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陰氣逼人。
黃沙林橫亙在孤煙城和北門關之間,密林幽暗,鳥獸出沒。如果不是著急趕路,不僅黑夜無人取道于此,就連白晝也沒幾個人會闖進去。
李臨天騎著傍晚才買下的白色駿馬,一頭扎進了黃沙林。他天生大膽,連那極寒的蠻人營地都敢孤身潛入,自然不會害怕這一處“破林子”。馬背上的他思緒萬千,進到幽冥的密林深處竟渾然不覺。
北風穿梭在林中,發出刺耳嘯叫。貓頭鷹飛竄林間,嚶嚶嗚嗚似幼兒啼哭。好一個凄婉恐怖的畫卷,卻也只是冷血無情的邊關一角。“我怎么會以這種方式回家?一定要和他生離死別才行嗎?”李臨天忍不住傷心,眼淚不住地落在馬背上。“爹爹身強體健,武功又高,怎么可能暴斃?想來肯定是被人暗害。身為人子,即便不受寵愛,也絕不能漠殺父之仇。”他朝天恣意呼喊。忍不住想起十歲那年告別家門的一刻,獨坐于馬車之內,見不著父母,無人送別,好不孤獨,好不凄涼。過去幾年,他總是詢問自己,為什么討不到父親歡心,心里到底恨不恨他。
好在他遺傳了母親一族豁達脾性,深處晦暗陰冷的邊關,陷入彷徨無助的情緒時,總能找到讓自己心情舒暢的辦法。
李臨天幼年來到邊關,白天跟著盧倫學習騎術,晚上又由康秦教授劍術,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疲憊不堪,睡也只能睡五個鐘頭。那盧倫是養馬出生,教授馬術很有一套也很有耐心。李臨天自然很喜歡他。反觀康秦,不僅樣貌兇狠,脾氣同樣暴躁,只要他學得不好便會施以一頓毒打。可偏偏李臨天骨子里是個倔骨頭,越是挨打,越是不肯好好學,以至于到了今日僅僅學得一身高超的騎馬之術。至于劍法,恐怕連那些江湖中的末流劍客都不如。好在盧倫從不嫌棄他,總是會耐心地鍛煉他的敏銳聽力和騎術。
一道道樹影擦肩而過,伴隨著踏踏作響的馬蹄聲,而黃沙林卻愈發幽靜。李臨天隱隱察覺到氣氛異常,但想不出問題出在哪里。他側耳傾聽,怎么也聽不見方才貓頭鷹的啼哭。
“唉呀!就是這馬蹄聲不對。”李臨天突然一驚,立馬意識到問題所在,不由得勒緊韁繩,猛地停下腳步。馬鞭揚在手中卻停在半空,他在回想算命老人的話。
“三日之內必有一劫。”
此刻在這死寂的叢林想起,平添他的不安。李臨天百思不解:為什么沒有一絲鳥獸逃竄的聲音呢。他下意識摸向腰間佩劍,兩腳輕輕蹬向馬肚,警覺地掃視周遭。
駿馬隨著月光緩緩向前邁步,遲遲不見樹林出口。李臨天心神不寧,總覺得再也沖不出這密林,好似有一張天羅地網困住自己。躊躇間,那駿馬忽然前蹄跪倒,馬頭猛然栽進沙里。他也順勢從馬背上滾落在地上,好在地面鋪滿落葉,又是沙地,人并未遭受大傷。他正要爬起身子,卻聽見四周沙沙作響,緊接著一道道明晃晃刀光射入眼中,幾條黑影竄出密林,徐徐向他靠攏。
李臨天急忙躍起,抽出寶劍揚于身前。他掃視一圈,共有七人,均穿著夜行衣,蒙著黑面巾。居中之人矮矮胖胖,與墨青身形不相上下。李臨天右手隱隱作痛,想是在墜馬時弄傷。他換成左手持劍,大聲喝問:“大膽,膽敢攔本公子的去路,你們到底是誰?”
七道黑影你看我,我看你,無人回話。那矮個胖子短手一揮,其余六人便緩緩退步,發出哼哼笑聲,全然未把他放在眼里,好像群狼玩弄羊羔一般得意洋洋。
月光灑在矮胖子的刀刃上反射出耀眼銀光。他的刀又寬又長,與其矮胖身形十分不配。刀尖托在沙地上,發出“呲呲”聲響。他步步逼近李臨天,比那行刑前的劊子手還要瘆人。
駿馬癱在地上喘氣,四腳無力地朝天亂蹬。李臨天瞪著矮個胖子,再次喝問,“是你嗎,墨青?你可不要亂來。”那人依舊默不作聲,雙眼里泛出淺淺藍光,宛如一具活死人,麻木地邁步。李臨天連連喝道:“站住,站住,快離本公子遠點。”
那人卻是充耳不聞,越逼越近,刀光越來越亮,氣也越來越寒,不由得想起算命老者的三日預言,李臨天這才感到些許害怕,兩腳隱隱發顫,徐徐往后退步,“你再不停下,我可要對你拔劍相向啦。”
那人冷笑一聲,矮短腿腳接連邁出幾個大步子,轉眼貼到李臨天身前,那口大刀橫在身前,只需一刀便能要了他性命。二人冷眼相對,一人后退,一人前進,始終保持在一步之內。忽然間,李臨天一腳退進沙坑里,立足不穩向后跌倒,模樣很是狼狽。
李臨天又急又氣,厲聲問道:“你到底是誰,又知不知道自己攔的人是誰?”
那人道:“能叫我們兄弟七人守在黃沙林里不撲空的人除了李公子還能有誰,天下人都知道你李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唯有你敢夜闖這黃沙林。”
李臨天道:“奇怪,你們在林中守我做什么?”
那人說道:“自然是向李公子討要一件東西。”
他的談吐優雅從容,卻不像裝扮的那般不善。
李臨天暗想:“這幾人在荒郊野外截我的道,口口聲聲說要借東西,哼,分明是想奪我的紅玉寶劍。”
那人又道:“我說過李公子必肯借吧,罷了,何必浪費口舌,李公子,拔劍吧。”
李臨天道:“你怎么肯定我不愿給?不就是一把寶劍么。”
那人道:“寶劍?哈哈,我可沒說要你的紅玉劍,即便你肯給,我也不敢接。”
李臨天疑道:“那你想借什么?”
那人冷笑道:“我想跟李公子借一條命,不知肯不肯借?”
李臨天這才明白對方是要取自己性命,不禁勃然大怒,喝道:“大膽,本公子的命是你能借的嗎?”盡管武藝平庸,他卻忍不可忍拔出紅玉劍揚在半空,它通體赤紅,在月光下閃耀下,宛如覆上一層滾滾熱血。
“鐺”的一聲,那把銀刀竟然被切開一個豁口。
矮胖子又氣又笑,“血玉劍果然名不虛傳。可惜放在你小子手里真是浪費,就像一朵鮮花插在牛糞里。”
那矮胖子第二次把刀舉過頭頂,這一次力道又加了三分。接著用力掄下。卻聽卡嚓一聲,銀刀竟然斷成兩截。然而由于這一刀力道實在太足,李臨天被震的雙膝跪下,半邊劍刃也切入肩膀。
鮮血流在血玉劍上,瞬間沒了血跡。
李臨天忍著劇痛,把劍向上用力一揚,從肩膀里取出。他雙膝埋在沙里,徐徐向后滑跪,咬牙說道:“幾位是為了我這把寶劍而來么……”他哎喲兩聲,接著道:“倘若只是為了銀子,大可不必取我性命。”
矮胖子看著手里半截斷刀,說道:“好劍,真是好劍,多少銀子也買不來的稀世寶劍吶。”
李臨天道:“還有,你們可知道我的身份?”
那矮胖子道:“知也要殺,不知也要殺。誰叫你的命值錢吶,正好我們兄弟又缺錢。”
“看劍,”李臨天口里喊著看劍,卻起身抬起一腳,踢出一縷黃沙,徑直飛向矮胖子眼中。眼見矮胖子慌忙用手護住眼睛,他隨即長劍直出,刺向他的肚子。
矮胖子萬沒料到身下追來一劍,再也顧不得眼睛,急忙向后翻滾。好在李臨天肩膀受傷,刺出一劍速度并不快,只破開一點肚皮。
余下六人靜靜圍觀,發出哼哼唧唧的輕笑,喊道:“大哥,要不要兄弟們出手相助呢?”
“要個屁,”矮胖子滾到最后一圈,身子向前一挺便站立起來,“哎喲,我的眼睛。這雜種竟然朝我眼睛仍沙子,待會非得挖出你的眼球,當魚泡踩。”他一邊哎喲聲連連,一邊不停地揉著眼睛,過了好一會才重新睜開眼來。
此時李臨天已退到駿馬身旁,朝那馬脖子連揉數下。那駿馬忽然四蹄連蹬,支起身子。李臨天見狀立時翻身上馬,雙腳朝馬肚子狠狠一蹬,連人帶馬便飛奔而起。
只是沒跑多遠,那馬身忽然一矮,頓在原地。四條馬腿竟全被斬斷,散落在一旁。
李臨天渾身是血,心里有說不出難受。“除了墨青,還有誰想我死呢?”李臨天想不出來,盡管自己平日里不受人待見,但真正想他死的人卻不多。“莫非是康秦?”“哎呀,好像薛晴也料到我有性命之憂。”“這到底怎么回事?”
李臨天手在顫抖,血玉劍隨時可能跌落于地。
“你害怕了么?”矮胖子忽然開口,口氣溫和,聽起來卻十分瘆人。“我就用這截斷刀挖你眼球,取你心臟,割你腦袋。”
他越說越恐怖,李臨天終于嚇得手一軟,寶劍掉進沙里。憑他的劍法,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無非是死的有多慘的區別。他索性攤開雙手,認命道:“天意,想不到爹爹前腳剛走,我后腳便追來。父子終是要再相見的。只是沒有替他報仇,不知道他會不會怪罪我。”
矮胖子見狀,哈哈大笑,喊道:“老鼠已經認命,貓兒們還不快過來食之。”
密林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矮胖子加大音量又喊了一遍,除了回音,仍無他聲。死寂的壓迫感緊張到令人窒息,卻不是襲向李臨天,而是那矮胖子。他變得急躁不安,近乎祈求地喊道:“弟弟們別逗哥哥啦,趕緊辦完差事,拿錢去花樓快活啦。”然而周遭比墓地還要安靜,任憑他如何喊叫,說些什么,也無一人回他。就像是他是死人,或者余下六人是死人。
所以死人又怎么會回他呢?
矮胖子臉色慘白,沖過去撿起血玉劍,慌張地掃視周遭,喝道:“出來,快給我出來。”
喊聲顫顫巍巍,也不知道是在沖誰喊叫。
許久幽靜之后,一群烏雀突然竄出密林,矮胖子與李臨天同時驚出一身冷汗。
矮胖子見勢不對,便想要動手殺了李臨天獨自逃走。他急吼吼道:“對不住了,李公子,冤有頭債有主,到了地府伸冤就找那姓……”
話未說完,話音猶在,他圓圓的腦袋已滾落到李臨天身前。
李臨天目瞪口呆,兩眼死死瞪住那具尚在站立的無頭尸身。
只見那尸身后悄然地立著一位八尺有余的大漢,面色如霜,膚白如雪。
李臨天定睛一看,驚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