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多好啊——我是孤兒！

1

從我記事的那一天起，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受人尊重。說真的，為什么別人尊重我呀？這是因為我的父親，圣詩領唱人佩西，正如你們已經知道的那樣，在圣靈降臨節節期的第一天去世了，從此我就成了孤兒。

從節期的第一天起，我和我的哥哥埃利亞就開始念《卡德什》[1]，埃利亞同時教我背這篇經文。

我的哥哥埃利亞是個熱心腸的愛我的好哥哥，但他當老師不行。他脾氣急躁，動不動就打人！他打開祈禱書，坐到我身旁，開始念：“圣哉，圣哉，萬能的主……”

他要我一下子把全部經文都記住。他從頭到尾念一遍，兩遍，之后就命令我自己背。我試了試，可是背不下來。

開頭幾行還勉勉強強，再往下就結巴了……這時埃利亞就拿胳膊肘捅我，說我的腦袋顯然還在大街上（他真猜對了！），要不，就是想著小牛呢（他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他倒不偷懶，又跟我一起念了一遍經文。好不容易我背到一半，往下又卡住了！埃利亞揪住我的耳朵說：

“父親要活過來就好了，讓他瞧瞧他這個笨兒子！”

“真那樣，我就用不著背《卡德什》啦！”我剛說完，右臉頰立即挨了他左手的一大巴掌。

媽媽聽到了，就沖著哥哥大聲嚷嚷，訓斥他不該動手打我，因為我是孤兒。

“天哪，你怎么啦？你這是干什么？你打誰呢？看來你忘了，他是孤兒呀！”

現在我跟媽媽一起睡在父親的床上——這是我們家僅有的一件家具。她差不多把整條被子都給了我。

“蓋好被子，”她說，“睡吧，我親愛的苦命孩子！沒啥可吃的啦……”

我蓋好被子，卻睡不著，一直在背那篇經文。從此以后教會學堂我也不上了，我可以不學習，不祈禱，不唱詩。我多么自由自在！

多好啊——我是孤兒！

2

你得祝賀我！那篇經文我總算背熟了。在會堂里，我站在一張長凳上，把那篇《卡德什》背得棒極了。我的嗓子呱呱叫，這是父親的遺產：真正的女高音。

孩子們列隊站在我跟前，他們羨慕我。女人們都哭了。有錢的人還賞我幾個戈比[2]。財主約西的兒子斜眼格涅赫（他嫉妒死我了！）對著我吐舌頭，他想盡辦法逗我發笑。可是我故意氣他，就是不笑。有一次，這事讓會堂工友阿龍發現了，他提著格涅赫的耳朵把他拖到門外頭。真是活該！

因為悼念亡靈的經文早晚都得念，所以從此我就不再去領唱人格爾什-貝爾家，也不用抱多布嬋了。我自由自在的。我成天在河里消磨時光——捉魚或者玩水。捉魚是我自己學會的。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照這樣辦：脫下襯衫，把兩只袖子打成結，下到齊脖子深的水里，慢慢往前走。得走很長很長時間。當你感到襯衫變重了——這就是說，它裝滿了。這時你趕緊跑出水來，盡快把襯衫里的爛泥和水草統統抖摟出來，要細細地檢查一遍。水草里經常夾著小蝌蚪，把它們扔回水里——怪可憐的。不過在厚厚的爛泥里有時可以找到水蛭。

水蛭就是錢！十條水蛭能賣一個半戈比。這些錢你在大街上可撿不著！……魚你就別找了。以前河里有魚，可現在沒有了。所以我也不急著撈魚。能抓著幾條水蛭我就很高興了。水蛭也不是總能找著的。今年夏天我一條都沒有抓到過。

我真不明白，我捉魚的事埃利亞怎么知道的。就為這捉魚，有一次他差點揪下我的一只耳朵。幸好這事讓我們的鄰居胖佩莎看到了。就連親娘也不會像她這樣護著自己的孩子。她說：

“難道可以這樣欺侮孤兒嗎！”

哥哥埃利亞難為情了，他立即放了我的耳朵。所有的人都護著我。多好啊——我是孤兒！

3

我們的鄰居胖佩莎喜歡上我了。她像虱子那樣纏住我的媽媽，要我暫時住到她的家，也就是佩莎家。

“您有什么好擔心的？”她說道，“我家有十二口子人吃飯。既然十二個人有飯吃，那第十三個也不成問題！”

媽媽幾乎同意了。可是我哥哥埃利亞不答應，他說：

“那誰會去管他，要他按時去會堂念經文？”

“我會管。你們還要怎么樣？”

佩莎家一點也不富裕。她的丈夫是裝裱匠，名字叫莫西。他的手藝好得出了名。可是光有手藝還不行。還得有運氣。這是佩莎對我媽媽說的。媽媽表示同意，還補充說，即使倒霉的時候也得有運氣。她拿我當例子。瞧，我是孤兒，可是大家都想收養我。有些人甚至愿意長期收養我。不過她的仇人別指望她會讓人家養活我一輩子！

媽媽這樣說著，又哭了。她跟我的哥哥埃利亞商量道：

“你看怎么樣？暫時讓他去佩莎家住住，好嗎？”

我的哥哥埃利亞已經是大人了。否則媽媽是不會跟他商量的。他拿手摸摸干干凈凈、還沒長出胡茬的臉，就好像他已經有胡子似的，用大人的口氣說：

“也好……就是不準他胡鬧……”

就這樣決定了：我暫時住到我們的鄰居佩莎家，但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我不得胡鬧。在他們看來什么都是胡鬧！在貓尾巴上掛一張紙，再趕著它兜圈子——胡鬧！用棍子敲打神甫家的柵欄，引得所有的狗都跑出來——胡鬧！拔掉運水夫雷勃卡水桶上的塞子，把一半水都放掉——也是胡鬧！

“你幸虧是個孤兒！”運水夫雷勃卡說，“要不然我非把你的胳膊和腿都打斷！你可以相信我的話！”

我相信他的話。不過，我知道他現在不敢碰我，因為我是孤兒。

多好啊——我是孤兒！

4

我們的鄰居佩莎——請她別見怪！——真能撒謊。她說過他們家有十二口人吃飯。照我看，我是第十四個。她顯然把瞎眼叔叔博魯哈給忘了。也可能她不把他算作吃飯的人，因為他已經太老，沒有牙齒，不會嚼東西了。我不想爭論，他確實不會嚼東西了，但他能吞，像鵝那樣，而且老是想多抓幾塊吃食。其實桌子后面所有的人都搶著吃，簡直沒有人樣。我也搶。為了這個我就挨打。桌子底下有人踢我。踢得最厲害的要算“瘤子”。他真是個強盜。他的名字叫格爾什，但是因為他腦門上有個小瘤，大家就給他起了這個綽號。這家人個個都有綽號和諢名，比如說：“木墩子”“黑貓”“水牛”“結結巴巴”“鸛”“再來一塊”“上點油”，等等。

你放心吧，這些綽號都不是無緣無故起的。彼尼亞叫“木墩子”，因為他又壯又圓，像木墩子一樣。費弗爾長得黑不溜秋，所以叫“黑貓”。哈伊姆又笨又懶，所以叫“水牛”。蒙德爾有個尖鼻子，所以他就是“鸛”。法特爾叫“結結巴巴”，因為他還不會說話。別爾饞得要命，給他一塊涂鵝油的面包，他總說“再來一塊！”佐羅哈的綽號“上點油”有點丟人，因為他有一段不愉快的經歷：得了一個瘌痢頭。其實這不是他的過錯。錯的也許是他的媽媽，他小的時候媽媽很少照看他，經常不給他洗頭。不過，也許他的媽媽也沒有過錯？這事我不想跟誰爭論。至于打架，那我更不干。

一句話，這家人個個都有綽號。還有呢，連貓這種不會說話、毫無罪過的活物，也有綽號，叫什么“執事太太費格-列雅”。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這母貓胖得跟執事老婆費格-列雅一個樣。給母貓起個人名，就為這事，你知道他們挨了多少嘴巴、耳光！不管事！一點作用都不起！誰要是讓他們起了個綽號，那就倒霉透啦！

5

給我也起了個綽號，你猜是什么？“厚嘴唇莫吐兒”。看得出來，他們不喜歡我的嘴唇。他們還說，我吃東西的時候嘴唇老動。我倒真想看看，有誰吃東西不動嘴唇的。我可不是那種自尊心很強、動不動就生氣的人。可是不知為什么，我特別不喜歡這個綽號！既然我不喜歡它，他們就故意這么叫我。他們老纏著我不放，這種人真是少見！開頭他們叫我“厚嘴唇莫吐兒”，后來只叫“厚嘴唇”，再后來變成了“嘴唇”。

“嘴唇，你剛才到哪兒去啦？”

“嘴唇，擦擦鼻子！”

我很惱火，很委屈，我就哭了。有一回，他們的父親，佩莎的丈夫，那個裝裱匠莫西看到我眼淚汪汪的，就問我為什么哭。

我說：

“我的名字是莫吐兒，可他們都叫我‘嘴唇’，叫我怎么不哭呢！”

“誰這樣叫你？”

“瘤子！”

莫西想打瘤子，可他說：

“這不是我干的，是木墩子干的。”

父親沖著木墩子，可他說：

“這不是我干的，是黑貓干的！”

你推我，我推你，推來推去，沒個完。

這時裝裱匠莫西毫不猶豫，把他們一個個按倒在地，操起一本大經書，用硬書皮敲打他們，一邊說：

“你們這些缺德鬼！看我來收拾你們，你們怎么能嘲笑孤兒！你們的爹也該打！”

原來是這樣！誰都不讓別人欺負我，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護著我。

多好啊——我是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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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卡德什》，為悼念亡父而贊美上帝的經文。按照猶太教習俗，死者的兒子在父親忌日之后的十一個月內，每天在會堂做祈禱后必須誦讀該經文。

[2] 舊俄幣，一百戈比合一盧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