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所謂“倭寇”,實際上多為閩浙兩省的海商,雇幾個日本浪人,往來中日,武裝走私。
這些“海上馬車夫”是延續了兩百年的海禁政策的產物。
明朝建國伊始,朱元璋也曾試圖繼承宋元時期的外貿政策,但由于商業知識匱乏,政府不僅無法通過貿易賺錢,還做一單賠一單。
細究之下不難發現,朱元璋的腦子里根本就沒有貿易精神,在重農輕商的他看來,那些海外商團都是外交使團,因仰慕中國文化所以前來朝貢。
因此,即便你單槍匹馬來做生意,也必須偽裝成外交使者,否則貨物無法進入中國。
上岸后也不能自由買賣,只能把東西交給政府,當作貢品押往北京。
當然,天朝上國絕不占“化外之民”的便宜?;实鄣玫健柏暺贰焙髸p給“使者”大量金錢,遠比他自己在市場上兜售賺的要多。
外商雖不理解這種古怪的貿易方式,但一來私下貿易遭到嚴禁,二來畢竟獲利頗豐,便也入鄉隨俗,悶聲發財。
這就給同屬東亞文化圈、了解中方心態的日本以可乘之機。
日商呼朋引伴,紛紛冒充朝貢團前來揩油,且虛報貢品價格以獲取高額賞賜。
明廷發現問題后,一方面大幅壓價,另一方面禁止日本人頻繁進貢,規定每十年一次,每次來船最多兩艘。
心有不甘的日本人開始在沿海搞事情,終于促使明政府頒布禁海令,閉關鎖國。問題是國境線好鎖,人民群眾發家致富的決心不好鎖。
長江下游的蘇(州)、松(江)、嘉(興)、湖(州)地區,商業已經興盛多年,紡織業高度發達,踹坊(布料加工)、染坊和布號遍地開花,“一戶一織”的景象隨處可見。
當然,江浙的重商風氣古已有之,但之所以在明朝尤為突出,跟朱元璋的小心眼有關。
元末群雄割據時,吳越一帶輕徭薄賦,政通人和,吳王張士誠深受百姓愛戴。后來張士誠兵敗被捕,押往南京時上吊自殺。
朱元璋本就怨恨吳越百姓不及早歸順,張士誠寧死不屈的行為更是火上澆油。于是,明朝立國后,蘇松嘉湖地區被報復性地課以重稅,富家大族的土地更是慘遭罰沒,變成官田。
政府雇人到官田上務農,收取的田租差不多要占產出的一半,比原先的田稅高了好幾倍。
朱元璋自以為得計,卻不明白任何政策都是活的,一旦實施,就會進化變異,而制定它的人不管多么強勢,總有龍馭上賓的一天。
根據哈佛大學宋怡明教授的研究,以嚴苛的戶籍制為例,洪武九年(1376年),泉州近郊的顏朱兩家被共同編入“正貼軍戶”(多個家族組成一個軍戶,出人當兵的那家叫“正軍戶”,出錢資助的其他家叫“貼軍戶”)。
明朝的常備軍由兩百萬軍戶提供兵源,一戶一丁,代代相因,好處是不納糧或者少納糧,然后保障民戶在戰爭到來時不受征兵之擾。
至于壞處——誰當誰知道。
顏家作為正軍戶,派出年僅十四歲的顏應祖到南京服役,可沒過多久這孩子就病故了。顏家的家長顏觀田只好派另一名幼子接替,沒想到此子入伍未久便當了逃兵,不知所終。顏觀田別無選擇,只得繼續出丁。意識到“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他轉變觀念,派六個兒子里的老大應役。
洪武十四年(1381年),顏家長子被調往千里之外的西南邊陲,戍守楚雄衛。從此,他再未回鄉,于永樂八年(1410年)離世。
官吏第四次登門時顏觀田已是風燭殘年,卻不得不繼續擇子頂補。而最后這位也是最悲催的,連駐地都沒見著便在長途跋涉中病逝。
此后十多年,因書吏疏忽,顏朱軍戶未再派人當兵,直至朝廷為了填滿缺額著手清理軍伍,勾補逃兵。
考慮到戍地遠離家鄉可能導致新兵死于半道或逃之夭夭,一條人性化的政策出臺:負有補伍之責的男丁若主動向官府“自首”,則可就近安排駐所。
于是,顏氏族人顏良興站了出來,成功改編到泉州衛服役。
又過了十年,顏良興死了,顏家再無適齡男丁,替補軍役的責任轉移到朱家頭上。
此時,邊防衛所缺兵,自首政策破產,朱家的新兵又要去云南叢林里的楚雄衛戍邊了。
為讓這個倒霉鬼恪盡職守,保衛祖國,顏朱兩家給他湊了一大筆盤纏。而在接下來的一百年里,朱家先后派出四名族人參軍,每人都有豐厚的補償,卻接二連三地逃亡。
嘉靖六年(1527年),不勝其擾的顏朱兩家開始尋求長遠的解決方案。他們擬了一份寫明“務要在伍身故”的合同,跟即將戍邊的朱尚忠簽訂。
而作為終生服役的報償,顏家獨自承擔朱尚忠的盤纏。
可惜,該方案還是未能畢其功于一役。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朱尚忠從云南歸來,稱自己已經六十多歲,打算退役。同時,他提出一筆新的交易,即朱尚忠的子孫后代永遠承擔顏朱軍戶的兵役,而作為交換,兩家須定期向承役之人支付銀兩。
考慮到這個方案能一勞永逸地免除世代當兵的噩夢,新的合同很快簽訂。
此時,顏朱兩家已是人丁興旺的大族。合同規定,族中成年男子,皆須逐年繳款,組成一筆基金,定期匯給大兵。
二十五年后,朱尚忠的孫子返鄉,抱怨酬勞太少,要求重修條款。顏家別無他法,只好提高按丁攤派的人頭費。
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顏氏族長顏魁槐呼吁族人放寬胸懷,提醒他們若朱尚忠的后人回來索取額外報酬,務必“處之以禮,待之以厚利,庶無后患”。
曠日持久的難題終于化解,而明朝的統治也行將崩解。
由此可見,違反人性的戶籍制勢必隨時間的推移而扭曲,更何況維護這套煩瑣嚴密的制度需要超強的執政力,朱元璋高估了接班人的能力和耐力。
當戶籍制出現松動,蘇松嘉湖地區不堪重負的地主與農民便索性放棄土地,跑到城里經商或務工,促進了江浙經濟的大發展,也掀起一波城市化的浪潮。許多定期交易的集市發展成永久性的城鎮,市民階層與休閑文化日益昌盛。