個敢冒犯一些?這樣說來,哪有這么一個膽大包身的賊,敢冒用我們的黨證,去做他自己的案子呢?所以你疑惑旁人冒用這記號,我是絕對地不敢贊同。”

羅平聽了他這番話,正中下懷,就抬抬頭、瞪瞪眼,很得意地說道:“你的話原也不錯,但殺人的,究竟是誰?若說是我們的黨徒,我何以并不曉得?他們敢在私下里殺人么?這還了得?我必得查究一番!”

草上飛道:“你可是真不曉得么?我想我們黨人做事,必須先得你的允許,而后方敢動手,所以黨人一切的行動,你都能明白。如今哪有這冒失鬼的黨人,瞞著你去殺人,還留下那個黨證,預(yù)備受你的責(zé)罰么?這是必?zé)o的事!你敢是曉得,不肯告訴我么?”

羅平“撲哧”一笑道:“你這個人真是‘雖有小才,卻辦不了大事’。有時你推測事情,也有十九命中;等叫你去做,十有五六,就都難得成功。”

草上飛接著說道:“聽你這般說法,定是我們黨人殺死那人的了?”

羅平點(diǎn)點(diǎn)頭道:“正是我們黨人將他殺死。”

草上飛道:“是誰呢?”

羅平笑道:“說起這個人來,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草上飛愣了一愣道:“難道就是你不成?”

羅平笑道:“若不是我,誰有那般本領(lǐng)?”

草上飛道:“張才森既是被你殺死,我就有了幾個疑問。你既經(jīng)派我到鎮(zhèn)江去,打探他的消息,又得誰的報告,曉得他已到上海來了呢?你又怎樣將他殺死?何以他的尸體上,沒有一個傷痕?你想他的錢財(cái),才動了殺死他的念頭。如今你已將他殺死,可曾得著他多少錢財(cái)?”

羅平道:“說起這些話來,話就長了。其中的情節(jié),將來總有明白的一天。如今也不必細(xì)說,大概說一遍給你聽吧。”

羅平站起身來,把吸剩的一截雪茄,擲到痰盂里,又換上一支,喝了一杯茶,復(fù)行坐在椅上,向草上飛道:“如今話已說明,我也不多責(zé)備你。因?yàn)椴⒉皇悄銘卸枵`公,卻是張才森行蹤無定,教你一時捉摸不著。”

草上飛欠身說道:“首領(lǐng)能這般寬恕我,真令我感激萬狀,以后辦事,當(dāng)格外盡心盡力,以圖補(bǔ)報。”

羅平搖搖手,叫他莫再說下去,道:“你說這些話做什么?我們雖有黨章,無論哪個黨人,倘若他誤了事,都得依法處治,但實(shí)際上卻以義氣為重。大家能注重義氣,做事自然勤懇。沒有錯誤,那么也用不到什么黨章了。我忝為這藍(lán)三星黨的首領(lǐng),平日里待遇各黨友,都是先講義氣,能夠?qū)捤∧銈兊牡胤剑瑳]有不肯寬恕的。”

草上飛道:“所以各黨友當(dāng)中,沒有一個不稱贊首領(lǐng)寬宏大量,個個都愿出死力地輔助首領(lǐng)。如今我們黨務(wù)能這般發(fā)達(dá),勢力能這般擴(kuò)大,都是首領(lǐng)辛苦造成。首領(lǐng)真是我們藍(lán)三星黨的功臣,藍(lán)三星黨的精魂所寄。”

羅平聽了這番話,心中十分得意,臉上露出很愉快的笑容,嘴里卻說道:“算了吧,你莫拍我的馬屁了。我是不喜歡人家拍馬屁的。我們且談?wù)陌伞G艺f我自從打發(fā)你到鎮(zhèn)江去后,原想等著你的回信,再作道理。不料事有湊巧,在你動身的第三天,那天午后,我閑著無事,就一個人坐汽車出去兜風(fēng)。兜到黃浦灘四馬路口的當(dāng)兒,我見天色已將晚,本想彎進(jìn)四馬路回來。當(dāng)我正要撥轉(zhuǎn)車輪的時候,忽聽得一陣?yán)软懀灰姀乃鸟R路里沖出一部汽車來。那汽車的皮篷,不曾張開,我見車中坐著一人,你道是誰?正是我派你去探聽的張才森。我心里很奇怪,他是幾時到上海來的呢?他在上海地方,本有好幾個住處,不知他這次住在什么所在。”

“當(dāng)下我就不彎進(jìn)四馬路,跟在他的車后,一直走過外白渡橋。到了提籃橋附近,那部汽車方才停在一座洋房門口,張才森就走下汽車,推門進(jìn)去。那部汽車,也就開到車屋里去了。我見那洋房的門頭上,裝著一盞雞心門燈,燈上有‘京江張’三個黑字。我知道這必是張才森的別墅,他這一次到上海,必然住在這里。但是我想個什么方法,才能得著他的金錢呢?草上飛呀,我的為人,你向來曉得。我雖是綠林中人,做的是強(qiáng)盜生活,但天良未泯,事事都憑著良心。我因?yàn)閺埐派瓰楦徊蝗省⒖瘫∪f狀,鎮(zhèn)江地方上的人,沒一個不恨他,但他有錢有勢,都奈何他不得。你在鎮(zhèn)江耽擱了二天,也應(yīng)該有些曉得。”

草上飛道:“正是。我看那些人提起他來,雖不敢明明白白,罵他幾聲,但意思當(dāng)中,卻非常地恨他。”

羅平道:“這就是了。我正因?yàn)檫@個道理,才決意去搶他的錢財(cái)。一則搶了他的錢,并不損德;二則也替鎮(zhèn)江地方上的人出口恨氣;三則我們藍(lán)三星黨也可得著一筆大大的經(jīng)費(fèi)。我因?yàn)檫@三層道理,不論經(jīng)過什么困難,必得弄到他的金錢,方肯罷手。但想什么法子去弄呢?起初我想黑夜里,偷進(jìn)他的別墅,撬開他的保險箱。后來一想他的保險箱里,未必有多少現(xiàn)款,若把那些契據(jù)一并拿來,非但無用,而且足為破案的引線。因?yàn)閺埐派戎鯎?jù)被竊,必定立刻知照各方面,作為無效。我若仍拿那些契據(jù),向各方面去討錢或是抵押,人家見了,自然說我是賊,把我捉住。我不是自投羅網(wǎng)么?因此我不愿去到張才森的別墅,偷他有限的金錢,必得想個妙法,大大地偷他一偷,才能稱心滿意。但是這個妙法兒可就難想極了,一連想了三天,才算想著。”

草上飛道:“你素來足智多謀,隨意想個法兒,已覺出奇驚眾,而況費(fèi)了三天的工夫,這個法兒,必然妙到極點(diǎn)了。”

羅平道:“你且聽我說吧。我想他的大宗現(xiàn)款,都存在各銀行里,必須想個法兒,能到銀行里去支付。那么我就想到向銀行里付款,都靠著簽字或是圖章。張才森是個老舊派,未必喜歡簽字,必然用的圖章。又想他無事不到上海,既然到了上海,必是為著生意上的事。既然為著生意上的事,說不定要隨時支付款項(xiàng)。因此我就斷定那塊圖章,他必然隨身帶著。我若要弄到這塊圖章,自必須從他身邊著想。我想來想去,就不得不借重我那電槍了。”

草上飛道:“什么電槍?這名字可新穎極了。”

羅平道:“說起這電槍來,我費(fèi)了五六年的工夫,方才造成。它由機(jī)械的作用,能夠發(fā)出一種電流。這電流射發(fā)出來,若在二百步以內(nèi),不能擴(kuò)成圓形,卻是一直地射出去。其形如線,觸在人的身上,人就得麻醉而死。死了以后,除了衣服和皮膚上有一塊燒焦的痕跡以外,一些傷痕也沒有。”

草上飛霍地跳起來道:“怪不得張才森的尸體上,只有那燒焦的痕跡呢!但你怎樣射死他的呢?”

羅平道:“我既想定了方法,就又著意去尋動手的機(jī)會,就探得張才森每天大早,都乘他自己的汽車出來。我就得了主意。今天天色黎明的時候,我就帶了那電槍,和一個幫手,乘汽車先到提籃橋附近等著他。不多一會,果見張才森乘著汽車來了。我見那里人多,未便動手,就先緊緊地跟著他。恰巧他的車子,直向蘆涇浜去,大概去兜風(fēng)、乘早涼的。我跟他到了蘆涇浜,見那里地僻人稀,正是下手的好所在。我就開足汽車的馬達(dá),追上前去。差不多和他的車子,成了平行線,我就用電槍向他放了一槍,他便立刻倒在車?yán)铩K瞧嚪蜻€想開車逃走,卻早已被我們攔住,用迷藥把他迷了。又在張才森的身邊一搜,果然搜出一本銀行支票簿,和一塊圖章。再把他的尸體擲到浜里,又叫我那幫手把張才森的汽車和汽車夫,開到我們的秘密巢穴,我就立刻在那本支票簿,填了三十萬的支票,蓋上圖章,到銀行去支付。那時張才森的死信,還未傳揚(yáng)出來,銀行里自然照付。如今這三十萬元,已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在我的保險箱里了。草上飛,你想我這個法子,可不是十分高明么?”

草上飛拍手叫好道:“妙極了!人不知,鬼不覺,弄到三十萬元。這個妙法兒,虧你想得出。”

羅平笑著不響。

草上飛道:“可有一層,你必得注意。如今這件案子,已由霍桑大偵探。他詭計(jì)多端、令人莫測,你必得提防他些才是。”

羅平沉下臉來道:“霍桑雖有‘東方福爾摩斯’之名,但我比較那西方的亞森·羅蘋,自信也不差上下。倘若霍桑敢和我來作對,我必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草上飛道:“話雖這般說,總以小心為是。”

羅平道:“我不必拿出別樣手段來,就是我那電槍,已盡夠他享用了。你且等著看吧。”

注釋

[1]霍桑和包朗是程小青“霍桑探案”系列中的偵探和助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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