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吐兒
- (美)肖洛姆-阿萊赫姆
- 9677字
- 2023-01-09 17:17:54
第一部
一 今天是節日,不能哭!
1
我可以跟你們打賭,賭什么都行,我敢說,在逾越節[1]前一天那個溫暖而晴朗的日子里,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有我們這么快樂。我們,指我,莫吐兒,猶太教會堂[2]圣詩領唱人佩西的兒子,還有鄰居家的小牛梅尼(這是我,莫吐兒,給它起的名字)。
在這節前第一個溫暖的日子里,我們倆同時感受到了春天的第一束陽光,我們倆同時聞到了從光禿禿的泥土里剛剛鉆出來的小草的清香,而且我們兩個同時掙脫了陰暗的牢籠,去迎接第一個春光明媚的溫暖的早晨。
我,莫吐兒,圣詩領唱人佩西的兒子,是從洞穴里、從寒冷潮濕的地下室里鉆出來的,那地方總有一股子酸面團和藥水的氣味。而梅尼,鄰居家的小牛,則是從一個更臭的地方給放出來的:它那個牲口棚又小又黑又臟,到處是牛糞,歪斜的圍墻有一半已經倒塌,所以冬天的風雪直往里灌,夏天的暴雨嘩嘩地往里沖。
來到了這個自由的上帝創造的世界,我們倆,我和梅尼,滿懷著對大自然的感激之情,開始表達各自的快樂。我,圣詩領唱人佩西的兒子,舉起雙臂,張大嘴巴,深深地深深地吸進一口新鮮空氣。于是我似乎感到,我的身子在拔高,拔高,我飛起來了,老往上飛,一直飛到藍藍的藍藍的晴空。在那里,只有輕柔的煙云在浮動,在那里,有一群白色的小鳥忽上忽下,時隱時現,發出啁啁啾啾的啼鳴。于是從我飽滿的胸腔里,不由自主地飛出了歌聲——那么美妙,比我和父親每逢節日站在說經高臺旁唱的圣詩更好聽。這歌沒有詞兒,沒有曲調,沒有旋律,它像落水的傾瀉,像沖浪的喧嘩,它更像《圣經》里的歌中之歌[3],洋溢著圣潔的歡欣:“我們在天上的父,仁慈的主!”
在這春季的第一天,莫吐兒,圣詩領唱人佩西的兒子,就是這樣來表達自己的快樂的,而梅尼,鄰居家的小牛,它的表達方式卻完全不同。
梅尼,鄰居家的小牛,先是把它那黑乎乎、濕漉漉的嘴臉扎進一堆垃圾里,一只前蹄在地上刨了兩三次,翹起尾巴,然后放開四蹄縱身跳起來,發出悶聲悶氣的叫喚:“哞——哞——哞。”這聲“哞哞”我覺得特別滑稽,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忍不住也發出“哞——哞——哞”的聲音,叫得跟梅尼一模一樣。看得出來,小牛聽了很高興,它不假思索,又“哞哞”地叫起來,又像原先那樣跳了一下。不用說,我立即嘴腳并用,盡可能準確地學它的樣。就這樣重復了好幾次:我跳一下,小牛也跳一下;小牛“哞哞”叫,我也“哞哞”叫。
要不是我的哥哥埃利亞在我的后腦勺上狠狠地揍了一巴掌,誰知道這種游戲我們會玩多久。
“你找個地縫往里鉆呀!都快九歲了,還跟小牛跳舞哩!快回家,你這個討厭鬼!等著父親收拾你!”
2
胡說!父親沒法收拾我!父親病了。打從摩西五經節[4]那天起,他就不能站在說經高臺旁做祈禱了。父親整夜整夜地咳個不停。有個黑黑胖胖的醫生常來我們家,他留著黑色的小胡子,兩只眼睛總是笑瞇瞇的——他是個快活的醫生。他叫我“胖小子”,老用手指彈我的肚皮。
他每次來都要囑咐媽媽,別用土豆把我撐壞了,而病人只能喝肉湯和牛奶,牛奶和肉湯。媽媽總是用心地聽完他的話,而等醫生一走,她就撩起圍裙掩住臉,兩個肩頭不住地聳動著……后來她擦干眼淚,把我的哥哥埃利亞叫到一旁,跟他嘀嘀咕咕起來。他們說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感覺到他們吵嘴了。媽媽打發他去什么地方,可他不想去。
“與其求他們,”他說,“不如進墳墓!我死也不去!”
“咬住你的舌頭,這么個造孽的人!你說什么話哪?”
媽媽咬牙切齒地小聲回答他,一邊朝他揮舞雙手。她像是要把他撕碎了。不過很快她就軟下來,說道:
“我的兒啊,你叫我怎么辦呀?我心疼你父親……得救救他……”
“你變賣什么東西好了!”我的哥哥埃利亞回答,不時看看玻璃柜。
媽媽也望著玻璃柜,她擦擦眼睛,小聲說:
“還能賣什么?出賣靈魂嗎?已經沒東西可賣了。莫非這個空柜子?”
“為什么不行?”我的哥哥埃利亞答道。
“強盜!”媽媽低聲說,抬起紅紅的眼睛望著他,“怎么我養活的孩子都成了強盜呢?!”
媽媽憤怒了,發火了,但是她哭了一陣,擦擦眼睛,只好讓步。那些書,父親“塔列斯”[5]上的銀邊飾,兩只鍍金高腳杯,媽媽的綢衣裙,還有別的許多東西,最后都是這種結局。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單獨出賣的,每一回只找一個買主。
那些書是叫書販子米赫爾買走的。這人留著稀稀拉拉的胡子,時不時去抓撓抓撓。可憐我的哥哥埃利亞,前前后后找了他三趟,總算把他請到我們家。媽媽看到書販子很高興,她把食指按到嘴角,請他說話時聲音放輕些,別讓父親聽見了。米赫爾明白了,他仰起頭望著天花板,捋著山羊胡子,說道:
“好吧,拿來看看,你們這里有些啥玩意兒?”
媽媽沖我揚揚頭,要我爬到桌子上去取書。我用不著她吩咐第二遍。只一跳我就上了桌子,可是我高興得過了頭,腳沒站穩,摔了個嘴啃泥,還挨了我哥哥埃利亞的訓斥,他要我別像瘋子似的蹦蹦跳跳。埃利亞自己爬上桌子,把書取下來遞給書販子。
米赫爾一手翻書,一手捋著山羊胡子,在所有的書里挑毛病。每本書都有欠缺:這本的硬書皮不好,那本的書脊蛀得厲害,第三本根本不能算書……當米赫爾檢查完所有的書,所有的封面和書脊,他捋一下胡子,說道:
“要是這套《猶太圣法經傳》齊全[6],我可以考慮買下……”
媽媽氣得臉色煞白,可哥哥埃利亞剛好相反,他面紅耳赤,像煮熟了的蝦。他朝書販子撲去,喊道:
“你怎么不早說,只想買《猶太圣法經傳》!你干嗎來糊弄人,浪費時間?”
“求你說話小聲一點!”媽媽央求他。
從父親躺著的隔壁房間里,傳來嘶啞的聲音:
“誰在外面?”
“沒人呀!”媽媽回答,她支走哥哥埃利亞,讓他去看看病人,然后她單獨跟書販子討價還價,最后把書都賣給了他;顯然賣得很便宜,因為當埃利亞從父親房間回來后問多少錢時,她推開他,說了一句:“不關你的事!”
這時米赫爾抓起書本,急急忙忙往麻袋里塞,塞完就趕緊溜了。
3
在變賣的所有東西中,要算玻璃柜最逗我開心了。
在不得不拆下父親法袍上的銀邊飾的時候,說真的,我也不覺得無聊。先是跟首飾匠約瑟爾講價錢。這人消瘦不堪,臉上有一塊紅斑。有三次他拔腿要走,當然啦,最后他堅持了自己的價碼。后來他坐到小窗前,蹺起二郎腿,拿著父親的法袍,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鹿骨黃柄的小刀,彎起中指,開始熟練地拆下邊飾。他的動作那么靈巧,讓我覺得,要是我也能像他這樣拆邊飾,我恐怕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可是你要能看到我的媽媽當時怎么涕淚交加就好了!連我的哥哥埃利亞,已經是個大小伙子,都快成親了,連他也忽地扭過臉去沖著門,做出一副要擤鼻涕的樣子,口眼歪斜,喉嚨里發出一串古怪的聲音,還用下擺擦了擦眼睛。
“外面怎么啦?”父親在他的房里問道。
“沒什么。”媽媽擦著紅紅的眼睛回答,她的下嘴唇和整個下半拉臉哆嗦得厲害,說真的,只有心比鐵硬的人,才能忍住不哈哈大笑。
不過,說到賣柜子的事,那有趣得多。
首先,怎么把它弄出去?我一直以為,我們家的柜子是跟墻連在一起的——怎么能把它挪動呢?其次,媽媽該把那些糧食、面包、碗碟、錫匙和叉子鎖在哪兒呢?(我們原先有兩把銀匙和一把銀叉,但早已被媽媽賣掉了。)再說,過逾越節吃的硬面餅叫我們放哪兒呢?
我這么思量的時候,細木工納赫曼正站在柜子前伸出一只沾著油漆的手,用大拇指那又大又紅的指甲蓋刻畫著量柜子。他一再要大家相信,這柜子是出不了門的。你們自己看看,這柜子有多寬,可你們的門這么窄——怎么能抬出去呢!
“那柜子是怎么進屋的?”我的哥哥埃利亞問道。
“你去問它呀!”納赫曼生氣地答道,“我怎么知道它是怎么進屋的?把它抬進來,它就放這兒了唄!”
我一時很為我們的柜子擔心。我想它只好留在我們家了。不過細木工納赫曼很快就把他的兩個兒子叫來了(他們也是木匠),三人一起居然抬起了我們的柜子,就像小鬼抓住了教會學堂的老師——真是神通廣大。
納赫曼走在前頭,兩個兒子一邊一個跟在后面,最后是我。父親發號施令:“柯勃爾,靠邊兒!敏德爾,往右!柯勃爾,別著急!敏德爾,抓緊了!……”我給他們幫忙。媽媽和哥哥埃利亞不想幫忙。他們站在那里,望著布滿蜘蛛網的一堵空墻,忍不住傷心落淚……真是些奇怪的人:就會哭哭啼啼!突然間,哐啷一聲響!柜子剛抬到門口玻璃就碰碎了。細木工和他的兩個兒子便破口大罵,互相埋怨起來。
“你怎么轉身了!呆鳥!”
“笨熊!”
“碰到鬼了!”
“你給我滾蛋!”
“外面怎么啦?”從父親的房里傳來嘶啞的聲音。
“沒什么。”媽媽擦著眼睛回答。
4
最后輪到賣哥哥埃利亞的榻和我的床了。這一來就別提我有多高興了。哥哥的榻原先是沙發,供大家坐的。自從哥哥埃利亞定了親,他就開始睡在沙發上,我睡了他的床,沙發又變成了榻。
從前我們的日子好過,那時父親身體健康,在會堂里跟四名唱詩班歌手一起誦唱祈禱經文。那時的沙發里有彈簧。后來彈簧都歸我了。我拿它們變各種各樣的戲法:一次夾傷了我的手,一次差點把眼珠子挑出來,還有一次我把彈簧套到脖子上,險些兒給憋死。最后哥哥埃利亞把我痛打一頓,把所有的彈簧都扔到閣樓上,還把梯子搬走了。
這榻和床是漢娜買去的。在她買這兩樣東西以前,媽媽不許她仔細查看它們。
“東西你看到了,你可以買,沒什么可細看的!”
但當漢娜講好了價錢,付了定金后,她走到榻和床跟前,掀起褥子,仔仔細細查看所有的暗處,便發瘋似的連連啐口水……媽媽很生氣,本想退還定金,但哥哥埃利亞不答應,他說:
“既然她買了,事情就完啦!”
在地板上鋪上褥子,我們倆——我和我的哥哥埃利亞——直挺挺地躺在上面,舒服得像大老爺似的。我們合蓋一條被子(他的被子已經賣掉了)。哥哥說:睡地板也不賴呀。我聽了特別高興。
我等他做完睡前禱告,睡熟以后,便在地板上到處打滾。現在的地方,謝天謝地,夠大的啦。多寬敞,多自在,簡直是天堂!
5
“下一步怎么辦?”有一天早晨,媽媽對著我哥哥埃利亞說,她皺著眉頭,打量著光溜溜的墻壁。
我和哥哥埃利亞也幫她查看了四堵空墻。哥哥愁容滿面,憐愛地望著我。
“你出去!”他厲聲對我說,“我們有事要商量……”
我單腳蹦到街上,不用說,立即就去找鄰居家的小牛。
近來梅尼長得大多了,顯得更加好看。那副黑黑的嘴臉十分可愛,一對圓圓的眼睛更懂事了,它像人一樣,像有靈性的動物一樣望著我,期待著是不是會喂它點什么東西,它特別喜歡我用兩個指頭在它的脖子上抓癢癢。
“怎么?你又跟小牛鬧著玩呢?你怎么就離不開你的好朋友呢?”
這話是我的哥哥埃利亞說的,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罵我。他抓起我的一只手,告訴我,現在我們得去找領唱人格爾什-貝爾。他說,在領唱人格爾什-貝爾家里我會過上好日子。首先,我在他家有飯吃。而眼下家里很糟糕:父親病著,得想辦法救他。
“我們,”埃利亞說,“會想盡辦法救他……”
說時,他解開外衣的紐扣,指著背心,對我說:
“瞧,我這里本來有一塊懷表……是老丈人送的禮物……沒辦法也賣了。要讓他知道了,天知道會鬧出什么事情!恐怕世界末日[7]就要到了!”
我感謝上帝,總算埃利亞的老丈人不知道懷表的事,總算世界末日沒有到來。只要想一想——要是真的天翻地覆,那可不得了!到時候梅尼,鄰居家的小牛該怎么辦?它不會說話呀!……
“你看,我們到了!”哥哥埃利亞說,他對我變得越來越和氣,越來越親熱了。
格爾什-貝爾是個有名的圣詩領唱人。其實他本人并不唱詩——可憐他沒有嗓子。父親向來這么說的。但他對唱詩很內行。他的唱詩班里有十五名歌手。他這人特別愛發脾氣!
他聽我唱詩。我花腔怪調地唱了一段安息日[8]的祈禱經文。他摸摸我的頭,對我哥哥說,我唱的是女高音。
哥哥特地補充說:
“是金嗓子,是金嗓子里的金嗓子!……”
哥哥埃利亞跟他講好價錢,收下定金,對我說,今后我就留在這里,留在圣詩領唱人格爾什-貝爾家了。樣樣事情我都得聽他的,也不要想家……
他說得倒輕巧——不要想家!夏天了,叫我怎么不想家?太陽火辣辣的,天空潔凈得像水晶玻璃,爛泥地早就干透了。在我們家門口的大街上堆著不少原木。原木不是我們家的,是財主約西家的。他打算蓋房子,備了木料,但是沒地方可放,他就把這些原木扔在我們家門口。
真要好好謝謝他,謝謝這個財主約西!我用他的原木給自己搭了一個“城堡”,原木之間長滿了牛蒡和白玉草。牛蒡的刺實可以扔來扔去扎人;白玉草,只要你吹口氣,拿它朝自己的腦門上一拍,就會啪的一聲炸開來。我玩得真快活!梅尼,鄰居家的小牛,也很快活。我和梅尼是這里唯一的主人。所以,叫我怎能不想念鄰居家的小牛梅尼呢?!
6
一轉眼,我就在圣詩領唱人格爾什-貝爾家里住了快三個禮拜了,但我幾乎沒有機會學唱詩。我另有要做的事。我成天抱他的女兒多布嬋。她駝背,還不滿兩歲,可是她很重——好像比我還重。我抱著她,累壞了。多布嬋喜歡我。她的兩條小胳膊摟著我,尖尖的指甲抓緊不放。她叫我“基科”。為什么叫“基科”,我也弄不明白。多布嬋喜歡我。夜里她不讓我睡覺:“基科,基!”意思是:搖搖我。多布嬋喜歡我。我吃飯的時候,她就搶走我嘴邊的東西:“基科,皮!”意思是:給我吃!……
我一心想回家……這里的伙食也不怎么樣。快要過節了。明天就是圣靈降臨節[9]。真想跑到屋外去,看看天怎么裂開一道口子。可是多布嬋不放我。多布嬋喜歡我,她說:“基科,基!”——要我搖她。我搖啊,搖啊,后來自己就睡著了。有個客人來看我,客人是梅尼——鄰居家的小牛,它用懂事的眼光望著我,說:“咱們走吧!”我和小牛就下山向小河邊跑去。我毫不猶豫,立即卷起褲腳管,說聲“跳!”——我已經在水里了。我游啊,游啊,梅尼跟在我后面游。河對岸真好!這里沒有圣詩領唱人,沒有多布嬋,沒有生病的父親……等我醒來,原來是一場夢……
跑吧!跑吧!跑吧!可是怎么跑?往哪兒跑?當然是跑回家……可是圣詩領唱人格爾什-貝爾起得比我還早。他有一把很大的音叉,他用牙齒試音,再拿到耳邊聽。他叫我趕緊穿好衣服,跟他一道去會堂。今天做飯前禮拜的時候得唱點“特別的玩意兒”。
在會堂里,我遇到了我的哥哥埃利亞。他怎么來這里了?要知道他向來都在父親唱詩的那個會堂里做祈禱的!這是怎么回事?哥哥跟格爾什-貝爾說了什么。我的主人一臉不高興。他說:
“那就記住,看在上帝的分上,吃過午飯馬上回來!”
“我們走吧!去跟父親見一面!”哥哥埃利亞對我說,我們倆就一道回家了。
他走著,我可是蹦蹦跳跳,在跑,在飛。
“等一等!你要飛哪兒去?”哥哥說著,把我攔住了。
看得出來,他有話要對我說。
“你知道嗎?父親病了,病得很厲害,很厲害……上帝知道他會出什么事……得救救他,可是現在沒法子救他。誰也不肯幫忙……送醫院吧,可媽媽說什么也不同意。她說了,她寧愿去死,也不送他進醫院……別出聲,瞧,媽媽過來了。”
7
媽媽張開臂膀迎上來了,她撲到我跟前,一把摟住我的脖子,我立即感覺到我的臉頰上落下了她的眼淚。哥哥埃利亞去看病著的父親,我和媽媽就留在街上。我們被好些人圍住了,這里有我們的鄰居太太胖佩莎,她的女兒明德爾,她的兒媳婦佩爾,還有另外兩個女人。
“你們家來客人過節啦?恭喜你們!”
媽媽垂下紅腫的眼睛。
“對,是客人,客人。一個小孩子!他來探望病著的父親啦……怎么說也是親骨肉呀。”她這樣回答圍著的女人,之后轉身對著鄰居佩莎一個人(她一直同情地搖著頭),小聲補充說:“別提鎮上的人了!哪怕有一個人能照顧一下呢……二十三個年頭,他站在說經高臺旁唱哪,唱哪……把身體搞壞了……我或許能救活他,可是沒法子了……所有的東西,靠上帝幫忙,都變賣了……連最后一個枕頭也……把小兒子送到圣詩領唱人家里當學徒……這都是為了他,都是為了病人。”
媽媽就這樣對著鄰居佩莎訴苦。我扭頭四下里張望。
“你找誰呢?”媽媽問道。
“他這個淘氣包還能找誰?準是找小牛……”我們的鄰居佩莎回答說,不知怎么她特別友好地對我說:“唉,孩子呀!小牛不在了!我把它賣給肉販子了。沒辦法呀。一頭牲口都喂不飽,哪能顧得上兩頭呢!”
原來是這么回事!這么說,她把小牛也當成“牲口”啦?
這個佩莎好得出奇。她喜歡管閑事。她非得弄清楚,我們家有沒有過節吃的奶制品。
“您問這個干什么?”媽媽問道。
“沒什么!”佩莎答道,從一塊披巾里拿出一罐酸奶油,把它塞給我的媽媽。
媽媽用兩只手推開罐子。
“您怎么啦,佩莎!您這是干什么?您怎么回事?難道我們是窮叫花子?難道您還不了解我?”
“是這樣呀,”佩莎辯白道,“正因為我了解您……我家那頭母牛——但愿它平平安安別中邪!——近來養好啦……謝天謝地,又有奶酥,又有奶油。要不,算我借給您的。您,上帝保佑,將來還我好了……”
鄰居佩莎跟我媽媽說個沒完,可我一心只想去“城堡”,找小牛,找小牛!要不是我感到難為情,我早急哭了。
“要是父親問起你什么事情,你就說:‘謝天謝地,一切都好!’”媽媽一再叮囑我,而哥哥埃利亞解釋得更詳細:
“你千萬別對他訴苦,別瞎說八道!不論他問什么,你只回答說:謝天謝地,一切都好。跟你說的話,聽見了嗎?”
于是哥哥埃利亞把我領進父親屋里。桌上擺滿了藥瓶、藥盒、藥罐,一股藥味。窗子關著。為了過節,屋里裝飾著常青的松柏,床頭墻上掛著用獨活草編的“大衛的盾”[10]。這肯定是埃利亞的作品。地板上鋪著不少香草。
父親看到我,伸出一個又長又瘦的指頭,對我做了一個手勢。哥哥埃利亞輕輕地推了我一下。我走到他跟前。我快認不出父親了。他面如土色。滿頭發亮的白發一根根戳著,像是裝上去的假發,一對黑眼睛陷進眼窩里,顯得那樣陌生,連牙齒看上去也像是安上去的假牙。脖子細得勉強能支住腦袋。好在他還能坐起來……他的嘴唇發出一串古怪的聲音,像游水時吐氣那樣:噗——噗——。父親把一只瘦骨嶙峋的燙手放到我臉上,歪嘴笑了一笑,像死人一樣。
媽媽走進屋里,她后面跟著醫生,那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快活的醫生。他見到我像見到了老朋友,用手指在我肚子上彈了一下,然后高高興興地對父親說:
“你們家來客人過節啦?恭喜你們!”
“謝謝!”媽媽答道。她對醫生點點頭,要他快點給病人看病,再給他開點藥。
醫生轟隆一聲打開了窗子,他生埃利亞的氣,怪他不該把窗子老關著。
“我對你們已經說過一千遍:窗子喜歡把它老開著!”
哥哥埃利亞朝媽媽那邊揚揚頭,意思是:這是她的過錯,是她不許開窗,生怕父親又感冒了。媽媽做了個手勢,請醫生趕緊給病人看病開藥。醫生掏出一塊懷表,一塊很大的金表。哥哥埃利亞盯著表看。醫生看在眼里。他問道:
“您想知道幾點鐘,是嗎?十點二十六分。您的表幾點啦?”
“我的表停了。”哥哥埃利亞回答說,可是不知為什么,他的臉從鼻尖到耳根一下漲得通紅。
媽媽忍不住了。她一心想讓醫生早點給病人看病,再開點什么藥……可是醫生不慌不忙。他問了許多不相干的事:我哥哥什么時候舉行婚禮?圣詩領唱人格爾什-貝爾對我的嗓子怎么講?他說,想必我有一副好嗓子。他還說,嗓子是可以遺傳的。媽媽忍不住啦!醫生這才連著椅子轉向病人,抓起他的一只枯瘦發燙的手。
“噢,圣詩手,節日過得怎么樣?禱告做得好嗎?”
“感謝上帝!”父親回答,說著死板板地笑了笑。
“是嗎?咳嗽輕些了吧?睡得好嗎?”醫生湊到病人跟前問道。
“不!”父親喘著粗氣回答,“正好相反……咳得更厲害了……睡覺嘛——就是睡不著……不過,謝天謝地……今天過節……好日子……還有客人……來過節……”
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客人”瞧,而“客人”卻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心早已飛到老遠的地方——那里堆放著不少原木,那里長著帶刺實的牛蒡和拍了會響的白玉草,那里有鄰居家的小牛,小牛挺懂事,可惜現在已經變成了“牲口”,那里還有一條嘩嘩流下的山澗。或許那顆心還飛得更遠——飛進了無邊無際的藍藍的天空……
8
我們的鄰居胖佩莎“借給”我們的酸奶油,來得正是時候。我和哥哥埃利亞享用了這份奶制品:我們拿新鮮面包蘸上涼涼的酸奶油。味道真不賴。
“可惜就是太少了。”我的哥哥埃利亞說,這一天他的心情很好,甚至允許我在家里多玩玩,別急著回到格爾什-貝爾那里。
“你今天是客人,回家過節的呀!”他說。他答應我在原木堆上玩一陣子,當然啦,條件是不許我胡鬧,另外,千萬別把我僅有的一條褲子撕破了。
哈哈哈!別把僅有的一條褲子撕破了!說真的,沒人會笑的!您不妨瞧瞧我這條褲子——嘿,好家伙!不過最好別提褲子了!不如談談財主約西家的那些原木。咳,原木啊,原木!財主約西以為那些原木是他的。胡說!所有的原木都是我的!我用它們搭了一座宮殿和一個葡萄園。我是王子。王子在自家的葡萄園里散心,拔一根白玉草,在腦門上一拍,再拔一根白玉草,再在腦門上一拍……所有的人都羨慕我。連財主約西的小兒子斜眼格涅赫也不例外。他穿了一身毛料新衣服打我身邊走過,指著我的褲子哈哈大笑,瞇起一只斜眼,說:
“當心啦,別丟了什么寶貝!……”
“趁早滾一邊去,”我回答,“要不,我叫哥哥啦!”
所有的小孩都怕我的哥哥埃利亞,斜眼格涅赫趕緊溜回了家。我又獨自留下,我又成了王子,在自家的葡萄園里散心……只可惜梅尼不在了!我們鄰居家的小牛已經不再是小牛,它成了“牲口”啦!是我們的鄰居佩莎這么說的。“牲口”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把小牛賣給宰牛的?梅尼是不是叫人宰了?難道它生下來就是為了給人宰的嗎?為什么要生下牛犢?為什么要生下人?
突然,我聽到家里傳出一陣陣可怕的哭喊聲……我聽出是媽媽的聲音……抬頭一看:我們家門口聚了一堆人。男男女女,進進出出……可我正趴在一根原木上,我舒服得很!等一等!瞧,財主約西來了!他是會堂的執事。我的父親就是在他的會堂里干了二十三年的領唱人。約西原本是個賣肉的。現在他販賣牲口和皮革,因此發了財,發了大財。約西揮著手,生我媽媽的氣,大聲嚷嚷:
“怎么回希(事)?怎么回希(事)?領唱人佩西病得這么重,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有幾個音他咬不準。)為什么你們都不吭聲?”
“我何必去大喊大叫?”媽媽流著眼淚辯白道,“鎮上的人都看到了我怎么受苦受罪,我想救他……他自己也一直求人救他……”
媽媽說不下去了,她把雙臂使勁往后彎,把頭往后仰。哥哥埃利亞抱住她。
“媽媽!為什么你去辯白呢?媽媽!別忘了,媽媽,今天是節日,今天不能哭!媽媽!”
可是財主約西發火了,他說:
“您剛才對我說什么啦——鎮上的人!鎮上的人都是誰?您該對我說呀!一定得對我說!現在全部費用都歸在我的床(賬)下!喪葬,殮衣,全部費用都歸我的床(賬)下!要是需要為孤兒做點什么,您一定來找我,不要客氣。”
可是約西的話也安慰不了媽媽。她一直傷心痛哭,暈暈乎乎地癱在哥哥懷里。我的哥哥埃利亞也不停地落淚,老是提醒她:
“今天是節日,媽媽!今天是節日!媽媽,你不能哭,媽媽!”
忽然間我明白了一切。我的心縮成一團,我只想哭,但不知道為誰哭……我可憐媽媽,都不敢看她怎么哭,怎么傷心,怎么在哥哥的懷里抽搐。我離開我的宮殿和葡萄園,走到媽媽身后,含著眼淚對她說著和哥哥同樣的話:
“媽媽!今天是節日!媽媽,今天是圣靈降臨節!媽媽!不能哭,媽媽!”
[1] 逾越節,猶太民族的主要節日,在猶太教歷尼散月(公歷三四月間)十四日舉行。據《圣經·出埃及記》記載,摩西率以色列人出埃及時,上帝命宰殺羔羊,涂血于門楣,以便天使擊殺埃及人長子時,見有血記之家即越門而過,稱為“逾越”。是日以周歲羔羊一只,獻祭后烤熟。人們腰束帶子,手持棍杖,把羊吃光,同時吃無酵餅和苦菜。
[2] 猶太人的公共祈禱場所和宗教活動中心。
[3] 指《舊約圣經》中的《雅歌》。共八章,詩歌體,表達男女雙方熱戀的心情,亦稱戀歌。泛指最高雅的歌。
[4] 摩西五經節,在住棚節(亦稱收藏節)節期的第九天,即最后一天。猶太教將《圣經》的頭五卷稱作《律法書》,并稱出自摩西之手,故有《摩西五經》之稱。
[5] 祈禱法袍,白色四方形大幅布巾或綢巾,四邊為藍色或黑色,四角有特制流蘇,有的法衣在頭部有金銀寬邊飾。
[6] 這套書共有六卷。
[7] 世界末日,基督教教義之一,認為有一天現世將最后終結,所有世人都接受上帝的最后審判。得到救贖者升天堂享永福,不得救贖者下地獄受永刑。泛指天翻地覆。
[8] 猶太教每周一天的圣日。指星期五日落到星期六日落。猶太教規定該日停止工作,專事敬拜上帝,稱“守安息”。
[9] 圣靈降臨節為猶太教宗教節日,在逾越節后第五十天。傳說在圣靈降臨節的前夜,天空瞬間裂開一道口子,但肉眼很難看到。
[10] 大衛的盾呈六角星形,為猶太教的象征。大衛,約公元前一〇四〇年至前九七〇年以色列-猶太國國王。據《圣經》故事傳說,大衛于少年時曾打敗并殺死腓利斯的巨人歌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