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少年(1)
太陽初升,微風輕拂。碧幽島重歸往日的陰森寂寥,死氣沉沉。李蕭撐船把李承業送回南岸后又獨自返回到碧幽島。如今島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身影。他卻不覺得害怕,反而有點興奮。因為他不打算信守諾言,準備趁著還能活十天的功夫,把劍譜送到軒轅門。憑他師父黃楊干的本事,或許也能就他一命。
他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折騰了一整夜,挨到現在終于泛起困意。他拍了拍嘴巴,心想:“哎,不能睡,不能睡。得馬上去尋找劍譜,然后飛奔送給師父。”
只是這絕世劍譜究竟會藏在哪里,他真的感到茫然。何叔籍的無頭尸體仍然躺在地上,涌出的血染紅了一大片土地,風一吹到處都是一股血腥味。他環顧四周,除了樹木雜草,就是荒墳木碑,哪里都不像是藏劍譜的地方。自言自語地說道:“何叔籍會不會把劍譜埋進那女人的墓中?”
這自然是極有可能的,畢竟大多數男人都喜歡巴最好的東西留在最愛女人的身邊。
他走到那女子的墳前又想:“我雖然被逐出師門,但永遠是軒轅門的弟子,怎么能干出掘人墓穴,有辱師門的丑事呢。”正自思索間,冷不丁聽見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不可能。”
李蕭猶如遭受當頭一棒般猛然回頭,但見身后數丈遠外樹后竟然躲著一位少年,僅僅露出小半邊身子。他下意識握緊劍柄,心里不免有些慌張。幽幽荒島憑空多出個少年,如幽靈一般藏在身后,他竟渾然不知。
少年手中同樣緊握長劍,是一把不錯的寶劍,金黃色劍穗系著一枚純白的美玉,形似白云,劍刃長而鋒利。
李蕭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少年年紀甚輕,樣貌清秀,冷峻的臉上帶著幾分天真,初看起來倒不像是個壞人。尋思:“死了一個何叔籍,送走一個李承業,怎么又冒出一個鬼鬼祟祟的孩子?我已經夠倒霉了,還讓不讓我回軒轅門啦?”他開口喊道:“你是誰家的孩子?鬼鬼祟祟躲在樹后想要干嘛?”
話一出口他又覺得問的不妥,誰家的孩子敢跑到這荒島上來,又有誰家的小孩手里會握著一把殺人兵器。這些年來,他聽說過不少關于武林高人和碧幽湖的故事,其中不乏有些人是少年英雄。于是他心想:“這少年看起來人畜無害,鬼知道是不是裝的。依我看,又是一個打鴛鴦劍譜主意的人。”
那少年橫移一步,將長劍舉在身前,反問道:“你又是誰?難道活膩歪了跑來島上送死?”
他平靜的口氣就像一灘湖水,從嘴里吐出來的話卻似驚濤駭浪,讓人又驚又惱。
李蕭十分生氣,卻不知道少年底細,只好強忍著不動。料想他年紀雖輕,但敢學武林前輩們獨闖碧幽湖,武功必然不俗。自己連日奔逃,本事又差,此時若是動起手來多半不是他的對手。不如先穩住他,再相機而動。
他說道:“這位少俠,我看你小小年紀就敢闖碧幽湖,想必本事不小。不知是哪家門派的高徒?在下李蕭,軒轅門黃掌門親傳弟子。從年齡上看,似乎我長你一輩,不知少俠愿不愿意和我結為忘年之交呢。”
事實上李蕭大不了他幾歲,如此一說不過是為了壯膽立威,好嚇住少年,叫他不敢輕舉妄動。
那少年似乎并不關心李蕭身份,盯著地上尸體看了一會,才冷冷說道:“我沒有師父。”
李蕭輕蔑一笑,暗道:“這小子連師父是誰都不敢承認,絕對不可能是魔教弟子。”他印象中的魔教之人特別喜歡耀武揚威,生怕別人不知道出處。少年既然不敢吐露身份,由此看來,多半是哪家武林正派的弟子。此番上島或是奉了師命,或是自作主張……總之都是為了劍譜而來。他總覺得少年清澈的眼睛在賊溜溜的亂轉,指不定心里在打什么壞主意。不由得冷哼一聲,說道:“你既然不愿意說,我也不勉強。但不瞞你說,地上的無頭尸體不是別人,正是碧幽島主人,武林首惡,逍遙劍俠何叔籍。在下歷經數百回合苦戰才艱難將他斬殺。你如果也是為沖他來的,那便晚了一步。不過你放心,如果你想要這為武林除惡的美名,我大可以讓給你。李蕭自幼便不喜歡去爭這些虛名。”
李蕭一本正經地胡說一通,差點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然而少年卻冷冷地道:“我什么都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李蕭滿臉疑云,突然皺眉怒道:“你不會也想要這具尸體吧?若是被我言中,我自然也可以讓給你。而且實不相瞞,你可以帶上它去金城北國公府領……”
“我就要他。”李蕭正說著,少年卻用不緊不慢地口氣打斷了他。
李蕭聞言愣住半晌。他原本只是隨口一說,并沒有真心相讓何叔籍尸體的意思,哪曾想少年偏偏就要尸體。他氣得臉都綠了,怒火很快燃燒到臉上,兩側修長的臉頰火紅一片。對他來說,何叔籍的尸體本來也沒什么價值,可萬一找不到劍譜,換做把它獻給師父,說是黃楊干為武林誅殺了何叔籍,那黃楊干在武林的地位自然大大提升。黃楊干因此肯定也會重新接納他。他哼哼兩聲,冷笑道:“沒想到少俠真在打它的主意。不過它只是具無頭尸體,在江湖上隨處可見。誰會信你他就是何叔籍?如果天底下人人都抱著一具無頭尸說是他,豈不是滿街都是大魔頭啦?所以你大可不必把心思放它身上,不如在島上尋些更好的寶貝。”
少年靜靜地聽他說道,也不反駁,兩眼只顧盯著尸身不放。
“這小子該不會和李承業一樣以為劍譜藏在尸體里吧,所以才會對它念念不忘。”李蕭暗自嘀咕,“不如我去把尸身上的衣服扒光,讓他瞧個清楚,那樣就不會再打它主意了。”說罷他便朝著尸體走去,余光不住地偷瞄起少年,生怕他趁自己不備時出手偷襲。
李蕭走一步停一步,既好像做賊又好像防賊。眼見來到尸體旁邊,他正要蹲下身子,猛然察覺一道綿柔掌風沖他后背襲來,驚愕之余急忙反手推出一掌,“啪”的一聲打在那人胸口,奇怪的是,自己手臂反被震得一陣酸麻,整個人不由得連退數步。
而他身前已多出一道人影,硬生生擋在了他與尸體之間。
這身影正是那看似一臉天真的少年。只是不知道他的天真究竟是真的還是裝的。
李蕭心有余悸,心想這少年不僅內力不俗,輕工更是了得。
少年愣外原地,仿佛毫無防備挨了一掌,呆呆地問:“你打我干嘛?”
“我打你?”李蕭又好氣又好笑,少年明明把自己手臂震痛,他反倒像是受了欺負一樣。他把金剛劍舉過頭頂,裝模作樣地說:“要不是我手下留情,剛才那一掌就要震碎你的五臟六腑。識相的話趕緊走,別逼我動手殺無名之輩。”
少年面不改色,冷冷地道:“我不走。我要你回答我到底是不是你殺死他的?”他想了想,接著說道:“如果是你,那我就殺了你。如果不是,我也不為難你,可以帶你出島。但你得如實告訴我兇手是誰。”
李蕭不禁覺得好笑,心想你好大的口氣啊,我李蕭縱然再不濟,也不會害怕一個孩子。他嘿嘿一笑,反問道:“嘿嘿,你剛才吃了我一掌,算是交過手了,你認為是不是我殺的?”
少年緩緩搖頭,尷尬地說:“好像不是……你那一掌打在我身上就跟撓癢癢一樣。”
李蕭漲的面紅耳赤,厲聲喝道:“你敢瞧不起我?”可是他雖然極為生氣,但又不敢再打少年一掌,生怕打出來的又是不痛不癢,甚至會逼得少年出手。他眼珠一轉,說道:“好吧,實話告訴你也無妨。殺死何叔籍的確實另有其人。我話在前頭,那劍譜絕對不在我身上,也沒被我藏起來,你可別賴著我。”
少年聞言摸向自己胸口,奇道:“我怎么會賴你?那劍譜明明在我身上保管好好的,你說話為何稀奇古怪?”
李蕭一怔,隨即眼放金光,大聲叫道:“你說什么?那劍譜在你身上?”心里卻想:“好你個王八蛋,竟然趁著何叔籍和李承業大戰正酣,我李蕭觀戰入迷時悄悄偷走劍譜……可惡,真夠可惡,竟然讓一個渾小子白白撿了個大便宜。不行,我非得搶過來不可。”
少年說道:“是啊,劍譜一直在我身……”
身字尚未說完,李蕭忽然縱身撲向他,探出手掌抓向少年胸口。
“快拿來吧你。”
那少年滿臉驚訝,身子急忙朝右邊一閃,恰好與李蕭擦肩而過,令他撲了個空。緊接著轉身向后急躍,跳到兩丈開外。
李蕭去勢太急又撲了個空,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哎喲一聲慘叫,顯得十分狼狽。
少年怒道:“你要做什么?想搶我東西嗎?”
李蕭好歹是正派弟子,不僅當面丟臉還被人揭穿圖謀,不禁臉上發熱,羞紅了臉,坐在地上想了半天才吃吃道:“沒……我……只是……只是想試試你的身手。”
少年哦了一聲,這才口氣變緩,溫言說道:“你何必這樣,我又不會武功……”
李蕭當然是不信他的。就憑他方才顯露出來的內力和輕功,便知道這身本事至少不在他李蕭之下。只是好奇,他為什么要謊稱自己不會武功,想想可能是故意讓他放松警惕吧。李蕭自然不會上他的當,可一時之間又奈何不了少年,心里十分著急,越看他那張純真的臉越是不順眼,心想:“這小子好討人厭,裝出一副天真呆傻模樣,妄圖扮豬吃老虎。哼,你想玩我就陪你玩。非要把那鴛鴦劍譜奪過來不可。我與師妹能不能重逢就全指望它啦。我李蕭對天發誓:不奪得鴛鴦劍譜,我誓不為人。”他哼道:“哼,想不到你年紀輕輕,撒起謊來卻是老練的很,一點也瞧不出害臊。我問你,你不會武功帶著把劍干嘛?你不會武功孤身上碧幽島是為了什么?你不會武功憑什么躲過我的神掌?會武功便會,你在我面前有什么不敢承認的?”
少年被他說到小臉通紅,吃吃答道:“我……我……真的只會一點輕功……”
“行啦,行啦,你別解釋了,真把我當傻子哄騙吶。”李蕭生氣說道。他的眼珠又是一轉,尋思:“這小子一臉天真,似白璧無瑕,倒不像是裝的。莫非他腦袋有些毛病?”他嘆了口氣,故意騙道:“哎,我李蕭好可憐吶。家師逼迫我登上碧幽島,交代我要是找不到劍譜,回去便要刺瞎我一只眼睛,砍斷我一條胳膊……”說著說著,硬生生擠出了幾滴眼淚。
少年驚道:“那樣的話,你豈不是要變成殘廢?”
李蕭臉色一沉,怒道:“我說的是殘廢的事嗎?”少年疑道:“難不成斷了條腿,瞎了只眼也不算殘廢?”“你……”李蕭被他氣的半晌說不出話來,心想:“他故意氣我,分明是在想逼我和他動手。我得忍住,千萬不能上當,更不能忘了師父對我的諄諄教誨。”又說道:“我師父說了,誰要是偷走鴛鴦劍譜,便要叫誰比……”看了眼地上的無頭尸體,隨即說道:“比這何叔籍還慘”
少年一怔,盯住尸體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誰殺了他?”
李蕭眉頭皺起,實在揣摩不出少年的心思。他趁機偷走鴛鴦劍譜,卻三番五次追問兇手,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忽然眼前一亮,恍然大悟:“對呀,他偷走劍譜,擔心走漏風聲,所以才想方設法殺死那位兇手。”緊接著心頭一驚,又想:“哎呀,不好。我只要把殺手身份說出來,他肯定先要把我除了。可是……我不說的話,等他耐心耗盡,還不是要取我性命。”思索一陣,想到:“哎,有啦,反正只有我一人知道真兇,倒不如說李承業派我來的。那李承業地位顯赫,武功極高,諒他也不敢造次。”于是挺胸說道:“實不相瞞,確是在下,只不過我是受人指使。”
少年臉色瞬變,凄然地道:“當真是你殺的?你可不要騙我。”他好像只在乎誰動的手,并不關心幕后主使的身份。
李蕭好奇地問:“你難道不問問我是受誰指使的嗎?”少年說道:“不問。誰殺的人我就找誰報仇。”李蕭聽他說完差點沒驚掉下巴,心想這是什么鬼道理,敢情這鍋全叫殺手來背,主謀反倒撇得一干二凈。他大聲說道:“小兄弟,你腦子是不是被驢踢過,落下了毛病?如果我說殺手是被我指派而來,你又會說誰主使的我就找誰,與動手的人無關?對不對?”他咽下一口唾沫,恨恨地說:“你是不是存心要找我麻煩?”
少年說道:“如果人是你殺的,我的確要找你麻煩。”李蕭暗道:“臭小子實在囂張,自己能有多大本事?呸,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于是輕蔑地道:“小兄弟,莫非你有本事殺我?有本事殺何叔籍”
少年愣了一下,說道:“我……我怎么可能殺他?你胡說八道什么。”
李蕭冷笑道:“我胡說?哈哈,小兄弟,這里沒有別人,你和我明人不說暗話,你偷走劍譜,怕我傳揚出去,找個借口想殺我滅口,對不對?”
少年急忙說道:“不對,不對。你快別亂說了。”
李蕭冷哼,心想:“瞧他這副著急模樣,還敢說沒騙我。”于是故意譏笑道:“小兄弟,你慌什么。天下可沒幾個人抵得住劍譜誘惑,換作是我,肯定也和你一樣先偷劍譜,再殺人滅口。”
少年血氣上涌,怒道:“那劍譜本來就是我的,我沒有偷。”
李蕭道:“哦?你是想說那劍譜是何叔籍親手送給你的,對不對?”
少年說道:“本來就是……”
“我看你還是說是你祖宗傳下來的更好,那樣的話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據為己有。”
少年問道:“我爹留給我算不算祖傳下來?”
李蕭初聽時不以為意,哈哈笑道:“算,當然算。你不會想告訴我你爹是雪山派孔掌門吧?”轉念一想:“這小子不會真是孔俊才之子吧?江湖人不是傳言他被孔俊才關進枯崖,至今不肯放出來么?”
少年搖搖頭,說道:“不是,我爹就是被你打死的何叔籍。”
李蕭的笑臉頓時僵住,臉色慘白,怔住半晌,徐徐開口道:“何叔籍是……是你爹?”
少年點點頭,道:“嗯。”
李蕭大腦一片空白,簡直不敢相信耳朵聽進來的話。天下人都知道何叔籍搶走了李承業愛妾,卻沒人知道他們竟然孕育了后人。不管那女人是被迫還是心甘情愿,她為何叔籍生下子嗣都是武林不能容忍的大事。然而細細想來,又覺得少年的話未必可信,大概仍然是在找借口霸占劍譜。于是試探道:“如此說來,你一直待在碧幽島上才對,應該瞧見殺了你爹之人的模樣。”
少年搖頭說道:“我沒有瞧見。爹爹從來不準我看他和人比劍。所以只要有人上島尋仇,就會吩咐我躲到北岸蘆葦叢里的木船上。不管過去多久,我都只能等到他殺完人后,才能上岸。”
李蕭見他言談懇切,不像弄虛作假,越來越慌張,心想我要是再不撇清干系,他真要拿我當殺父仇人和我拼命啦。說道:“小兄弟,我哪有本事殺得了逍遙劍俠呀,剛才不過是騙你的。實不相瞞,殺你爹爹的人叫李承業,是冀州一位極有權勢的人,武功也很了得。不知道你從何大俠那里聽過沒有。”他怕少年不信,補充說道:“這把金剛劍就是他的佩劍,和你爹爹的逍遙劍同為天下七大名劍。”
少年淡淡地問:“你認識他嗎?他的劍為什么在你手上?”
李蕭急忙把劍扔在地上,尷尬地說:“談……談不上認識。他逼我把何……大俠尸體送到金城……”
他暗自驚奇,心想:“這小子古怪的很,冷靜的可怕,一點看不出是死了親爹的人。說不定還是在找幌子殺我滅口……可是,這個幌子找的未免也太荒唐啦……”
李蕭忐忑不安,接著說道:“何少俠若是要報殺父之仇,我可以給你帶路,送你到金城北國公府。”他悄悄瞥了一眼少年,清澈的眼睛出奇的平靜,實在令人捉摸不透,“不過到了公府,如果想要報仇成功,那就得全憑少俠自己的本事了。”
少年說道:“我本事不行,你有沒有辦法幫我?”
李蕭一愣,說道:“我?我自己都自身難保,哪還能有什么辦法?”
少年自言自語道:“那李承業害死了爹爹,武功肯定不在爹爹之下。憑我一個人的本事肯定報不了仇。”
李蕭見他盯著自己,尷尬笑道:“你不會指望我幫你去殺李承業吧?”
少年說道:“可我只認識你呀。”
“你這是什么道理?認識我我就要幫你報仇嗎……”李蕭生氣說道:“小兄弟,何少俠,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為父報仇的念頭的好。”少年問:“為什么?”李蕭答道:“金城戒備森嚴,高手云集,北國公神功蓋世,更有一批白雪劍客貼身保護。你拿什么本事去報仇?”李蕭頓了頓又道:“報仇?我看送死還差不多。”
少年沉吟片刻,問道:“你想要劍譜,對不對?”
李蕭眼前一亮,卻裝模作樣地道:“我不想要,是我師父他老人家想要。”
少年說道:“要不這樣,你把我帶到北國公府去,幫我殺死李承業,我就把劍譜借給你用一天。”
李蕭眼珠轉動,心想:“一天怎么能夠?憑師父他老人家的道行,至少應該需要一年時間才能學會全套劍法。而我恐怕十年都不行。”他說道:“不行,最少七天。”
少年猶豫了半天,才咬著牙說道:“好,就七天。”
“這就談成啦?怎么就跟在菜市場買菜一樣簡單。”李蕭盯住少年的臉,試圖找到他撒謊的破綻。這鴛鴦劍譜是多少武林高手夢寐以求的經典武學,自己僅憑三言兩語就要得手,實在如做夢一般虛無縹緲。他好想一把撕開他的衣裳,看看那本劍譜到底怎樣,然后剖開胸膛,再看看他的心思是真是假。“這小子畢竟是大惡人之子,正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還是得堤防著點……”他說::“你把劍譜拿出來容我看一眼,免得你撒謊騙我。”
少年點了點頭,把手伸進胸口拉出劍譜一角露在外面,說:“你看吧。”
李蕭看著它確實像一本劍譜,只是大半部分仍然掩藏在少年衣服里,無法確定它就是鴛鴦劍譜。他說:“你全拿出來,讓我過一眼。”
少年說:“不,不行。我答應過爹爹絕對不能把它給任何人瞧見。我給你看一角已經違背對他的承諾了。”
李蕭問:“你練沒練過劍譜上的招式?”
少年說道:“沒有,我爹不準我看譜上內容更不準我練。”
李蕭半信半疑,暗道:“管他練沒練過。只要騙到劍譜,拿去送給師父,誰還管他的死活,找李承業報仇?癡人說夢……”他笑道:“好,咱們就這么說定了。我幫你報仇,你給我劍譜。”
少年急忙說道:“不是給,是借。”
……
少年是誰?天下第一劍客,第一惡人,逍遙劍俠的后人,縱然尚屬年少,那也該是身懷絕技,武功了得。
他再次打量起少年,眼波流轉,如一泓秋水,眼睛里的天真無半點虛假,那張臉簡直就是無暇碧玉,與何叔籍一樣盡顯俊逸瀟灑,全然看不出半點惡人模樣。
“不過一切安排你都得聽我的。”李蕭說道。也不管少年愿不愿意,他就已經謀劃好一條奪取鴛鴦劍譜的計謀。他相信過不了多久便可以與日思夜想的小師妹重逢。心里喜不自禁。
少年點點頭,卻點的稍顯勉強。
李蕭忽然說道:“我試試你的本事先。”
他的目中頓時顯現殺氣,掌中金剛劍搖搖晃晃,仿佛那少年只要稍不留神,立刻便有性命之虞。
誰知少年壓根沒聽清他說什么,自顧自地轉過身子,沖他說道:“我把我爹的身子安葬好后,咱們就動身。所有死在島上的人都是我埋的,我不識字,所以只在墳頭前插了塊空木牌。唯獨那一塊,我爹在上面刻了幾個字。”
李蕭陷入猶疑。只要一劍刺穿少年后心,那劍譜便能唾手可得,再也不用虛情假意地陪他浪費時間。然而這少年雖然是惡人之子卻并非惡人,當真殺了他,自己的良心又過得去嗎?
可是,良心和心愛的女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李蕭把心一橫,狠心朝那少年后背刺入鐵劍。
那少年聞聽得身后冷風驟起,卻并未起疑,依舊朝尸體走去。剛邁出下一步忽然感到后心被兵刃刺中,一股疼痛感瞬間襲上心頭。
然而驚奇的是,李蕭竟然感覺刺在了一面鐵墻上,非但刺不破它,反倒自己被震得連連后退,整條手臂一陣發麻,掌中寶劍更是嗡嗡作響,震動不絕。這一幕與他之前推掌打在少年身上如出一轍。
少年轉過腦袋瞪住李蕭問道:“你要殺我嗎?”
李蕭又羞又驚,連忙說道:“不,不,不。我只是想試探你的武功。你要知道,出了碧幽島便如同進入虎穴,危險無處不在。不怕實話告訴你,江湖上根本容不下何叔籍的后人,沒有你的一席之地。”
少年悻悻說道:“我本來就沒想過闖蕩江湖,等到報完復仇,了完爹爹心愿后,我自當再返回到碧幽島獨自生活。”
李蕭嘆了口氣,說道:“但愿如此吧。”他自己無緣無故成為師門叛徒,被師兄弟追殺才誤入到碧幽島,此刻看著少年無奈的眼神,聯想起自身遭遇,竟然感同深受,忍不住同情起他,殺他之心倒不如方才那般強烈。
諾大的中原武林,哪里又有他李蕭的容身之地呢?
“我可以帶你出島,不過有個條件。”李蕭說:“在趕到金城北國公府之前你不能見任何人。也不能讓任何人見到你。”
少年噫了一聲,奇道:“我這么一個大活人,如何做得到呢?”
李蕭笑道:“當然能,只需要一口棺材足矣。”
少年滿臉疑云,說道:“棺……材?”
“對。”李蕭道,隨即對他詳細說道了一番,那少年一邊聽一邊點頭,顯然是認可了李蕭的安排。
……
碧幽湖被拋在身后,留下無數武林高手的尸骨,還有那本絕世劍譜的傳說。
有人殺人是為了自保,有人殺人則全是愛好,還有人殺人卻是為了成全他人。
李蕭駐足岸邊,眼眸中盡是幽藍的湖水,卻無半點留戀。
他身旁擺著那口黑黢黢的棺材,棺材蓋已被棺材釘釘死。
李蕭的眼里流下幾滴淚水。
是為誰流的?
為了少年?為了那些枉死的英雄?還是為了他自己。
答案或許就在那口棺材里。
……
許久過后,李蕭托著棺材趕到一座鎮上。這鎮子就像碧幽湖里的孤舟,方圓數十里難尋第二座。他原本打算買匹馬車用來趕路,畢竟再強的高手扛著一頂棺材都不可能七日內趕到金城,何況他也不敢妄稱高手。然而這鎮子雖然不大,人也不多,東西卻賣得很貴,尤其一輛大有用處的馬車更是貴上加貴。他托著棺材從鎮南走到鎮北,街上行人卻是見怪不怪,這年頭客死他鄉的人有些就是這樣被送回老家安葬的。眼看晌午來臨,李蕭非但沒買到馬車,連走路的力氣也幾乎耗盡。便顧不上趕路,邁進了鎮上唯一一家客棧,打算把肚子填滿再說。
他找了個角落處的桌子,又叫店小二搬來兩條板凳,一前一后擺放好,隨即把棺材卸在上面。
店掌柜是個年逾六十的老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仿佛能被風吹倒。李蕭放好棺材后,也不管他樂不樂意,大聲叫道,“小二,一碗炸醬面,一碟嫩牛肉,再來一壺女兒紅。”
店掌柜趴在柜臺,恭敬地道:“客官來本店吃酒那就是爺,只是這棺材太瘆人了,影響本店做生意,還請客觀先把它搬出去。”
李蕭哼了一聲,把那系著金黃色劍穗的長劍重重地拍向桌面,道:“這棺材里躺著的是我生前好友,難道你要我自己在這吃喝,卻叫我好友躺在外面著涼么?此外我還想問問,我把它放在角落里,有沒有礙著別人走路?”
“沒……沒有……”店掌柜被那寶劍嚇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說什么,只好乖乖地吩咐起小二速備酒菜。
片刻后,酒菜上齊,逃亡了大半個月的李蕭也餓了大半個月,左手揚起酒壺,右手抓起牛肉,一口酒一口肉地拼命往嘴里送,外人看了還以為見著餓死鬼了。而他身旁坐著一位劍客,卻斯斯文文地夾著面條慢慢品嘗,相較之下反倒像個姑娘。
那店小二暗自嘀咕:“看他狼狽吃相,可別是個吃白食的。”
不多時,街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和車轍聲。緊接著便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店外嚷嚷:“馬要最肥的草料,人要最好的酒菜。倘若有一樣做不到,休怪本少俠不客氣。”
李蕭此時正打著飽嗝,忽聽見屋外聲音,暗自好笑,心想:“好大的口氣,這孩子當真不知道客氣兩字該怎么寫了。”
說話之人很快踏入客棧,是個稚氣尚未脫盡的少年。在他身后還跟著一位年過半百的車夫以及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
少年約莫十四五歲,個頭不高,青澀的面孔倒還清秀。只是那眉頭始終緊鎖,有意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他手持一柄銀劍,深秋的天只穿一件紅色緊身布衣。老車夫身高不足六尺,只比少年高出半顆腦袋。他左手執一條馬鞭,右手拄根拐杖,垂頭佝背,看上去比店掌柜還要孱弱。一雙眼睛瞇成兩條細縫,就像個可憐的老瞎子。而那白袍公子面若秋霜,時而咳嗽,似乎有重疾纏身。他自打進門遇上和誰罩面都是含笑點頭,可唯獨瞧見李蕭卻是面色一凜,嘴角微動。
李蕭并未多想,畢竟誰身邊有口棺材都會惹人多看兩眼。而那位專心吃面的劍客,兀自旁若無人地吃著面條。
三人落座后,那少年抱怨道:“那薛老頭真該死,竟敢不見咱家公子,要不是范叔攔著,我非把他家砸了個稀巴爛不可……”他啰哩啰嗦個半天,這才發現角落處竟有口棺材,生氣道:“真掃興,怎地店里還有死人。要是讓本少俠聞到臭味,一腳給它踢出去。”
李蕭聞言面色一沉,手掌按住長劍,忍住沒有答話。
那白袍公子連續咳了數下,掏出一塊勾著白云的手帕擦拭嘴角,道:“薛神醫何許人,你要是砸了他的房子,咱們還離得開薛家莊嗎?再說我的病一時半會死不了,日后再多帶著禮物去拜訪也不打緊。”
少年道:“可是他怎敢怠慢咱們……”
白袍公子瞪了一眼,他趕緊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李蕭聽過那薛神醫,且知道凡是向其求醫之人要么患有疑難雜癥,要么已經病入膏肓。心想這公子年紀輕輕,一表人才竟然是個病秧子,真是可惜。
店小二把酒菜端到三人桌前,喊道:“上好的女兒紅一壺,本店最好的酒,三位客官慢用。”
那少年湊上去聞了聞,道:“這酒和那棺材佬的有何區別?”
店小二不知他用意,只顧照實了說,“沒區別啊,都是上好的女兒紅。”
誰知少年聽了回話后,立時臉色大變,小手往桌上重重拍下,喝道:“人人都能享用的酒怎能是最好的酒,你讓一個棺材佬同我家公子喝一種酒,安的是什么心?”
店小二臉色慘白,衣領已被少年扯住,掙脫不了,急道:“我……我……我沒安什么心吶,這酒從來沒有說過不能賣給別人呀……”
店內眾人紛紛看向自己杯中的女兒紅,又循聲看向少年,都面帶怒容,忍受不了他的狂妄跋扈,有心出手教訓。李蕭更是被氣得臉都綠了,幾番忍不住要拔出長劍。他好歹也是名門正派子弟,此刻竟被人說成棺材佬,如何不火冒三丈。
兩個持劍的中年劍客霍然起身,斥道:“好霸道的野孩子,難道你進了屋,客棧就不能做其他人生意了嗎?”
少年白嫩小手一松一推,竟將店小二推出幾丈遠,撞到飯桌上才停下。他轉身瞪向兩人,忽地笑道:“嘿嘿,二位老哥哥使劍,小弟也使劍,來來來,咱們出去比試比試,讓掌柜的瞧瞧到底該做誰的生意。”
那二人一愣,旋即氣的滿臉通紅,吃吃道:“你……你……誰是你老哥哥?我二人年紀做你爹都綽綽有余,你竟敢和我兩稱兄道弟。”
少年笑道:“不做兄弟,不做兄弟。想做爹爹也不是不可以。但我爹爹去了一個我不敢去的地方,只要二位也有膽子去,我自當真心叫你們一聲爹爹……”
其中一人奇道:“我哥兩行走江湖多年,除了碧幽湖尚未去過,哪里沒留下足跡。哼哼,你盡管說出地名,今日我就吃一回虧,收了你這個逆子。”
另一人哼哼冷笑:“乖兒子快說吧,二爹爹也不怕實話告訴你,爹爹們此番要去的地方正是那碧幽湖。”
少年故作驚訝,接著哈哈大笑,說道:“那地方可比碧幽湖還瘆人,就叫……就叫……陰曹地府……哈哈……哈哈……”
二人渾身發抖,被氣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如何也想不通他竟然會拿自己親爹開玩笑。
白袍公子似乎早已習慣這少年的性子,任憑他在一旁胡鬧卻不制止。他身旁的馬夫不僅一句話都不說,更是連看都不看一眼,全程只顧埋頭吃飯,看起來既像個聾子又像個瞎子。
就在那二人忍無可忍,準備拔劍動手時,忽然聽到屋外有人喊道,“三哥,你不正想要個兒子么,去看看屋內的雜種合不合適。”
“走,進去瞧瞧。”
片刻,一虬髯大漢和年輕高個并肩邁入客棧,各自手里握著一把比刀身還寬的銀劍,徑直往眼前桌上一座,全然不管桌上已有顧客正在用餐。
那桌客人啊了一聲,忽然跟見了鬼一樣,竟然撇下一桌酒菜拔腿跑了。
店掌柜眼見食客沒付錢就走,瑟瑟發抖不敢阻攔,顯然和那桌客人一樣,認識這兩位大漢。
二人落座后,既不點菜也不呼喚伙計,抓起長劍在桌面上一掃,滿桌的碗筷酒菜噼里啪啦全摔在地上。當中一人叫道:“我兒在哪?還不快過來跪拜爹爹。”
囂張的口吻與那少年不相上下。
那兩位劍客兀自受著少年的氣,耳聽到他們一番言語,一時猜不出二人是有意袒護少年還是當真要出手教訓。一人便道:“敢問二位好漢是哪條道上的?在下走南闖北,廣交天下英雄,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江湖上有叫三哥的英雄。”
那三哥冷笑:“二位便是江南二少么?昨日在城南門口殺了人可還記得?”
二人心頭一緊,心想竟是特意沖我們而來,說道:“光天化日欺負良家婦女,你說該不該殺?”
三哥問道:“你可知道被二位好漢殺的人是誰?”
當中一人朗聲笑道:“焉能不知?除了金刀幫的人渣還能有誰?”
三哥接著問道:“那你又知道我是誰么?”
那人兩手一拱,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那三哥臉色鐵青,啪的一聲拍向桌面,喝斥道:“連我金刀鐵三都不認識,留著你那雙狗眼還有何用?”說罷猛然擲出手中酒杯,霎時間便如匕首般插入那人眼中。
那劍客哎喲一聲慘叫,手掌下意識捂住受傷的眼睛,鮮血和眼淚止不住地從指縫噴出。
另一人見此慘狀,提起長劍向著鐵三哥急刺,口里喊著:“還我兄弟眼睛。”
此時鐵三哥兩手空空,既不著急拔劍也不打算閃身躲開,只用一雙又黑又凸的牛眼瞪住對方,似乎要用眼神殺人。
那人疾奔了兩步,卻突然腳步一頓,竟然轉身朝門外一溜煙跑了,完全不顧連連慘叫的瞎眼矮子。想來報仇是假,逃命才是真的。
鐵三哥身旁之人看得呆了,喃喃道:“想不到南方頗有名氣的江南二少竟是如此窩囊,想來還是我金刀幫威名太盛的緣故。”
他話音未落,鐵三哥腰間銀劍已插在了那劍客的胸口。
“叫你奶奶,膽敢害我金刀幫弟子,非叫你死無全尸不可。”接著彈出手掌,扣出一只血淋淋的眼球,放進酒杯做了下酒菜。
“好,好,好,又一個想做我的爹的人去了陰曹地府……”少年雙手拍掌,連連叫好。
鐵三哥冷笑道:“萬平,可是我的不孝兒在拍手?”
萬平拔出矮子身上銀劍,緩緩為他插回劍鞘,笑道:“是,是,是大侄子。只是多日沒見,嘴巴臭了不少,三哥可要兄弟幫他洗洗?”
鐵三哥道:“要的。不過這臭嘴用水洗可沒用,用酒洗也沒用,需得用血來洗。你替哥哥先扇他幾個耳光出點血,嘴自然就不臭了。”
萬平邪魅一笑,道:“妙極,妙極。還是三哥的辦法妙,兄弟這就去辦。”他陰笑著再次起身,還沒走出三步忽聽見兩聲清脆的啪啪響,一雙臉頰瞬間火辣辣地疼,顯出兩道通紅掌印。他又驚又怒,嚷道:“誰?誰扇的老子?”
眾人懼怕金刀幫的淫威,一個個垂著腦袋害怕與二人對上眼。突然間聽到萬平的喝聲,心里都暗自稱奇。
少年舉起手掌,比劃起萬平臉上掌印,自言自語道:“比我的手好像大了那么一點……”
鐵三哥面色一沉,冷聲喝道:“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金刀幫的地盤出手打人。”他素來狂妄自負,看誰都不放在眼里,然而萬平突遭襲擊,自己連對方出手都沒看清,不由得警覺起來。
金刀幫勢力大,幫眾多,打家劫舍,逼良為娼,無惡不作。在江湖上早已臭名昭著。店內眾人十分懼怕,一個個低著頭不敢與二人對上眼,更不敢哼出聲來。
萬平見沒人回話,氣的破口大罵,“烏龜兒子王八蛋,只敢偷襲,有種的話就給老子站出來……”
他越罵越來勁,幾乎將客棧內每個人都指罵了一遍。那少年血氣方剛,實在忍受不了,起身說道:“你再這么罵下去,我可要動手打你啦……”
白袍公子擺擺手,示意少年收口,抱拳道:“在下姓木名雙,久聞金刀幫和鐵三哥威名。在下書童慕曉涼,生性頑皮,無意得罪了二位英雄,在下在此替他給你們賠個不是。”
說罷他舉起酒壺,仰頭灌入口中,片刻功夫便喝的滴酒不剩。
白袍公子倒轉酒壺,笑道:“在下只有一點喝酒的本事,還望二位英雄相讓。”他一口氣喝盡一壺烈酒,雪白的臉毫不變色,竟然全無醉意。可見內功實為深厚。
鐵三哥面不改色,卻暗自佩服他的酒量和內力。金刀幫在漠北一帶橫行霸道,無人敢招惹。但不意味著幫內人人是莽夫,眼前這位鐵三哥便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他既已收拾完江南二少,不打算再開殺戒,于是順著那白袍公子的話說道:“既然木公子誠心賠罪,兄弟又豈會得理不饒人。此事就算到此為止。”說罷將那眼球和酒水一并灌入喉中。
而那萬平與慕曉涼仍舊很不服氣,兩雙大眼你瞪著我,我瞪住你,都恨不得吃了對方。
眼見幾人歸于平靜,李蕭這才想要繼續趕路。他招手喚來店小二,問道:“小二哥,鎮上有沒有誰家馬車愿意出租?”
店小二一邊收拾桌面一邊回道:“湖畔鎮方圓數十里內盡是荒山野林,誰也不愿意租車遠行,肯定沒有咯。不過雖沒人租車,鎮上倒是有賣車的,就在城南門口,只是價格高了點。”
李蕭道:“這倒不用你來告訴,我正是從城南過來的。”
店小二聽出他沒錢買車,口氣不再和善,道:“沒錢就走路咯……客官不會連吃酒的錢都沒有吧……”
“我……”李蕭臉色漲的通紅,一眼便知囊中羞澀。他是從軒轅門倉惶逃出來的,自然來不及攜帶金銀。實在是因為餓的受不了,才硬著頭皮進店吃起白食。
那店小二伸出手掌,攔在李蕭身前,喊道:“你還沒付酒菜錢,不準走。不然的話小店可要拿你送官啦。”
李蕭一聽送官二字,嚇得腿都軟了。那黃楊干在他出逃當天便報了官,抓他的通告早已傳到各城各府。一旦送進衙門,被人認出,他鐵定必死無疑。
李蕭慌張之余,忽然聽見有人哼道:“虧你也是個佩劍之人,竟然如此窩囊。還不如趁早把劍賣了,免得丟了劍客的臉面。”
李蕭一愣,隨即抬眼看去才發現說話之人竟是對桌的錦衣劍客。他滿臉狐疑,問道:“你說什么?”
劍客冷笑道:“在下只不過是看你危在旦夕,才替你出一良策。你不用謝我。”
“瞎說什么?”李蕭氣道:“你才危在旦夕。”
他嘴上駁斥,然而心里卻隱隱驚懼,擔心此人又是黃楊干派來的殺手。“這劍客為什么如此說話?為什么呢?”
“棺材佬,”萬平叫道:“你把劍給我,這頓飯錢算萬某頭上。”
李蕭自然不愿。一頓飯不過數十文錢的事,這把劍好歹值幾十兩銀子,還不包括那劍穗上的白玉。萬平意圖用一頓飯換一把劍,這和明搶有什么區別。
那萬平抬高聲調又叫道:“怎么?你不愿意?”
李蕭支支吾吾,“這……這……”他好不容易逃過軒轅門的追殺,此刻萬萬不愿再惹禍上身,卻又舍不得將寶劍拱手讓給惡人,所以才猶豫不決,欲拒不拒。
此時白袍公子臉色泛紅,終于顯出酒意,忽地有意無意說道:“少俠如果愿意,可以將寶劍賣給在下。價錢盡管開口,絕不還價。”
李蕭轉頭又看向他,心想:“師父常說好馬配好鞍,寶劍配好漢。這公子儀表堂堂,斯文有禮,一看就是好人。如果實在留不住,賣給他再合適不過了。只是……兩位惡漢肯善罷甘休么?”
萬平霍地起身,怒罵道:“大膽,老子的劍,你也敢搶?”鐵三哥握緊酒杯雖未開口,但已是臉色鐵青,眼含殺氣。
“你才大膽,”慕曉涼跳上板凳,瞪眼道:“人家棺材佬尚沒決定賣給誰,怎么就成了你的啦?真不要臉。”接著又道:“棺材佬,你說是不是?”
李蕭聽他開口閉口叫自己棺材佬,心里極不高興。只是額啊嗯地敷衍。
萬平也跳上板凳,拔出銀劍,“老子看上的就屬老子,你不服氣盡管來搶。”說罷便跳向李蕭準備奪劍。
慕曉涼急跟了過去,“只要你敢奪我家公子的劍,我就砍掉你的雙手。”他這一番話跟那萬平并無區別,也是蠻橫地把劍據為己有了。
李蕭夾在中間,暗自叫苦,心想你二人爭來爭去還不是只在搶我的東西……
奇怪的是,眼見萬慕兩人將要動起手來,那木雙與鐵三哥卻穩穩坐著不動,似乎想學眾人等著看出一出好戲。
那萬平與慕曉涼拍馬趕到李蕭身前,同時探出左手搶奪寶劍,卻被李蕭一個閃身都撲了空。二人對望一眼,誰也不肯服輸,于是撇下躲開的李蕭,互相拆起了招。
二人先是用力對了一掌,各自退開兩步,均未討到便宜。接著又舉起長劍叮叮鐺鐺打了數個回合。李蕭躲在一旁,急的滿頭大汗,叫道:“當心點,當心點……哎呀……別砍到我的棺材……”
二人斗了數十個回合,越斗越兇。那萬平心狠手辣,每招都直取慕曉涼要害。斗到第五十七個回合,他忽然佯攻慕曉涼下身,待到近身時長劍陡然上挺,突然變招刺向右胸。慕曉涼慌忙閃身躲避,還是被劃開一道血口。慕曉涼怒不可遏,全然不顧胸口傷勢,急出一招“倒轉乾坤”,反手砍向對方肩頭。卻被萬平矮身躲過。然而長劍去勢不減,直奔身后棺材而去。李蕭見狀極為緊張,急忙提劍迎上,使勁渾身氣力擋下長劍。
“臭小子,沒長眼啊?”
慕曉涼氣的渾身發抖,破口大罵:“狗日的棺材佬,我連你一起殺了。”
李蕭原本只是想護住棺材,卻沒想到惹禍上身,忙道:“別……別……少俠,我跟你無冤無仇……”
慕曉涼雙眼血紅,正處在氣頭上,哪里在乎二人有沒有仇,一心只想殺了李蕭出氣。
那萬平嘿嘿冷笑,趁著慕曉涼方寸已亂,忽然縱身躍起,舉劍刺向他的后心。
鐵三哥自是得意,卻忽然臉色驟變,疾呼:“萬平小心。”
話音未落,萬平的胸口已破了一個大洞,鮮血如暴雨般噴灑在慕曉涼后背。他卻并無痛感,猶在吐氣,隱約間聽見有人驚呼:“哎呀,好快的出手……”
鐵三哥臉色鐵青,隱隱帶著懼色。他環視四周,目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掠過。木雙手持酒杯,冷靜下難掩驚訝。他身旁馬夫深垂腦袋,幾乎埋到桌下,絕不是個能眨眼間殺人的角色。他又轉向那位錦衣劍客,縱使他本事夠大也絕不可能是他,因為在他身邊連把傷人的兵器都尋不到。再看其他人,鐵三哥徐徐搖頭,尋思:“都是群廢物,除了他們還會是誰呢?”
片刻,他沉聲道:“那位捅了我兄弟心窩子的高手請現身吧,金刀鐵三也想領教閣下的一劍穿心。”他頓了頓又道:“倘若閣下執意藏頭納尾,只敢躲在暗處,那就別怪我金刀幫狠辣,踏平客棧,一個不留。”
有幾個頗有本事的人聞言急忙奔向屋外,卻一個個連門檻都沒邁出便都倒在屋內。
李蕭悄悄退到角落,離那鐵三哥能有多遠便多遠,心想:“奇怪,會是誰殺了萬平?難道……是先前暗中救我之人?”“哎呀,倘若真是,他為何要一路跟蹤我卻不現身呢?”
沉寂了半盞茶功夫,那錦衣劍客忽然站起身來,提著酒壺往門外走去。自言自語地道:“沒看頭,兩個低手打的一點不精彩。”
鐵三哥面色一凜,冷喝道:“閣下留步。”
錦衣劍客邊走邊道:“我不能留。”
鐵三哥道:“為什么不能?”
“我若留下來,你性命難保。”
鐵三哥一愣,隨即冷冷笑道:“好大的口氣,想必殺我兄弟之人便是閣下。方才你應該瞧見金刀幫的規矩了吧?不過,如果你本事在我之上,我或許可以饒你一命。”笑聲未絕,手掌猛然抓起兩根木筷用力扔了過去。
那劍客忽然提起酒壺,仰頭灌入喉嚨。他笑的很是開心,全然看不出有半點懼意。“打架有什么意思,不如斗酒好玩。”說罷他隨手拋出,那酒壺便朝著半空中木筷飛去。一壺又香又烈的酒頃刻間灑出,好巧不巧全潑在了慕曉涼身上。
他笑道:“我不是武林中人,所以不跟你打架。”
慕曉涼衣裳濕透,好似淋過一場大雨。換做以前他肯定要大發脾氣,找那始作俑者算賬。然而此刻竟出奇的平靜,雙眼不住地在劍客身上打量。
鐵三哥大喝:“老子只會殺人,也懶得跟你打架。”接著撲躍而起,銀劍直指劍客腦門。
劍客渾不在意,竟沖著慕曉涼道:“小朋友,看夠了沒?等我收拾完惡人,你得賠我一壺好酒。”
眾人愕然,卻瞧見他手腕一抖,掌中竟然多出一把一尺短劍,卻又在眨眼間消失不見。
鐵三哥瞪大雙眼,驚恐不已。他總算明白萬平是怎么死的了,只可惜明白的晚了,他的心口也破了一個大洞。
“佩服,佩服。”木雙起身拍掌,忽地長袖下擺,一只酒杯騰空飛出,直奔向劍客手心。那劍客斜身一閃,探出右手接住酒杯。
木雙的酒杯飛的極快,劍客的身子閃的更快。二人手里各握一個酒杯,盛著滿滿的酒。
木雙面含笑色,抱拳道:“曉涼不會喝酒,他欠閣下的酒就由在下賠付了……”
錦衣劍客舉杯一飲而盡,道,“我要的是一壺,可不只是一杯。”
木雙同樣一飲而盡,忍不住咳咳幾聲。笑道:“那是當然,只是在下怕一次敬幾倍,閣下接不住。”
錦衣劍客哈哈大笑,“我連毒酒都敢接來喝下,還怕你幾倍美酒么?”
木雙笑笑,管店小二要來七只酒杯,分別倒滿酒,說道:“滿滿一壺酒剛好七杯。”說罷長袖往桌面一甩,那七只酒杯竟然消失不見了。
“那就有請了。”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七只酒杯一字排開,像柄劍一樣從他袖口射出,飛向劍客。從頭到尾竟然滴酒未灑。
“好,好,好……”錦衣劍客一連說了七個好字,前后不過五秒,卻在短短時間內已將七杯酒悉數喝盡。足見他出手有多迅捷。
“佩服,佩服。”木雙拍掌贊嘆,“在下家里有更多更好的酒,閣下是否愿意賞光到寒舍品鑒?”
錦衣劍客笑問:“比那宮廷的美酒還要好么?”
木雙心頭微動,道:“在下這就不知道了。不過閣下若是嘗過寒舍美酒,或許知曉答案。”
那錦衣劍客笑而不語,從懷中掏出二兩碎銀扔在柜臺,道:“棺材小子的飯錢也算我頭上啦。”接著往棺材蓋上輕輕拍了三下,道:“咱們后會有期。”
李蕭轉過身子,正要感謝,卻已不見了劍客身影。
……
片刻后,李蕭簡單收拾一番,便去托那棺材打算離開。卻聽見那木公子忽然喊道:“少俠請留步。”他回頭一看,木雙端著兩只酒杯已在他身前,笑道:“恕在下眼拙,不知少俠高姓大名?出自何派?”
李蕭慌忙抱拳回道:“不敢,在下李蕭……出自軒……”
他正想說軒轅門三字卻又咽了回去,眼里含著些許疑慮。木雙欲要再問,忽然咳嗽不止,半天說不出話來。那馬夫見狀終于開口,只是嗓音甚為嘶啞。“實不相瞞,我家公子正是為了這肺疾才不遠千里趕來此地。”
李蕭點點頭。瞧他幾乎要把肺咳出來的模樣,心想也只有薛景和丁影兩位當世神醫才能救得了他。
木雙止住咳嗽,苦笑道:“這肺病害了我許久,怕是已無藥可救。在下只愿在有生之年多交幾位朋友,多做幾件行俠仗義的善事。”
李蕭心里一暖。他自被趕出師門,所遇之人非惡即壞。難得遇見木雙這般豁達仗義之人,不由得對他稍稍放下戒心。
“木公子的胸襟,在下實在佩服。如果不是帶著這棺材不便,在下真想同公子開懷暢飲,談天吐地……”
木雙歡笑道:“少俠之言正合在下之意,旅途孤寂,你我何不結伴而行,一路上多喝幾杯呢。”
李蕭此行目的一心只為解藥,自然不愿與陌生人結伴,以免橫生枝節。他尷尬一笑,指著棺木道:“恐怕不太方便……況且木公子的病……喝酒恐對身體無益……”
木雙舉起酒杯,仰著脖子喝盡,哈哈笑道:“在下有沒有病,都離不開這杯中的美酒。”他轉身沖范馬夫道:“麻煩范叔去鎮上再買輛馬車來,要能裝下這幅棺木。”接著又沖慕曉涼道:“曉涼去把客棧的損失賠給店家,莫叫人家吃了虧。”
“別……”李蕭還想婉拒,可那范馬夫杵著拐杖已經去到街上。他哎了一聲,心想:“罷了,木公子主動安排馬車,哪里都不像壞人,這番好意我再要拒絕就顯得不識抬舉啦。”
……
來到傍晚,漫天晚霞比血還紅,比火還艷。兩駕馬車朝著天邊一路疾行。
領頭的馬車雕梁畫棟,高雅精致,就像一座移動的瓊樓玉宇。它由絕好的花梨木打造并刷上了鮮艷的紅漆。兩匹來自大宛國的純種汗血寶馬膘肥體壯,拉著沉重的車廂卻似馬踏飛燕,奔跑如風。
趕車的正是范姓老頭。他揚起長鞭狠狠甩在馬背上,兩匹汗血寶馬非但不覺疼痛,反而奔的愈發興奮。
范馬夫面黃肌瘦,寡言少語,唯有趕起馬來才像個漢子。
跟在身后那架馬車要寒磣多了,也陰冷多了。尤其再加上悶悶不樂的少年和一位躺在陳舊棺材里死人。
李蕭掀開窗簾,探出頭朝身后棺木瞧了一眼后緩緩退回。他舉杯一飲而盡,面露慚愧,道:“恕李蕭見識短淺,竟未在江湖上聽聞過木家,更不知還有一位如此不凡的木公子。”
木雙笑道:“家父眼里只有功名,甚少與江湖往來。李兄自然就沒聽過我木家,更別提小弟了。若不是為了根治這肺病,家父也不會允許小弟出門。好在有這肺病,才叫我遇上李兄這位好友。”他頓了頓道:“李兄是金城人嗎?莫非來自北國公府上?”
李蕭搖頭道:“我是冀州軒轅人,那棺材里的朋友倒是雍州金城人。我雖然姓李,但和北境李氏沒有半點關系。”
“哦?”木雙道:“這么說李兄和那為朋友同你我一樣,也是在半道上結交的咯。”
李蕭臉色微變,隨口嗯了一聲。
他再次探頭去看那棺木,心想:“別人拿我當朋友,我卻要存心害死他,拿他去討師父歡心,哎,李蕭啊,李蕭,你還是不是人……”
“李兄,李兄?”木雙見他出神,輕咳兩聲,又道:“李兄別看曉涼年紀輕輕,本事卻著實不低。棺木由他護著你就放心吧。快來陪小弟多喝幾杯,這一路非得醉死方休。”
李蕭笑笑,舉起酒盅與他連干三杯。
三杯酒下肚,二人忽然同時開口。
李蕭:“木公子可知道那劍客的來歷?”
木雙:“李兄是不是認識那位劍客?可知道他為何要出手殺了鐵老三?”
二人一愣,隨即相視一笑。
李蕭先道:“我不認識他,但不知他認不認識我。”
木雙好奇,道:“此話怎講?”
二人一路上開懷暢飲,聊的極是順暢,李蕭對他的防備已然全部放下,便將自己如何被人陷害,如何被人追殺,又在湖邊如何被人神秘地救下,一五一十全說給他聽,唯獨舍去了上船之后的事。
畢竟若是讓人知道他上過碧幽島,且活著離開,那追殺他的人將遠不止軒轅門的師兄弟了。
木雙聽罷沉吟了片刻,才道:“依小弟淺見,你那小師娘必是受了人指使?”
李蕭瞪大眼睛,強忍著怒氣道:“不會,我師父怎會無緣無故害我。”
木雙冷笑,“小弟失言。不過我可沒有說幕后指使之人是尊師呀。”
李蕭盯著他怪異的表情,心想:“難道是小師妹?她有心請小師娘來考驗我?哎呀,如果真是,我可就犯了大錯呀。”
“咱們還是聊點別的吧,”木雙又道:“方才聽李兄之言,莫非此次是第一次離開軒轅城?”
李蕭點頭嗯了一聲。
木雙嘆道:“小弟素聞軒轅門的弟子不僅功夫了得,且都有一身極好的造劍本領。天下名劍十之八九都出自貴門之手。不知李兄這把寶劍出自哪位大師之手?”
李蕭嘿嘿一笑,道:“木兄過獎啦。實不相瞞,這把劍并非出自軒轅門,而是我那棺中朋友的。”
木雙啊了一聲,顯得很是吃驚。
……
天漸漸黑了,也涼了。
范老頭將馬車駛離官道,停于道旁樹林稍作停頓。慕曉涼趕車的本事很差,過了好一會才連人帶馬追了上來。
“范叔,我老遠喊你慢點,你怎么跟聾子樣不管不顧,氣死我了。”
范馬夫從馬車屜中取出兩個饅頭,一個扔給他,一個留在手里,并不理他。
“聾子,聾子。”慕曉涼咬著干冷的饅頭,不停地抱怨。
木雙酒喝多了,正靠著車窗睡的很香。
李蕭雖然也喝下大半壇酒,卻并無醉意。身在軒轅門的日子里,他最得意的兩樣本事便有喝酒這一項。另一項則多少有些上不了臺面,無非就是些與風花雪月有關的往事而已。
范馬夫滴酒不沾,即使咽著又干又冷的饅頭,也只是喝下幾口冷水。江湖中人不好喝酒的很多,然而聞都不肯聞的卻少之又少。這種人要么曾經是個嗜酒如命的酒鬼,一聞酒香便會酒癮發作。要么就是時刻保持神經緊繃的高手,不愿被任何充滿誘惑的外物滋擾。
李蕭奔波太久了,好在在那車上休息了一會兒,才逐漸恢復往日些許的神采精力。
他拿起酒壺和兩個空杯,掀開帷幕跳下了馬車,笑盈盈地走到慕曉涼身前,抱拳道:“慕少俠,多謝幫忙照看棺木。李某敬你一杯。”說罷倒滿兩杯酒,遞給對方。
慕曉涼本來坐在木雙車里,只因李蕭的緣故,便被趕鴨子上架,自行趕車。此刻正生著悶氣,一見始作俑者現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道:“我從來不喝酒,快拿開。”
李蕭尷尬一笑,又說道:“聽木兄說慕少俠少年英雄,功夫了得,不知出自哪個門派……”
慕曉涼臉色立時大變,雙眼猩紅,冷冰冰地說:“你管我是哪門哪派,怎么,李大俠又是哪個幫派?我倒想要向你討教討教。”
“別,別,慕少俠別誤會,”李蕭趕忙地解釋,“李某雖然練了幾年劍法,但劍術平平,始終沒有長進,有愧恩師教導。自然不是慕少俠對手,更不敢談討教。”
慕曉涼道:“喲,聽你的意思,你雖然不咋樣,但你師父劍法了得咯?”
李蕭雖有自知之明,但打心底崇拜師父,絕不敢貶損于他,朗聲答道:“家師乃一代宗師,武功自然不俗。”
慕曉涼嘿嘿冷笑:“好嘛,俗話說名師出高徒。就請李大俠指教我兩招嘛。”
李蕭擺手道:“不行,不行。我年紀比你大,不好叫人說我以大欺小。”
“原來李大俠是擔心這個啊。”慕曉涼道:“你放心,我要是僥幸打敗了李大俠,絕不跟別人說道,以免辱了你師父名聲。”
李蕭心想:“這小子好大的口氣,全然不把我李蕭放在眼里。哼,要不是為了棺中劍譜,非出手教訓你不可。”道:“天色不早啦,依我看就改天比試吧。”
“天色確實暗了。”慕曉涼邪魅一笑,跳下馬車,朝他抱拳道:“擇日不如撞日,依我看不如就現在比吧。”
李蕭心頭一驚,忙回道:“不,不,不……”
誰料慕曉涼根本不理會,原本拱起的雙手突然握緊,變成兩個鐵錘般的拳頭,猛地砸向李蕭胸口。
李蕭又驚又氣,急道:“慕少俠,快住手,快住手。”他一邊叫喊一邊躲向身旁大樹。幕曉涼出拳快如閃電,剛猛有力,身手果然不俗。只是兩拳便將一顆大樹打得搖搖晃晃。李蕭閃到另一顆樹后,又喊:“慕少俠再不住手的話,我可就要拔劍啦。”
慕曉涼冷笑道:“好呀,你拔啊。”接著身影一晃,一雙鐵拳又兇猛地砸在樹上,硬生生把樹身砸出兩個大窟窿。“李大俠要是再不拔劍,只怕這片樹林要被夷為平地咯。”
說話間,一顆大樹轟然倒下。
李蕭原本是想拔劍御敵,可在見過少年拳法威力后,不禁心生怯意,不敢比試。他臉面漲的通紅,被逼得四處逃竄,暗道:“這小子使得到底是什么鬼拳法,簡直威力無窮,恐怕連少林寺的羅漢拳也比不得吧。”
就在這時,樹林里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沙沙聲,像是有人飛踏在那些枯枝秋葉上。木雙猛然睜開雙眼,掀開帷幕一角望向天空。
“咦,相公你聽,那臭小子的口氣好大呀。”
一個嬌柔嫵媚的女聲從空中傳來,卻叫人辯不清方位。
“不錯,咱公婆行走江湖多年,還從沒見過有哪個小子像他一般囂張。”說這話的聲音干癟無力,垂垂老矣,聽上去像是從一位垂死的老人口里吐出。
那女聲又道:“相公,要不你去教他做人?”
那男人哈哈大笑,“娘子,咱兩還有要事要辦,別把時間浪費在一個臭小子身上。”
令人驚奇的是,那柔媚女聲喚一個蒼老嘶啞的男人做相公,竟是對忘年夫妻。
慕曉涼收起拳頭,朝空中呼喝:“兩個不害臊的家伙,非要裝神弄鬼,快給我滾下來。”
那男人突然頓住腳步,聲音陡然間變得低沉,喝道:“娘子,不是我要欺負一個小子,實在是他不懂禮數,缺乏對武林前輩該有的尊重。”
李蕭毛骨悚然,這聲音忽近忽遠,忽明忽暗,仿佛人一會在后背一會又在數丈之外,他環顧四周,護住棺木,原本防備慕曉涼的長劍立時挺起,手心已經沁出冷汗。
無人現身,也無人再開口說話。樹林逐漸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每個人都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略微膽小的人此刻只覺這壓抑的氛圍叫人呼吸困難,喘不過氣。范馬夫像塊石頭樣紋絲不動,唯有那雙深邃干癟的眼睛在左右轉動,他的耳朵豎得很高,誓要捕捉到任何聲響。
一陣秋風拂過,他忽然揚起馬鞭抽向頭頂一株樹冠,只見那棵樹劇烈搖顫,枯葉紛飛,仿佛剛剛驚走了兩只猛獸。
可事實上,猛獸非但沒有被驚走,反而撲躍而下,徐徐露出真容。
“二位難道就是江湖上久負盛名的“天涯海角”么老前輩么?”木雙端坐車內,恭敬地問。
車外的李蕭與慕曉涼卻是目瞪口呆,尤不敢信的樣子。那柔媚的少女腔竟然出自于眼前五旬老婦,白發滿頭,一道道皺紋就像刀刻出來的一般。她與那老叟均長得瘦弱矮小,丑陋不堪。身高比范馬夫還要矮去半顆腦袋。
老叟道:“我夫婦兩行走江湖大半輩子,以販賣消息,替人解憂為生,人送外號“天涯海角”。慚愧慚愧,我夫婦兩日漸遲暮,再不敢說天涯海角之事之人都逃不過我夫婦兩的法眼啦。”
木雙笑道:“久仰大名。曉涼,快給二位前輩賠個不是。”
慕曉涼掄緊拳頭,強忍著不說話。
那老嫗轉頭盯住慕曉涼,嬌聲說道:“小馬夫,方才就是你在出言不遜?”她的聲音依舊婉轉動聽,卻是從一張干癟的嘴里吐出,叫旁人聽起來渾身不由得起雞皮疙瘩。
慕曉涼忍不住怒道:“我可不是馬夫。”
“你是不是馬夫不重要,重要的是話是不是從你嘴里蹦出來的。”老嫗冷笑道。她的聲音突然恢復了一個老者該有的嗓音,卻隱隱藏著殺氣。
慕曉涼道:“是我怎樣?”
“二位前輩,慢著。”木雙急忙叫道。
范馬夫埋著腦袋,坐在車頭上不言不動。
那老叟循聲望去,道:“喲,這架馬車倒是華麗,主家一定非富即貴。想必咱們手里的消息不用送到北門關也能賺上一筆。”他無意間看到李蕭,臉色驟變,驚道:“莫非閣下是云劍山莊的風云公子林風云?”
李蕭也吃了一驚,茫然問道:“老前輩是在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