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清晨，婉貞吃過飯，在自己房中凝神閱讀《孫子兵法》，讀完《謀攻篇》天已不早，她放下兵書來到后園。園中綠茵如氈，枝頭鳥噪，墻邊放著石礅石鎖和兵器，十八般兵器在陽光映照下，爍爍閃光。有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銳、鏈、槊、棒、鞭、锏、錘、抓，外有流星、拐子等；都是些帶尖兒、帶刃兒、帶環(huán)兒、帶剌兒、帶擰勁兒的兵器。

婉貞在園中垂手站立，深、幾口清甜若蜜的空氣，便身手齊動，矯捷地練起《五禽戲》術(shù)，這是按五種禽類的姿態(tài)演練的套路。

但見她，虎形，虎視眈眈，目光炯炯，鹿形，輕松自如，活血舒筋，鶴形，舒翅展翼，自然平衡；熊態(tài)，憨厚沉穩(wěn)，蓄勁內(nèi)貯；猴形，體轉(zhuǎn)身跳，巧妙靈活。她，身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落地時，十趾抓地，如樹生根；兩臂一屈一伸，一上一下，起落鉆翻，如鞭飛卷，真是動作嫻熟，剛健順柔。

此時，婉珠，婉靈歡呼雀躍地跑進(jìn)園中。婉珠仰起蘋果似的小臉蛋，說：“姐，今晚縣城里有燈和野臺戲，可熱鬧了！咱們一起去玩玩。”

婉貞收式斂形，搖搖頭說：“我不去，你們?nèi)タ窗伞！蓖裰槔〗憬愕氖郑瑧┣笳f：“好姐姐，你就領(lǐng)我們?nèi)グ桑瓦@一回。”婉靈也一蹦三尺高，吵鬧著：“婉姐領(lǐng)我們?nèi)グ桑憬泐I(lǐng)我們?nèi)グ桑　薄褙戨p眉一皺，擔(dān)心地說：“怕爸爸不同意我們?nèi)ァ！蓖裰榘炎鞙惖浇憬愣叄衩氐剌p聲說：“咱們不會偷偷出去？”婉貞?yīng)q豫不決：“那，那爸爸知道了，豈不……”

婉珠嘴似百靈：“既然偷偷出去，當(dāng)然就是神不知鬼不覺，既然是神不知鬼不覺，我不說，你不說，他不說，那爸爸怎會知曉？姐你說是不？”說著二人扯住婉貞糾纏不休，央告不已。婉貞無奈，只得勉強(qiáng)應(yīng)諾下來。

太陽剛剛西墜，姐弟三人趁爸爸在屋內(nèi)小憩之機(jī)，偷偷地把兩匹馬牽到后園，打開了后門。婉貞一騎，婉珠、婉靈二人共坐一騎，揮鞭策馬，馬蹄如梭，向縣城如流星飛逝般奔馳而去。

剎時，便來到城內(nèi)，將馬匹寄存在一家大車店中，三個人便信步向縣城中心的繁華鬧市走去。

夕陽凝輝，暮色漸濃，婉貞姐弟三人穿曲巷、過長街，步入掛彩牌樓后，便進(jìn)入一條筆直大街。遠(yuǎn)遠(yuǎn)向鬧市望去，就見這條大街兩側(cè)店鋪門前懸掛的燈籠，象一條五彩斑爛的巨蟒。

道路兩旁枝葉婆娑的重柳，宛若一架天然的豎琴，在微風(fēng)彈撥下，瑟瑟作響。姐三信步走在道路中間，大有一種鳳尾森森，龍吟吟細(xì)細(xì)之感。

在鬧市的街頭入口處，果然見兩邊高懸的燈籠五光十色，形狀各異。有的是龜探頭，有的是兔聳耳，有的是燕展翅，有的是魚擺尾……真是琳瑯滿目，目不暇接。

細(xì)觀燈上的圖案，盡是些活潑潑的生靈，妙不可言。有的一是龍騰虎躍的百獸鬧春，有的是七彩紛呈的孔雀開屏，有的是情趣橫生的海獅頂球，有的是銀堆玉砌的臥波冰橋，有的是晶瑩瑰麗的瓊樓玉宇，有的是凌空欲飛的鳳凰展翅。

再往前看，更是別開生面：有的是千頃碧波漾月晶、湘竹林中飛俊鳥；有的是亭榭欄桿語鸚鵡、琪草瑤花竟奔放；有的是寶樹金蓮爭秀姿，羽衣素鸞騰婀娜；又見龍?zhí)稘舅⒒⒀[高崖，猿猴攀峭壁、蓓蕾掛枝梢。請觀燈籠上另外一些畫面：香花、美果、紫藤、青蔓、綠柳、紅桃、青松、翠柏，更是使人眼花繚亂。

繼續(xù)向前觀燈，燈籠上各種人物畫面，也鮮艷奪目地躍然紙上；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中閉目的貂嬋，羞花的楊貴妃、沉魚的西施、落雁的王昭君，個個栩栩如生。

還有八仙里臂挎葫蘆的鐵拐李、倒騎青驢的張果老、掌執(zhí)蕉扇的漢鐘離、橫吹玉笛的韓湘子、懷抱花藍(lán)的藍(lán)彩和、斜插寶劍的呂洞賓、手擎玉板的曹國舅、醉臥牙榻的何仙姑，均唯妙唯肖。此外，《三國演義》里三請諸葛、六伐中原、七擒孟獲；以及《水滸全傳》里的林沖刺配、火拚王倫、武松打虎、燕青殺嫂等，都畫得逼真?zhèn)魃瘛?

街道上游人稠密，萬頭攢動比肩接踵，人流如潮。街道兩邊攤榻的叫賣聲嘈雜攏耳，真是鬧市如潮。忽然，人群紛紛向兩側(cè)閃開，形成一條空巷，前面?zhèn)鱽砹俗泛奥曇簦骸皵r住她，攔住她！站住，站住！”

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手扶一個中年婦女，步履歪斜地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但見那中年婦女用藍(lán)色印花布的包袱皮蓋頭，腦后挽一個疙瘩，藍(lán)土布的褂子，大襟上鑲著一寸多寬的桃花鑲邊，繡著一溜十幾朵蘭花。那個少女，大紅的小緊身衣鑲著綠邊兒，繡著朵朵梅花；大紅的肥腿褲，扎著褲角穿著一雙繡花的大紅蓮鞋。腦后一條油松大辮子，耳鬢兩邊一曲一朵大紅絹花，襯著一張?zhí)壹t色的瓜子臉，顯得既土氣又俊俏，招人喜愛。

婉貞忙趕了兒走，撥開人叢，過來問道：“大嬸，這是怎么回事？”中年婦女滿面驚恐，氣喘吁吁，驚魂未定地說：“他們……他們要搶我的女兒！”那個姑娘攙扶著媽媽的胳臂，流著眼淚啜啦著，嚇得渾身如寒風(fēng)中的凍枝，瑟瑟戰(zhàn)僄而不止。

婉貞一聽，勃然變色，說：“大嬸、姑娘，不要怕！”此時，七八個胯下懸掛腰刀如狼似虎的青年壯漢，一個怒目橫眉追到近前。婉貞雙手一攔，怒斥一聲：“站住，你們想什么？”

“閃開！少管閑事！‘”青壯漢子們怒喝。此時，從后面走過來一個闊少模樣的人。他一搖三擺，手執(zhí)一柄檀香木帶墜兒的小折扇，問：“怎么的了？”其中為首的漢子，一躬身子，卑聲說：“錢少爺，這個女子攔住了我們。”

錢少爺臉色一變正要發(fā)作，拾頭一看是一位絕色的妙齡女郎，立刻十分的威風(fēng)泄了九分；轉(zhuǎn)怒為喜，滿臉堆笑地向跨了一步，雙手合抱一躬到地，文質(zhì)彬彬地唱了個大大的肥喏，語調(diào)緩柔：“這位姑娘，攔住我們不知有何貴干？”

婉貞眼簾住上一挑，斜視了一眼，見此人年方三十余歲，狐目猴腮，尖嘴小耳。頭戴黑緞金邊瓜皮小帽”上鑲一顆紅寶石；身穿全新藍(lán)緞長袍，外套黃色鑲綠邊馬掛，手指上戴著兩顆翡翠戒指，一眼便知這是個有財有勢的惡少。婉貞冷冷地質(zhì)問：“你們?yōu)槭裁匆獡屓思夜媚铮俊卞X少爺連連擺手否認(rèn)：“不、不、不，我們不是搶人，是她們欠了我的錢，我是索債的。”

“胡說！我們根本就不認(rèn)識你，你這個無賴！”中年婦女怒睜雙目，氣得雙手發(fā)抖。婉貞強(qiáng)壓住心中的怒火：“你一個堂堂的闊少爺，依仗權(quán)勢，無端欺辱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小小女子，你不覺得可恥嗎？”

錢少爺嘿嘿幾聲奸笑，用手使勁一拍干癟的胸脯，赤裸裸地撕下了偽裝溫和的假面具：“大少爺我的尊嚴(yán)就是說一不二，我錢太少從來就是數(shù)螃蟹的，在本城中橫行！看哪一個敢拔我這個‘尖兒’？敢掰我這根‘棍兒’？”接著鼠目一瞇，嘻皮笑臉地說：“姑娘，只要你能隨我回府，陪少爺我喝一杯，我就放了這個小妞。”

音猶未盡，只聽啪的一聲脆響，惡少被婉貞一掌擊出一丈多遠(yuǎn)，栽倒在地。精壯漢子們呼啦圍了上來，錢少爺手捂著流血嘴巴，急忙制止；“慢動手！看少爺我親手制服這個小娼婦！”說著爬起瘋狂地猛撲過來，擺出一個鷹爪式，向婉貞胸部抓去。婉貞巍然不動，待手到身前一寸，這時，唰地一轉(zhuǎn)身靈巧閃過，乘對方收手不及，迅速用右手抓其右腕其腋下，左腳猛地一踢，一個干凈利落的；架梁腳踢”把惡少狠狠地摔在地下。然后，一腳向他肋部彈去，又聽一聲尖利地嚎叫，他被懸空彈出丈余遠(yuǎn)，撲通摔在地上。他手下的精壯漢子，見主子受傷倒地，都抽出腰刀，哇的一聲怪叫砍殺過來。婉貞施展輕功術(shù)，左閃右挪，上竄下跳，前撲后翻，在翻飛閃閃的刀叢中，她先后兩次使用騰空連環(huán)三彈腿，便踢倒六個漢子。他們躺在地上，捂著受傷的部位，嗷嗷嗥叫著，爬不起來。

婉貞走到錢少爺跟前，一撩衣襟，嗖地一聲抽出圍在腰間的光閃奪目的龍泉劍，劍尖抵住他的心口處，用玲峻的聲調(diào)警告：“如果你今后再敢依仗腳下的‘根’，手中的權(quán)，頭上的傘，對無辜百姓凌辱殘害，不管你是哪家高門貴戚，我都要你的狗命！今日放你一條生路，明白嗎？”

滿臉血污，手捂創(chuàng)處大口喘氣的錢少爺，已嚇得面如死灰，身如篩糠，滿口求饒：“是、是……，饒命、饒命！”

婉珠、婉靈深知姐姐武功高超絕倫，因此在旁作壁上觀，沒有伸手。此時兩個人過來，婉靈埋怨說：“今天真晦氣！這些壞蛋掃了我們的興。”

婉珠悄聲說：“姐，咱們?nèi)堑溋耍÷爠e人說，這小子是本縣縣太爺錢萬貴的大公子。”

婉貞娥眉一動，當(dāng)機(jī)立斷：“快走！否則就出不去城門了！”于是，忙護(hù)送那母女二人到家中，便踅身快速回到大車店，騎上駿馬，揚(yáng)鞭抖韁，如兩只飛矢疾馳，一溜煙似地選出了城門。

過了護(hù)城河，不到一箭之地，婉貞回望，果見城門緊緊關(guān)上，吊橋緩緩懸起在空中，婉貞心中慶幸，揚(yáng)鞭策馬，剎時，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此刻，城里懸燈結(jié)彩的鬧市街道上，隱隱約約聽到從遠(yuǎn)外傳來了鑼聲，不一會，一群人簇?fù)碇笮醉斵I子，緩緩地走過來了。

最前面兩個是身穿號衣的衙役，各手提一面閃閃發(fā)光的尺八大銅鑼，揮錘嗚鑼開道。嘴里不斷吆喝著：“閃開！禁止行人來往！”街上觀燈的游人紛紛閃到大街兩側(cè)，站定瞧看。有閃躲慢的人，便遭到兩個手揮皮鞭的衙役的抽打。

接著，是六個執(zhí)事衙役扛著三副黑漆金字虎頭牌：兩塊“肅靜”字樣，兩塊“通避”字樣、兩塊“順天縣正掌”字樣的虎頭牌。虎頭怒目圓睜，張著血盆大口，獠牙突出，甚是駭人。

一個執(zhí)事衙役高擎一把羅絹制成的藍(lán)傘，后面是一頂藍(lán)呢八抬大轎。八個上身穿著寫有“順天縣民壯”字樣的號衣，手里棒著闊刃閃亮鬼頭刀的護(hù)轎親兵和兩個戴紅纓帽子的跟班小廝。

再往后是二十名縣衙捕快，一個個身穿皂衣，胸前一個“兵”字，后背一個“勇”字；腰系黑帶，腳蹬烏靴，頭戴卷邊兒青辣椒帽，上插一個銀色鳥羽，渾身上下一團(tuán)漆黑。有手握盾牌刀的，有肩扛水火棍的，兩人一排，煞是威武。

最后，是一溜三乘的白布篷小轎子，里面坐的都是縣衙中辦事的文案，書辦、檢驗(yàn)吏、班頭等。

這只行列，三班是役，六房是吏。縣太爺出行，是役的步行，是吏的坐轎。看起來雖然是一支不怎么威嚴(yán)壯觀的松松垮垮的隊伍，但倒也有些耀武揚(yáng)威，不可一世的派頭。

出行隊伍來到縣衙門前，隊伍徑直登上臺階，魚貫進(jìn)入，在客廳前面停下。首先，從轎中走出一個自凈面皮的人，手里捧著用漆布做成的多層夾袋，即皮護(hù)書。這是出行時存放文書、拜帖、記錄等物的公品，他畢恭畢敬地站在一側(cè)，等待縣爺?shù)姆愿馈?

然后，一應(yīng)儀仗、執(zhí)事、三班衙役，都在兩廊前面二龍吐須般整整齊齊地站成班兒。八抬大轎在廳前滴水檐下朝北停放，兩名親隨輕輕掀開轎簾，就見從轎里慢騰騰地鉆出一位袍帶整潔的七品縣令來，他就是兩年前上任的順天縣父母官的錢萬貴老爺。

他頭戴黑絨紅纓水晶頂子帽，腦后拖一條鸚羽藍(lán)翎，一身補(bǔ)鞋；胸前掛著一串赤色朝珠，黃金腰帶上系著幾個大大小小的鮮艷荷包。一個黃色滾圓荷包，一面繡著菊花，一面挖出圓窟窿來，用五彩花線密鎖的邊兒；一個紅色橢圓荷包，一面繡著桃花，也是一個縫里嵌金線的掐金和包角挖空成云頭狀的挖云式荷包。他腳下蹬著一雙厚底短筒的黑絨朝靴。

他面孔蒼白，窄臉尖下巴頦，兩只眼睛微微突出眼窩，周圍染上一圈兒暗黑色。唇上兩撇黑髯，修剪的整齊，他五十七八歲，矮小身材，骨瘦嶙峋卻腰板直挺，伸出手來，指甲有半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