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怪圈
- 呂崢
- 3844字
- 2023-01-04 18:10:29
三、拔鵝毛,聽鵝叫
早在正德元年(1506年),明朝君臣就因錢的問題大吵過一架。
彼時,太監崔杲被派往江南督造龍袍,以籌措經費為名向長蘆鹽場奏討往年支剩的一萬二千張鹽引,遭到戶部尚書韓文的拒絕,理由是兩條祖制:
一、食鹽專賣的收入必須用于邊防軍餉,不得移為他用;
二、內廷織造的費用向由內庫承擔,即便事急從權,由戶部籌款,那也是專款專用,絕無挪用鹽課之理。
正德皇帝朱厚照否定了韓文的意見,與群臣頂牛。諫疏連綿不絕,一致認為崔杲“假公售私,貪求無厭。利歸于己,怨歸于上”。
為打破僵局,內閣提出折中方案:一萬二千引鹽,一半撥給鹽引,一半支付價銀。
朱厚照不干,詰問為何不能全給鹽引。內閣首輔劉健索性挑破潛規則:鹽引多有夾帶,有時一張甚至可以夾帶數十引。長此以往,必致私鹽熱銷,官鹽衰頹。
此役雖以朱厚照的妥協而告終,但自力更生的他從此迷上了開“皇店”,讓宦官在京師內外經營寺院、田莊甚至妓院。
不僅如此,朱厚照還扮作商人到皇店練習砍價,折騰累了就在長廊下稍事休息,焚膏繼晷的程度堪比帶貨網紅。
聯想到朱元璋當年在“憶苦思甜”報告《御制皇陵碑記》里聲淚俱下地說昔日祖父、父親死了連棺材都買不起,席子一包就埋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觀念也許早就寫在朱家子孫的基因里,一旦掌權,整天擔心沒錢花。
到1596年,紫禁城失火,皇極殿(太和殿)、建極殿(保和殿)、中極殿(中和殿)、乾清宮和坤寧宮嚴重損毀,萬歷驚慌失措,結果便是手握皇令的太監傾巢而出,奔走于五湖四海,開礦征稅。
所謂開礦,即風聞某地有礦,便強令富戶或地方政府承包開采,攤派指標。至于能挖出多少,就不是礦監所關心的了,反正不達標你得自掏腰包補足;而征稅,則是在原有鈔關之外廣設稅卡,把走南闖北的行商嚇得不敢出門。
礦監、稅使專挑經濟發達的地區收割,指某人曰“彼有礦”,則其家立破;指某人曰“彼漏稅”,則其橐(口袋)立罄。一番吸髓飲血下來,所經之處“貧富盡傾,農商交困”。
如此明索暗取,上繳給萬歷的卻不過十分之一,剩下的錢全被宦官中飽私囊,乃至不少大太監家“金銀珠寶堆積如山,玲瓏異物充塞其門”。
搜刮無度的結果就是民變四起,連國際友人利瑪竇都留意并記錄了一場發生在臨清的暴亂——由于沖擊稅監衙門并打死太監馬堂的家奴,為首的商販王朝佐被公開處斬。
臨刑前,王朝佐神色不變。觀者如潮,無不嘆息泣下。
臨清知府李士登在王朝佐死后親赴王家,撫恤其母與其妻。不久,市民集資建立了祭祀王朝佐的祠堂。
兩年后,聲勢更大的“織傭之變”于蘇州爆發,破產織戶和失業染工在絲販葛成的率領下暴動三日,毆斃多名稅官,提出罷稅要求。
蘇州經濟富庶,與其他城市相比,稅負向來不輕。
若在平時,倒也沒什么,因為蘇州不僅是江南絲織業的中心,絲織品加工業(如染色)也很發達,“凡有飲水處,皆聞織機聲”。
然而,除少量官營織機外,大部分織機在尋常百姓家。這種家庭作坊的抗風險能力很差,利潤不穩定,導致受其雇用的織工也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織傭之變”的起因是太監孫隆就任蘇州織造,奉命“帶收稅課”。
收稅是官府的事,織造局作為央企,本職工作是替宮廷采辦絲織品,卻因萬歷的任性攬起了稅官的活兒。
不久,蘇州發生水災,糧食和蠶絲同時減產,而為完成當年的斂財額度,孫隆不顧民生之艱,對織戶加稅,還派人到基層查稅,以至于進出蘇州城的一只雞、一捆菜都得交稅。
彼時,由于“榷網之設,密如秋荼”,外地商人已不來蘇州采購。織戶的產品賣不出去,只能停產,從而連帶著染坊也沒有生意,紛紛歇業。
在此背景下,孫隆還要加征,織戶便只剩“杜門罷織”一條路可走了。
于是,蘇州的織工和染工皆成無業游民,在葛成的振臂一呼下決定“殺棍逐孫”。
所謂“殺棍”,就是干掉幫孫隆查稅的爪牙稅棍,比如黃建節。
方起事時,葛成便撞見黃建節在其掌管的稅卡敲詐一個賣瓜者。此人入城時已繳納瓜稅,賣掉瓜后在城內買了四升米,沒想到出城時又被要求留下一升充當米稅。
葛成手下的兩千多名工人路見不平,群毆黃建節,將之打死。
隨后,除孫隆在地方官的掩護下逃往杭州外,其所派出的收稅惡霸均被葛成的隊伍一一鏟除。
事后,葛成投案自首,入獄時“哭泣送之者萬人”,還被蘇州知府朱燮元尊稱為“葛賢”。
朱燮元有此反應并不奇怪。
在抗稅者包圍織造局的緊急時刻,孫隆曾要求朱燮元派兵鎮壓,結果遭到婉拒,還被他綿里藏針地教育了一通,說士兵是用來抵御外寇的,本官不能鋤奸,以至于召亂,再發兵擊之,就是錯上加錯了。而且眾怒難犯,這么做何異于抱薪救火?
十年后,六十三歲的葛成遇赦出獄,被百姓冠以“葛將軍”之名,畫像掛滿民宅,以求辟邪擋災。
事實上,朝中反對礦稅之聲一直不絕于耳,以東林黨領袖顧憲成、高攀龍和葉向高為代表。
但若論執行力,三者加起來也不如鳳陽巡撫兼漕運總督李三才——此人打擊稅監陳增的操作堪稱吊詭。
話說陳增盤剝民脂民膏的方法簡單粗暴:令手下誣陷富戶私藏違禁物品,然后破門而入,盡掠其財。
御史和地方官交章彈劾,萬歷一概不睬。
李三才按兵不動,暗中收買中書舍人(內閣文秘)程守訓(陳增黨羽)家一個受了酷刑的奴才,讓他向陳增告密,說程守訓不僅貪墨了四十萬兩稅銀,還私藏龍衣。
陳增出宮前只是御馬監的一個六品奉御,沒見過世面,一著急便去找李三才請教。
李三才建議他向皇上匯報,這樣不僅可以撇清干系,表明忠心,還能顯示自己大公無私,辦事勤謹。
于是陳增向萬歷告發程守訓,使其獲罪,供出貪污稅款之事。萬歷始知稅監舞弊,觸目驚心,對陳增的信任大打折扣。
而陳增的黨羽目睹程守訓的下場,心灰意冷,斂財的動力每況愈下,導致陳增進奉的稅額減少,這進一步印證了萬歷的猜測:豎宦果然不干凈。
即便如此,陳增依舊穩如泰山,繼續肆惡。
由此可見,萬歷并不糊涂,反而明知故犯。
針對怨謗日騰、中外離心的局面,他曾多次下詔,承諾修好宮殿就停派太監。
最后的結果卻是自踞爐火,戀戀不舍,何也?
厭惡東林自然是首要原因。這股主張“政事歸于六部,公論付之言官”的清流是反對他立朱常洵為太子的中堅力量,并且不缺錢。
東林八君子之一高攀龍的爺爺當過縣令,父親是放高利貸的;顧憲成他爹作為一個小商人,雖因家里男丁多而手頭不太寬裕,但祖上也是江南望族,社會關系很廣。
有此饒益之家境,方能豪情萬丈地喊出“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顧憲成對司馬遷的《貨殖列傳》推崇備至,認為是“千古絕調”。在他看來,“義”與“利”相輔相成,并無高下之分,這一改儒家“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成見。
而且,論出旁人倒也罷了,可偏偏來自“正其義不謀其利”的東林黨創始人顧憲成之口,時代風氣不難想見。
其實,此前有個叫汪道昆的福建巡撫已替商人群體代言。
這位戲曲名家、抗倭名將曾說,古時儒優于商,可我的家鄉卻是商優于儒;求儒不得,就去經商,反之亦然。二者各有功用,各隨所愿。
徽商出身的汪道昆與張居正以及文壇盟主、“后七子”領袖王世貞是鐵哥們兒。汪道昆對二者的大力投資讓他官至兵部侍郎,也使名滿天下的王世貞公然將其與自己并稱。
身份的界限越發模糊,追根溯源,首開風氣者當屬王陽明。
他以一代宗師的身份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人撰寫墓志銘,提出“四民異業而同道”,應給予工、商與士、農同等的地位,甚至顛覆性地認為:誠信的商人比利欲熏心的士人更值得尊重。
觀念是時代的產物。
建政之初,朱元璋頒布了史上最嚴戶籍制,規定凡出門逾百里者,必須到官府辦理“路引”,否則抓住即打八十棍,遣送原籍。若有人不知下落而鄰居竟不告發的,一律充軍。同時,醫生和占卜先生也只能在本地行業,不許遠游。
厭惡自由職業的朱元璋還不遺余力地打擊“斜杠青年”,將全體國民劃分為軍戶、民戶和匠戶等若干種類,代代世襲,不能轉職。
即使你點錯了技能,比如你爹是裁縫,那你就算天生沒手,也必須子承父業。
這么搞看上去是因為朱元璋出身盲流,為防止流氓無產者在神州大地上東奔西走,復制他的成功經驗,其實是鎖死每種產品的供需關系,讓全國人民都直接向他交租,使交易活動降到最低水平。
這套嚴格的計劃經濟有一個好處,即對貨幣的需求量很小。
古代中國,銀礦稀少,流通貨幣主要是銅錢。
可問題是銅礦也不豐富,故歷史上的“滅佛運動”除因和尚不事生產,侵占民田外,一個重要目的便是把佛像熔了制作銅幣。
當然,短缺嚴重時政府也會發行鐵錢,但由于其易于私鑄,造假成風,所以始終未能撼動銅錢的地位。
貨幣緊缺,生產力卻在發展,結果便是通貨緊縮(商品供大于求,貨幣供給不足)。
“通縮”的周期里,東西會越來越便宜,甚至低于成本價。
那還生產它干嗎?越賣越虧。
于是交易減少,百業蕭條。
宋朝的應對之道是發行紙幣“交子”,朱元璋照貓畫虎,設計了一套“大明寶鈔”,但因缺乏“準備金”的概念(有多少貴金屬就發行多少紙鈔),肆意濫發,故寶鈔從面世之日起便開始貶值。
發行15年后,鈔值貶到官方定價的四分之一。發行60年后更是貶值千倍,形同廢紙。
戶部經調查發現,即使有“禁止銀銅流通”的祖制(朱元璋頒布)在,坊間交易還是只用碎銀和銅錢,寶鈔根本沒人用。
雖如此,因祖宗之法不可違,明廷始終沒有廢除寶鈔,即便它只剩下象征意義,淪為逢年過節皇帝賜予大臣的贈禮。
隨著市場回歸“銅銀本位”,儲量不足的老問題再次橫亙到帝國面前。
幸好趕上大航海時代,日本在九州島、西班牙在美洲殖民地都發現規模超大的銀礦(玻利維亞的波托西銀礦直至19世紀才開采殆盡,鼎盛時白銀產量占全世界的一半)。
時逢嘉靖年間,從賦稅到軍餉,從工程營建到政府采購,國家的財政收支幾乎全靠白銀完成,而銀子的來源,即沿海的海上走私,官方文件里統稱“倭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