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處在秦晉豫三省交匯之地，東起潼關，西臨渭南，北依渭水，南靠秦嶺，自戰國置縣以來就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稱，乃是中原通往西北的必經之路。”

“呆在這么好的位置上，為什么我們只顧著埋頭種地，或者沉湎于縣城里的一些小生意呢？光憑這兩樣就是辛苦上十數代人，又能給家里攢下幾個錢？”

“事先聲明，我沒有瞧不起大家的意思，只是單純的就事論事；華陰楊氏為何會是華陰楊氏，而不是你華陰李氏、華陰張氏、王氏？”

陸大有的雙手撐在桌子上，一邊講話一邊用目光掃過曾一起吃過飯的縣尉、以及主管們。

“我與在座各位相識不久，還不算太熟悉，但你們既然能在衙門里站住腳，想來也都是咱們縣里最有聲望的人家了，不知富貴了幾代？”

“知道你們和楊氏的差距在哪么？同處華陰你們都是上層人家，可若是放到整個SX省，人家楊氏依舊是上層，而你們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倘若再放眼整個天下，楊氏依舊名頭響亮，你們又算得什么？”

這話要是換作比在場眾人身份地位更高的人來說，他們不會有任何意見，甚至會覺得理所當然。

可現在被陸大有這個毛頭小子說出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眼看除去那李縣尉依舊不動聲色外，其他主管已經面有怒色，特別是那位兵房主管看起來也是個練家子，拳頭都攥得吱吱作響。

“諸位先別急著動怒，今天叫大家來，是為了一起研究怎么發財，但小弟我想賺的可不是靠買賣針頭線腦換來的那幾枚銅子兒，我現在拿你們和楊氏做比較，何嘗又不是在用自己與楊氏做比較？”

“想掙大錢、做大生意，若是連這點舍我其誰的雄心都沒有，那還是趁早退出別摻和了，回家守著那三兩畝土地過活也沒什么不好?！?

說完陸大有便去到常永松身旁坐下，笑著接過對方遞來的一盞溫茶，

“小弟張嘴閉嘴的就要把楊氏踩在腳下，常兄聽了不怪我胡言？”

“無妨，千年風雨楊氏沒少見識，有這種想法的人多了去了，不過敢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兄弟豪氣?！?

看著兩個年輕人在那里有說有笑，李縣尉手撫長須，突然覺得時間真是過的好快，轉眼而已他就老了。

城內歷屆知縣上任時，都會被本地人合伙架空，可每次架空后本地人又會陷入內斗。

縣衙中每處緊要位置的后面都牽連著眾多利益，唯有面對外人時大家才會團結一致，自永樂朝以來這種狀況從未改變。

直到他成了本縣縣尉后，通過一些列手段拉攏、打壓、收服，先后用了十年的時間，終將縣衙六房全部納于麾下，衙門里的大老爺不過是尊泥胎木雕，華陰真正的知縣乃是他李雍。

那時的李雍覺得，他可以把李家打造成比肩乃至超越楊氏的華陰第一族，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他可以再努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整個后半生。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李家自他李雍中舉后才有興旺之像，等后來他補官縣尉，總算是把一個普通的小家拉扯起來。

那時他也雄心壯志無所畏懼，就是拼著這份狠勁兒，這才叫他順利的收攏了縣衙的權力。

可當他再次向上看去，遠遠的瞧見了楊氏的背影后，他絕望了也怕了，兩者相差多少他根本就摸不清。

萬一事情到頭，最終只是望山跑死馬，到時別說是比肩超越，恐怕而今得到的也會再次失去，他已經不是光腳的人了。

“陸小友，老夫和這些老兄弟們年歲都大了，比不得年輕人心氣兒高；你說要做大生意，要奔著楊氏這種千年大族努力，此話固然漂亮，可現實是小小的華陰容不下兩個這樣的家族?！?

“留仙此刻也在這里，我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看樣子你們之間也很親近，你這說法大家權當是聽個笑話，沒人會介意；但今天大家聚在一起，可不是為了聽你講笑話的?！?

作為官方勢力的代表，李縣尉揮手示意屬下們安靜，朝著安安穩穩坐在那喝茶的陸大有繼續說道，

“之前留仙對我們說你手里有個大計劃，是一樁百倍于煙卷的生意，如今煙卷買賣如火如荼前景可觀，對于那個所謂的‘大計劃’不知小友是否信心依舊？”

“今天會跟大家見面，信心自然依舊?！?

“好！”李縣尉說著回頭看向下屬們，

“陸小友你們或許不信，可留仙你們都是熟悉的，有他作保此事應該不假；人家跟你們廢那么多話，無非是為了看看你們的實力與膽氣，夠不夠資格參與進來?！?

“實力上，咱們幾家向來同進同退，想來是夠用的；至于膽氣……都說有賭猶未輸，可賭畢竟是賭，總要有人出局；你們也不是孤家寡人，家中老小都是牽掛，今日入局后他日若是被清了出去可別抱怨，退出需要趁早！”

“有誰要退嗎？”李縣尉神色肅穆沉聲追問。

六房主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齊搖頭道，

“但憑縣尉做主！”

見此，李縣尉平靜的點點頭，回過身來，

“小友看到了？”

陸大有神色莫名，對其拱拱手：“大人威武。”

“威武？何談威武？無數身家性命系于己身，這滋味不好受，還請……陸小友多多指教?！?

看看眼前態度誠懇的縣尉李雍，陸大有心中十分感慨，商業談判果然不是個容易的事。

前世雖然見慣了畫餅高手的各種操作，可自己畢竟沒當過老板，這種技術用起來太過生疏。

他上來那一番神侃，本就是為了打擊在場之人的信心，當時見到有人動怒，他臉上雖然不屑但心里十分歡喜。

這說明對方投入了認真了，只有這樣等他接下來把計劃展開講解時，這個餅才會畫的有吸引力；而計劃本身在邏輯道理上是完滿自洽的，如此才能讓對方感受到，雙方在認知與見識上的差距。

這就是后世常見的成功學講座套路，上來就罵你是窮鬼，然后質問你為何窮的如此心安理得，接著又對比不同階層中幸福與悲催的轉化關系。

這一套下來，當你認知到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麻煩都是因為你沒有足夠的錢去解決時，導師就會告訴你商業的秘密，告訴你思維的重要。

讓你突然發覺，自己前半生簡直活到狗身上去了，原來賺錢并不難。

這時候，再把一份有理有據的理財計劃擺在你面前，一條安穩可靠的投資渠道出現在你手邊，你才有可能打開平日里被綁緊的錢袋。

陸大有就是打算如此忽悠這些人掏錢的，可這講座才進行到一半，李雍便橫插進來。

簡單粗暴的穩住了所有人的情緒，并表示大家一起做生意可以，找他們這些人掏錢也可以，甚至這事他就可以代替眾人做主。

可也正因為大家伙聽他的，他便需要為此背負巨大的責任，你不能光憑借一個計劃就讓其他人為此事的風險埋單，你也要有所表示才行。

“還請……陸小友多多指教！”

指教？還能怎么指教，掏錢唄。

“唉，我就吃虧在上輩子學的少了。”陸大有對著身邊的常永松感嘆道。

常永松聽后一臉莫名其妙、不知何意，可眼下顯然不是詢問的好時候，只能看著陸大有起身，再次來到眾人面前。

“李大人說笑了，指教不敢當，不過給大家伙鼓鼓勁兒，陸某自問還是做得到的?！?

“大家都知道煙卷是個好生意，這東西雖說是我弄出來的，可能把生意做到今天的地步，要多賴楊氏商行的實力，承蒙常兄看的起，當初劃給了陸某五成的股份?！?

說著，陸大有從懷里掏出一份文書來拍在桌子上，

“這就是當初立的契，賣煙卷能掙來多少利，想必大家心中都有數，這五成的股份今日便押給各位，換十萬兩現銀，為期一年。”

“陸某會把這十萬兩銀子全部投入到新的生意里；一年后，這份生意如何想必也可初見成效，到時大伙若不感興趣，這股契便歸各位所有，怎樣？”

見陸大有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李雍思索再三后覺得這確實是個好辦法，便干脆的回答，

“陸小友既如此直爽，老夫又有什么可說的?！?

“這股份是你們一起認下的，每個人占多少我不管，最后只需要把十萬兩銀子全都交給常兄即可?！?

李雍聽后點點頭表示理解，并把股契收到自己懷里，

“小友現在可以說說這份計劃中的生意究竟是什么了吧？十萬兩銀子對楊氏來說不算多，以你跟留仙的關系，犯不上從我們手里拿這筆錢。”

“李大人目光如炬，這生意還真要多仰仗你們；之前您說華陰縣容不下兩個楊氏，事實也確實如此；淺水難養蛟龍道理大家都知道，可既然覺得池子淺了，為何不動手把它挖深一些呢？”

陸大有起身來到客廳中的北墻前，和常永松一起揭下幕布，露出后面的地圖。

“三秦要道、八省通衢……如此重要的位置沒理由不賺錢，中原與西北每年商貿往來無數。”

“商旅從潼關進來后，要么向北走朝邑、同洲，要么向南過洛南、商州，剩下的會向西去往渭南、西安?！?

“他們所有人都要從咱們這經過，卻不會在咱們這滯留，為何？因為華陰縣城太小了！占地不過三百畝，吃喝玩樂、旅館貨棧沒一樣拿得出手?！?

“李大人說的不錯，有楊氏在，新生意不缺錢；陸某拉諸位入局，要的是法理，計劃中的新生意，便是要建一座新城！”

陸大有在那里拍打著地圖，唾沫四濺豪氣沖天，等他從嘴里吐出‘建城’兩個字后。

饒是自詡見慣風雨的李雍，也禁不住手一哆嗦，拔下了自己幾根胡須來。

無中樞之令，私筑城池，視若造反。

“小友慎言！”

“李大人毋慌，不修墻，咱們不修城墻！”見李雍臉都白了，陸大有連忙解釋，

“新城會承擔城鎮該有的一切功能，但咱們不修墻，就連土圍子都不弄，對外咱們也不用城這個說法，就說是商貿開發區，甚至說它是個大號的集市都行?！?

“那你還……”

“咳咳，我這不是為了方便你們理解嘛。”陸大有咳嗽一聲后，繼續說道，

“這個開發區的位置呢，就定在渭河附近，將土地平整后要把碼頭建起來，沿河兩岸設立貨棧?！?

“中原與西北每年貿易的糧食有幾百萬擔，牛馬牲口也有十幾萬頭，剩下的布帛、茶葉、紙張、木料等更不需細說?！?

“我們這個開發區的首要目標，便是成為東、西兩方互通貨物的集散地，然后在此基礎上，推動自身手工行業、服務行業、甚至是地產行業的發展?！?

“總的來說，陸某之前的話并未夸張，我們確實是在把一座新的城市當做一份生意來經營?！?

一口氣把中心思想講完，陸大有回到桌子旁邊，端起茶盞慢慢喝著，順帶給那些老爺們留夠充分的理解時間。

這就是之前提到過的，見識與認知之間的差距。

古人也知道，一座新城里會有許多機遇和發財的可能，但他們卻從不會想到為了制造這份機遇與可能，去建出一座城來。

還是那句話，私筑城池，視為謀反。

在這個院墻起高了，都會被人告發修建烏堡、圖謀不軌的年代里，搞一座城市出來實在是太夸張。

六房主管還在那里嘰嘰喳喳，圍著地圖爭論的臉紅脖子粗，明明都是上了歲數的人了，此刻卻熱血的如同小年輕一般。

而李雍則緩緩來到陸大有身邊坐下，神色復雜，

“小友所思所想，可謂是天馬行空?！?

“怎么？李大人覺得此事不可行？”

“自然是可行，否則老夫就該說你狂妄自大了。”

“天馬行空也好，狂妄自大也好，李大人不必急著下定論，反正還有一年時間，到時究竟會如何，咱們拭目以待？”

“哈哈哈……好，拭目以待！”

說著李雍站起來，“老夫藏有不少好茶，若哪日得閑陸小友可來府中一品，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