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百年風雨夢
- 鄭棟
- 4989字
- 2023-01-08 16:54:16
婉貞,婉珠,婉靈從始至終聽完蘭寶講述后,個個緘默不語,他們對父母這段不平凡的遭遇,從心中均涌現出一股又悲傷:又驚奇、又感安慰的情緒,尤其是婉貞滿眼含著熱淚,走上前去,雙膝跪倒哽咽著說:“爸爸,我雖然不是您的謫親骨肉,但卻是您給了我生命和養育之恩。當初沒有您,哪有孩兒和媽媽的今日!爸爸,您就是我的親生父親。二叔可能聽信了謠言,不明真相,前來尋仇,待我找他解釋清楚。”
“唉,這些江湖豪杰形如鶴渺,只好待將來找尋時機了。”三寶嘆息說。
此時,金雞三啼,一輪火球高升,光華四射。“婉貞,你東方大伯約我去有事相商,你們先進去吧。”
三寶乘馬來到縣城東方萌的家中。只見東方萌春風滿面地拱手迎了出來,兩人攜手進廳。廳內窗明幾凈,十分典雅;案上經卷成疊,四壁懸垂著主人親筆手書的書法條幅。
早已來臨恭候的王興邦,亦站起向三寶示好。三人分東西賓落座,寒喧幾句后,三寶才注意到東方萌和王興邦身后,各自站立一人。
定睛覷看,東方萌身后站立一位衣冠楚楚,風流倜儻的,年輕人,約二十五六歲。他足蹬白底朝靴,身穿用縷花銀座,上銜全花的海青補服,頭戴紅纓帽,后拖一根鸚羽藍翎。兩,道劍眉入鬢,一雙秀目閃閃,面如傅粉,丹唇銀齒,一派英俊飄逸,儒雅瀟灑的氣度。從衣著上看,知是一個有功名的人。
王興邦身后站立一個身體魁梧、熊腰虎背的年輕人,約二十八九歲。他腳踏黑色布面鞍鞋,身穿一身干凈利落、整潔的藍色粗布褲褂,腰系一條橙色扎帶。一對濃眉如炭,兩只眼灼灼似環,面如紫玉,懸鼻闊口,顯露出一派豪爽、憨厚、敦直的神態。一眼可鑒,是個樸實無華的老實人。
東方萌欠欠身,指王興邦身后的人介紹:“這是興邦弟的外甥童大龍,新近從廈門來此探親。過去他蒙高師傳授,也是武林中的后起之秀。”然后一指自己身后人:“這是我的大侄東方飛鶴,頭年考中文舉人,來我這里本欲深造一番,再求榮登榜第,哪知被本縣錢縣爺看中,邀至府中做了西賓。”言罷,令家人上茶,并吩咐說:“不管任何人來見,一律謝客!”家人遵命退了出去。
王興邦手拈短髯,環顧四周懸掛的字畫,嘖噴贊嘆:“東方兄臺,不愧為兩榜進士出身,這些字畫字字珠璣,筆筆賽龍須飛卷。筆劃問,真可謂密處可藏針千顆,疏朗處能奔馬萬匹啊!借此良機,東方兄臺是否可講講漢字書法之要領,以飧在座眾人之耳福?”東方萌連連擺手推辭:“豈敢,豈敢。”
“今日聚會,難得齊全。我們是武人,兄臺是文人,講講類文墨知識,對我們開拓一下眼界,擴展一下視野,也是大有裨益的。”
東方萌見此情景,沉思一下,爽直地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既然兩位賢弟如此抬愛,我暫時退避三舍,推薦一人談淡吧!”說著一扭臉,輕喚一聲:“飛鶴,你來和二位叔叔探討一下吧。”
東方飛鶴雙頰微微一紅,靦腆地說:“伯父,我這小小年紀,初出茅廬,怎敢在前輩、師長面前班門弄斧。”
三寶善意一笑,插言道:“古語云,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后生可畏,此乃天經地義,東方賢侄不必拘謹多慮,請隨意談吧!”
王興邦也開誠直言:“古詩曰: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人,各有千秋,長短;取人之長,補己之短,乃人之美德也!請賢侄不必謙遜,盡管直抒情懷。”
東方飛鶴向大家拱手一揖,儀態從容:“蒙各位長輩鼓厲,小侄斗膽冒犯了。小侄認為書法之源始于文字。自開天辟地以來,帝史倉頡,觀鳥獸蹄遠之跡,乃刨文字,此時即有好壞之分;至殷墟甲骨,始臻完善。鐘鼎以下,籀篆隸楷,幾’經變革,約定俗成不出六書窠臼。漢字字法不在尺寸規度,偃仰向背,而在神韻氣勢,師法自然。得其真諦者,則點劃偏次,如鱗羽參差;起筆蹙衄,如峰巒起伏;勒峰磔筆,如滯云飛動;字勢格局,如江河奔流。故而,古之練書法者在其神,而不注重形,故多有成功者;而今人書法,多重其形而輕其神,故無出古人右,究其原因就在此也。常言道字無定法,出無常規,其精髓就在于斯,其闊奧密,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全在書法者自己領會。總之,字無定法,書無常規。”一席話說得在座諸人頻繁頷首,面掛贊美之容。這時王興邦問:“賢侄,揮毫時刻,文房四寶用何為佳?須掌握何種法度?”
東方飛鶴答道:“文房四寶,最好用瀏陽特產的菊花石硯,宣城的紙,AH的墨,特制的象管兔毫。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徽墨系南唐李延硅所制。他所精制的徽墨,素有落紙如漆,黑有光澤,萬載存真之譽。后來被李煜后主稱為天下之冠。菊花石硯,呈長方形,作竹簡式,石質蒼老。硯正面雕竹枝三株及竹蓀一枝。背面琢竹干和竹葉,硯右下方有一自然形成的白菊花紋一朵。墨汁倒入其中,研時發清脆悅耳之聲,千研萬研而硯底無一絲磨損。宣城紙張,素以紙質優良,色澤潔白,紋理美觀,纖維純凈,防蟲避蠹而著稱。其中之精品為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至薄能堅,至厚能膩,箋色古光,文藻精細的澄心堂紙。象管兔毫,乃象牙制管,兔須為毫心之筆。揮灑起來,管重穩而毫毛無一絲傾倒。行筆時可運毫自如,隨心所欲卻無一絲滯筆之處。
“至于法度問題,在揮筆前夕,屏氣靜思,精、氣、神完全歸一;將所寫之字于腦中逐一閃現,使各字筆劃達到了如指紋,輕車熟路之通曉程度。然后急起從之,執筆直遂,以追所見;及時捕捉住兔起鶻落,稍縱即逝的腦中映象。從而一氣呵成,一揮而就,達到筆若神助,妙合天成,隨心所欲,不逾準繩。這就需要腕如蚯蚓,指如虬枝,筆如龍蛇;則妙筆生花,花心吐蕊。
“做到此點,書法可達前后臨淵,左右逢源之妙境。而每學則成為道勁健緊之結構,端莊雄渾之氣勢,秀麗脫灑之濃韻的種來之筆!
“若達此入境入化程度,那么不管用筆時正用、側用、順用、逆用、重用、輕用、虛用、實用,均能擒得住、縱得出,遒得緊、拓得開。
“更重要的一點,是書者須立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規范之外,方能再登書峰之巔頂!”
王興邦面向東方萌贊揚說:“令侄論述精辟,知識博大精深,真不愧為名師出高徒啊!可慶可嘉!”三寶也喜盈盈地倍加賞識:“賢侄力為舉人,果然名符其實。”
東方飛鶴兩頰飛紅,低頭不語。東方萌哈哈一陣爽快大笑:“過獎了,二位賢弟對舍侄的評價太高了。”
三寶開玩笑說:“東方兄臺,不但你家中人不同凡響,就是室內的物品也非比尋常啊!”
說著一指窗臺上十幾盆花。大家轉頭望去:見一束束高潔淡雅,芬芳若漾的芍藥,枝葉交錯,相映成趣。
三寶提出問題:“芍藥乃僅次牡丹的麗花,故稱牡丹為花中之帝王,芍藥為花中之宰相,請問東方兄臺,既然是養花人,也該知道它的別名吧?”
東方萌說:“古籍上對芍藥有多種稱呼,或稱‘沒骨花’,‘黑牽夷’,或叫‘余容’。又因它盛開在大多數春花凋謝后的時節,以媚人的姿色挽留飛逝的春光,因此,又叫‘殿春花’、‘婪尾花’。請看《詩經·鄭風》中詩云:‘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這是男女幽會郊游時,因此花名貴稱心,所以送此花,以表真情。
“現在書歸正傳,今天愚兄請二位賢弟,就是要共同商討一下籌建民團之事。”一陣沉寂。王興邦打個唉聲,說:“駿馬能厲險,力田不如牛,堅事能載重,渡河不如舟。舍長以就短,智者難為謀啊!東方兄臺就此事曾與我打過招呼,但再三考慮,我雖來年過花甲,尚有余力,卻早已力不從心,心神衰竭了。此事怎能擔超重任,挑起大梁?”
東方萌淡淡瞥了他一眼,意味綿長地說:“王賢弟,我已年過花甲,腦袋里也曾閃過金鰲擺卻銀鉤去,搖頭擺尾不復回的退卻想法,做一名阮籍,嵇康式的竹林七賢人物,每日每夜不是夢游昆侖山,就是魂牽羅漢洞。但是,現今國家多難,世事蛔螗,百姓遭苦。洋人不斷進犯,對我大清王朝虎視耽耽,難道我們這些憂國憂民之士,能視而不見,甘安居于樂窩中嗎?請王弟思之量之,舉其善從之。”
王興邦微合雙目,點點頭說:“兄臺所說極是,但,孰不知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委曲附,欲取蟬,而不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捉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他語言斷了一下,按說:“如果成立了民團,我們在江湖混事多年,樹敵亦不算少,若有居心叵測之人,以莫須有罪名進行暗算和謀害,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自找麻煩,自尋苦腦嗎?”
童大龍在背后,躬身欲勸:“舅父、我看您……”王興邦回首隱秘地瞪了他一眼,輕斥一句:“年輕人!”
三寶倏地站起,面呈不快顏色,對王興邦雙拳胸前一攏,說:“賢兄,我們是自家人,恕我唐突直言。古之女媧補天,大禹治水,羿射九日,嫦娥奔月,說明他們都有一顆堅韌不拔的克服困難之心,因而達其愿,隨其志。如你我之輩的武人,闖蕩江湖數十年而不惜生死,還有何懼怕之處?古人曾說精衛銜微木,將以填蒼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長在。我想,我們兄弟應以此為座右銘,對照自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時不我待,請賢兄三思!”
王興邦手托下頦,低首沉思。東方萌緩緩站起,背剪雙手,向前徘徊幾步,望著窗外挺拔的竹林,訥訥自語:“蘇東坡的詩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使人俗。”
然后,他回轉身軀,踱回坐下,帶一副嚴峻神色,對王興邦慷慨陳辭:“興邦賢弟,昔日曹孟德擒呂布,誅袁紹,挾天子以令諸候,可謂兵多將廣,草肥糧足,是何等躍武揚威?然而,后來他也曾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八十萬大軍折戟沉沙于赤璧一戰,落荒逃跑而棄袍割髯于潼關。他敢于涉險,不惜背創而不退縮一步,這種膽略與魄力,則來自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宏偉志向。偌大年紀的曹公,在慘敗中雄心未泯,斗志尚存,難道賢弟你半生多的英雄行為,今天玩物喪志而憂心忡忡,畏縮不前,豈不……”
余音未了,王興邦抬頭,臉露慚愧之色,語如斬釘:“不要講了!盡管我有難以啟齒的苦衷,可是,東方兄和三寶弟出自肺腑的金石玉言,令我感懷頗深。使我頓開茅塞,心胸豁然開朗。為籌建民團壯大民眾力量,為衛國保家我王興邦為此愿肝腦涂地。”
東方萌一抖眉尖,臉上陰霾頓時消散,唰地立起:“好!寶刀不老,鋒刃猷存,不愧是我的好兄弟!”然后對家人高聲說:“擺酒設宴!”
這時,家人進來察告:“老爺,武舉章老爺請求拜見。”東方萌一擺手:“不見!”家人垂手站立,說:“章老爺說有重要事和您商議。”東方萌一翻眼皮,問:“什么事情?”家人向前邁了一步,說:“他說他昨夜遭到一個蒙面紫衣的行刺,割下半個耳朵,要……”東方萌不屑地一笑;“又是這樣的事,告訴他明天來見!”家人應諾一聲,退了出去。
三寶驚異,問:“這是怎么同事?”東方萌呵呵笑著:“近月來,縣城已發生五起蒙面紫衣人夜間行刺之事,現已立案通緝此犯。奇怪的是此人流竄至本地以來,作案時既不偷盜搶劫,也不采花盜柳。只是對一些有民怨的人輕則割發,重則削耳,不殺生害命。作案后又留一紙柬,上面均寫八個字:,如再作惡,定殺不饒!”
王興邦濃眉一聳:“看來此人一定是位江湖土不露塵跡的豪俠!”東方萌點頭贊成:‘“對!據官府投來的文案記載,此人來歷不明,行蹤詭秘,不留一點蛛絲馬跡,專門和有錢有勢的人作對。
說話間,宴席擺好,桌椅全是烏木雕細花和紅術鑲螺鈕的制品。東方萌坐在上座,依次是東方飛鶴、馮三寶、王興邦,童大龍團團環坐。
東方萌舉杯,興致盎然地說:“各位,今日讓我們飲下這盅四海釀成的合歡酒,它日再環桌共唱同醉歌!請!”然后,大家舉杯一飲而盡。
席間,大家商談了一些關于籌建民團匯集資金,廣羅人材等事宜。宴罷,王興邦和外甥童大龍乘馬回到家中,在客廳中坐定。壬興邦眼神呆滯,低頭不語,心潮翻卷。
大龍已窺出他心中不安的隱密,便相勸說:“舅父,不必為我擔心。”
王興邦揚起頭,說:“大龍,我不愿參加民團,還不是為了你!你可知你是被官府抓的捻軍逃犯,如今躲藏舅舅家中。需知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哪!如今,我和馮三寶組織領導民團,哪有鐵勺碰不著鍋沿的?一但得罪了官府,必招惹了是非,官府來找麻煩,我怎能不為你的安全著想。”
大龍環眼一瞬,射出兩道堅毅目光“舅父,朝廷政治軟弱,百姓民不聊生,我們捻軍和南方的太平軍,先后舉起義旗,其目的不是為了獵取名利,標榜青史,而是為重繡神州“大地,救民倒懸,這種光明磊落的作為,可以說如日月經天,為此,我個人死不足惜,請舅父不要為了我而耽擱了你們的大事!”
王興邦思忖著,微微點頭。但一變臉色又說:“不行!我要對你在捻軍作戰時英勇戰死的父母負責,否則我對不起我胞妹的在天英靈。今后,不準你介入民團一步!每口要深居簡出,不露頭面。”
大龍還要爭辯,王興邦拂袖進屋,大龍無奈,只好追上舅父點頭應承。
王興邦面露笑容,輕撫大龍肩膀,說:“孩子,只有這樣,防患于未然,我們才能兩全其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